庄雪又闷声笑了几声,所以我每次说我在卖臭豆腐,就会期待看到对方脸上跨丢鬼的表情,然后自己忍不住先笑出来,不过你这种反应我是第一次遇到。
因为你卖吃的,我卖喝的,都是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人格分量远终于社会分量。陈海天在这方面受母亲影像很深,在他心中,庄雪、叔叔、米其林五星级厨师都一样,都是煮菜的,而他是卖饮料的。
只要他们认真对待自己选择的工作,就该受到同等份量的尊重。
对,这样说起来,我们算是同行,不过我没拿过咖啡配臭豆腐,庄雪放下茶壶,盯着茶杯,似乎在想像两者搭配起来的味道,嗯,感觉上很怪。
拿铁或卡布可以把牛奶用豆浆代替,都是豆子做的,配起来也许会合,陈海天快速在脑里翻着各种风味的咖啡豆,单品我不确定,要配看看有没有适合的豆子,配好了再煮给你喝。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好啊。庄雪回答得很理所当然,你有空来台中,我炸臭豆腐给你吃,还有大面羹,来之前记得先饿几天肚子。
事情好像就这么约定了,没有切确的日期,但这是一个约定,陈海天感觉得出来,庄雪是属于很少对人承诺什么,但会很郑重其事地信守承诺的那种人。
他们把话题转到安全度比天气低两级的食物上,直到店里的客人准备离开,对话才停住。陈海天起身结账时,庄雪也跟着站起来。
我该走了,回到台中差不多十二点,不会太晚。庄雪拿起外套搭在手上,陈海天这才注意到已经快十点了。
能给我你的电话或邮箱吗?庄雪的声调温和,脸上带着笑容,已经不再有刚进店里时的害羞,我没用sn,你有用的话我可以去申请个账号。
陈海天拿起一张店里的名片,写下手机号码和邮箱,我也没用sn,那东西登登登的……
很讨厌。
对。陈海天忍不住笑出来。在连络无障碍的世界中,每个人努力让别人找到,在他眼里,这简直是恐怖活动。
庄雪拿起便条纸写上电话和一串网址,递给陈海天,我很少上网,这个站是我唯一的出没地,可以来这找我,国外的网站,但台湾最近开始有人用。
陈海天收下便条纸,两人在店门前面含蓄地道别,刺骨的寒风吹进推开的门,庄雪的手插在口袋,身子有些抖。
保持联络。庄雪对陈海天说,陈海天笑着点头说好,跟着庄雪走到室外,踩进二月的夜晚,庄雪把手从外套里抽出来,向陈海天挥了挥,转身往巷口走去。
陈海天看着庄雪的背影,心里却有种感觉,他们下次再见,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第二十三章
没有事?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陈海天吓了一跳,转头就看见梁美莉抱着雨天站在旁边,脸上充满着等听八卦的期待神情。
他走进小厨房把凉掉的锅烧面加热,大略向梁美莉讲了事情经过。
陈先生,请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兴奋激动还是害羞心动?梁美莉拿起汤勺当成麦克风,递到陈海天面前。
都没有。陈海天抢下汤勺,白了梁美莉一眼,就觉得高兴,像在路上遇到很久不见的朋友那样。
陈先生,对方身材体格长相都不错,你是否会考虑和对方搞一搞?梁美莉把雨天的头当麦克风递过去。
真是够了梁小姐,没有比较文雅的用字吗?陈海天忍不住皱起眉头,低头对着雨天说管管你干妈。
你跟他没有爱,所以不是做爱,不一定在床上,所以不是上床,除了搞没有别的字了谢谢,我这人的好处就是讲话直接,对吧,雨天?梁美莉不疾不徐说着,有些刻意挖苦。
喵。
好吧,我也懂高级的排比句法,梁美莉看着陈海天打算丢过来的鱼板,清了清喉咙,上他、搞他、睡他。
梁美莉。
好啦,别这么凶,我是故事里唯一的反派角色,你要珍惜,没有冲突的故事会很乏味。梁美莉往后退了两步。
我有内心冲突。陈海天冷冷回答。言语或肢体冲突是大火爆炒的刺激,内心冲突却是从不熄火的陈年卤汁。
好啦,总之这个人的外在跟谈吐符合你想要交往或在一起的标准吗?
外表跟谈吐很有吸引力,其他部分不知道,我对他也没有想法或感觉,而且人家也许有伴了好吗。陈海天把鱼板丢回锅子里,顺便丢些青菜加料,之前跟你说过了,现在这种生活还不错,没必要去找个人来打乱生活步调。
陈小万,你的思路有矛盾,你不能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梁美莉对着打算把鸡蛋丢过来的陈海天解释,你不想生活步调被打乱,又想找个普普通通的人过普普通通的生活,这种事不能两全啊,你要先破坏单身,才能找个普通人在一起,不是吗?
陈海天盯着锅子里慢慢变热的面想了一阵子,才说好像也对,可是……
给你三十秒答辩。
可是……可是你不能因为对方符合某些条件,就急着破坏单身扑上去,你因为孤独寂寞而找个人交往,最后也会因为孤独寂寞而分开。
两人份的孤独寂寞比一个人的还要荒凉,即使温暖,也充满异味。
不是很理解。梁美莉抓起雨天左右摇晃两下。
我比较希望跟对方做朋友,经过长时间的相处,确定彼此都可以融入对方生活,然后时间到了,花就开了,这样。
你说得好像在炖肉。梁美莉又抓着雨天左右摇晃。
你不要一直摇雨天,它吐了你就知道,陈海天瞪了一眼,低头继续搅动锅里的面,阿明说过一个理论,我觉得还蛮有道理,他说以gay的生态来说,有两种感情模式可以走比较久,一种是一见钟情,像他和五阿哥,这种感情很纯粹,像天地初开宇宙洪荒一样,本能的互相吸引,不需要过程;另一种就是细火慢炖,把过程拉长,像是雪日积月累压在屋顶上,有一天屋顶垮了,就看见满天星星……
雪,那个人叫庄雪。这个念头让陈海天停顿了半秒,才继续说下去,我想要的感情就是第二种,让它慢慢来,它才能慢慢走。
喔,好,那换我答辩,梁美莉清了清喉咙,他会做臭豆腐耶陈先生!你的小吃做的有够烂,这是个好机会,你可以依照一般言情小说的公式欺骗对方感情暗中偷取独门秘方回来开店赚大钱成为臭豆腐界泰斗,十万字以后对方会忍辱负重隐姓埋名潜到你身边伺机报复然后这样那样爱恨纠缠拖到二十万字时欢喜大结局,去他的慢慢来慢慢走。
梁美莉,我从二十二岁开始听你要写书到现在快三十岁了,连个影子也没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写?陈海天一边使出杀手锏,一边把加热好的锅烧面倒进大碗里。
我先走了,明天见。梁美莉立刻把雨天往陈海天怀里一塞,挥手走人。
嗨。雨天摇摇尾巴向干妈说再见。
周末的夜晚,巷子里的人声逐渐散去,陈海天放下铁卷门,结完帐,关闭一楼的灯光,但烘豆机仍然在空转。他回到二楼卧室,抱着笔电窝进棉被,雨天跟着跳上床撒娇,硬要挤在他和笔电之间,他只好把雨天放在键盘上,伸出一只手指让雨天啃咬。
连上彩虹梦,新信件通知在黑色的荧幕闪动,像窗外远处的月亮影子。
别来无恙。今天才知道复站,再次看到你的信,感慨万分。好久没写信了,表达能力退化,只怕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所以我先把话冰起来,周六上台北时去你店里坐坐,再融给你听。
寄件时间是五天前,大年初五。
没有事的背包看起来很重,里面装的是冰好却没融给他听的话吗?陈海天带着疑问盖上电脑,弯着身子往后靠在枕头上,在心里描绘几个小时前见到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怎么称呼那个人,没有事用文字呈现不觉得怪,却不适合当成名字来喊;小庄听起来没诚意,姓庄的人都叫小庄;小雪或雪雪太恶心,阿雪叫起来不顺口;如果仿照noone叫小万,nothg就叫小心,更糟,总不能老是叫人家小心。
最后沉重的眼皮让他决定忽视这个不用即刻解决的问题。
在他几乎睡去时,手机却传来简讯的声音,他摸黑拿起放在边桌上的手机,微凉的光在黑暗中显得刺眼,让雨天抬起头来抱怨的咕哝两声。
平安到家了,谢谢你好喝的咖啡,有空欢迎来台中吃我做的臭豆腐。
陈海天忍不住笑了笑,把手机递到雨天面前,你看,是这个人吵醒你的,有机会再见到他的话,记得猫他两掌。雨天闻了闻手机,记住没有事文字的味道,就缩进棉被里继续睡觉。
他知道庄雪在文字上的客气有礼,是因为久别重逢的陌生,但直到手机荧幕暗下去,他都没想好要怎么回复。以前的庄雪,一定会把最后一句简化成有空来台中吃我豆腐,而他会顺着问豆腐吃起来味道如何,庄雪会接着表示可以烧一份给他,像是套好的武打招式。可是现在想起那些招式,却觉得不合时宜。
因为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两年。
这两年,他从内部对自己进行一些改造,比较成熟,比较宽广,比较快乐,虽然一样理性,却不再那么极端,不再只有嗯、喔、我知道三句话,没有具体改变的原因,只是不自觉的发生。
每个人都不知不觉、无声无息的改变,连帅气的梁美莉都留起长发,垂顺的、黑色的长发,外表虽然中性,却不再像个男生,言词也不复当年的激进尖锐。
他们三十岁了,成熟了,也淡漠了,开始喜欢沉寂而安静的生活。
他不知道庄雪的年纪,也不知道时间在庄雪身上做了什么改造,但他看的出来,庄雪温和安静的举止、从容内省的述事方式都不是伪装,可是这层羊皮下还藏了另一个庄雪,就像军装外套下的米老鼠。
混搭风的庄雪,有太多令人想不透的冲突,但他无心探究。
按下回复键,手机又发出微亮的光,他输入同样客气有礼的回复讯息,送出。
谢谢你今天来,没有事的话欢迎随时来坐坐。
他起身下楼,轻触一下烘豆机,确定机器已降温,才关闭机器。虽然炒完豆子可以直接关掉机器,但他习惯让机器空转一阵子散热,避免轮轴因热度而变形。
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就是这样,过热或过冷,都会让事物改变。
就像二月中的寒冷温度使他手指弯曲。
就像冬天窗外传来的狗吠声,听起来比夏天的悲伤遥远。
第二十四章
庄雪的出现,并没有为陈海天的生活带来任何的改变,他和庄雪之间的联络,也淡到没有痕迹可寻。
他依照庄雪给的网址,连上一个叫face的网站,全英文介面,让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搞懂怎么使用,他注册账号,加庄雪为朋友,但是久久才上一次站,更多时候,他根本忘了这个站。
庄雪也很少在站上活动,偶尔贴出一两张照片,大多是夕阳,在同一个地方拍的夕阳,没有任何说明文字的夕阳,将天空染成橘色的美丽夕阳。
当他看到喜欢的夕阳照片时,就煮一杯咖啡,拍照,贴到站上。
他们不曾传讯息、不曾写信、不曾打电话,夕阳和咖啡的照片,就是他们仅有的对话。
他吃了几家油炸臭豆腐,口味虽然不尽相同,但和温顺的拿铁搭配起来意外的合适,可是他始终调不出合适的单品咖啡,于是他得出两个可能的结论,一是他的功力不够,二是单品咖啡和臭豆腐无法相亲相爱。
单品咖啡喝臭豆腐各有独特的风味,像两只刺猬,硬要放置在一起,只会互相刺伤,它们需要牛奶或水,用牛奶让咖啡变的温顺,或喝水去除臭豆腐的余味。
世界上就是有无法以本来面目相见的事物。
他把这个结论放在心里,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日子的流逝毫无迹象,天气慢慢变暖,他变得愈来愈忙碌,在一些熟客的介绍和牵线之下,他的咖啡豆开始在其他地方寄卖,像是城南学区的独立书店、东区的特色商店或复合式餐饮店,也有一些工作室向他订货,而后加上独特的包装,以较高的价格贩售。
有包装和没包装的差别仅在于售价,就算都有包装,星巴克喝美又美的价格也不一样。这是商业法则,他只能乐观其成,毕竟这个世界需要看来光鲜亮丽的东西,像是城市里无所不在的人工流萤,虚假却有其必要。
店里多了一个杂物柜,用来摆放别人寄卖的物品,例如名牌包小姐的母亲的自制果酱、万花筒小弟出版的插画书、斜对面服装店老板做的手工饼干。
他喂养附近的三只流浪猫,帮它们取名为白麦克、花麦克、黑麦克,雨天的新乐趣就是坐在小可爱的窗边专用桌上,看着三只麦克在窗外玩。
雨天是想出去玩吗?有次小可爱问他,因为雨天不肯让位。
它只是在看电视。陈海天把拿铁送到小可爱面前,伸手抱起雨天,它不知道自己是猫,所以不会想去跟猫玩。
雨天是没有人咖啡馆真正的主人,他宠坏了雨天,所以也怪不得谁。
照一般言情小说的公式,雨天其实是有变身能力的兽人,会在深夜变身跟你这样那样,十万字后你为了救他卷入跨国阴谋或穿越到异世界然后这样那样在二十万字时欢喜完结。这是梁美莉的宝贵意见。
五月转眼就到,天开始放晴,母亲节前夕,陈海天把雨天托给五阿哥和阿明照顾,跑去东京住了一星期。
梁美莉喜欢雨天,却无法照顾雨天,这种时刻还是同为猫奴的五阿哥有用。
我连自己都养不好了怎么养雨天,我不是能让人依靠的对像,我只能处理自己的事,雨天给我养,一定会离家出走。梁美莉认真辩解完毕,不忘善尽反派角色的本份,回马来一枪,别说我,你也是不能让人依靠的家伙,你只想处理自己的事。
每个人都应该自己把事情处理好,只想要依靠别人才有问题吧,陈海天伸手一拨,打掉回马枪,而且帮忙顾猫叫互相扶持,不叫互相依靠。
扶持跟依靠不是一样吗?
我觉得不一样,扶持是没有对方依然能自己活的好,依靠是少了对方就趴下去,你去找一本书叫失落的一角大圆满之类的,就知道我在说什么。
喔好,记得去东乡神社帮我买hello kitty的御守。
嗯,我会跟雨天讲干妈只要无嘴猫不要他,所以他不得不去跟讨厌的太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