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舟穿着深色正装,沉默地站着,仍然是我十五岁的那个人,仍然是十五岁的那双眼睛,这张脸,我曾经在深夜千百次地描画过,从鼻梁,到眼窝,到这紧抿的唇。
说话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无声地哀求,说你不会娶叶云薇啊,说我们已经结婚了。说你曾经在夏威夷的海边对我说过的誓言,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老病死。
说话啊,予舟。
求求你,哪怕一个字也好。
我爱你爱得快要死了,纪予舟,光是想到余生没有你,我就觉得世界都在崩塌。予舟,我没那么勇敢的,只要你给我一个理由,哪怕一个理由,也许我就能苟延残喘地继续爱下去。
但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叶老太太,看着叶云薇。
“我们出去吧。”他说“不要打扰老人家休息了。”
叶家办寿宴的时候,我站在车外面吸烟。
“要给你拿点什么吗?”卫平担忧地问我,显然他也知道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了什么。
“我要喝酒,有吗?”
卫平神色为难起来。
“你怎么做到的,卫平?”我看着他眼睛“知道自己连给一瓶酒的权利都没有,你怎么在纪予舟身边生活下去的?”
卫平沉默了一瞬。
“大概是因为我见识过予舟的能力吧。”他看着我眼睛“我知道他的选择会是对的,所以我认同他划下的权利边界。”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我按灭了烟头“上车吧,我们回家。”
卫平拿出手机来“等等。”
我不再等,沿着路往外走,这别墅区再好,外面总能打得到车。
我并不是没有车的人,只是因为要和纪予舟一起来,所以没有开自己的车。
下次不会了。
我走出一段路,纪予舟的车从后面跟上来,跟着我慢慢走。
车窗落了下来。
“上车。”纪予舟对我说。
“寿宴还没结束,准孙女婿就跑了?”我本来可以这样讽刺他的。
然而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疲倦地沿着路往外走。我本来以为今天作为离开前最后一天会很难度过的,但是到了这地步,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我只要顺着路往前走就好了。
车停下来,纪予舟下了车。
他安静地跟在我后面,一直走到别墅区门口。
合欢树也开到尽头,外面都是车流了。
我在门口站定了,看着他。
“不让我知道,也是你的选择吗?”
“什么?”
“那天我喝醉了,在浴室里,你说迄今为止一切都是你做的抉择,让我相信你。那不让我知道,也是你的选择吗?”我看着他眼睛“不是因为我的交流方式,不是因为我的错,是你自己的选择,对吗?”
他安静看着我,真是漂亮的一张脸,我恨他到这地步,仍然觉得他像神祗,高高在上的神祗,不在乎凡人生死的神祗。
“对。”
我得到想要的答案,转过身,潇洒地朝他挥挥手。
“你回去吧,我走了,纪予舟。”
第三十五章 离别
走的时候是潇洒,可惜没处可去。机票全在明天,改签不了,打了个车,去找沐老头喝酒。
沐老头也在家里收拾东西,大概当我是离愁别绪,他脾气古怪,说不出什么好的,就说了声“来了?”
我带了下酒菜,沐老头家有的是好酒,把餐桌擦了一下,两师徒坐下喝酒。
沐老头酒量其实不好,他也自嘲过说他这辈子只能做学问,行政是别想了,我也没多喝,毕竟明天要走了。
喝到最后,沐老头把眼镜摘下来,用桌布擦了擦。
“到了那边,要好好教书,你年纪轻,现在做学问也来得及。”他咳了两声,还是道“感情的事,随缘就好,别强求。”
“我知道。”
他又把眼镜戴了上去,端起杯子来“最后喝一杯,你明天要走,别喝醉了误事。”
我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和他碰了碰杯。
“好的,师父。”
到家天都要黑了。
我在外面吃了晚饭,去了瑞瑞房间,瑞瑞正在玩玩具,见到我进来,开心地叫爸爸。
我问他“爸爸今天跟瑞瑞一起睡好吗?”
“好。”
我把房门反锁,带着瑞瑞洗了澡,上床睡觉。酒意上来,我很困倦,瑞瑞像个糯米团子,安静蜷在我怀里,大概太激动睡不着,闻了闻我,很不开心“味道怪怪的。”
“嗯,这是酒的味道,瑞瑞不喜欢?”
瑞瑞用力摇头。
“那爸爸以后不喝了。”
瑞瑞安静了一会儿,又问我“爸爸,法国是小王子的故乡吗?”
“是的。”
“那我们去那里可以看到小王子吗?”瑞瑞认真地问我。
我酒都吓醒了。
“谁告诉你我们要去那里了?”
“卫平叔叔啊。”瑞瑞圆圆眼睛看着我“他说爸爸会带我去法国玩,让我不要害怕,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乱跑,要保护好自己跟爸爸。”
我有点想笑,又觉得有点悲凉。
连卫平都知道我要跑了。
他只是无动于衷。
大约酒ji,ng作用,我睡得很熟,只是梦见大学时候,梦里面我背着包,很轻快地穿行在大学校园里,我心里很开心,因为要去见一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是谁了。
醒来情绪仍然是愉快的。
我在这样愉快的情绪里在家里转了一圈,佣人见到我,仍然打招呼,摆早餐,我喝了碗粥,去画室把自己准备好的行李拎了出来。
纪予舟不在家。
“先生要出门吗?”佣人问我。
“嗯,不用准备我的晚饭了。”
我把自己的车开出来,停在门口,把行李装上车,瑞瑞睡眼惺忪,刚刚洗漱完,坐在餐椅上吃饭,看着我往外搬东西。
行李全部搬上车,想起外套还在衣帽间里。
卧室里没有人,佣人已经整理好了床,我猜纪予舟昨晚应该在家睡,衣帽间里他的西装整齐地挂着,领带少了一条深色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衣帽间的镜子前面站了许久。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还站在这里,替他打一条领带,我记得他脸上须后水的味道。和他眼睛的颜色。
连一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瑞瑞临走又舍不得,去挨个跟他的玩具告别,我看看时间还来得及,准备去画室看看,临好的那副秋景图还没裱,敞在桌上,我收拾起来,发现桌上多了一幅画。
是一卷没见过的卷轴,我顺手拿起来,外面瑞瑞敲门。
“爸爸,我已经好了。”他站在门口问我“爸爸,你手上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
我解开来看,紫檀的轴心太重,一失手滑落下来,整个画卷倾泻而下,在我面前展开来。
是雪地里的朱砂梅花,和白头翁。宋人评价展子廉有一句,画霜不见霜,画雪不见雪,我在秋景图上见了半句,在这幅画上见了下半句。
邢云弼说四时图有两幅在那个拍卖会上出现,他只抢到一幅。
原来另一幅一直在这里。
悄无声息买下来,悄无声息放到我画室里,确实是他的行事风格。
只是太晚了。
他总是,什么都太晚。我已经竭尽全力,仍然等不来。
“这画真好看。”瑞瑞赞叹道“这小鸟像真的一样。”
“是吗?”我把画轴重新卷起“以后爸爸教你画好不好。”
“好。”
我走到画案前,随手拿起一支狼毫,想要给他留一句什么,但好笑的是我读了这么多年诗书,生离死别也念了无数,竟然想不到一句话来给他留。
不过是朱弦断,明镜缺。
不过是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砚台里宿墨干涩,我手中笔杆仿佛有千斤重。
最终我还是在那幅秋景图上留了半阙词,没什么意味,写的是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