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安静坐回去。
“是啊,我很幼稚的。”
其实也还好,我要是能做到他这地步,早飞到天上去了。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高中为什么突然放弃学理,”他忽然问我“我记得你很有天赋的。”
我看着一边裹着小毯子睡得正香的瑞瑞。
“你要听真话?”
“是的。”
我转过脸来看着他,他的眼睛隔着镜片是漂亮的深灰色。
“邢云弼,你是为什么走到今天的?”
他思索两秒,然后告诉我“尊严,梦想,还有一个人。”
是啊,总要有一个人。
“我猜你应该不知道,我在进入嘉远前是什么样子。”我平静告诉他“我是孤儿院长大的,邢云弼,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机会交朋友,我不太有梦想这种东西,对于尊严的体会也很少。在我基本的生存需求被满足之后,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在活下去。”
我不是没有试过离开予舟的,高中有段时间,我几乎是迷恋画画,嘉远的画室是唯一不会被打扰的地方,我曾经在那里画过几个通宵,对外界人事一概不理,有次我画累了,躲在摆石膏像的桌子下睡了一夜,醒来时是凌晨四点,整个画室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全世界都在沉睡。
我忽然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活。
沐蓁说我是沙棘,其实我不是,我更像被扔到黑暗里的某种植物,因为那里的阳光和水分都贫瘠到极致,我不得不退化我的器官,匍匐着,蜷缩着。等有天被移到阳光明亮水分充足的温室里,什么都有了,我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邢云弼以为他和我是一样的,其实我们不一样。
他是巨石下的种子,他有理想,有抱负,有值得让他为之奋斗的人,有朝一日他撑天而起,长成人人仰望的大树,和其他的树并无两样。
但我不同,我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有一个纪予舟。
现在多了个瑞瑞。
更加动弹不得。
在邢云弼公司吃完晚饭,宾主尽欢。
临走时邢云弼大概弄混场景,习惯xi,ng问我们要不要送,我只好让他送到我上车。
瑞瑞坐儿童座椅,被五花大绑,还很开心地跟他的“邢叔叔”挥手告别。
邢云弼嘱咐我路上小心,不知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我笑起来“怎么?还要送我临别赠言吗?”
他神色严肃,看来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提醒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醒。”看得出来这种事对他这种人情练达的人都不太好处理,所以语气尴尬“是关于纪予舟的。”
还好我反应得快,笑容没有僵在脸上。
“那件事啊,我已经知道了。”
不过一个叶修羽要回来,简直全世界都在为他接驾。
“好了,我有分寸的。”我朝他摆摆手,发动了车子。
其实我没有什么分寸。
我只是不想让我朋友见证我的狼狈而已。
第十三章 危险
到家时天都黑透了。
那群人终于都滚了,家里一片安静,瑞瑞在路上跟我聊着天就睡着了。还好车里有毯子,我用毯子裹着他抱起来,准备先送他去睡觉。
穿过客厅时我就发现了。
家里不是安静,而是太安静了。
佣人都销声匿迹的话,只有一种情况。
予舟一定在发脾气。
一定是那帮人里谁惹到他,以前还好,抓过来打一顿就是,现在这些草包一个个说出去都是继承人,有些班都上了两年了,打伤了也不好,最多骂两句,他们脸皮厚,过两天又好了。予舟的生意跟他们各家也有合作,有些人能力不足,常常出错。
其实算我想太多也好,我一直觉得予舟被他自己身份局限住,如果他放下成见,仔细想想,压根不用跟这帮草包混在一起,论眼界论能力,真正够得上当他朋友的,也只有一个邢云弼而已。
可惜予舟不会这样想。
他有他的立场。
所谓的世交家族不就是干这个用么?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哪家这一代人不争气,看在世交面子上,总会有人帮衬,说不定下一代人就好了,相当于上了一重保险。
我安顿好瑞瑞,在家里找了一圈,没发现予舟,估计在楼上书房。他生气时常这样,书房的门又重,颜色又深,门一关,很吓人。餐厅摆着晚饭,已经冷掉了,看来佣人也吓得不轻。
我往楼上走,在楼梯上撞见了卫平。
我们俩向来是在尴尬中悄然合作,他见我上楼,知道我是去找予舟,擦身而过瞬间,轻声说了句“纪总心情不太好。”
这像极进入封锁区之前广播里的警告——前方危险,请勿闯入。
予舟生气的时候其实很像困兽,漂亮的大型猫科动物,把自己关在囚笼里,烦躁地转圈,我以前担心他气过头,常常以身饲虎。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差了,知道惜命,从谏如流,又默默准备往楼下走。
就在这时候,书房的门开了。
予舟出现在门口,穿的是正装衬衫和西裤,正在自己紧领带,看见卫平,直接把手上外套扔了过去,冷冷说了声“跟上。”
卫平也是习惯了,接过外套话也不说一句,默默跟了上去。
看来是真生气了。
我有点想笑,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故意问道“回公司吗?”
予舟停了下来。
他长得高,肩也宽,楼梯是从开放式客厅升上来的,他背后是大水晶灯,逆着光,神色也冷,越发显得眼睛如深潭般,气势还是很吓人的。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被他看得不自觉想后退三步。
“你还想知道我的工作内容吗?”他问我。
我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
但是好奇心驱使我问下去。
“你最近在干什么?”
予舟的唇角勾了起来。
他的xi,ng格看起来冷,其实骨子里非常恶劣,在学校时,也闯下许多弥天大祸,每次做了什么得意的坏事,就笑得非常开心,我也有许多年没见过他这样笑了。
他说“等邢云弼破产时,你就知道了。”
我知道予舟不是玩笑而已。
我记得他这个笑容。
当年叶修羽不满学校缩减我们的假期,冒充学校叫了一支施工队,在假期里把学校的露天体育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滑雪场,等到一开学,整个学校都沸腾了,学生都跑回家里带了装备来玩,还惊动了校董会。整个学校几乎没多少人在上课,全在滑雪场里疯玩。予舟懒洋洋地站在看台上,看着下面的人玩,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
那时候我就猜到了。
叶修羽家虽然也宠他,但是是正常范围内的零花钱,只有予舟,他祖父对他完全是对成年人的态度,所有的学生里,只有他能请得起那么大的一支施工队,还瞒天过海一直到滑雪场建成。
考虑到他每年假期都去国外滑雪的习惯,说不定连建滑雪场的主意都是他的。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所以领地意识非常强大,像懒洋洋的猫科动物,看起来安静而冷漠,其实残忍起来比谁都可怕。
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其实并不适合他,我对他的迁就往往来自于退让,我们的许多观念都天差地别。我因为他的肆意妄为而头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觉得我太束手束脚。
毕竟,他上一次这样笑,还是叶修羽在的时候。
邢云弼的电话没人接。
其实打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邢云弼不是商场新手,予舟有什么动作,他应该都知道,轮不到我来提醒。
我不过是尽个朋友的义务而已。
一山不容二虎,予舟从一开始对邢云弼敌意就太强,我还不至于自恋到觉得我能影响他的商业决策。
等电话接通时太无聊,我在二楼走廊上来回踱步,看见予舟办公室里透出灯光来,顺手进去关灯。
予舟其实还挺喜欢科技产品的,有段时间在家里装了个什么智能家居,能控制家里室温灯光之类的,是个女xi,ng的声音,不管在家里哪个角落,叫一声就有回应。我用不好,又嫌对着空气说话太傻,不肯用,予舟倒用得挺顺手,有几次在卧室好好的,房间里忽然冒出个女xi,ng声音跟他交谈起来,我险些被吓出心理障碍。瑞瑞胆更小,有次直接被吓得发起烧来,在我强烈抗议后,予舟总算把这东西收了起来,只在自己书房和车库几个地方还留着。
所以一进他书房,我压根找不到灯的开关在哪,一边等电话接通一边在墙上乱摸,不知道摸到哪里,书房整面墙的大屏幕都亮了起来。
真是头疼。
我正在努力回忆那个什么智能家居的名字,屏幕上已经开始自动播放起影像来。
第一个画面出现的时候,我就僵住了。
是叶修羽。
这应该是近期拍下的视频,因为他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成熟许多,原本漂亮的轮廓也有了棱角,仍然是猫一样的眼睛,眼尾上挑,墨黑头发,但是他气质变了许多,对着镜头笑着,似乎有点疲惫,不再是当年那骄傲又耀眼的样子。
屏幕上阳光灿烂,他背后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来仍然是在国外,应该是欧洲,他似乎在一个当地的集市上,仍然是游客的样子,对着镜头说着什么。
“喂?”手机里传来邢云弼的声音“林湛吗?”
“是我。”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像一个陌生人在说话“我到家了,跟你说一下。”
“好。”邢云弼的声音带着笑意“瑞瑞睡了吗?”
我的灵魂渐渐回到躯体,像被压得麻木的腿渐渐缓了过来。
蚂蚁在咬我。
屏幕上的叶修羽仍然在笑,我看见他身后摊位上有盆栽的芍药。
我知道了,这不是集市,是花展。
这是今年5月之后的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