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还记得那只企图取我心脏的手，因此与他目光相接时，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但他的眼睛不再是冷冽浓黑，神色也十分复杂。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想谢他救我一命，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手足无措地站着，没一会，花瓣就落满了我的肩头。
“芜菁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最后还是他先开口打破这沉默尴尬的气氛，“你现在感觉还好么？”
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和蔼地说话，竟有种受宠若惊地感觉，毕竟雨神也是传说中的人物了。
“身体已经没什么不舒服了。”我说，还是拘禁地站着。
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浅得几乎无法察觉，但那张苍白淡漠的脸却一下子生动起来，然后冲我招手“不要站着，过来坐吧。”
当他褪去身上那层冷硬的气息时，我对他的畏惧一下少了很多，再一想，按照芜菁的说法，翳星可能是我的祖父或者曾祖父，虽然依旧有点奇怪，但距离感却消弭了很多。于是大着胆子在翳星对面坐下。
翳星重变出一个白瓷杯子，倒了杯茶，递给我。
我接过喝了一口，茶这玩意我一向喝不出好坏来，干脆一饮而尽，说“谢谢你救了我。”
他微微摇头“我本该早些提醒你。”
“什么意思？”
“上次在魔宫见到你时，我就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有些反应迟滞，又立刻意识到他的意思，指了指肚子“你是说……这个？”
他面有愧色“我该早些警告你，也许事态就不会这样不可扭转了。”
我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已经这样了，说点实在的吧。这玩意要怎么对付？能打掉吗？”
“我只能暂时地压制它，却没有办法去除它。如果有的话……如果有的话……”他的声音低落下去，神色中些许恍惚。
——如果有的话，也许魔尊就不会战死，也许一切就会被改写，不过那样也就没有我了。
“你说暂时压制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就是减缓魔子成长的速度，让它不至于把你榨干，如果再配合我的辅助，还有一些丹药，也许你能平安地把它生下来。”
“生下来？！”我竟然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选项，“要怎么生？”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感到浑身别扭，“难道要从后面？”这也太离谱了吧！
“不是。”翳星的面色再度阴沉下来，“我翻阅遍典籍，也没有男性魔人生子的记录。”
我总觉得他这话没有说完“然后？”
“当年我赶到尊上的身边时，他腹部有一道极深极长的伤口，我以为那是天帝造成的，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孩子出生时的伤口。”
“你的意思是——”我只觉得血液飞快地从我脸上褪去，心跳跟着飙升，“它会从我的肚子里爬出来？！它是怪兽吗？！”
“你说的是你的母亲或者父亲。”黑衣男人的神情水波一般地被抚平。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定心情，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它出来之后，我还有活头吗？”
翳星摇头，再次露出伤痛的裂痕“我不知道。我至今不知道，是孩子的出生造成了尊上的过世，还是尊上死后，孩子被迫爬了出来。”
林中又是一阵死寂，只有花瓣飘落的簌簌声。
翳星起身“你先在这里休整几日，不管怎样，我会竭力护你周全。”说完，便自顾自离开，往这林子的深处去了。
桌上摆着两个杯子，一个是翳星的，另一个不知是谁的，许久了，还袅袅地冒着热气。
直到暮色苍茫，他都没有回来，我往林中去寻他，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他一人呆坐在一座坟冢前。坟冢没有立碑，然而不用问，我也能猜到，这就是魔尊的埋骨处。心里百般滋味，十分复杂。
对于翳星来说，真相就是把已经结疤的伤口再撕裂一次。魔尊那样强大，尚且没能逃过这劫，我一个小小魔物，又能做什么挣扎呢？命运要我去何方，我也唯有乖乖遵循。是死是活，也只能到时候再见分晓了。
我偷偷叹了口气，不愿去打扰他，转身回了小屋。
如果能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我一定不会在见到浮黎的时候停下脚步，然而过去不能改变，现状已经如此，我只能坦然接受。
我停下了推门的手，按在我的肚子上，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异样，如果不是别人告诉我，也许我还要几十年，或者被吸光魔力、濒死的时候才会发现。
“你真的在这里吗？”我低声问，问完又觉得自己像个傻逼。唉，傻逼就傻逼吧，反正也没有别人，我开始放任自我“你真的想要我的命吗？”
回答我的依旧是一片寂静。
没准是个安静的儿子呢。我想。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个深埋在腹中的生灵会是什么模样。等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已经是七百年后了。
在这七百年中，魔界的混战益发激烈，然而那之后只过去了一千年，魔界的混战就被一名魔女终结了。
第47章 结局
又是一个安静的死水一般的晚上。我坐在城墙上吹风喝酒，小风很柔和，小酒很醇香。身后传来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因为我已经听出了来人的身分。
“陛下你怎么来了？”我把酒壶放到一边，从墙上跳下来，“你最近不是很忙？”
“你真的要走？”来人一点都不和我含糊。
“啊……”我挠挠头，“对啊，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
她沉吟了片刻“要去哪里？”
“魔界到处走走，没准去趟人间。”我说。
魔女琉璃珠般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绷紧了神情“如果我不放你走呢？”
“那就不走呗。”我说。
她绷紧的神情转为不可置信“你就不能坚持一下自己的主张？”
“没有必要。”我说，“在哪都一样，只要你给我来十个美人就行了。”
“真是服了你了。”魔女扶额，“你能不能克制一点，我还是个一千岁的孩子好吗？”
“胡扯，魔哪有童年，再说了，你这幅外表哪里像个孩子了？长得这么快。”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果然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丰满、更妖艳、更成熟，绝对是世上无双的大美人。
“停，你还是走吧。”魔女撅起嘴，“要走就利索点，别再乱爬我的城墙了。墙头都秃了。”
说完，她站到我面前，踮起脚，理了理我的乱发，“你从前就那么缺心眼，去了人间，一定要多长点心啊，别给我惹出太大的事端。”
我嗤笑一声“我能惹出什么事端？”
“爹——”她瞪我一眼，却软软地叫了一声。我一个没忍住，把她抱入怀中。从她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不愿意叫我爹了。她出生的时候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我还是没办法不爱她。
“好了。放开我，”她在我怀中闷声说，“我威严的形象要毁了。”
“在你爹面前还在意什么形象。”我笑着说，放开她。一千岁对于魔来说确实还只是个孩子，不管她长成什么样，有多强的力量，都只是我的小女儿。
“好了，我走了。”我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天雷劫只能毁灭形体，不能毁灭神魂，这你知道吧？”魔女在身后忽然说。
我猛然回身，震惊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破事，三界知道的人也不少，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心里又甜又涩，又悲又喜，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谢了。”
那之后我在人间又游荡了很多年。魔界与天界期间爆发过几次大战，最后签下了一系列协定。妖魔也终于能在天神面前挺起腰来，扬眉吐气。
在人间的第一千又三百零七年，我遇到了轮回转世的浮黎，他已经轮回过数十世，灵魂里终于没有了魔气，我猜他再轮回个十来次，然后修炼修炼，没准就能继续回去当神仙了。
遇见他的时候，正是子夜刚刚过去，夜色最浓重的时候。偌大的人间城池一片寂静，夜晚的浓雾铺天盖地，只有一户人家的灯火还亮着，顽强地透过雾气，这家的女主人很快就要诞下她的第一个孩子。
浮黎站在门前，灵魂纯白而透明。他安静的驻足等候，身形凝固如同雕塑一般，直到我走到他面前。
我见过他许多模样，微笑、皱眉、迷惘、坚决，无论哪一种都是那么美。
在轮回中迷失的心智忽然灵光闪现，他竟然认出了我，呆滞的眼中有了光芒 “沧昊？”
我点头“好久不见。”
这个名字是他给的，这么多年，我已经逐渐习惯。不管天人魔，有名字。总是更好一些。别人叫你的时候，也不至于“喂”“那个谁”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想不到还能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我说，“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我也以为我必死无疑了。”他沉吟了一会，突然说，“对不起。”
“干嘛说这个？”我有些惊讶。
他注视着我，他的眼色曾叫我迷乱沉沦，也曾使我胆寒心惊，但如今，黑色的眼眸之中，唯有坦然“我欠你的，远不止一句对不起。那时我以为我对陵光才是真心。其实你待我也是这般，真心何曾有高下，只是我被偏见蒙蔽了心智，才做出这许多错事。”
“都这么久了，谁还在乎这个，当年的事都过去啦，”我说，拍拍他虚幻的肩膀，“我就是来打个招呼，你好好投胎吧。”
他点头，露出释然的笑意，随着房中女人愈发凄厉的痛叫，身形逐渐模糊。
没多久，婴儿嘹亮的哭声就传遍了这个院落。
“恭喜大人！母子平安，是位公子。”产婆打开门，对焦急等在门外的丈夫说道，所有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喜色。
我又停留了一小会，对自己笑了笑，就再度转身离去。他已经彻底放下了当年的执着，女儿的事，就不必告诉他了，徒生牵绊。
又过了数百年，术法衰落，这里的岁月飞快，凡人的寿命又短暂，成仙的传说已经虚无缥缈，世人不再崇尚修仙。
然而凡人的生命虽然短，却十分有趣，人间几百年里，就发生了许多变化、出现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纵然不是人人都有法力，却能自己创造出许多物件来，我看某些造物倒比术法还要厉害。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和兰池长得很像，说话很像，什么都很像的道士。这个年头做道士并不好过，处处被人误会是骗子，得亏他长得好看，不然早就被打成猪头了。可他却十分执拗，不肯放弃修仙的梦想。
我一路跟着他回到破烂的道观，对他说“师父，你收下我这个徒儿吧。”
他说“我从未见过你，也不知道你的资质如何，怎么能贸然收徒？”
我说“那……师父需不需要小厮伺候？不会术法的那种？”
“……”他无奈地看着我。
他是最心软的，我其实知道。后来他果然收下我这个高大英俊、更像打手而不是小厮的小厮，带我漂泊江湖。
我暗中下定决心，若他轮回，我就世世追随，若他成仙，那我只好骗他入魔。总而言之，我不会再离开他，也决不再负他。
作者有话说完结啦，给自己撒花~~亲爱的小伙伴们我们下一篇文见~也就是正在连载的擦枪走火啦，星际不算硬的科幻文哦，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酸爽，以及贯穿始终的福利，我是你们的老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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