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他十岁时,第一次带五岁的弟弟来到这里,也是今天这样的夜晚神秘、诡异、充斥未知的恐怖。弟弟吓坏了,呼吸急促,被他牵住的小手簌簌抖动。
他那时候,还很讨厌他弟弟,把弟弟带到这座教堂,也是怀抱恶意的念头,想要狠狠吓弟弟一通,让弟弟变成晚上不敢出门的胆小鬼。于是当站在他身后的弟弟,轻唤“哥哥”时,他慢慢地转头,酝酿着黑夜里最狰狞的面孔——
但是,还没来得及呢。
还没来得及,弟弟漂亮得像小狐狸一样,流溢光泽的眼睛,就落入了他视线里。
那双眼睛纯净、倔强地瞧着他,虽然写满紧张不安,但任然努力装出不害怕的模样。
他一怔,瞧着他弟弟,忘记了摆出狰狞面孔。
出神中,弟弟的小手反过来把他的手紧紧抓住,用稚嫩的,带着颤音的,却异常认真的口吻说
“哥,你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在你身边。”
害怕的,不该是他弟弟吗,怎么会是他呢。
韩以城走进教堂,视线越过一排排沉默的长椅,落向耶稣钉于十字架的雕像。
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雕像下,像在出神,像在忏悔,又像在追寻耶稣为世人蒙难的往昔。
黑暗扬起尘沙,模糊了那个人的身影。
韩以城走向他。
韩以风听到脚步声,却没转头,仍然冷冷盯着受难的耶稣像“什么信仰都是屁,人类最大的信仰只有自己。”
韩以城没有说话。
他站在了韩以风身后,就像童年的那个夜晚,韩以风站在他的身后。
韩以风转过头。
依然是狐狸似的上挑双眸,漂亮得如同流水里的玉石。只是长大了,眼睛里纯净倔强的光芒再也寻觅不到,刀光剑影,血雨厮杀,黑暗的尘土不仅模糊了他的身影,也模糊了他的眼睛。
一样黑色的物体砸
在地上。
“韩以城,你别折腾了,我也不想折腾了。今天晚上教堂里就我们俩个人,我跟你,我们都干脆利索点,把事情彻底解决吧。”
韩以城低头,看向地上的黑色物体。
“手枪是六发,装了一颗子弹。你先来或我先来都可以,不管谁中了那颗子弹,按照道上的规矩,这事都结了。”
韩以城弯下腰,慢慢地拾起枪,放在手里。他握过很多把枪,猎枪、手枪、狙击枪……所有的枪加起来,也没有手里这把仅装了一颗子弹的左轮手枪沉重。
他跟他的弟弟,都回不了头了。
从他看着母亲,怀抱对整个世界的绝望,睁开空洞麻木的双眼,在自己眼前坠落的那天,就回不了头了。
仇恨坐在他的肩上,抱住他的脖子,死死勒住了他的呼吸。
“你先来?”韩以风眯起眼睛,站定,“——你开枪吧。”
事到如今,韩以风心中已经绝然。
他们都活着,就不得不互相对抗,互相厮杀,惟有一人死了,对抗与厮杀才能终止。
既然总要死一个,那么,死在对方手中吧。
让他杀死韩以城,或者让韩以城,杀死他。
韩以城举起了手枪。
对准韩以风。
手指扣住扳机,慢慢地往后压。
很慢、很慢,压到临界点,忽然停住。
一线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情绪自韩以风眼中飞快掠过,极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韩以风加重语气“开枪啊!”
然后——
然后,枪声响了。
枪声响了。
穿透教堂,直冲天幕,将笼罩在天地间的寂静夜色瞬间撕裂。
枪响震破耳膜,轰鸣贯穿脑海,现实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火焰秘语
枪响了。
却没有飞速的子弹打进韩以风的头。
也没有打偏,打进韩以风的胳臂、大腿、胸膛,或者擦着身体落到别处。
那颗子弹,根本就没有打向他。
那颗子弹,根本就不是左轮手枪里的子弹。
那颗子弹,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射出来,像蛰伏已久的突袭,柔软的、无声的,又狠戾的、残忍的,射入韩以城的头颅。
韩以风无法反应的,看着韩以城脚步晃了晃,一折,嘭,砸向地面。
血从韩以城太阳穴处涌出,飞溅,流淌,把暗夜染成触目的猩红。
韩以风听见嘶吼声从自己喉咙里冲出
——“哥!”
下意识地冲过去,按住韩以城,焦急害怕担忧关切紧张迷惘,所有所有不愿面对不能面对的情感,全部从心底最深处的牢笼逃出,冲进涩哑的嗓音“哥,哥!”
韩以城的两眼已经涣散。
他听不到了,看不见了,感觉不到了。
在浩瀚无边,白雾茫茫的虚无里,有个小小的影子,晃动着,好像在朝他走来,又好像在离他而去。
他好想靠近那个影子。
他好想对那个影子说……
韩以城的四肢在发抖,手在空中急促地比划,仿佛想要用力地抓住什么。
韩以风把他的手,握紧在自己手中。
虚无中,那个小小的影子没有离开他,而是走到了他的身边。
手心覆上柔软温暖的感觉,那个小影子,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哥,你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在你身边。
埋藏在记忆里的遥远声音,轻轻的,在虚无中响起。
他忽然觉得轻松。
勒住呼吸的仇恨消失了,虚无,被那只紧紧握住自己的小手,填满。
“以风。”韩以城喃喃地呼唤韩以风的名字。
“我在这,我在这!”韩以风捧住韩以城淌满鲜血的脸,贴上自己面颊。
什么恩怨情仇、往事纠缠,都不重要了!
“以风,我对你,一直,”韩以城气息越来越弱,“一直……”
声音消失了。
韩以城失去了呼吸。
这句没来得说完的话,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伴随韩以城,在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虚无之境里,沉沉睡去。
一把枪,冷冰冰地抵住了韩以风后脑勺。
苏瑞讽刺的声音在上方响起“真看不出来,你们
两兄弟还挺情深意重的。”
韩以风敛尽脸上所有脆弱的情绪,把韩以城轻轻放到地上,恢复了冰霜的面孔“怎么,你杀掉韩以城,还打算再杀掉我吗。”
“不,”苏瑞把唇凑近韩以风耳根,“怎么能让你们在阴曹地府团聚呢?”
韩以风冷声道“你最好现在把我杀了。我活着,一定会杀了你。”
苏瑞浅笑“我会把你整成废人一个,让你永远无法替你哥报仇。”
“你错了。我杀你,不是要为他报仇,而是因为你擅自闯入,破坏了我跟他两个人的事。”
“哦?”苏瑞笑道,把枪划到韩以风胸膛,抵住韩以风心脏的位置,“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是杀掉你比较好。但坦白讲,你也算救过我……纪言?!”
韩以风心想这当口,苏瑞提纪言做什么,却察觉到苏瑞整个人一震,气息凝固。
韩以风顺着苏瑞的视线望去,见青栀一只手扣住纪言肩膀,另一只手里握着枪,枪口对准纪言太阳穴。
青栀盯着苏瑞,阴狠地威胁“你要是敢杀风少爷,我就杀了这个人!”说着发出一声扣动扳机的轻响。
“不要!”苏瑞大喊,“我听你的,你别伤害纪言!”
青栀冷喝“把你的枪给我扔过来!”
苏瑞将枪扔到青栀脚边。
青栀眼睛牢牢锁死苏瑞的一举一动,抓着纪言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枪。
“我枪给你了,你放开纪言!”苏瑞喊道。
青栀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哼,我又没讲你给我枪,我就放。”
“什么?”苏瑞脸色蓦地沉下,浮现阴狠。
“青栀!”韩以风突然说道,“把纪言放了。”
青栀皱起了眉,急道“风少爷,这教堂里还藏了好几个狙击手,每个人手里都有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