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诡异了,两人无法置信地对视一眼,实在是太诡异了。
“对不起。”
过了很久,男人低声道。
纪言粗吼“对不起有什么用!”
“对不起,”男人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鼻青脸肿,头发衣衫凌乱,显得狼狈又不堪。原本威严的面庞,浮现一种至深至沉的绝望……
男人仍然在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纪言怔住,抬起的手悬在空中。
忽然间,满腔满肺的暴躁、狂怒和厌恶,被一种彻底的无力感冲散了。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望向纪言,又仿佛穿透了纪言望向远方,双眼隐现泪光,“对不起……”
纪言恍然明白。
男人看的不是他,男人在通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男人在向那人道歉,在乞求那人原谅,在绝望又卑微地,向那人赎罪。
纪言缓缓地放开男人,摇晃地站起身,走回墙角,慢慢地坐下。
“你走吧。”
纪言低着头,语气疲惫地道。
男人默默地看了一阵纪言,起身离开。
快走到门口,纪言突然问
“你爱他吗?”
男人身形一震,静默许久,才用经历了漫长岁月的苍老声音道“爱,一直爱。当我们没心没肺长大时,我爱他;当我们偷偷在一起时,我爱他;当我们不得不分开时,我爱他;当我们互相仇恨彼此伤害时,我爱他;当我们被现实阻挡再也无法相见时,我爱他……直到此刻,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依然爱他;等我也到了那个世界,我还是会爱他。”
纪言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闷闷的笑声。
他笑了两声后,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才道“那个世界,应该会比这个世界自由很多吧。”
男人叹息般说道“这个世界,痛苦太多、太多了。”
“是啊,痛苦。”纪言应道,仰头望向上方。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和那个在他心中刻下深重阴影的男人,如此
心平气和的说话。
一瞬间,仇恨尽泯。
“十六岁那天傍晚之后,儿子光顾自己痛苦,却完全没有想到,被儿子撞见的父亲,会遭受多大痛苦。父亲的痛苦绝对不会比儿子少吧,可是儿子,一次也没有考虑过他的父亲,一次也没有。”
“说到底,我才是那个最该说对不起的人,可惜太迟了。”
“太迟了……”
纪言紧紧地闭上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走了。
纪言望向纪振林,淡淡地扯出一抹笑“你听到了吗,那家伙的话。”
纪振林静止无声地看着纪言。
纪言一撇嘴,低低地道“那家伙的话,可真够肉麻的。”
他说完,收回视线。灯光洒在身上,在地面投出一个长长的暗影。他盯着那暗影,晦暗的一团,没有面目,没有表情,无声无息,不知它,在想些什么。
☆、月中城池
以前枝叶茂盛的大树,如今枯死而被斫为木桩,周遭废弃荒芜之景早已消失,建起一排排紧密楼房。纪言刨从树桩旁的泥土下,找到了曾经埋进去的木箱。
一阵恍惚。
多年过去,这片地方早已被时间改变,然而木箱,依然是很多年前的样子。
纪言打开箱子,月光洒过来,一瞬间,箱子里仿佛是空的。纪言定神再看,才终于见到那残破的模型,毁灭的废墟一般,藏匿在箱中。
十一岁时的纪言,会做很多充满想象力的梦。
一个梦里,万籁寂静,银色藤蔓缠绕天梯延向夜幕。他沿着梯子往上走,脚下摇摇晃晃,如同踩着柔软的湖水,到达顶端,一座安静的城池躺在炼炉似的银月里沉睡。
纪言想把梦里的月城做出来,送给他母亲。
工程浩荡,他花费将近两月时间,即将完成之际,父母一场激烈的争吵,无辜殃及了它。
月城摔坏了,支离破碎。
如同他的家庭。
纪言将坏掉的模型放进箱中,不舍丢弃,找到一棵大树,埋进树下深深的土壤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个夜晚,纪言突然想用全部的精力、全部的时间,完成他十一岁时没有完成的月中城池。
回到家,翻出工具箱,把碎裂的地方粘合,将没成型的部分用刻刀削出形状。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越来越深沉。
纪言呼吸急促,手法也很急躁,他想尽快完成它,在这个夜晚,尽快完成它。
刻刀多次划破手,刻下错落刀痕。血液从刀痕中渗出,淌满双手,滴落在模型上,溅洒重重叠叠的红斑。原本梦幻安静的城池,变幻出另一种骇然面目。如同流血漂橹尸横遍野的战场,如同哀哀凄凄幽灵呜咽的墓地,一副摇晃欲坠的末日光景,在惨白月色、寂静死亡中,灰飞烟灭。
刀刃挑开皮肉,刺入血管,纪言却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疼痛。
他木然地拿刀不断削刻,木屑在血光中飞溅。红,深深浅浅的红,嘶吼叫嚣,从远处袭来吞噬他——
一只手,悄然覆上纪言双眼,挡住了汹涌的红。
另一只手,抓住刀刃,阻止了纪言的行为。
纪言手腕用力,刀刃继续往下。
那抓住刀刃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刀刃切入皮肉的顿感从那人手心传入刻刀,又从刻刀传入纪言手心。纪言心中一颤,闷哑嗓音从堵满血块的喉咙里挤出
“放手。”
那人把纪言整个儿拢在怀中,手死死地抓着刀,分毫未动。伤口涌出的鲜血自刀刃与手心之间找不到出路,便从五指的指缝里淌出,纵横如破碎的红河。
“放手啊!”
纪言嘶吼道,激烈地挣扎着,想要挣脱那人的禁锢。
那人却更加用力地抱紧纪言。
纪言挣扎很久,挣扎到力气消耗殆尽,那人也没有松开。纪言心中一阵无力,忽地垂下肩膀,放弃了挣扎。
那人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刀,缓缓走到纪言面前。
纪言看着他,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又陌生的男人。
连轶头发没有打理,有些凌乱地洒在额头,紧蹙的眉里透出丝丝缕缕的疲惫。他黑眸更深更沉了,压抑不可解的复杂情绪,眼眶下残留重重阴影,仿佛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纪言默默地想这些天,他过得不好吗?
嘴角,却扯起一抹怪笑“怎么这幅样子,没睡好?也对,身边有个那么漂亮的未婚妻,想睡好都难。”
纪言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以如此冷漠而刻薄的方式嘲讽他人。以前那个动不动骂脏话、发脾气的自己哪去了?那时候觉得很多人、很多事都让人愤慨,现在却觉得,没有人、没有事能让人愤慨了。
哀莫大于心死。
连轶盯着纪言,没有说话。
纪言还在笑“你来干什么,来看我到底有多惨吗?”
一道细碎的光线自连轶黑眸划过。平静的黑,隐隐破开裂痕。
两人默然对视,气氛异样的寂静。
连轶眼睛里的情绪,渐渐从裂痕里漫出,满溢成河。
纪言忽觉心乱,脸上笑意快要支撑不住,下逐客令道“你看完,是不是该走了?”
连轶缓缓垂下眼睛,看向手中的刀。刀上沾血,纪言的,他的。
“我不会走。”连轶盯着刀,一字一顿道,“不要指望赶我走。”
纪言一怔,意识停滞在连轶突兀的话语里。
“而你,也不要指望从我身边逃走。”
连轶说完,突然举刀往手背一刺。
刀自肌肤刺入,贯穿血肉、筋脉、骨骼!
纪言大惊,一把抓住连轶手腕“你干什么!”
鲜血泉涌,刺目骇人。
连轶紧握刀柄,慢慢地道“第一刀,我那夜对你用强。”
纪言脸色惨白,张开嘴不及说话,连轶利落地将刀拔出,再一次,刺入手背。
“第二刀,在韩以城面前说出伤害你的话。”
连轶全身上下,全是压抑又放肆的深红。他黑色的眼睛邪气浮动,如曼荼罗花在暗夜下璀然绽放,他看起来与平日判若两人。
——这也是连轶,这也是连轶内在的一部分。这个部分在某种时候会挣脱铁笼逃出,譬如十四岁母亲死去的夜晚,譬如将车开到濒临死亡速度的瞬间,譬如现在。
纪言只感到刀刃刺入连轶手掌的痛,全都都袭向了自己心口。他拼命地拽扯连轶身体,哽咽着嘶吼“你疯了,快停下来!”
连轶不为所动,执拧得可怕。
血越流越多,连轶的脸色越来越差,再这样下去,连轶这只手,会废掉的……
“够了够了……”纪言语气几近哀求,滚烫又咸涩的液体从眼眶里淌出来,滑落双颊,“连轶你不要这样,你停下来……”他近乎麻木的心脏,再次涌上绞痛。痛苦的原因太复杂了,残忍荒谬的现实,纪振林的突然离世,还有混乱失控的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