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言不是睡醒的,而是饿醒的。他还想在热乎乎的被子里磨蹭一段时间,可肚子不停发出抗议。纪言饿得胃疼,摸了件外套穿在身上,汲着拖鞋,神思恍惚地走出房间。
他往洗手间方向走,眼角余光瞥一眼沙发上的人影,随口问道“怎么来这么早?”走了几步,没听见回答,扭头朝那人望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纪言惊得够呛,整张脸蓦然变色。
连轶正斜倚沙发翻看杂志,感觉到纪言错愕的目光,抬起头来,淡淡笑道“睡好了?”
大白天——大年初三的白天,突然在自己家见到连轶,纪言心中震惊难以言表,
呆立原地,怔怔瞪着连轶。
纪振林听见动静,从厨房里出来,冲纪言道“小言啊,你们领导真好,工作这么忙,还抽时间看望下属。你要认真工作,别辜负了领导对你的关心和期望。”
这番话把纪言绕得更晕。什么领导?什么关心和期望?这……这都什么跟什么?
连轶笑着站起身,对纪振林道“您别这么说,纪言工作一直很努力,单位的同事们都很认可。我这次也是刚好来d县出差,知道纪言家住附近,所以顺路过来拜个年。在单位我是他领导,私下大家都是朋友。我比他大几岁,看他就像看弟弟一样,所以您千万别客气,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就行。”
连轶这样说,纪言大概就明白了——连轶向纪振林编了一个十足的谎言。
纪振林高兴得两眼放光。他见连轶一表人才,谈吐不俗,年纪轻轻即是部门经理,本就印象颇佳,又听连轶如此认可和关照自己儿子,更加欣喜,忙不迭地点头道“能有你这样的领导,真是小言的运气!他还很不成熟,有很多地方得向你学习,你多批评他,多给他压担子。”
连轶弯眉笑道“这是肯定的。他是我下属,我当然希望他能快速成长,为公司作出更大贡献。”
纪言忍不住看向连轶,连轶眉目平静,嘴角挂着清浅笑意,没有半分扯谎时的局促。他没想到连轶说起这些话来,一套一套,有板有眼,真像领导一样。若非清楚连轶底细,就连他也要相信,眼前这男人是个作风正派、年轻有为的进取青年了。
纪振林显然被连轶哄得很高兴,沉默寡言的人竟然打开话闸子,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两人在饭桌上谈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简直就成了热爱祖国热爱社会热爱现代化建设的好公民。纪言不知连轶葫芦里买什么药,闷不作声地埋头吃饭,被纪振林催得急了,才挂着十分勉强的表情,别别扭扭地敬连轶一杯酒。连轶站起身,微笑喝下,又坐下来与纪振林继续礼貌地交谈。整顿饭下来,连轶并未刻意注意纪言,视线偶尔停留,也仅仅一两秒,便飞快地移开了。
连轶越是神色自若,纪言越是如坐针毡。
连轶竟然会出现在自己家——而且还那么熟稔地坐着、笑着、和纪振林聊这聊那,纪言被不真实的感觉笼罩,心中七上八下,衣衫里的肌肤微微发热,快要渗出汗来。
好不容易吃完饭,连轶笑道“我这是第一次来d县,想利用下午的时间逛逛县城。不知道哪些地方值得一看?”
“哦,我们这县城,地方虽小,但有山有水,还是很漂亮
的……”纪振林兴奋地道,“刚好,小言下午也没事,让小言陪你去逛逛。”
连轶笑着摇头“没关系,我自己……”
“走吧,我带你去!”纪言突然一喊,截断两人对话。一推椅子站起身,看也不看连轶,径直往门口走去。
半夜,一场大雪席卷d县,直到清早才渐渐停歇。
到了大年初三,街两侧的店铺陆续开张,大街上的车辆行人明显多起来。积雪被车轮和脚印碾压得又暗又湿,融化的一汪汪涵水里,倒映着褐色的枝桠、灰色的屋檐和湛白的天空。
街道上的喧嚣被呼啸冷风吹散吹碎,热闹,又清冷。
纪言穿过大街,往小路上走去。
这是一条青色砖墙间的石板路,清幽安静。积雪干干净净铺满地面,柔软厚重,没到脚踝以上。一脚踩进去,嘎吱闷响,抽出脚,留下一个印记。一步一步,踩雪之声在寂静小路间回荡。
天气很冷,风像细密的针刺痛肌肤。天地清透明亮,触目所及的景物都被刺目雪光照得微微透明。雪光无声无息,无色无形,风一样穿透胸膛,心中思绪,亦被映照得透明。
纪言低垂双眼,默默走路,始终无法将视线从地面移开。他在厚重的雪地里艰难地往前走,姿势别扭得如同提线木偶,抬脚落脚,都好像要摔倒一般。
忽然,连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被风吹散,漂浮在小路上,漂浮在空气中,漂浮在纪言耳边。
纪言耳根不由自主地发烫。连轶笑什么?笑他紧张局促的模样,笑他怯懦彷徨的心思,还是笑他连话都说不出口的笨拙?
他想问,偏偏话到嗓子眼,发不出声音。
出门时纪言才注意到,连轶今天穿得和平时很不一样。黑框眼镜,灰蓝条纹围巾,黑色斜条纹毛呢中长大衣,水洗蓝的直筒牛仔裤和灰蓝色工装板鞋,衬得他腰板笔直,双腿修长,身材比例绝佳。连轶向来穿得沉稳,充满低调的男人味,这时却在低调里添加几分清爽随性,在一片纯净雪景之中,散发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纪言再缺乏审美眼光,也知道连轶英俊得过分,每个角度,都完美无缺,毫无死角——就像精心拍摄的写真,又像是倾注心血而成的画。
耳根的灼热渐渐烧向脸颊。他恨恨地想自己搞什么?见到连轶不是一次两次,怎么突然被连轶的外貌,连轶的举止,连轶意义不明的笑,搞得脸红心跳、口干舌燥?他也是个大男人啊!怎么跟……跟小娘们一样,别别扭扭?
连轶又
低低地笑了。
纪言脑海里“嗡”的一声,双颊烧得通红。在砰砰跳动的心跳声里,连轶低沉,磁性,透着笑意的嗓音在纪言耳边响起“你没有问题要问我?”
问题?……当然有。有很多。
可是怕,一开口,来不及问,就把所有心意泄露。
天气这样冷,纪言却热得快出汗。
他索性扯开领口,挽起袖子,让冷风平复内心紧张的情绪。缓缓地深吸一口冰凉空气,道“你根本没失忆,竟然那样耍我。”他本意指责,却因声音发涩,莫名其妙地显得委屈。
连轶道“一开始的确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第二天才渐渐恢复。”
纪言不满地道“想起来了干嘛还装?有意思吗?”
连轶转过头,看了一眼纪言,摇摇头,笑道“坦白讲,这种行为很幼稚。”
“你也知道幼稚啊!”纪言下意识地看向连轶。
四目交汇,连轶深深的、沉沉的目光撞向纪言。纪言心中一乱,又急促地移开视线。
连轶道“我失忆的时候,你对我比以往好很多。”垂下双眸,神思微微游离“……想起来很不可思议。这么幼稚的事,我竟然也会做。”
纪言心跳得厉害。身边男人的低笑、自语,都像鼓槌一下下击打胸膛。
咚咚、咚咚。
☆、冰雪融化
纪言想要摆脱这令他窒息的氛围,一吸气,开口道“那你……”问题没头没脑,“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儿?”
“我收拾房间,看到了你的求职简历,上面有家庭住址。”
纪言咯噔一下。简历?简历上写着家庭成员……他只写了纪振林一个人。他想起母亲周若雪的请求,顿时心乱如麻,不快地拧起眉“你怎么随便看别人东西?”
“我没有随便看。”连轶笑着纠正,“我是很认真地看。”
这种时候,连轶竟然有心情调侃,纪言心中发堵,憋闷得厉害。连轶那样的人,被老天爷足够宠爱,样貌、家世、才智,样样皆在众人之上。再低调,也会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再冷漠,也会被人狂热地追逐和迷恋。高高在上的连轶,怎么可能了解渺小卑微的自己?怎么可能了解,自己究竟要用多大力气,才能压制住心中情感,不让那情感毁掉自己,也毁掉连轶?
种种情绪纠缠成矛与盾,对抗、厮杀、彼此不肯想让。纪言被那些情绪逼急了,一转头,直直盯着连轶,刻薄地道“我在家待得很舒服,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看到连轶眉心一跳,眼眸转暗,平静神情被一刀划破,渐渐浮现幽沉。他不无快意地想,有趣!他一句话,竟能准准刺中连轶自尊。
快意仅维持几秒,又迅速跌落成一片空虚。
……可是,他何必刺伤连轶?
连轶说“留下来吧。”以连轶冷傲心性,能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近似乞求的话,要忍耐着做出多大让步?他含含糊糊地回答“想一想”,一想之后再无下文,连轶却从s城跑到d县来找他,在大雪天,找到他家里来。连轶为什么来?难道他不知道?难道连轶不知道他知道?
明明两个人都知道的事情,他却故意拿来问连轶。
连轶静静看着纪言,眼神越来越复杂。
纪言别过头,无法正视那双深邃得要被吸进去的黑眸。
隔着街道,响起小孩子奔跑追逐的欢笑声。天空又开始飘雪,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两人肩头。
小孩欢快的笑声越来越近,两人压抑的气息越来越静。
静得快冻结成冰。
连轶摇摇头,一扯嘴角,仿佛认输一般,无奈、疲倦又纵容地笑了。
“纪言,你有时挺狠的,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狠?纪言听得心慌。他更心慌的,是连轶语气里,那纵容得近乎宠溺的意味。
连轶还要说什么,刚要开口,一个大雪球裹挟风声从半空掠过。连轶毫无防备,冷不丁被雪
球咂个正着,黑框眼镜“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耶,打中了!”
不远处一个小孩举起手,冲他伙伴骄傲地炫耀。
“切,你那算什么,看我的!”他伙伴不服气地嚷道,从地上抄起一团雪球,摆出要朝纪言和连轶二人进攻的动作。不过,不带他付诸实施,身后骤然响起一个严厉声音“可乐、雪碧,你俩给我住手!”
那声音威慑力颇大。两个小孩神色一惧,立即乖乖站好,不再动弹。
“你们真是太不听话,回去我要各打十下屁股!”声音的主人踱着方步走到小孩面前,重重说道,“快向叔叔道歉!”
小孩跑到连轶面前,可怜兮兮地道“叔叔,对不起。”
声音的主人也走过来,替两个小孩道歉“这俩孩子不懂事,我向您道个歉。”纪言注意到,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映着雪光,有种清水出芙蓉的脱俗气质。
连轶从地上捡起眼镜。女孩注意到镜架被折断,焦急地道“呀……摔坏了!这可怎么办?您能看清吗?您看这……要不,我现在陪您去配副眼镜?”
连轶把眼镜收进外衣口袋,微微一笑“这眼镜没度数,戴不戴无所谓。”
连轶一笑,女孩的双颊迅速发红,手不安地拧着衣角,语气轻柔不少,“可是,弄坏了您的眼镜……您多少钱买的,我赔给您。”
“不用赔了。”连轶笑道,“眼镜很便宜,没多少钱。”
“是吗?”女孩低着头,脸红扑扑的,像是鲜艳的红苹果,“真地很抱歉。”
连轶笑道“没关系。”拍了拍纪言肩膀,轻声说,“我们走吧。”
纪言微微走神,听见连轶的话,便木讷地随连轶朝前走去。他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女孩,发现女孩仰起漂亮粉嫩的面庞,双眸闪动,着迷地看着连轶背影。
纪言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没错,这就是连轶的吸引力。连轶身边,一定会围着许多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那些人,不管哪个方面,都比自己优秀得多吧。
连轶到底看上自己什么?连轶是不是……仅仅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也就会一时兴灭。
“你为什么,”纪言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嘴中发出,哑,微微发抖,“为什么……”
“为什么喜欢你是吗?”连轶头也不回地道。
纪言怔住,怔得一下站住,忘记眨眼,忘记合嘴,傻掉一般,迷茫又惊愕地看向连轶。
在完全没有前因、
没有后果,没有任何特殊含义的时间缝隙里,连轶毫无征兆地说出了那个词汇。他说得波澜无惊、轻描淡写,好像那个词汇和所有其他的词汇一样平淡无奇。但是,那是个十分特别、十分特别的词汇啊。连轶如此平静地说了出来,在这个雪天,这条清冷空荡的街道,如此平静地说了出来。
连轶停下脚步,转过身,漆黑眼眸深处,跃动一簇簇血红火焰。
无声无息而喧嚣起伏,沉静凌厉而灼灼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