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冰冷的雨水从头到脚浇透,冻得瑟瑟发抖之后,能泡个热水澡,简直就是人生一大幸事。
纪言浸泡在注满热水的浴缸中,整个身体如同被柔软温暖的棉絮包裹。水雾弥漫浴室,他犯懒地躺着,眼皮越来越沉,渐渐涌起一阵无法抗拒的倦意。
连轶坐在沙发上等了很久,也不见纪言洗完澡出来。
他走过去,轻轻敲了敲浴室门“纪言,你还在洗?”
里面没有动静,也无人说话。
连轶旋了下把手,门没锁。连轶道“我进来了。”说着推门而入。
一片潮热的水雾中,连轶看见纪言头枕着浴缸边缘,静静地睡着了。
他脖子歪在一旁,脑袋下压着湿漉漉的乱发,双颊被热气熏出一片懒洋洋的红。浴室里流动着浅色的黄光,像蘸水的画笔,轻轻勾勒出他俊秀的眉、狭长的眼、翘起的鼻、薄薄的唇。然后那画笔继续往下,勾勒出他显得有些倔强的脖梗,从水中露出的瘦削肩膀,以及那弧线修长的锁骨……
纪言睡觉的样子安静乖巧,完全不像醒着时,浑身充满戒备的敌意,如同毛发炸开的凶悍小兽。
连轶轻轻一笑,伸手抚上纪言凌乱的发梢。
就在这时,纪言醒了过来。
他的瞳孔在片刻涣散之后收缩,原本舒展的五官陡然绷紧。
“你干什么!”纪言警惕地道。
连轶把手支在浴缸边缘,撑着面颊,眼睛里全是笑意,“你洗了很长时间,我担心出事,进来一看,没想到你睡着了。”
“洗个澡会出什么事?”纪言没好气地道,正要起身,又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只好将身体再次沉入水中。
“……你先出去。”纪言神色尴尬。
“行,”连轶站起身,“我给你拿了干净衣服,放在架子上。”
“知道了,你快出去。”
“哦,还有,”连轶走到门口,又转身,顿了一会,笑道,“你睡觉的样子很好看。”
纪言换好了衣服,冲出来道“喂,你不要再说那种话。”
连轶正在拆额头的纱布。他停下动作,转头问道“什么话?”视线落在纪言身上,突然又有片刻的失神。
纪言个子不低,但很瘦,穿上连轶的衣服,松松地往下掉,散发出类似t台模特一般清瘦修长的气质。纪言于穿衣打扮毫无概念,平时收拾得稀里糊涂,现在换身行头,整个人仿佛从泥土里拔出来,清俊蔚然地往上生长。
纪言被连轶盯得很不自在,低头左瞧瞧右看看,“干嘛盯着我?哪儿不对吗?”
“不,没有。”连轶缓缓一笑,“这衣服,你穿很合适。”
“你眼睛没问题吧,这么大,哪合适啊!”纪言把快滑到肩膀下的领口往上提了提。
连轶笑而不语,转过头,继续拆
头上的纱布。
一场暴雨下来,缠绕在伤口上的纱布早已湿透。连轶自己给自己弄,动作显得颇为别扭,折腾半天,才费力地将纱布全部拆下。
白色纱布上,有一截,晕染着一片醒目的红。
纪言走过去,板过连轶的头,语气里难掩担忧“怎么会这样?”他一系列动作在理智做出选择前便已完成,等到意识过来时,连轶正看着他,眼神里有微微的惊讶。
纪言迅速地撤回手。
连轶摸了摸伤口,道“没事,没出血,应该是在医院处理时弄上的。”他嘴角扬起一丝浅笑,“怎么,怕我伤势太重,负责不起,想偷偷跑掉?”
他这话无疑给了纪言一个台阶。纪言性格别扭倔强,让他把心底的想法倒出来,就像让他主动把自己往刀俎下放一样艰难。他宁可被误会成罄竹难书的恶人,也不愿让人知道他柔软而容易退让的一面。
“你这事我有责任,我不会跑。”纪言道。
他瞥一眼连轶,没说话,过了片刻,又瞥一眼,吞吞吐吐地道“你伤口,要不要处理一下?”
“什么?”
“伤口沾到雨水,很容易感染吧。要是感染了……你麻烦,我也麻烦。”
“有道理。”连轶认同地点点头。
纪言跑到公寓楼下的二十四小时药房,买了碘伏、消毒棉棒和纱布回来,扔给连轶。
连轶没说什么,坐在沙发上,一个人默默地处理伤口。他弄了很久,怎么都弄不好,样子显得笨拙又狼狈。
纪言走到连轶面前,蹲下来,从连轶手中抢过碘伏和棉棒,叹道“算了,我来吧。”
连轶看向纪言。
纪言正十分认真地拿棉棒浸上碘伏,“低头。”
连轶听话地低下头。
纪言前倾身体,用碘伏溶液涂抹连轶缝线的伤处,消完毒,撕开一片医用创口贴,小心地覆盖在伤口上。接着,他从桌上拿起纱布,双手绕到连轶脑后,正要帮连轶缠好头,动作忽然顿了顿。
一瞬间,他意识到,他这个动作,相当于将连轶抱进怀中。
专心致志的状态轰然击碎——他无法抑制地紧张起来。
每一个毛孔都变得敏感。
视觉,是安静坐着的连轶,低垂头,密黑睫毛遮住双眸,只露出一截刻刀雕琢过似的脸部线条,精致又凌厉的薄唇,还有勾得干净利落的下巴。
嗅觉,是从他衣服间散发的清冽气息、伤口处的淡淡血腥,以及消毒水微微刺鼻的味道。
听觉,是万籁俱静之后,心脏在胸膛失去节奏的乱跳。
触觉,是一阵阵潮湿呼吸拂过肌肤的微痒。
味觉,是发涩、发麻的奇异混杂。
……
纪言的手微微颤抖,想要做出自然的表情,却发现脸部越来越紧绷。
心中有个声音对他说控制
住,一定要控制住,在被连轶发觉之前,必须控制住这突然而至、席卷全身的异常反应。
可是,他越强迫自己,整个身体便越发激烈地同他作对。
纪言几乎绝望,急匆匆收回手,慌乱地道“我去下洗手间——”
无法平静自若、甚至无法佯装平静自若。
连轶坐在他面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便能让他节节败退、落荒而逃。
来不及站起身,后脑勺被一只手用力按住,眼前一黑,整张脸贴上一片起伏的温暖胸膛。
一个有些压抑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纪言,我们不要再闹了。”
纪言有些恍惚,觉得整个身体被无边无际的夜色吞噬。夜色里响起的声音仿佛从远方吹来的风,浸满孤冷、寂寞、疲倦又温柔的夜色。
“当我意识到对你的感觉后,一直在考虑是否该放手。我们之间有太多不同,我并不确定留你在身边,对你对我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有很多次想放开你,也的确放开了你,但你总是一二再、再而三地闯入我视线,并且每次都能把我的情绪弄得非常糟。上次那样,的确是我失控,你有足够的理由厌恶我、恨我。但是,看到你可以跟韩以风在一起,可以跟其他的男人一起,却始终不肯面对我,甚至连听我说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你知不知道那种无力感让我多难过、多发狂?”
纪言从来没有听连轶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话,就像沉寂多年的火山突然喷发滚烫的岩浆。他听见连轶低低地,近乎无奈地笑了一声,用柔软又疲惫的语气问道
“你不停地把石子投入湖中,怎么能希望湖水静止不动,不起波纹呢?”
纪言的呼吸停滞了,心跳也停滞了。
所有的声音在耳边消失,所有的画面在眼前模糊。
他把石子扔进连轶的湖中,难道连轶,就没有把石子扔进自己的湖中吗?
他——这样深恶痛绝同性恋行为的人,什么时候,却开始幻想另一个男人的拥抱、另一个男人的亲吻呢?
那是很早、很早之前了。
早到被那个叫阿水的女人下药,意识混乱地和韩以风发生关系之时起。
那个时候,他紧紧抱住的人,他在恍惚迷蒙之中看见的人,根本就不是韩以风。他和韩以风上床,可是他的眼睛里、脑海里、心里,都是另外一个男人。
不管多少次意识游离、多少次陷入梦中,幻想的对象,从来只有那个男人。
他为什么不肯面对连轶?不是不肯,是不敢。
为什么听连轶说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因为连轶轻轻的、淡淡的一句话,就能夺走他的魂魄。
第一次,连轶说离开就离开,从此音讯全无,可曾给过他挽留机会?
第二次,心急如焚赶回
公寓,却目睹连轶和另一女人做爱,那是什么滋味?
第三次,得知连轶和他母亲、弟弟的关系,并被母亲警告“离远一点”,心情抑郁到极点,连轶为什么在要那种时候——他最无助、最悲伤、最彷徨的时候,强硬地占有他?
连轶,连轶!你想听我的心里话吗?
我的心里话很多、很乱,沉沉压在胸口,压了那么多年、压了那么多白天和黑夜。那些话已经化脓、腐烂,黏成一团弄都弄不干净,又怎么能,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眼眶发痛发热,眼泪沿面颊悄无声息地流下。
父母离婚时,他没有哭;发现父亲是同性恋时,他没有哭;被同学疏远、殴打、嘲弄时,他没有哭;被已经抛弃过他一次的母亲“再次”抛弃时,他依然忍住了,没有哭。可是今天,这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他为什么会哭?
为什么就哭得,怎么忍,都忍不住?
“妈的!”纪言咒骂道,那手背狠狠擦掉眼泪和鼻涕。
哭就够丢人了,还让连轶看到他哭得这么惊天动地、无休无止,简直就是拿刀子往自尊上捅。
连轶始终静静的。他等纪言哭完,伸出手,轻轻拭去纪言眼角的泪痕。
纪言粗鲁地推开他,哽咽吼道“走开!”
连轶按住纪言的后脑勺,一俯身,吻住纪言的唇。
他吻得很轻、很柔,却又绵长得密不透风。这样细腻的吻,细腻得像酒窖里珍藏多年的红酒一样的吻,很容易便让人沉溺其中、迷醉其中……纪言每次挣扎,都被连轶强有力地压制住,渐渐纪言放弃了徒劳无用地挣扎,彻彻底底的,沦陷在一片翻涌起伏、轰然作响的波涛中。
☆、迟疑不决
大年三十,人们都赶回家中过年团聚。男人打开电视,节目充斥喜庆的喧闹,女人在厨房忙碌,菜刀切上砧板发出咚咚声响,小孩手捧糖果,咯咯笑着窜来窜去,老人把双手放在膝上,皱纹弯弯,笑着看儿孙满堂。
一阵阵欢声笑语,从窗外传进来,掉入纪言耳中。
纪言盯着电脑屏幕,手机械地点击鼠标,漫无目的地想那一家还真热闹啊。
他分了神,没注意到敌方的突然进攻,英雄被瞬间击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