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大厅空空荡荡,值班的保安打着呼噜睡得香甜。
十二月的夜晚,空气里冻结令人直打哆嗦的寒冷。纪言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鞋底摩擦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刀子一样的北风一阵阵刮向他,他缩起双肩,双手插入口袋,瘦高的身躯像是一片在风中飘荡的树叶。如果这时有另一个人同他迎面相遇,一定会看到他那头来不及修剪而显得乱蓬蓬的头发,也一定会看到他神色茫然的苍白疲倦的脸庞。这样子的纪言很像一个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流浪者。
而事实上,他如今没有身份证,没有手机,连口袋里的现金也所剩无几。在s城,他的确成为了一个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流浪者。
纪言很平静,是那种不在状态、游离事外的平静。
他一步步,拖着冻得麻木的双腿走到公交车站。一团团白色絮状物从黑色的夜幕里坠下,纷纷扬扬洒落。
“哇,亲爱的你快看,下雪了!”站在不远处的女孩惊喜地喊。
女孩身边的男孩微微一笑,从包中取出围巾,认真地帮女孩围好。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地面上就铺上了一层白色薄纱。
“雪下大了呢!”女孩兴奋地张开双臂,“明天早上,世界是一片雪白雪白的啦!”
“明天我们去堆雪人。”男孩说道。
“好呀好呀!”女孩高兴得拍了拍手。
公交车从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缓缓行驶过来,停在纪言和那对年轻情侣面前。
男孩牵着女孩的手走向公交车。
女孩忽然转过头,一双眼睛闪烁明亮的光芒。她望向依然站在原地的纪言,友善地笑了笑
“你不上车吗?这可是末班车了!”
纪言一愣,不自觉地点点头,也跟着他们上了这班公交车——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这班公交车从哪里出发,要经过哪些地方,又在哪里终点。
公交车上除了司机,只有三人。纪言独自坐在最后一排,那对年轻情侣隔着两排位子坐在前面。他看见男孩凑过头在女孩耳边说着什么,女孩肩膀簌簌抖动,时不时迸发出“咯咯”的欢笑。他们两人亲昵地依偎在一起,散发出隔绝旁人的甜蜜气息。冬天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火热的心会驱散所有寒冷。
纪言不无恶意地想连轶那家伙,现在肯定也热得很吧。
他耳边又响起了女孩的喘息和情话,脑海里浮现连轶和一个女孩浑身赤|裸纠缠在一起的场景。他
摇摇头甩掉脑海里不堪的画面,心想那女孩大概是连轶的女人。他很惊讶,没想到连轶竟然会有女人,片刻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大惊小怪,连轶那样的男人,身边怎么会没有女人。
连轶曾经说他喜欢男人,看来只是开玩笑而已。
纪言呼吸微微一窒,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沉闷、难受。
他有些慌张,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不过是撞见连轶和一个女孩做|爱而已,有什么需要慌张呢?他够幸运了,能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若他当时推门而入,突兀地出现在两个颠鸾倒凤的人面前,该多尴尬!
但是纪言心口,依然闷闷的。看来,他完全理会错了连轶那句“等我回来”的含义。他以为连轶是真的希望他待在那儿,是真的希望和他好好进行一场对话。如今想,他真是十足的自以为是。连轶不过表面上客气几句,他就把这种“客气”当了真,连轶肯定不希望他再赖在那儿,不然不会带女人回来。连轶想用这种方式告诉纪言,那儿没有纪言存在的位置。
纪言一扯嘴角,发出一声冷笑。
他笑他自己,竟把人生过得这样糟糕十一岁父母离婚,母亲带着弟弟离开;十六岁发现父亲是个同性恋,而且是在第一现场;十七岁的高考一塌糊涂,只够上最不入流的专科;二十岁专科毕业,找到一份工作,勉强维持一日三餐;二十一岁丢掉工作,遇到不同的人,相遇又离开;眼看就要二十二岁,发生第一次性关系,对象竟是男人;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不知开往何处的公交车上,偌大一个城市,找不到他容身之地。
纪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这种笑意——充满苦涩的自嘲。
☆、落入魔掌
纪言出生于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还差一点点,他就可以把自己的生日变成举国欢庆的节日。
小时候纪振林总拿这事开纪言玩笑,说纪言太调皮捣蛋,所以老天要把他留在旧的一年,什么时候他变成认真听话的好孩子,老天才允许他到新的一年里来。
那时纪言才三四岁大,对纪振林这套理论深信不疑,于是处处都注意纠正自己“顽劣”的秉性,力争成为认真听话的好孩子。等到纪言年岁渐长,才恍然发现纪振林这番话是多么违背唯物主义的基本规律。
可是一代又一代的父母,都在和他们的孩子进行这样的对话。
正如眼前这一家三口。
问题是孩子抛出的“妈妈,这是什么东西啊?”
孩子他妈盯着纪言看了片刻,不得要领,转头求助孩子他爸“老公,你说这大家伙,是啥玩意?”
孩子他爹道“可能是个吉祥物吧。”
“哪有这么丑的吉祥物!”孩子他妈断然否认,“我觉得……嗯,应该是大怪兽。”
“哇,大怪兽!”孩子夸张地大喊,“大怪兽会不会吃人!”
“别怕,大怪兽不吃好人的。”孩子他爹安慰道,摸了摸戴在纪言头上的怪兽头罩。
他摸完,发现儿子反应平淡,又将双手握成拳头伸进怪兽的嘴。
“儿子快看,大怪兽都不吃爸爸!你知道为啥吗?因为爸爸是好人!”
“哇!”孩子惊奇地喊道。
纪言穿着又重又厚的怪兽服,一直从早站到晚,早就被捂得透不过起来。他肺叶所需的全部氧气都来自怪兽这张嘴,如今却伸进来两个大拳头,生生堵死了他呼吸的惟一通道。
“小宝,你要像爸爸学习哦。”孩子他妈见缝插针地进行品德教育,“要做好孩子,在家听父母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这样怪兽才不会吃掉你。”
纪言听了,忍不住在心中说靠,跟纪振林说话一个调调。
孩子他爹也加入品德道育的行列,扬起眉,一本正经地道“爸爸以前就是好孩子,好孩子长大了,就会成为好人。”他塞进怪兽嘴巴的两只拳头都快打到纪言脸上了,“所以你看,怪兽都不吃爸爸!”
——不吃?
纪言心底生出一丝邪恶的念头。他晃了晃笨重的身体,抬起双手,扑向孩子他爹。
“啊!”孩子第一个尖叫出声。
“啊!”孩子他妈第二个叫了出来。
“啊!”孩子他爹迅速撤回双手,往后退去。
纪言穿着滑稽笨重的怪兽服
,摇摇晃晃地迈着脚步追赶孩子他爹。
孩子兴奋地挥舞双臂大喊“妈妈,怪兽要吃爸爸了!”
“这这,”孩子他爹脸色错愕,“这大东西怎么会动?”他喊完,意识到“大东西”里其实是藏着人的,苦起一张脸,“同志,你怎么追着我跑啊!”
纪言闻言,蓦地停下脚步,垂着双手,又恢复成一动不动的怪兽模样。
突然暴起的怪兽显然比“好孩子理论”更能取悦孩子,孩子咧开小嘴,咯咯笑个不停。
孩子爹妈有些尴尬,抓起孩子的手“宝贝,我们去别的地方逛逛。”
“那个怪兽好好玩哦!”
三人离开时,孩子心满意足地说。
纪言拐到商场无人的角落,靠着墙,摘下怪兽头罩。
虽是寒冷的冬天,但商场里开足了热腾腾的暖气。他在怪兽服里捂得全身发热,头发都汗湿了,一缕缕难受地贴着面颊。纪言一把拨开额前凌乱的头发,沿着墙壁疲倦地坐到地上。
今天是自己生日,明天又是元旦,纪振林会不会给他打电话?如果纪振林打电话了,却发现联系不上他,会不会着急?
纪言这样想时,纪振林那耸拉着头、软弱斯文的中年男人形象便浮现在眼前。
也许,该给纪振林打个电话了。
纪言抱着怪兽头罩站起身,离开商场,走进街旁的公用电话亭。他拿起话筒,往投币口里扔进硬币,按下纪振林的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话筒里传出“滴——”的长音。
不知怎地,响了很久,始终无人接听。
纪言挂断电话,将号码重拨一次,依然是接通了,却无人应答。
怎么回事?
手机没放身边?
纪言皱起眉头,再次按下重播键。这回,“滴”声刚响第二次,那边就有人接通了电话。
一阵静默,接电话的人并未说话。
纪言以为信号不好“喂?听得见吗?喂?”
电话那边的人还是静默着,轻微的电磁干扰声在话筒里兹兹回响。
纪言感到不对劲,确认道“你好,请问你是不是纪振林?”
“呵。”电话那头轻笑一声,一股子从牙缝里渗出来的阴恻语调,“别来无恙啊。”
纪言全身陡凉。
——那不是纪振林的声音,但那声音的主人,纪言再熟悉不过。
二十多天时间里,韩以风心里一直压着很大的怒气。
他没想到自己回到医院,竟会面对一张空空如也的病床
。他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一拍屁股走人的行为,迅速命令手下调出医院当天的全部监控录像。于是纪言离开医院的整个过程很快被还原,韩以风十分意外地看到,当纪言晕倒在医院大厅时,抱着他离开的男人竟然是连轶。
连轶?
会有这么巧的事?
看着录像里连轶关切的举止,韩以风第一时间断定纪言和连轶关系亲密,相遇绝非巧合。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意味着纪言口口声声称“和连轶什么关系也没有”,完全是面上一套里面一套,拿他韩以风当傻子玩!
韩以风大为火光,愤怒得一整夜没睡着觉。他脑海里反复冒出纪言那张一眼看到底的简单的脸,恨恨地想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起来简单干净的人没准最虚伪浪荡,前一刻刚和人上完床,还挂着满身啃咬痕迹,后一刻便恬不知耻地投入另一个人怀抱。
韩以风快要出离愤怒。
如今,这个让他恼火了很多天的家伙,乖乖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从公用电话亭打完电话到被迫来找韩以风,纪言根本没时间换衣服。他手里还拿着圆圆的怪兽头罩,身上还套着笨重的怪兽服,乍一看,仿佛一只从蛋壳里探出头来的毛茸茸的小鸡仔。
瞧见纪言这身滑稽装扮,韩以风心里忍不住有些好笑。他暂时放下和纪言算账的念头,扯起嘴角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纪言没心思理会韩以风无聊的问题。他焦急地问“韩以风,你把我爸爸怎么了?”
“你爸爸?”韩以风回答得不疾不徐,“别担心,他活得很好。”
纪言双眉紧皱,嗓音一阵发抖“我爸爸是无关的,你别把扯进来!”
韩以风笑道“你倒很孝顺。”
纪言不知道韩以风倒底在打什么注意,心里有些慌乱“如果我惹了你,你整我就是!你放了我爸爸!”
“我怎么能放了你爸爸?”韩以风挑高眉毛,故意拖长音调,“多亏你爸爸,你才会回来找我,不是吗?”
纪言急道“韩以风,我已经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