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纪言哀嚎。这花瓶砸得,把连轶砸成傻子了他虽对连轶又气又恨,可没想过要把连轶弄成傻子啊这么严重的责任,他他他,他怎么承担得起
就在纪言风中凌乱的时候,连轶又用淡淡的语气,向他抛下一枚重磅炸弹
“还有,我是谁”
轰的一声,炸得纪言完全失去思维能力。
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作响。
纪言把手肘支在桌上,撑住脸颊,无语地看着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连轶
。
连轶脸上、身上多处挂彩,头上缠绕厚厚的绷带。要命的是,即便他如此落拓,依然能散发出夺人眼球的俊逸,仿佛白衬衫的血迹、皮肤上的伤痕以及微微显得倦乏的姿态,都融合为他气质的一部分。
所以那帮小护士们,一看见连轶,就激动地说个不停。
但此时,纪言没功夫、也没心情去欣赏连轶的外表。他神情严肃、语气沉重地确认道“你真的、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连轶点头。
“哎”纪言扶额长叹。这哪是轻微脑震荡,这分明就是脑部重创啊
连轶道“我”
纪言挥手打断“算了这事是我造成的,我肯定负责到底。”
“我”
纪言用力一拍桌子,“决定了如果明天你还想不起来事情,我再带你去趟医院对了,”他扭头望向连轶,“你刚才说什么”
连轶道“我饿了。”
“啊”
连轶摸了摸肚子,十分陈恳地道“的确饿了。”
纪言打开冰箱,里面东西很少,只有几罐苏打水和一袋全麦早餐面包。纪言把面包拿出来,对连轶道“就剩面包了,凑合着吃吧。”
“我想吃西红柿鸡蛋面。”
“哪有面啊没有面,只有面包。”
“清汤面也行。”
“我给你做就不错了”纪言没好气地吼回去,“你不就头受伤了手脚又没事,再唧唧歪歪,自己去做”
纪言吼完,一抬眼,见连轶正困惑地看向他,一副不知他为何发怒的无辜神情。
纪言被连轶的眼神打败,心中一软,让步道“那我去厨房看看吧。”
他打开橱房柜子,还真找到几筒挂面,另一格里,搁了些香菇、虾米之类的干货。纪言切了些许香菇丝放进面中,淡淡的香味飘进鼻间,弄得他也有点饿了。
“好香”
连轶的声音贴着耳朵根响起。
纪言吓了一跳,回头见连轶就站在自己身后。两人挨得很近,这一转头,纪言的脸颊轻轻蹭到了连轶温软的嘴唇。
纪言被烫到了似的躲开。
连轶的注意力却完全集中在热腾腾的鲜菇面上。他用筷子夹起面,正要吃,又停下动作,转头望向纪言“你吃吗”
“我,我再下。”
连轶将筷子递给纪言,笑道“一起吃吧。”他笑得柔和清淡,仿佛绿叶在微风中的沙沙摇晃。纪言从未见过连轶露出这样明净的笑容,怔了怔,急促
地说道“吃你的吧”撇开连轶快步走出厨房,一头扎进卧室。
怎么搞的那一瞬间,心脏的停摆
他对连轶怎么会
不可能纪言狠狠地想,错觉一定是错觉
是被这脑袋砸傻了的连轶蒙蔽的错觉
但是,连轶的笑容就像被施了咒语,一遍又一遍钻入脑海。
纪言只能不断用理智对抗那巫蛊般的画面,反复暗示自己,连轶、他妈的连轶,绝对是个魔鬼,一个用漂亮皮囊隐藏内心阴暗的魔鬼他绝对、绝对不能让魔鬼的奸计得逞
纪言越想越歪,脑海里纷乱如麻,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辗转一晚,第二天起来后,整个人飘得厉害。
纪言坐在沙发上,思绪游离,懒懒地不想动弹。
那边,连轶早已起床。他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还准备好了早餐。
连轶见纪言坐在沙发上,笑道“起来了去洗漱一下,然后吃早饭。”
纪言有气无力地问“连轶,你是不是妖怪变的”
“什么”连轶挑眉。
纪言意识到这个问题很无厘头,拿手抓了抓头发,低声道“啧,我都想什么呢”他正说着,突然神情一变,抬头直视连轶,“对了,你想起来没”
“想起什么”
“难道你还没想起来”纪言叫道,“你至少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我是谁”连轶反问纪言。
“天啊”纪言抓狂。这这这可怎么办啊
、人潮寂影
纪言不得不再次带连轶去医院。
结果,老教授的诊断结果与昨晚急诊科医生的诊断结果一样“从片子上看,没有问题。”
纪言道“可是大夫,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老教授慢悠悠地道“哦,引发失忆的原因很多,脑部受创或心理因素都有可能。回去后,让他多接触熟悉的事物,多跟家里人说话,观察几天,如果还没恢复,再去精神科做更细致的检查。”
纪言瞥一眼头戴棒球帽,安静坐在不远处的连轶,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天色渐晚,暗沉沉的云层翻涌,枝叶凋零的树木被狂风吹得左摇右晃。
纪言双手收在外套口袋里,一边埋头走路,一边将地上的碎石往前方踢。
老教授说让连轶多接触熟悉的事物。可是,连轶熟悉什么他除了知道“连轶”这两个字,知道连轶有不错的家境,其它方面,他几乎一无所知。他不清楚连轶的工作,不了解连轶的私人生活老教授还说,让连轶多和家里人说话。想到这,纪言心中泛起一丝苦涩。连轶的“家里人”,不久之前,还泣不成声地乞求他,乞求他离远一点,不要破坏她和小书现在的生活。
纪言越想越郁闷。这时,一阵狂风卷起路面尘土狠狠拍打在他脸上,他不得不压低头,缩起双肩抵御突然袭来的风沙。
连轶摘下帽子,戴在纪言头上。
纪言一怔,摘下来还给连轶“拿去,我不用。”
连轶没有接。
纪言语气变得不耐烦“你就老老实实戴上吧,本来脑子就被砸得不清楚,再被吹着,更不清楚怎么办”
连轶看了看他,淡淡地道“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我知道反正你现在失忆,什么事都能推得一干二净。”
他自顾自地走了一段路,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扭头,见连轶仍然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走啊,”纪言催促,“马上要变天了。”
连轶眼眸里的光像暗色的水缓缓流动。他看着纪言,眉头因若有所思而微微蹙起,“你是不是”他顿了顿,“很讨厌我”
纪言一扯嘴角,冷笑道“这很明显吧。”
“为什么讨厌”
“为什么不讨厌”
“讨厌总有原因。”
“没有原因”纪言不耐烦地吼道。讨厌为什么讨厌还不是因为连轶做出那么操蛋的事妈的,还好意思问
连轶丝毫不理会纪言蓬蓬燃烧的怒意,继续问道“那我怎么做,你才
会不讨厌我”
“不可能”纪言说道,怕连轶听不明白似的,又重重强调一遍,“你做什么都不可能”
连轶神色暗了暗,垂下漆黑双眸,低声说了句什么。
纪言没能够听清楚。
因为连轶说话时,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哗啦哗啦的雨声迅速淹没了整个s城。
两人被劈头盖脸地淋了一通,急匆匆跑进商场躲雨。
商场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拥挤过。避雨的人群挤满一楼大厅,外面带进来的雨水把原本干净的地面弄得又湿又脏,空气里弥漫令人难以忍受的黏腻寒意。
悬挂于商场上方的大屏幕紧急插播了关于暴雨的新闻。新闻播报员提醒广大市民,受冷湿气流影响,这场暴雨将持续一段时间并伴随大幅度降温,希望大家注意出行安全,关好房屋门窗,及时增添衣物以避免着凉。
站在纪言不远处的年轻人骂道“干,现在说有屁用去他娘的天气预报,要通知早通知啊都是帮狗杂种”
他嗓门很大,又骂得难听,引得众人纷纷朝他侧目。年轻人意识到自己成为视线焦点,并未收声,反而骂得更嚣张得意。商场保安走过去阻止年轻人,被年轻人一把推开,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一时场面失控,秩序大乱。
连轶道“上去吧,这太吵了。”
纪言不是喜欢看热闹人,于是点点头,和连轶坐直梯到商场五楼。五楼是美食区,整层楼皆为餐饮店铺,一阵阵饭菜的香味扑入鼻尖,大大地诱惑着食欲。
纪言道“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在这儿吃点东西得了。”
“可以啊,想吃什么”
纪言张望一番,见中餐馆全坐得满满的,还有许多人站在外头排队等号。他想了想,把头转向连轶,“人太多了,去肯德基随便吃点吧。”
“肯德基”连轶一挑眉。
“怎么,你不吃”
“哦不,我都行。”
纪言本来以为肯德基里的人能少些,但进去一看,才发现点餐的队伍也排成浩浩荡荡的长龙。
纪言不愿再换地方,排到队伍后面,问连轶“你吃什么”
连轶看了一阵菜单,又看了一阵其他人点的东西,神色颇为迷茫。
“你真磨蹭”纪言嘟哝道,一顿,抬起眼睛盯着连轶,“靠,你该不会没吃过肯德基吧”
“我不知道,想不起来。”
纪言叹气“你连这个都失忆。”
连轶歉意地笑了笑。
纪颜耸耸肩
,道“那我点了。”他看了看菜单,“嗯,两个新奥尔良烤鸡腿堡、一个中薯、一盒鸡米花,两对烤翅,两杯可乐,够不够”
“行。”
两人不再说话,队伍往前挪动一段距离。
连轶问道“你喜欢吃这个”
“还行吧。”
“这个看起来不太健康。”
纪言白他一眼“哪这么讲究你是好日子过惯了,你要是天天吃不饱饭,绝对不会挑这挑那。”
连轶默然。
队伍还在往前缓缓挪动。人们交谈、笑骂,喧嚣声充斥整个餐厅。
连轶用静静的语气说道“你一直过得很幸苦”
纪言一怔,扭头看向连轶。
连轶正看着他。
夜色一样的黑眸里,掠过一丝深深的、柔柔的情绪。
纪言呼吸微窒,匆匆别过头,道“打个比方而已我有胳臂有腿,不至于那么惨。”他无法再直视连轶的眼睛,于是将视线落到餐厅之外。
餐厅外人来人往。
纪言看着人群,却不能集中注意力在人群上。队伍移动得好慢、好慢啊,连轶的气息就潮湿的水雾,慢慢地沿着衣物渗入肌肤。就在这沉沉的、无法呼吸的氛围里,一个人影毫无预兆出现在纪言视线里。
就像一根发出微弱白光的冰凉丝线,无声无息地切进纪言心底。
纪言的视线被死死的定格。连轶好像在耳边说了什么,他顾不上理会,一把分开面前的人,朝那细小如丝线的人影追去。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他一个人往前走,松软的短发伴随脚步的起落而轻轻甩起、落下。他上身套一件黑色的运动夹克,下面是穿一条故意做旧的浅蓝色牛仔裤,脚上则是一双白色帆布鞋。他依然很瘦,依然很像那种不好好上学,偷偷翘课出来玩的高中生。
就在纪言快要追上他的时候,一群人从电梯里走出来,挡住了纪言的去路。纪言被人群推搡着往后退了几步,等到好不容易挤出一条路,那瘦瘦小小的少年却消失了。
就像一场幻觉。
纪言伫立在原地,注视少年消失之处,疑惑地想是他吗还是看错了又或者,根本不存在
他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在心中对自己道大概是看错了吧。
正要往回走,却听一个人轻轻喊道“纪言。”
纪言浑身一震,缓缓地转过身。
苏瑞就像初遇纪言时那样,明媚动人地笑着,弯弯的眼睛里流动柔软的光。
那场疯狂的表演又浮现
在纪言脑海,像细密地针刺痛他的神经。他想以自然的态度同苏瑞说什么,可张开口,嗓子却哑了,哑得无法发出声音。
倒是苏瑞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又亲昵地喊了一遍“纪言”
见纪言还是没有反应,一把抱住纪言胳臂,笑道“你怎么呆呆的被本少爷的美貌迷得魂都没了”
纪言摇摇头,道“苏瑞”该说什么该从哪里说起
“我为什么在s城是吗”苏瑞抢白道,“这事儿说来就长了纪言,我有好长好长一个故事要告诉你呢”
“是,是吗。”纪言木讷地道。
“你到底怎么啦”苏瑞拿手心摸了摸纪言额头,“你没发烧吧,我怎么觉得你比以前更笨了”
“没有,我只是”
“好啦,我知道你见到我,高兴得神志不清了。”苏瑞拉着纪言往前走,“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我慢慢跟你讲。”
两人挑了一家茶餐厅坐下来,苏瑞点了两杯饮料,开始向纪言讲述他的故事。
苏瑞说,当时在b城时,因为有债主追上门,他怕给纪言添麻烦,所以没有联系纪言。他一会儿跑到这个城市,一会儿跑到那个城市,天天和债主们打游击战,练就了一身追踪与反追踪的高超本领。后来
“后来,峰回路转”苏瑞眉飞色舞,“一个律师联系我,说我老爸在非洲做生意的哥哥,也就是我老舅,不幸被非洲的土著打死了。我那老舅没有儿女,遗产都给了我,结果嘛我不光还清了所有欠债,而且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一个超有钱的人了。”
纪言低下头,很不是滋味地喝着水。
苏瑞所讲的故事,那样轻松愉快,苏瑞讲故事的样子,也是那样轻松愉快。苏瑞把他曾经遭受的那些痛苦和折磨都藏得深深的他不打算让纪言知道,甚至不打算让自己知道。
纪言压住心中复杂的情绪,挤出一丝笑意“是吗”
“纪言,你放心”苏瑞郑重其事地拍了拍纪言肩膀,“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哪里缺钱找我就是,以后咱俩共富贵”
“不用,”纪言笑着摇头,“真的不用。”
苏瑞神情一黯,蹙起秀气的双眉“为什么”
“呃”纪言无措地挠了挠头发。他没有拿别人东西的习惯,所以下意识地就拒绝了苏瑞。可是苏瑞好像被他的拒绝伤到了一样。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苏瑞惶恐地问道,一副很不安的样子。
纪言分不清楚苏瑞的不安,是故意做出来的不
安,还是从心底里发出的不安。可无论哪种,苏瑞柔弱可怜的模样,都让纪言有种仿佛做错了事的自责感。他心里掠过一个念头。
纪言站起身,一挥手,重重一拍苏瑞脑袋,狠狠地道“这么多个月,你小子逍遥自在,却一个电话都不给我打还说跟我共富贵,我才不信”
“我说了,我要躲债嘛”苏瑞痛得抱住头,委屈地嚷道,“其实我也过得很苦啊”
“你苦个屁”纪言又拍了下苏瑞的头,“我看你过得挺舒服的”
“没有啦,我一直都很想念你”
“想念我不给我打电话”
“我怕连累你呀。”
“得了吧你”
“真的”苏瑞双眸一闪一闪,“你看,我这不回来找你了嘛。”
“哪是你找我还是我看见你,跑出来追的你”
“我知道”苏瑞莞尔一笑,语气变得轻柔,“纪言你一直在想着我,是不是”
“呃,”纪言被苏瑞的笑容弄得有点难为情,“你一声不吭就走了,多少会想吧。”
“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苏瑞嘴角笑着,眼神却很认真,“以后不管去哪,都会跟你说。”
“倒不是要跟我说”纪言突然觉得话题的重点偏离了控制。他正想着怎么把重点拉回来时,苏瑞的手机响了响。
“是短信。”苏瑞说道,看了一眼手机,郁闷地道,“我有急事,得先走了。”
“哦。”
苏瑞从桌上的便签本里抽出一张纸,飞快地写了一串号码,“这是我现在的手机号。”
纪言接过便签纸,道“我手机也换号了。”
“嗯,你回头给我打电话吧。”苏瑞站起身,“我先走一步了。”
纪言随苏瑞走到门外,迎面见连轶坐在公共长椅上,手里捧着一大杯可乐,一个人慢慢地喝着。
纪言走上前,怔怔地道“你在这等了多久”
“没多久。”连轶瞥了一眼苏瑞,对纪言道,“我看你们在聊天,就没有打扰你们。”
“这位是谁啊”不待纪言说话,苏瑞好奇地嚷道,“纪言,你从哪里认识了这么一个大帅哥”说完冲连轶露出个漂亮的笑容,热情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苏瑞,瑞雪照丰年的瑞,你呢”
“嗯”连轶一顿,求助地望向纪言。
纪言脸上拉出几根黑线“苏瑞你不要再问他了,他这几天脑子不灵。”
“哦,怪不得你头上缠着绷带”苏瑞露出了然的神色。
连轶
看了看苏瑞,如有所思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怎么可能”苏瑞夸张地喊道,“你长这么帅,我要见过你,肯定一眼就记得死死的”
连轶闻言,扬起嘴角,淡淡地笑了“是吗”
苏瑞也笑道“当然”
纪言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喂,你们看起来很像熟人啊。”
“说明有缘分呀”苏瑞道,再次叮嘱纪言“我先走了,你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知道,”纪言朝苏瑞笑了笑,“肯定给你打。”
苏瑞冲两人挥挥手,快步跑远了。
“这小鬼,真是”
纪言笑着摇摇头,有些拿苏瑞无可奈何。不管曾经是怎样的,如今的苏瑞看起来过得不错。他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连日来的积郁一扫而空,嘴角不禁泛起笑意。
“光喝水了,还没吃饭啊。”纪言摸了摸空瘪瘪的肚子,“走,去吃饭”
连轶没有动。
纪言望向连轶,却见连轶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眉目间仿佛在思考什么,有些微微的失神。
“喂。”纪言推了推连轶,“别傻站着,去吃饭了。”
连轶回过神来,深深一笑,道“好。”
、石子问湖
被冰冷的雨水从头到脚浇透,冻得瑟瑟发抖之后,能泡个热水澡,简直就是人生一大幸事。
纪言浸泡在注满热水的浴缸中,整个身体如同被柔软温暖的棉絮包裹。水雾弥漫浴室,他犯懒地躺着,眼皮越来越沉,渐渐涌起一阵无法抗拒的倦意。
连轶坐在沙发上等了很久,也不见纪言洗完澡出来。
他走过去,轻轻敲了敲浴室门“纪言,你还在洗”
里面没有动静,也无人说话。
连轶旋了下把手,门没锁。连轶道“我进来了。”说着推门而入。
一片潮热的水雾中,连轶看见纪言头枕着浴缸边缘,静静地睡着了。
他脖子歪在一旁,脑袋下压着湿漉漉的乱发,双颊被热气熏出一片懒洋洋的红。浴室里流动着浅色的黄光,像蘸水的画笔,轻轻勾勒出他俊秀的眉、狭长的眼、翘起的鼻、薄薄的唇。然后那画笔继续往下,勾勒出他显得有些倔强的脖梗,从水中露出的瘦削肩膀,以及那弧线修长的锁骨
纪言睡觉的样子安静乖巧,完全不像醒着时,浑身充满戒备的敌意,如同毛发炸开的凶悍小兽。
连轶轻轻一笑,伸手抚上纪言凌乱的发梢。
就在这时,纪言醒了过来。
他的瞳孔在片刻涣散之后收缩,原本舒展的五官陡然绷紧。
“你干什么”纪言警惕地道。
连轶把手支在浴缸边缘,撑着面颊,眼睛里全是笑意,“你洗了很长时间,我担心出事,进来一看,没想到你睡着了。”
“洗个澡会出什么事”纪言没好气地道,正要起身,又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只好将身体再次沉入水中。
“你先出去。”纪言神色尴尬。
“行,”连轶站起身,“我给你拿了干净衣服,放在架子上。”
“知道了,你快出去。”
“哦,还有,”连轶走到门口,又转身,顿了一会,笑道,“你睡觉的样子很好看。”
纪言换好了衣服,冲出来道“喂,你不要再说那种话。”
连轶正在拆额头的纱布。他停下动作,转头问道“什么话”视线落在纪言身上,突然又有片刻的失神。
纪言个子不低,但很瘦,穿上连轶的衣服,松松地往下掉,散发出类似t台模特一般清瘦修长的气质。纪言于穿衣打扮毫无概念,平时收拾得稀里糊涂,现在换身行头,整个人仿佛从泥土里拔出来,清俊蔚然地往上生长。
纪言被连轶盯得很不自在,低头左瞧瞧右看看,“干嘛盯着我哪儿不对吗”
“不,没有。”连轶缓缓一笑,“这衣服,你穿很合适。”
“你眼睛没问题吧,这么大,哪合适啊”纪言把快滑到肩膀下的领口往上提了提。
连轶笑而不语,转过头,继续拆
头上的纱布。
一场暴雨下来,缠绕在伤口上的纱布早已湿透。连轶自己给自己弄,动作显得颇为别扭,折腾半天,才费力地将纱布全部拆下。
白色纱布上,有一截,晕染着一片醒目的红。
纪言走过去,板过连轶的头,语气里难掩担忧“怎么会这样”他一系列动作在理智做出选择前便已完成,等到意识过来时,连轶正看着他,眼神里有微微的惊讶。
纪言迅速地撤回手。
连轶摸了摸伤口,道“没事,没出血,应该是在医院处理时弄上的。”他嘴角扬起一丝浅笑,“怎么,怕我伤势太重,负责不起,想偷偷跑掉”
他这话无疑给了纪言一个台阶。纪言性格别扭倔强,让他把心底的想法倒出来,就像让他主动把自己往刀俎下放一样艰难。他宁可被误会成罄竹难书的恶人,也不愿让人知道他柔软而容易退让的一面。
“你这事我有责任,我不会跑。”纪言道。
他瞥一眼连轶,没说话,过了片刻,又瞥一眼,吞吞吐吐地道“你伤口,要不要处理一下”
“什么”
“伤口沾到雨水,很容易感染吧。要是感染了你麻烦,我也麻烦。”
“有道理。”连轶认同地点点头。
纪言跑到公寓楼下的二十四小时药房,买了碘伏、消毒棉棒和纱布回来,扔给连轶。
连轶没说什么,坐在沙发上,一个人默默地处理伤口。他弄了很久,怎么都弄不好,样子显得笨拙又狼狈。
纪言走到连轶面前,蹲下来,从连轶手中抢过碘伏和棉棒,叹道“算了,我来吧。”
连轶看向纪言。
纪言正十分认真地拿棉棒浸上碘伏,“低头。”
连轶听话地低下头。
纪言前倾身体,用碘伏溶液涂抹连轶缝线的伤处,消完毒,撕开一片医用创口贴,小心地覆盖在伤口上。接着,他从桌上拿起纱布,双手绕到连轶脑后,正要帮连轶缠好头,动作忽然顿了顿。
一瞬间,他意识到,他这个动作,相当于将连轶抱进怀中。
专心致志的状态轰然击碎他无法抑制地紧张起来。
每一个毛孔都变得敏感。
视觉,是安静坐着的连轶,低垂头,密黑睫毛遮住双眸,只露出一截刻刀雕琢过似的脸部线条,精致又凌厉的薄唇,还有勾得干净利落的下巴。
嗅觉,是从他衣服间散发的清冽气息、伤口处的淡淡血腥,以及消毒水微微刺鼻的味道。
听觉,是万籁俱静之后,心脏在胸膛失去节奏的乱跳。
触觉,是一阵阵潮湿呼吸拂过肌肤的微痒。
味觉,是发涩、发麻的奇异混杂。
纪言的手微微颤抖,想要做出自然的表情,却发现脸部越来越紧绷。
心中有个声音对他说控制
住,一定要控制住,在被连轶发觉之前,必须控制住这突然而至、席卷全身的异常反应。
可是,他越强迫自己,整个身体便越发激烈地同他作对。
纪言几乎绝望,急匆匆收回手,慌乱地道“我去下洗手间”
无法平静自若、甚至无法佯装平静自若。
连轶坐在他面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便能让他节节败退、落荒而逃。
来不及站起身,后脑勺被一只手用力按住,眼前一黑,整张脸贴上一片起伏的温暖胸膛。
一个有些压抑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纪言,我们不要再闹了。”
纪言有些恍惚,觉得整个身体被无边无际的夜色吞噬。夜色里响起的声音仿佛从远方吹来的风,浸满孤冷、寂寞、疲倦又温柔的夜色。
“当我意识到对你的感觉后,一直在考虑是否该放手。我们之间有太多不同,我并不确定留你在身边,对你对我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有很多次想放开你,也的确放开了你,但你总是一二再、再而三地闯入我视线,并且每次都能把我的情绪弄得非常糟。上次那样,的确是我失控,你有足够的理由厌恶我、恨我。但是,看到你可以跟韩以风在一起,可以跟其他的男人一起,却始终不肯面对我,甚至连听我说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你知不知道那种无力感让我多难过、多发狂”
纪言从来没有听连轶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话,就像沉寂多年的火山突然喷发滚烫的岩浆。他听见连轶低低地,近乎无奈地笑了一声,用柔软又疲惫的语气问道
“你不停地把石子投入湖中,怎么能希望湖水静止不动,不起波纹呢”
纪言的呼吸停滞了,心跳也停滞了。
所有的声音在耳边消失,所有的画面在眼前模糊。
他把石子扔进连轶的湖中,难道连轶,就没有把石子扔进自己的湖中吗
他这样深恶痛绝同性恋行为的人,什么时候,却开始幻想另一个男人的拥抱、另一个男人的亲吻呢
那是很早、很早之前了。
早到被那个叫阿水的女人下药,意识混乱地和韩以风发生关系之时起。
那个时候,他紧紧抱住的人,他在恍惚迷蒙之中看见的人,根本就不是韩以风。他和韩以风上床,可是他的眼睛里、脑海里、心里,都是另外一个男人。
不管多少次意识游离、多少次陷入梦中,幻想的对象,从来只有那个男人。
他为什么不肯面对连轶不是不肯,是不敢。
为什么听连轶说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因为连轶轻轻的、淡淡的一句话,就能夺走他的魂魄。
第一次,连轶说离开就离开,从此音讯全无,可曾给过他挽留机会
第二次,心急如焚赶回
公寓,却目睹连轶和另一女人做爱,那是什么滋味
第三次,得知连轶和他母亲、弟弟的关系,并被母亲警告“离远一点”,心情抑郁到极点,连轶为什么在要那种时候他最无助、最悲伤、最彷徨的时候,强硬地占有他
连轶,连轶你想听我的心里话吗
我的心里话很多、很乱,沉沉压在胸口,压了那么多年、压了那么多白天和黑夜。那些话已经化脓、腐烂,黏成一团弄都弄不干净,又怎么能,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眼眶发痛发热,眼泪沿面颊悄无声息地流下。
父母离婚时,他没有哭;发现父亲是同性恋时,他没有哭;被同学疏远、殴打、嘲弄时,他没有哭;被已经抛弃过他一次的母亲“再次”抛弃时,他依然忍住了,没有哭。可是今天,这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他为什么会哭
为什么就哭得,怎么忍,都忍不住
“妈的”纪言咒骂道,那手背狠狠擦掉眼泪和鼻涕。
哭就够丢人了,还让连轶看到他哭得这么惊天动地、无休无止,简直就是拿刀子往自尊上捅。
连轶始终静静的。他等纪言哭完,伸出手,轻轻拭去纪言眼角的泪痕。
纪言粗鲁地推开他,哽咽吼道“走开”
连轶按住纪言的后脑勺,一俯身,吻住纪言的唇。
他吻得很轻、很柔,却又绵长得密不透风。这样细腻的吻,细腻得像酒窖里珍藏多年的红酒一样的吻,很容易便让人沉溺其中、迷醉其中纪言每次挣扎,都被连轶强有力地压制住,渐渐纪言放弃了徒劳无用地挣扎,彻彻底底的,沦陷在一片翻涌起伏、轰然作响的波涛中。
、迟疑不决
大年三十,人们都赶回家中过年团聚。男人打开电视,节目充斥喜庆的喧闹,女人在厨房忙碌,菜刀切上砧板发出咚咚声响,小孩手捧糖果,咯咯笑着窜来窜去,老人把双手放在膝上,皱纹弯弯,笑着看儿孙满堂。
一阵阵欢声笑语,从窗外传进来,掉入纪言耳中。
纪言盯着电脑屏幕,手机械地点击鼠标,漫无目的地想那一家还真热闹啊。
他分了神,没注意到敌方的突然进攻,英雄被瞬间击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