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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城之夜 第17节

作者:水墨西洋 字数:18985 更新:2021-12-18 14:18:22

    十一年过去了,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的人,不期然出现在纪言面前。

    纪言有些愣怔、有些恍惚,他在想,是不是自己在做梦是不是自己精神混乱,出现了幻觉

    纪言缓缓地摇摇头不会的,他没有做梦,也没有出现幻觉。

    他的确看到了纪书长大了的纪书。

    时光飞速流过,他们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刻画下自己的年轮。

    纪言把视线从纪书身上移开,落向那背对自己坐着的女人。这个称纪书为“小希”的女人是谁她说她是“姐姐”,是有亲属关系的姐姐,还是一般意义的姐姐

    总觉在哪里见过她

    在哪里呢

    那女人的声音从记忆的角落里冒出来,轻轻擦过纪言脑海

    “你这小仆人,眉眼长得有一点点像我们家小希呢。”

    纪言一个激灵,拳头差点砸在了桌面上。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

    是那时跟着韩以风去酒吧,在酒吧外遇到的女人;也是那是自己从医院逃出来,在医院大厅里撞上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连轶的妹妹

    那纪书搞什么纪书怎么会跟连轶他们家扯上关系

    什么叫“我们家小希”

    各种各样的疑问句变成石头狠狠砸向纪言,砸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在这混乱的时间、空间之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推门而入,带着外面清冽的冷风,走向女人和少年。

    看见来人,纪言心中尘埃弥漫,悲哀地想,老天一定看在不顺眼,要在冥冥中捉弄他。

    他很困扰,老天就用最直接,直接到粗暴地方式解决他的困扰。

    推门而入的男子是连轶。

    女人嗔怒道“老哥,你又迟到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一点都没给弟弟和妹妹做个好榜样”

    一句话,便让纪言清楚了三人关系。

    纪言不得不接受这个突兀的、诡异的、完全没道理的现实

    纪书,竟然成为了连轶的弟弟。

    纪言觉得自己一口气吞下了二十个大汉堡,填得整个身体满满的,完全没办法消化。他迫切需要整理一下眼前发生的一切。

    没错,他需要消化,要不然他会被撑死的。他得赶紧离开,找一个没人的、没声音的地方,一个人在寂静中好好地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

    服务员将纪言点的饮料端了上来,纪言一口也没喝,匆匆掏了钱放在桌上,要逃离这是非之地。他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股力量忽然按住他的双肩,又将他重重押回椅子上。一道黑影自下而上在眼前晃过,新鲜充足的氧气迅速渗入鼻尖,脸颊上扑来凉爽的触感。

    怪兽头罩被人摘了下来。

    那人把怪兽头罩往桌上一扔,转到纪言身前,扯着嗓门说道,“干嘛走得这么急别浪费一杯这么贵的咖啡嘛”

    他的声音大得整个餐厅都能听到,餐厅里的其他客人都循声望来。

    包括隔桌而坐的连轶、连盈和连希。

    感受到其他人好奇的、闪烁的目光,纪言一颗心跌落到深渊里,被无力感彻底淹没。

    老天真地在捉弄他。

    他一脸绝望地看着韩以风,正好对上韩以风那双如狐狸一样的,似笑非笑的眼睛。

    、霸道的吻

    纪言很想一走了之,逃避这左支右绌的场面,又有种留下来的冲动,想确认这近在咫尺的少年究竟是不是纪书。他的身体像木偶般僵硬地杵在原地,内心却在各种念头之间慌慌张张、气喘吁吁地奔跑。在他无所适从的片刻,韩以风用力抓住他胳臂,拽着他走向连家兄妹。

    “真巧,你们也在这喝下午茶”韩以风热情地打招呼。

    连盈狐疑地问道“这不是你那位小仆人吗怎么打扮成大怪兽的样子站在商场里我刚才还和他拍了张照片呢还有,你们怎么也在这我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以风云淡风清地笑道“我和他打了个赌,谁输了,谁就得在商场扮一天怪兽。这家伙还真走运,以后他拿出跟你的合照,至少能向别人吹嘘一番,说自己认识一位绝世美女。”

    “真虚伪”连盈撇嘴,心里却很受用韩以风的夸赞。她伸手指着纪言,扭头望向连轶,“老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有人长得有点像小希吗就是他哦”不待连轶回答,又飞快地把头转向纪言,眼中闪现一丝迷惘“上次在医院撞到的人,也挺像你的。我当时没仔细看,把那人交给我老哥就走了你有去过医院吗”

    “没有。”纪言迅速答道。如果他回答“有”,只会把已经够复杂的状况弄更复杂。

    连盈疑惑地眨眨眼睛“好奇怪,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没搞清楚。”

    韩以风道“本来就是放松心情的下午,不要再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难得在这遇到你们,不如一起聊天喝茶如何”说着抓住纪言,不由分说地坐在连盈旁边。

    连盈从未见过韩以风如此热情主动的样子,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韩以风,又转头望向连轶。连轶没有回应自己妹妹投来的征询目光,一双黑眸微微低垂,没什么表情。

    连盈只好笑道“好呀欢迎呢。”

    韩以风好像变了个人,一扫平素的清冷倨傲,笑容满面地说这说那,简直成了一位语言博士,天文地理阴阳八卦奇门遁甲,无所不知无所不谈。连盈听得十分新鲜,时不时发出一两个感叹词,每到惊讶之处,都会下意识地别过视线,看一眼她哥哥。

    一般来说,连轶会微笑着与她对视。但今天下午,连轶缄默地闭着双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连盈忽然注意到,自从韩以风坐过来之后,连轶就没有说过话。连盈是个看起来大大咧咧却其实很细心的女人,她能隐约察觉到连轶的沉默里藏着某种不快。她暗自想,怎么回事是不是老哥不欢迎韩以风坐过来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如果老哥不欢迎韩以风,早就用某种方式拒绝了。她依然摆着专注倾听韩以风话语的面孔,注意力却飘到

    连轶身上。

    连轶拿起玻璃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柠檬水,又将玻璃杯轻轻放下。自始至终,他的视线一直静静地停留在浅蓝色的桌面上。

    她又瞥一眼连希,发现连希神色也有些不自在,仿佛想要避开什么东西。连盈正纳闷,桌子忽然伴随“啪”的一声,猛地一震。

    一桌人从各自思绪中回过神来,齐齐看向那忽然站起来,用力按住桌面的人。

    “你干什么”韩以风抬头问道。

    纪言双手撑着桌面,脑袋眩晕,有片刻竟无法说话。射向他的视线锋利灼热,令他闷热得汗淋淋的身体愈发难受。

    “洗手间在哪”纪言抓住一个路过的服务生。

    服务员吃了一惊,道“啊,您上二楼,左拐十米就到了。”

    纪言不愿也不敢分辨,那些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究竟是谁的,究竟有什么含义。他匆匆离开座位,急促地道“我去趟洗手间。”说罢快步离开。

    走进厕所,关上门,脱掉压在身上的沉重的怪兽服。

    在封闭的空间里,纪言感到轻松了些,长出口气,疲惫地坐在马桶盖上。他把贴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拨了拨,扯开衬衫扣子,让热得渗出细密汗珠的肌肤凉快一点。

    被连轶看见自己和韩以风在一起的尴尬,完全无法和重遇纪书的震惊相提并论。更让纪言混乱的是,纪书竟然成为了连轶的弟弟,而且纪书看自己的表情,完全不像认识的样子。

    也是,小书跟妈妈离开家的时候,小书才七岁,不可能记得他长什么样的。

    虽然这样想,终究挥不去心中的失落。一个纪言不愿思考,却又不得不思考的问题涌进脑海难道妈妈离婚之后,再婚的对象竟然是连轶爸爸

    纪言皱眉,怀疑世界上有没有这样凑巧的事情。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母亲和弟弟,竟然就在s城,而且已经过上了有钱人家的富足生活。好吧,这样也罢了,可为什么这个有钱人家偏偏是连轶家

    纪言真希望事实是另外一种状况,但理智又在告诉他,不会有另外一种状况了。

    再糟糕的状况,该面对的总得面对纪言摇摇头,挥掉那些软弱的念头,从马桶上站起来,推开厕所门。

    门外,连轶高挑的身影毫无预兆地落入视线里。

    纪言全身陡凉,刚给自己打好的力气瞬间泄得干干净净。他哪还顾得上当什么直面人生的勇士,急忙抓住门把手,只想立刻关上门,逃开那令他无所适从的人。

    连轶没有让纪言如愿。

    他飞快地按住门脊,以一股纪言无法对抗的力量,强硬地打开门,身子一侧,挤进狭窄的厕所,把纪言堵在他的身体和墙壁之间。

    连轶缓缓地逼近纪言,空气里弥漫的强烈压迫感令纪言下意识地往后退

    。

    身后没有退路,他只能被迫重新坐回马桶盖上。

    连轶脸上没有表情,但是纪言能感受到那冷静面庞下的阴沉情绪。此刻他和连轶挨得这么近,鼻子嗅到连轶黑色毛衣里散发出的淡淡清香。纪言心脏狂跳,呼吸变得困难,双腿渐渐失去力气。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连轶的阴沉气息吓到了,还是被连轶衣服里的淡淡清香蛊惑了。

    必须马上逃开。

    纪言用力按住连轶胸口,阻止连轶继续欺近自己。“你让开。”纪言说道,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颤抖,这种颤抖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纪言脸色一红,加重了推开连轶的力气,但连轶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纪言恼火地喊“连轶,你到底想干什么”

    连轶沉沉地盯着纪言,双手按在墙壁上,整个身体几乎压在纪言身上。感受到连轶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常强烈的男性气息,纪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按进深水中,完全无法呼吸。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连轶终于开口说话。

    纪言从来没听过连轶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缓慢,冰冷,浸满黑夜的寂静。他不由得抬起头看向连轶,刚一对上那双深黑的眼眸,又匆匆垂下头避开。

    “你却做出这样的选择。”

    纪言下巴吃痛,被连轶修长的手指紧紧捏住,被迫仰起头。纪言看到连轶眼睛里晃动着的光,像是从幽深黑暗里窜出的焚烧世界的烈焰,恐惧无端爬满四肢五骸。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既然你不珍惜,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纪言觉得自己下巴快要被连轶捏碎了。同样是男人,连轶竟能把他逼得这样彷徨无助,这让他非常难为情。他瞪向连轶“你脑子没病吧,完全没听懂你说什么。你放开,这样太奇怪了。”

    连轶低低一笑。

    纪言似乎从连轶的笑声里听出了难过。他一愣,又想连轶怎么会难过呢,连轶干嘛要难过呢,

    “纪言,你真的很让人火大。”连轶低声说道,俯体,将脸凑近纪言。纪言急忙挣扎,双手却被连轶一把抓住按在墙上。 冰凉柔软的触感在唇齿间炸裂,那与自己唇齿相纠缠的另一个人的唇齿,并不像亲吻,反而像粗暴的啃咬。一时间,纪言意识空白了,直到韩以风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响起。

    “看来,我出现的不是时候,”韩以风冷冷地眯起双眼,“很抱歉打扰了你们。”

    连轶松开纪言,转身看向韩以风,“如果你不想打扰,就不该出现。”

    韩以风道“他是我带过来的人,这么久没下楼,我当然得过来看看。”

    连轶道“你既然看过,可以走了。”

    “破坏你们的兴致了”韩以风嘴角噙起一丝冷笑,缓缓地道,“你们够急躁的,这是公共洗手

    间,至少把门关了再做吧。”

    纪言被韩以风嘲讽得尴尬不已。他刚要解释,转念又想,他解释的立场是什么呢在此刻的空间里,连轶和韩以风之间充满对立的敌意,而他反而成为无关紧要的存在。对于连轶和韩以风来说,他只是一个玩具,一个可以带给他们争夺快感的玩具。

    “有完没完”纪言突然说。

    正在对峙的两人,同时转过视线看向纪言。

    纪言不耐烦地吼道“你们玩你们的,不要把我扯进去,我他妈烦透了”

    他吼完,夺门而出,飞快地冲出茶餐厅,沿着小道一路疾走,脚步越来越快,直到变成失控的狂奔。

    、时间齿轮

    晚上十一点,门口传来一阵震耳的敲门声。纪振林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吃惊地发现竟是纪言。

    纪言脸色欠佳,浑身充斥旅途颠簸的疲倦。他看也没看纪振林,径直走进屋中,拿起桌上水杯急促地喝了几口水。

    纪振林还没回过神“怎么这时候回来”

    “停”纪言打断,“什么都别说了我困死了,现在只想睡觉。”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纪振林不放心地问。

    纪言白了纪振林一眼,疲于说话,推门走进卧室,直直倒在床上。

    纪振林在旁边道“刷个牙洗个脸再睡吧。”

    “啰嗦死了”纪言扯着被子捂住耳朵。

    房间里,纪言倒头大睡,房间外,纪振林坐在沙发上,睡意全无。

    纪振林了解自己的儿子。纪言表面上心直口快,什么都说,其实性格非常内敛,情绪压得深,很多事情都藏在心里,他这么晚突然跑回家,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纪振林越来越不安,想一问究竟,又怕纪言不肯讲。他反反复复地考虑着该怎样与纪言沟通,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很快,窗外天空从深蓝里透出微亮,纪振林这才发现,他自己竟呆坐到了早上六点。

    想到纪言昨晚大概没吃晚饭,醒来会饿,纪振林连忙穿上外套走出房间,跑到西边菜市场买菜。一月的清晨冷风刺骨,纪振林手脚冻得僵硬,他拎着大袋小袋的菜,脸上满是一个父亲即将回家给儿子做饭的淡淡期盼。

    回到家,纪振林关上厨房门,开始淘米洗菜切肉做饭。他一夜未睡,却不觉得累,前前后后忙碌着,完成一道道诱人的菜。

    纪言被饭菜浓厚的香味弄醒,顿觉肚子空空,饿得不行。他冲到厨房口,问道“你在做吃的”

    纪振林放下炒勺“已经做好一些了,在灶台上热着,我这就给你端桌上去。”

    纪言见纪振林还在炒菜,道“你别弄了,我来吧。”说着把灶台上的菜一样样往桌上摆。

    “饿了就先吃”纪振林把炒好的剁椒鸡丁放到纪言面前,又走进厨房。

    纪言道“别做了,菜够多了,快过来吃饭吧。”

    “没事,还炒个白菜。”纪振林在厨房中道,“你先吃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死脑筋”纪言嘟哝道,拿起筷子,夹起鸡丁放进嘴中。鲜辣爽嫩的味道瞬间激起他的强烈食欲,纪言端着饭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好久都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饭菜了。

    纪言吃光

    一碗饭,又跑到厨房加了一碗。纪振林高兴地笑了笑,坐在纪言旁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道“味道还行吧。”

    “挺好。”纪言边扒饭边说。

    “别急,慢慢吃,吃快了对胃不好。”

    “知道了”纪言拿筷子指了指菜,“你也吃啊”

    “哦,好。”纪振林点点头,端起饭碗。

    纪言一共吃了五碗米饭,终于吃不动了。他打个饱嗝,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道“吃撑了。”

    纪振林道“你得好好吃饭,一日三餐,要准时吃。”

    “知道了知道了”纪言道,起身去洗了把手。他洗完手,一转身见纪振林望着自己,嘴唇微动,欲言又止的模样。

    纪言垂下眼睛,盯着地面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小言,那个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欢迎我回来啊”纪言说。他心中知道纪振林不是这个意思,但就是有种顶撞纪振林的冲动。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这样想,”纪振林焦急道,“我是担心你电话也不打,一个人大晚上跑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我手机丢了啊,”纪言道,“没法打电话。”

    “手机丢了怎么丢的”

    “还能怎么丢的,就是在公共汽车上被偷了。”

    “那钱包呢是不是没钱用了”

    “没有没有,我没钱怎么回来的啊。我一个大活人好好的在这,没什么事。”

    纪振林仍然担忧地看着他。

    纪言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抬起来搁到脖子后头,“我真没什么事。”他见纪振林神色憔悴,满脸不安神情,心中生出些许愧疚和不忍,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别瞎想了,我就是想回来待几天我把工作辞了,刚好有时间。”

    “把工作辞了”纪振林睁大眼睛,“为什么”

    “累得要死要活,还没多少钱。”纪言道,“反正s城工作那么多,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打算把简历整理整理,换个工作。对了,大学那些材料你还收着吧”

    纪振林忙道“都好好收着呢”想了想,又道,“辞了也好钱是次要的,别把身体累坏了,好好在家休息几天,我给你做好吃的。”

    纪言和纪振林没有太多话可讲,几日在家,纪言除了吃就是睡,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竹竿一样的身材也微微胖了些。他长得本就有点孩子气,经过一番休养生息,更不像二十几岁步入社会的成年人,倒像大一大二的学生了。

    方浩强从纪振林那听到纪言回来的消息,兴冲冲地跑过来,扯着嗓门吼道“纪言,你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真不够意思”

    纪言见他张开双臂要熊抱自己,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道“快把手收回去”

    “纪言啊”方浩强激动地道,“我想死你了你这家伙,一个电话都不给我打”

    “行了行了。”纪言没好气,“没事打什么电话,唧唧歪歪的。”

    方浩强关心地道“你现在怎么样啊怎么还那么瘦你得多吃饭啊”

    “我已经胖了一些了”纪言道。他打量方浩强,见方浩强比去年离开时,整个身躯又横向发展了不少,就像一只活生生的泰迪熊,忍不住打趣道,“你小日子过得不错啊,长了这么多肥膘肉。”

    “嘿嘿,”方浩强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媳妇做饭好吃,我天天吃大餐,一不留神就胖成这样了。”

    纪言惊道“没搞错吧,你结婚了”

    “还没领证呢。但已经住一块,就等五月办喜酒了。”

    纪言笑道“不错啊,你速度够快的”

    “我也没想到多亏那时听你的,回了老家,要不然也碰不到我媳妇。”方浩强一张四方大脸上涌现甜蜜的微笑,“我媳妇是开花店的,当时她家急需用钱,她打算把店给转让了。我瞧那花店生意不错,就跟亲戚朋友借了几万块钱,计划盘下来,没想到跟我媳妇瞧对了眼,我把钱借给她家里用,她跟我一块经营小花店,这一年下来,本钱差不多都赚回来了。”

    纪言了拍方浩强肩膀,道“你真够可以的怎么着,出去吃吧”

    “成啊我请客”

    “那必须得你请客啊,你现在都做老板了。”纪言笑道,“我还是待业的无产阶级呢”

    两人一边吃烤串,一边聊天。纪言不胜酒力,但一年没见方浩强,见方浩强过得不错,由衷替他高兴,也要了一瓶啤酒。

    方浩强道“我以前在s城的时候,看别人都穿名牌衣,开名牌车,特羡慕,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他们一样,过上那种高级白领的生活我那时被钱迷昏了眼,竟然跑去借高利贷,还把纪言你连累了。我真是挺不孝的,老爹老娘在家里种地,天天吃咸菜,一毛恨不得做两毛用,我却在s城里头装有钱人,把他们的血汗钱都扔进无底洞里。”

    纪言淡淡地道“旧事别提了,都过去了。”

    “我在老家待的这一年,开始几个月,心里头总不怎么舒服,还想去大城市闯一闯,没准能飞黄腾达。后来遇到我

    媳妇,两个人一起开花店,过日子,渐渐明白了,人呐,得知足。我方浩强没啥本事,就该安安分分过日子。没本事又想跳到天上去,只会摔得很惨来,碰一杯”

    纪言端起酒杯与方浩强碰了下,没有说话。

    方浩强又道“你不如也在老家干吧,别去s城了。那儿没人情味,竞争又激烈,待着憋屈。”

    纪言摇摇头,道“我得回s城这儿,我没办法待的。”

    方浩强虽然和纪言不是高中同学,但是县城就这么一点大,消息走得快,纪言家的事,方浩强也听说过一些。他喝了口酒,道“我说句话,也不管你爱不爱听,其实你挺幸福的,你爸对你那真是没话说的好,你要是有时间应该多回来看看,别一天到晚跟你爸死磕。你刚才也说了,旧事别提,有啥事是不能过去的好好珍惜吧,不然后悔的可是你”

    纪言沉默片刻,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行。”方浩强道,“其实吧,你跟我还不一样,我是真没能耐在s城混,你是有那个能耐的。读大学那会,我就看出来你聪明了,你稍微用功一点的科目,成绩就特别好,但你就是不怎么用功。后来在s城找工作也一样,随便一个活就干,也不问问工资待遇,发展前途。你要是做些准备,不该干那些活的。虽说我们这大学不怎么样,至少是个大学不是。纪言,你可以把生活过得更好的,别糟蹋了你自己。”

    纪言又陷入沉默中。一年了,自己在变,方浩强也在变。自己不再像一年前那样满嘴跑脏话,用急躁的脾气掩饰内心虚弱,方浩强也不再像一年前那样成日白日做梦,总幻想彩票摸中五百万。

    时间齿轮不停运转,每个人都在变化,每个人又保持着不变之处。

    “来,喝酒。”纪言举起酒杯。

    “喝”方浩强颇为豪气地低吼道,“不说了,一切都在酒里”

    、再遇妈妈

    纪言离开县城前买了部手机,废掉以前的号码,重新办了个新号。纪振林想让他多带些冬天的衣服走,他嫌麻烦,往包里放零食,他说不吃,要给他钱,他坚决不要。最后纪言只带走了一些材料和几本书,挎着个单肩包,像大学毕业生一般,坐上了返回s城的火车。

    火车刚出发不久,新手机里收到纪振林短信“三餐准时吃,营养要全面,别太省,缺钱了家里有,一个人在外面,安全健康最重要。”

    纪言看完短信,不禁感到难为情。寡言少语的纪振林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罗嗦了偏偏纪振林每个字,又都是在关心自己。纪言一撇嘴,把手机放回口袋,晃晃悠悠地坐了一站,又忍不住拿出手机,重新看了一遍纪振林的短信。

    被纪振林当小孩子叮嘱,他既不好意思,又有点开心。他不是那种能袒露心声的人,说不出温柔动听的词汇。纪言犹豫半天,按下一句没好气的话“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纪振林收到短信,欣慰地咧开嘴笑了。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才知道,纪言那别扭的性格,要做出多大让步,才会给他回复一条短信。

    s城还是一样,繁华,喧闹,车水马龙,行人熙熙。

    纪言站在公共汽车上,穿过高楼林立的市中心,经过弯弯绕绕的街道,回到了白桥那破旧的小房间。他发现门缝底下塞了张纸条,还以为是广告,正要扔掉,突然注意到上面的一行字

    “跟我玩失踪,你给我等着”

    纸条没署名,但光看语气就知道是韩以风。纪言心想,谁玩失踪呢,他才没闲功夫做那种事。韩以风无聊过头了吧,居然连小纸条都用上了,够搞笑的。他扔掉纸条,把包搁在床上,双手枕住头躺下来,盯着天花板上发呆。

    重遇纪书的那个下午,他心绪不宁,很多事都顾不上细想,现在想来,那天的情景真是奇怪。韩以风难道一直跟着他到餐厅干嘛拽着他坐到连轶对面,故意做给连轶看吗

    连轶又是怎么了连轶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要

    纪言手下意识地放在了唇上,冰凉柔软的触感从记忆里窜出来,撩拨得他身体微微发热。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压制住心头莫名其妙的悸动。

    连轶既然有女朋友,为什么还对他做那种事那种事能随便做

    他当然不会随便去吻一个人,但对连轶来说,大概把亲吻当作一件无所谓的事吧。

    天气阴冷,房间里没有暖气,冻得纪言打了个哆嗦。他扯住被子盖在身上,却觉得胸口还是有些凉,有些闷。

    一想生出千千烦恼丝,不想一觉睡到大天光。

    纪言想得头都大了,也没什么结果,索性什么都不再想。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半,迷迷糊糊

    地刷牙洗脸,穿好衣服,在屋外头福建人开的小饭馆里点了两屉蒸饺,一边吃一边琢磨下午该去哪儿找工作。他吃完饺子,正要起身,眼前压过来一抹黑影,一个穿西装戴墨镜年轻人拿着照片,一边对照一边客气地道“请问,您是纪言先生吗”

    纪言第一个反应是韩以风手底下的跟班,但又想韩以风的跟班不会如此彬彬有礼。他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您别担心,”黑西装年轻人注意到纪言的戒备,连忙笑了笑,“我没恶意的。我家夫人想见您一面,让我接您过去。”

    “夫人哪个夫人”纪言更纳闷了,他从没认识过这种阶层的夫人啊。

    “您肯定会惊喜的。”年轻人笑道,“夫人说您是她一个很重要的朋友的孩子,知道您在s城,说务必见您一面。”

    “啊”纪言错愕得快掉下巴,“你搞错了吧”

    “你是纪言先生吧。”

    “是啊”

    “那我没弄错,您跟我来吧。”

    “叫纪言的人很多啊”

    “照片上的人跟您长得很像,应该就是您了。”

    “喂,那夫人叫什么啊”

    “您去了就知道了。”

    “搞什么啊”纪言一头雾水地坐进车中,“如果你们是诈骗犯,可搞错对象了,我身上一点钱也没有。”

    “您放心,我们肯定不是诈骗犯。”年轻人斯文地笑道,示意司机开车。

    年轻人带着纪言来到了一家地点偏僻的餐厅。不过餐厅虽然偏僻,格局却很雅致,一看就是那种远离闹市,档次极高的地方。

    “这边请。”年轻人礼貌地伸出手,示意纪言随他上楼。

    “搞得这么神秘,”纪言道,“大厅都不行,还得在包厢里见面。”

    “夫人喜欢清静。”

    “切。”

    年轻人走到最里面的包厢门口,叩了叩门,道“夫人,纪言先生来了。”

    里面安静了片刻,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快让他进来。”

    听到这个声音,纪言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夫人在里面等您。”年轻人道,把门推开三分之一。

    纪言木然地走了进去。身后,门咔嚓一声响,轻轻地关上了。

    包厢里只有一个女人。

    一个美丽的,看不出来年龄的女人。

    纪言默默地坐到女人对面,低下头,两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他无法控制住内心的紧张,两只拳头微微颤抖,渗出细密的冷汗。

    对面的女人叹了口气,柔声道“抬起头来让妈妈仔细看看好不好”

    纪言心中一震,茫然地想妈妈谁是妈妈

    “不知不觉,十一年了。”女人叹道。

    纪言脸色苍白,始终没有抬头。

    女人伸手替纪言倒了一杯茶水,“喝点水吧。”

    纪言没有接过

    茶杯。他盯着地面,慢慢地道“你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找我”

    “我前几天听小希,”女人意识到自己的口误,改口道,“小书说,你在s城。”

    “小书小书说的”纪言有点无法相信。那天下午,小书明明一副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模样小书既然认出来了,为什么要装不认识

    “嗯,小书还说你在韩以风身边做事。”女人露出关心的口吻,“怎么会到韩以风身边做事你在混黑社会么”

    “没有。”纪言生硬地道。

    女人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忆起往事,动情地道“没想到你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纪言在心中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女人的话。

    十一年过去了,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妈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轻轻巧巧地问,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妈妈,我该如何回答你呢这十一年,你和小书过着富足、美满的生活。那么在s城辛苦打工的我,该如何诉说自己的故事呢

    告诉你,我曾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痛苦,天天做噩梦吗

    告诉你,我其实很思念你,思念小书吗

    告诉你,这十一年,我过得很孤独,很卑微,很压抑吗

    有一把烈火灼烧纪言的胸膛,烧得他五脏六腑剧烈地疼痛。他竭力控制着心中翻腾的情绪,声音颤抖地道“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女人轻轻地道,“这十一年,妈妈没管你,是妈妈对不住你其实妈妈一直很想你。”

    纪言涌起一阵凄凉可悲之感。他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女人,哑声道“我以为你带着小书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们,我没想到你和小书就在s城,就在这么近的地方。你说你想我,但我就在这儿,你却从来没找过我。”

    女人羞愧地别过头,逃避纪言质疑的目光“小言我有我的苦衷。”

    纪言惨然一笑。苦衷什么样的苦衷,会让一个母亲如此冷酷地抛弃她的孩子

    “我跟你爸爸,在还没离婚的时候,感情就已经没了。”女人痛苦地绷紧五官,“你爸爸从来没爱过我,我也渐渐不爱他了。一次出差,我遇到了另外一个男人”女人顿了顿,继续道,“那个男人对我很好,很体贴,我当时心中难过,便和他发生了关系。”

    女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变成刀,狠狠地刺进纪言心里。纪言不想再听下去,但他知道,就算他的心破裂成一地碎片,他也必须地听完整个故事。

    他必须知道真相。

    “我本来打算把那段经历藏进心底,没想到上天捉弄,竟然怀上了和那个男人的孩子。那是我跟他的骨肉,我不忍心打掉,

    最终还是生了下来那个孩子,就是小书,你的弟弟。”

    纪言全身的血液凝固成了冰。

    女人的声音不断传进进耳中,“和你爸爸离婚后,我带着小书来到s城,没想到又遇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向我求婚,我就答应了他,那个男人,才是小书的亲生父亲。”

    “那个男人是谁”纪言语气冰冷。

    “连郑勋不知你听没听过。”

    “连轶的父亲”

    女人惊愕地道“你认识连轶”她仿佛很害怕这点,脸色陡然变白。

    纪言有种想要大笑出声的冲动好巧我的妈妈,真的成为了连轶妈妈,我的弟弟,真的成为了连轶弟弟

    偏偏是连轶

    哈哈,这世界真小,真荒谬

    看着纪言揉杂着痛苦与愤怒的表情,女人带着哭腔说道“对不起,都是妈妈不好”

    “你有什么不好,”纪言凉凉地一笑,“这些年,你过得很好不是么。”

    “妈妈只是想找可以依靠的男人,过安宁的日子而已,以前那种日子,妈妈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纪言心想,是啊,妈妈怎么能过下去呢纪振林是同性恋,妈妈一定也是发现了这点,才毅然决然离开的吧。他突然很想结束这场对话,很想离开这个女人。

    “对不起,对不起”女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没有什么好道歉的,”纪言神情虚弱,“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以后也不会怨恨你。知道真相,挺好的。”

    女人仍然泣不成声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纪言惨然一笑“真的不必道歉啊。”他缓缓地站起来,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你等等”女人慌张喊道,紧紧按住纪言肩膀。

    “还有事吗”纪言有气无力地问。也是,这样大费周章把他找来,不该只是为了告诉他真相,在他面前忏悔一通吧。

    “连郑勋连郑勋并不知道我曾经结过婚,还生过另外一个孩子。如果让他知道我隐瞒了自己的过去,知道我骗他,他肯定会勃然大怒,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情小言我求求你,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

    纪言一动不动地站着,酸胀感席卷眼眶和鼻翼。他紧紧地闭上双眼,抿紧唇,忍受着喉咙里尖锐的疼痛“你找我来,原来就是是为了这个”

    “妈妈真的没有办法”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纪言声音颤抖。

    女人松开双手,喃喃道“谢谢你,小言妈妈一定会想办法弥补你。”

    “弥补”纪言冷笑,“怎么弥补”

    女人却没听出纪言的嘲讽之意,她心中愧疚,见纪言这样问,忙道,“你要是缺钱或者缺什么东西,都可以来找我”

    “够了”纪言生

    硬地打断,实在无法再听下去,“我不需要”

    纪言说完,冲出包厢,脚步凌乱地朝外面走去。这个天旋地转的世界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大吼一声,但他不能,他的自尊心迫使他痛苦地忍耐着,把所有脆弱的情绪压在心底。

    他的身后,是他曾经日思夜想的妈妈。如今,不过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妻子,另外一个孩子的母亲而已。

    滴答滴答。

    纪言身体里血液,沿着血管破裂的伤口渗出,滴落在心底。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嘀嗒。滴答滴答。

    、风衣男子

    纪言坐在公交车里,一路上神思恍惚。公交车在某站停下来,人们纷纷朝车门走去。他听到车里的扩音设备报出一个熟悉的站名,于是站起身,也跟着人群走下车。

    他在公交车站牌边怔怔伫立片刻,突然意识到他下错了站。大概前些日子打工打习惯了,不自觉在上班的商城门口下了车。

    “靠,”纪言为自己的失魂落魄感到羞耻,“她都那样无情了,你伤心个屁”他骂完,将双手叠插胸前,在凛冽北风中等待下一辆4路公交车。

    三十多分钟过去,始终不见公交车的影子。

    “见鬼”纪言不耐烦地道,缩起肩膀,跺了跺冻僵的腿脚,“冷死了”

    “今天4路车怎么这么慢啊”排在纪言身后的人也在抱怨。

    “听说前面出交通事故了,整条道堵得死死的,车根本过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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