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走过去,阴暗的目光慢慢消散,眼里涌出一抹称得上温柔的神色,“小羽,身子怎么样?还疼吗?”
男孩儿乖乖摇头,属于这个年龄应该软胖的手却还是和身子一样枯瘦,他看着对面的少年,低声担忧地说,“哥哥,是不是……是不是小羽住这里会花很多钱?小羽好多了,可以回家的。”
少年心里一疼,走过去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没事,哥哥能赚钱,妈妈也有钱,小羽把病养好就好,乖。”
“唔……”男孩儿犹豫着没说话,只是小心握住了自家哥哥同样干瘦的手,“哥哥,小羽对不起你们。”
“别说这种话,”少年微微笑了笑,俯下身亲了亲男孩儿温软的头发,“小羽只负责身体健康,其他一切都交给哥哥,哥哥会保护好你的。”
男孩儿抿了抿唇,身子拱了拱像是想离少年近一些,少年立刻小心爬上床,把孩子轻轻揽在怀里,一下下轻拍他的脊背,一声声轻声哄着。
画面又开始模糊,渐渐地,耳边似乎呼啸起一阵阵的冷风,冻得他缩了缩脖子。身侧是一棵巨大的槐树,他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死死抓着树干,抓得几乎要捏出血来。远处是一个高级轿车,车旁站立的男人和母亲说着什么,然后接过女人怀中的小孩子抱在怀里。
女人最后俯身用力抱住孩子,他听到她哽咽的泣不成声的声音,“小羽,你要乖乖的,乖乖的等我们以后来接你。”
小孩子很无措很慌张地在男人怀里动了动,大大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母亲和远处的哥哥,“妈妈……”
男人看了他一眼,又抬眼看向对面的女人,张了张嘴,犹疑片刻终于还是说,“若怡,我……”
女人摇摇头,笑容极美却又极苦,“你好好和她过日子吧,我……只求你好好待小羽,我们的孩子……不该跟我过这种日子,”女人后退了一步,弯着眼睛静静笑了,“我不后悔爱过你,也不怪你,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谢谢你……爱过我。”
“若怡!”男人红了眼睛,一手抱紧了孩子,另一手想抓住她,却被她躲开,他呆了半晌,终于沉沉垂首,闭了闭眼睛,“你真是……傻瓜,我根本不在意……”
“你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在意,我怎么舍得让别人在背后说你……我喜欢看你功成名就的样子,而不是被我拖累,”女人后退一步,最后看向他怀里的孩子,“小羽……交给你了,给他改个名字吧。”
男人沉默着站立良久,终于用力抱紧孩子,转头走了,男孩儿在他怀里惊恐地瞪大眼睛,慢慢开始挣扎,两手伸出来低低地喊,“妈妈……”
女人忍着泪,狠心回头,只留下一个瘦弱的背影,急匆匆离开。
男孩儿惊惶地转眼看向槐树下一直沉默盯着这边的少年,终于害怕地大声叫他,“哥哥……哥哥!”
少年一双黑眸忽然被泪浸湿,那双一直坚毅暗沉的眸子,此刻像是承受不住心里的痛苦,终于垂下来不再看他。男孩儿恐慌地叫喊,直到被男人带进车里离去,瞳孔里还刻印着那棵槐树下的女人和那个沉默不语的少年。
空气忽然变得很冷,又窒息,脑子里像是有什么巨大的苦涩席卷过来,卷得一切都要天崩地裂一般,他急促地喘息,终于承受不住胸口的躁动,惊慌地猛然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寂静无声。
云修愣愣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听到心脏在体内砰砰直跳的声音,满头的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他发了半天的呆,才慢慢回过神来。
怀里的贺子扬还在沉睡,像是被他影响到,不安地翻了个身,云修默默抱紧他,半晌侧头看着窗外,瞳孔微微颤抖起来。
刚才那是……什么?
回忆……不错,和以前一样,是贺子漠的回忆。
贺子漠的……回忆……
云修怔怔想着,脑子里浮现起最后画面里的那棵巨大的槐树。
女人的眼泪,鲜红的指甲,和那不舍的,痛苦的眼神。
‘你要乖乖的,乖乖的等我们以后来接你。’
等……我们……
云修心里猛地一颤,忽然感到身体四处都袭上来熟悉的恐惧,他极力压抑心中的慌张,小心抬起手臂不惊扰贺子扬,然后翻身下床,从床头柜的柜子里翻出贺子漠曾经一直放在床头的照片。
他的……母亲的照片。
云修抖着手把照片拿起来,一双黑眸死死盯着那女人漂亮黑润的眼睛,看着那张艳丽明亮的脸,他忽然感到心口有什么东西翻江倒海一般震荡起来。
这张脸……
陌生的。不错,我没有见过,很……陌生……
真的陌生吗?
心里有个声音忽然叫嚣着响起,云修颤抖着把照片拉近,目光沉沉看向女人垂在身侧的手,修长漂亮的手指,指甲上,点点嫣红。
一瞬间,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唔……云修哥?”
云修猛地一颤,回头看向床上疑惑的人,“你干嘛呢?”
云修赶忙把照片放回去,心里仍是砰砰跳,面上却挂上了平常一样温文的面具,“哦,没事,有点头疼,找点药吃,”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盒药,“你睡吧,我吃了就睡。”
“头疼?”贺子扬一愣,急忙要下床,“感冒了吗?我给你烧点水……”
“没事,”云修冲他笑笑,起身揉揉他头发,“睡吧,我吃了就睡了,乖。”
说着便起身走了,贺子扬心里担心,一直盯着他把药吃完回来了才说,“怎么突然头疼呢?”
云修躺回床上抱紧他,低头吻吻他的额头,“感冒了吧,没事儿,”说着把被子拉起来,“睡吧,别担心了。”
贺子扬皱了皱眉,伸手抱住他的腰。云修抬手轻轻拍他脊背,把头搁在他肩膀上,藏住了眼里混乱惊慌的神情。
夜深人静,窗外月光森冷,透过玻璃窗静静洒在沉睡的人身上,此时此刻失眠的不仅云修一人,床上的男人沉默着看着头顶,怀里人安静睡着,他低头看了看,抬手轻摸了摸对方柔软的头发,然后小心翻身下床,随意披了件衣服走到阳台,点了根烟慢慢吸了一口。
这个身体,真的支撑不了多久了。
贺子漠看着眼前微弱的火光,垂眼看向楼下灯红酒绿的景象。
苏瑾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安静活几年,多久都没关系。
可怎么可能呢?所谓的无忧无虑是自欺欺人罢了,那男人一定每时每刻都活在提心吊胆的心情里,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发病,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一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担心得什么也不敢做,拥抱亲吻都小心翼翼,那么极力掩饰的谨慎小心,让贺子漠看在眼里只觉得分外心疼。
这就是所谓的,快快乐乐的生活么?
‘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他毫不怀疑自己咽气的那天,就是那男人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刻。
那个笨蛋……怎么就那么傻呢。可自己怎么忍心,让他真的这么一直傻下去。
贺子漠最后吸了一口烟,手指用力掐住了跳动的火光。
他一直都是一个赌徒,他的一生都是灰暗的颜色,他从不知道轻松快乐是什么,他一直都活在逆流里,只有这一刻,他分外地渴求那种平淡的幸福。
赌赢了,他会再次拥有无尽的财富,能用自己拼死夺来的帝国,给那人一个真正安宁的生活。
赌输了……
贺子漠慢慢扔掉手里的烟蒂,看着它一瞬间坠落进黑夜里,然后慢慢眯着眼,转身回房。
脱了外衣,重新躺回温暖的被窝,贺子漠小心把沉睡的男人再次拥进怀里,而后垂下头,轻轻亲吻他温软的嘴唇。
阿瑾,如果一切真的结束了,来生……我一定会找到你,先爱上你,好好疼爱你。
手指轻轻摩挲他肩膀上深陷入骨的伤痕,男人很沉很沉的低哑嗓音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苏瑾,我爱你。”
乱局
第二天,drear大厦,董事长办公室。
云修坐在办公桌边,脑子还有些模糊,他不敢确定昨天的那些画面代表什么,心里一阵烦乱。他起身走到镜子前,盯着那里面已经有些熟悉的脸——贺子漠的脸。这张脸,刚毅英俊,棱角分明,那眼神就和童年模糊的记忆里残留的一样,漆黑暗沉,过分深邃。
坚毅的、果断的、漆黑如夜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到底长什么样子来的?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了。
云修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自己真是疯了,竟然会想这种荒唐的事……怎么可能呢?
他收回心神,逼自己不要乱想,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了口气。
还是办正事儿吧。心里安慰自己,云修揉了揉太阳穴,平静下心绪朝保险柜走去。
里面,静静躺着一个亲子鉴定书,是贺子扬刚醒来那时出来的结果,证明了贺家兄弟不是亲兄弟的鉴定书。
他曾经想让这个秘密成为自己最后的武器,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自己随时会有危险,贺子漠一旦换过来,夺回位置,一定会对自己赶尽杀绝,自己曾经的想法是把财产分成两半慢慢转移,可这实在需要耗费太多时间,所以他才会等不及想要直接除掉贺子漠,可其实……还有另一个方法。
他垂首看着手中的鉴定书,慢慢抿紧了嘴唇。
之所以没动用这个方法,是因为以前只把贺子扬当弟弟,而现在……自己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
云修暗笑自己没出息,拿着那鉴定书走回办公桌,然后打开电脑写下一行文字。
——“董事长席位及股权交接书”
把鉴定书公之于众,把drear完全交给子扬,自己辞了所有drear的职务,另找一份工作,这样就算贺子漠换回来,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职员罢了。
这似乎是最为完美的解决方式,只要他肯放权,而现在,他心甘情愿。
把交接书写完,再用打印机打印出来,最后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一切大功告成。
云修把交接书和鉴定书一起放在一个档案袋里,搁到桌上,打算回家拿给贺子扬跟他商量一番,不过他相信那孩子那么聪明,会明白自己的意图,一定会接受的。
这一切本来就该是他的,如今还给他,也是应该的。
最后一天在这儿工作了吧……云修想着,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高楼林立的都市。
借着这个身体的福,感受了一段时间坐拥天下的滋味儿,还不赖。
勾着嘴角笑笑,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到公司各地转一圈,留念一下,可还没等走出去,接待台的电话响了,说是有一位云先生来找,在会客室等着。云修好不容易筑建的堡垒再次开始摇晃,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逼着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逃避从来不是自己的风格,有些事,的确该面对面解决一下。
他眯了眯眼睛,终于抬手推开了房门。
贺子漠坐在会客室里,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象一时有些沉闷,这里本来是自己的地盘,却被那个该死的云修鸠占鹊巢,自己躲躲藏藏不说,现在还要冒着这样的生命危险。
那男人实在是太可恨,一旦成功,自己一定要亲手宰了他。
房门被推开,此时此刻的场景就算怎么想象还是觉得异常诡异,二人对视片刻,贺子漠冷漠无言,还是云修率先打破了沉寂,“贺子漠,别来无恙。”
“托你的福,活得还算精彩,”贺子漠抱着手臂冷哼一声,“我的位置坐得舒服吧?看不出来云修,你还真是够毒的,我没猜错的话,你早找人打算解决掉我了吧?”
云修沉静地看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语塞,他沉默一会儿,终于说,“那你还敢自己一个人过来,不怕死么?”
“死?”贺子漠冷笑一声,“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冒死,你这样的我还真没放在眼里,”他讽刺似的挑衅道,“敢不敢和我去一个地方?”
云修愣了一下,皱皱眉,“去哪。”
贺子漠扬眉说道,“车祸现场。”
“……”云修看了他一会儿,“去那儿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