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珠子一转,他笑眯眯亮出今朝来的目的“日军想要成立一个共荣市民协会,点名你当会长。”话停在此,曹昌其留意了一眼余夜昇的反应,颇有大哥派头地讲,“阿昇,只要你点个头,夜里富春楼,一同吃酒去”
余夜昇没接茬,端起盖茶,面无表情,这种神态看着着实难辨,你可以说他在思考,再权衡,却又摸不透他到底动没动心思,直叫人着急。
“老弟,你倒是给句痛快话。”曹昌其当然希望他应下。
余夜昇放下茶碗,像是有了主意“既然大哥提了,这件事我自然要放在心上。”他喊来老六,让其入屋取来几根金条“你这是做什么”曹昌其眉毛一横。
余夜昇不见慌忙“外头还要靠大哥打点,这点钱不多。”
曹昌其惺惺相惜“阿弟啊,你也不好过,这可叫当大哥的难推辞了。”拨拨嘴皮子,钱进口袋,他不忘提携余夜昇,“这件事,你一定认真考虑”
阿三一直在门廊候着,曹昌其一走,他便冲进屋“阿哥,你当真要为日本人干活”他原有一个小阿弟,跟夜莺差不多大,从乡下来投奔他,好日子没过两天,叫日本人当成暴民抓了,死时惨遭割喉虐杀,脖子像口凿穿的泉眼,鲜红的血流也流不尽。
余夜昇撩开长袍,站起来。
“阿哥”
不如阿三愤怒,余夜昇神态淡然“我们之于权贵、于功利,就是沾腥的刀,方便用的夜壶,需要时片刻离不得,用完了,嫌脏,谁还捧在手心里,摆在台面上。”
他走到阿三身边,扳他憋得通红的脖子,往肩头上摁。
“信不过我”余夜昇问。
肩膀上一阵热,又一阵凉,阿三不说话。
余夜昇捏他的头颈,用劲的那种。
“你阿哥我,还没准备给日本人当刀用。”
14恻隐
回院的路上,夜莺撞到个人,他不比对方魁梧,手上方盒里的糕团点心滚了一地,人也差点没站住。是阿三,红红的眼睛瞪他,抓住他的手臂,掐得他疼,勉强把他扶稳当。
“小赤佬”他是那样恶狠狠,“走路不长眼睛”
天生的本能,夜莺一松开身子,全都顾不上了,猫起腰,迅速逃远。
地上是白的糕点,豆沙的芯子,被慌不择路的鞋碾成烂泥的模样,阿三提裤子蹲下来,也不嫌脏的拾起一块整的往嘴里送,甜的,很香。
和糕点落在一块的,还有一块方帕子,绣玉兰花,上头盖了一枚鞋印子。
“怕什么东西都不要了”阿三嗫嚅,趑趄地捡过来放在鼻子底下,玉兰像活的,也是香的。轻轻掸了掸浮灰,多宝贝似的,他把帕子叠好,小心收进衣服里。
夜里,夜莺才伺候好余夜昇洗漱,外头的警报就拉响了,远远听,似乎还有打枪,又抓人了。夜莺被吓着,手一抖,布巾落进水盆里。
余夜昇知道他胆小,撩开床幔,喊他“把窗关了,洗完了就上来吧。”
硕大的架子床,幔子一拉,自成一方天地,余夜昇搂着夜莺窝被窝里,枕一个枕头,说悄悄话。
“今天和你那个小朋友,上哪里玩了”余夜昇手里勾着一段软绵绵的小指,热乎乎的搓。
到底是小孩心xg,愁苦和害怕都是一瞬间,夜莺这会儿又活络,细细同他讲一路上的新鲜事,永安百货邀请了电影明星金露来演唱,路上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大光明上影帝段岚峯的海报总算换掉了,换成东洋电影恋の花,上头雪白的女人,谦恭的脖颈,天鹅一般的优雅。
“她们踩的木屐高高的,说话轻声轻气,难怪小春说最近院里生意都不好了。”尽数都跑去听三味线,喝せいしゅ了。
余夜昇顺着他胸口的红绳摸到那枚铜板,热乎乎的,是夜莺的体温“她们美么”
夜莺搂他的腰,用脑袋在他臂膀里蹭了个惬意的姿势,眯了眼,脚也不客气地往上搭“蛮好看的”
他也是懂得女人的,余夜昇不痛快地想“你喜欢她们”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们”夜莺侧了头,桂圆似的圆眼睛瞟他,说不出是天真还是胆大包天,这小东西越发没有规矩,可却没有规矩的叫人欢喜。
余夜昇伸手捞他,没捞着,一个脱手,夜莺兴匆匆地翻下床“昇爷,我还给你带了东西,你瞧瞧喜欢不”他翻衣服堆,找给余夜昇的宝,“咦,怎么没有”
窸窸窣窣好久,褥子都冷掉,余夜昇不耐烦“没有就算了,地上凉,快上来”
“怎么就没了呢”不甘不愿地,小东西凉飕飕地钻上来,一进被子,就被余夜昇的热胸膛贴住,“嘻痒昇爷,痒痒”
袖子滑下来,露出两段纤细的白膀子,余夜昇眼尖“手怎么回事”
夜莺缩着肩,去拽袖子,藏他的小胳膊“没没什么”
“谁弄的”余夜昇掐他的手,不让他逃,挺大的红印,能数出几根指头,是个男人的手掌印。夜莺闭着眼不说话,睫毛一颤一颤,他在害怕,余夜昇想起个人,“是老三”
夜莺唰得睁眼“不是故意的。”真是他余夜昇的气息沉甸甸的,夜莺弄不清他是否要发脾气,只能顺他的心口,慌忙地解释,“是我摔了,三哥来扶我,真不怪他。”
没说什么,余夜昇放开他的小腰,圈着他,一下一下的,摸他的脖子,抚弄那截带了别的男人手印的臂膀。夜莺逛了一天,早就累透了,没多久,头一点一点的,泛起困。
可余夜昇还不想睡“你想不想去香港”他问夜莺。
“唔香港有什么”迷迷糊糊的,夜莺接他的话。
“什么都没有,就是个小渔村。”余夜昇嗅他干净的头发丝,把他搂紧。
夜莺也缠过来,手环在他胸膛“那里有电车伐”
“没有”余夜昇不知道。
“那电影呢”
“也没有”
好一会儿,他俩没再说话,余夜昇以为夜莺睡了,小东西又含糊地问“三哥也会去伐”
余夜昇是计划带他去的,阿三没有老六稳重细心,留在这里帮不上忙,可是余夜昇说“他不去。”
夜莺仿佛很高兴,闭着眼,往余夜昇怀里蹭,脚又不规矩地跨上来,舒服又全然依赖他的样子“他去也没关系”
“不怕他了”余夜昇捋他的后背,老鸟抚慰幼鸟那样。
夜莺舒服地哼哼“只要有你在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心里有一种陌生的感觉,隐隐的,强大的,好像一枚芽要破土,一滴水将穿石“为什么”余夜昇抓不住这股感觉,只能抓牢夜莺,一而再审慎,“你喜欢的人,是你那个哥”
夜莺没回答他,鼻子里一呼一吸的,他睡了。
余夜昇盯他恬静的脸蛋看了好一会儿,张开手掌,慢慢掐上夜莺的细脖颈,只要一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动了手臂,夜莺不乐意地来缠他的手,勾上了就不放,嘴里还梦呓般叨叨“哥阿哥我欢喜侬”
手掌紧了松,心硬了又软。
余夜昇把手从夜莺的脖子上挪开,将他快要滑下去的腿往身上架,放松手臂,好叫夜莺枕着他,睡得更踏实。
15灾祸
真的睡着了,夜里,夜莺做了一场梦。
为什么知道是梦因为梦里,小狮子来牵他的手。
“这有啥难,不就是拧旋子”少年后翻下拱桥,跃出去,一个提神的旋,“是不是一点不难,师弟你瞧我的”
他的双脚不断在地上蹬起悬空,宽敞的黑布裤子和瘦条条肋骨凸出的身子,像天上的燕,飒踏的旋风。他漂亮的功夫和眼花缭乱的技巧,是他最不可一世的本钱。拿师傅的话说,这双腿,天生武生的魂。
“哇呀”夜莺吊着的心,随仆倒的人一起重重摔到地上,“师哥”
小狮子的骨头折了,武生的魂断了,师傅变成吃人的狮子,要夜莺为那双腿殉葬“我让你偷懒让你害人”
鞭子抽在脊梁上火辣辣的疼,夜莺烫得身子都快烧成渣滓,但他不吭声,该他受的,他害小狮子当不成腕儿。
“蠢货你倒是说句话啊”眼瞧夜莺要被打死了,小狮子从床上滚下来,“求饶啊给师傅磕头”他替他扛鞭子,摁他的头往地上砸,一下、两下、咚咚、咚咚他磕一下,小狮子陪他磕一下。
“哥阿哥”夜莺揪着被子睁开眼,睫毛上shi漉漉的,迷迷蒙蒙好一会儿才看清,天光大亮,照在窗幔上一段晃晃的影,他往右摸,床上空荡荡,余夜昇不在。
桌上摆着白粥酱菜,一小碟腐ru,放得太久,被晾得干巴巴,僵硬的一坨,两双筷子一动未动,余夜昇走得急,早饭也没顾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