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吓得往后缩。宵山捏着他的下巴强硬地拉近:“沈仪祯,你多大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怎么说话、怎么生存还要我教你?全天下只有你委屈?只有你吃苦?”
“我不知道!”沈仪祯尖叫,红着眼睛瞪着他:“你去!你让一个陌生男人灌酒拉床,翻来覆去折腾,你去啊!我恨不得去死——”
一张满是烟味的嘴覆盖上来,堵住了后面的话。
宵山的手改为托住他的侧脸,轻柔地摩挲安抚,实在太不像他的风格。沈仪祯恐惧而僵硬,幸好嘴唇只是短暂地接触,只听男人一边叹气一边说:“你死了,我会难过的。不说气话。”
沈仪祯撇过头不去看他,浑身在发抖。将军放开他:“行吧,反正罪大恶极肯定是我。我欺下媚上、乘人之危,我杀人放火、偷鸡摸狗……你摸着良心说,除了那一次,我有没有害过你?这几年,逢年过节我还写个贺卡,你呢?连回个消息都没有,怎么学的礼貌。”
沈仪祯只想把耳朵堵上。他还有脸说礼貌!
“还是当秘书的,人家秘书各个精得鬼似的。就你,工作多少年还在写稿子。”宵山重新发动车子:“我看你这个秘书别当了,去工会,找个闲职,一个月买半斤苹果还是可以的。”
沈秘书小声嘟囔:“我就喜欢写稿子。”
宵山看着他嘴巴也红,眼睛也红,笑起来:“稿子写得是不错,文采也好,不愧是上过大学的。这不是挺好么?要模样有模样,要能力有能力,有家庭有工作,别动不动死啊死的,老子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你以为像演电视中一枪啪就倒了?脑子都打裂了还有拖着脑浆一直跑的呢,死个十几分钟死不掉……”
越说越离谱,沈仪祯忍无可忍:“闭嘴。”
宵将军乐意遵命。路上堵车,暴雨导致积水过深,一辆车被淹在了中间,交警正在叫飞行器过来处理现场。他们等了十分钟,前方纹丝不动,后头排起了长队,这就卡死在中间了,宵山不耐烦地点了根烟,CAO作盘一转,飞行驱动嗡地打开,沈仪祯立刻感觉到了高度的上升。
这时候就知道官大的好处了,陆空两用的座驾,也不是一般人能开得上。沈仪祯难得坐上一回,有点兴奋。他们沿着磁悬浮轨道漂移,灰蒙蒙的街道被迅速抛在身后。
“早知道开个飞行器能让你高兴,还等这么久。”宵山看着他的笑脸。
沈仪祯没收住嘴角:“磁悬浮也够快了,这个还快些。”
“喜欢就教你开,会开飞行器吗?”
“陆用驾照还没考呢。”
空中管制严,飞行器不能私有化,他也就不去想了。
“行,周末我教你,现在自动化做得好了,就一张CAO作盘,没什么特殊技巧。”
沈仪祯想拒绝,这东西开坏了他赔不起。
他的目光被CAO作盘后面一张照片吸引,伸手抽了一下,那张微皱的相片纸掉了出来。
是张合影,一个是穿军装的宵山,他旁边是被救的著名音乐家杨韶青。
沈仪祯举起照片:“你还留着?”
那时宵山还只是个上校,却已经成为部队里公认的英雄脸,连沈仪祯也不得不承认,即使站在大名鼎鼎的杨韶青面前他也丝毫不输风采。偶尔他想起宵山的时候这张照片首先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救人的宵山和施暴的宵山,仿佛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人,他想,一个人可以既救人也害人吗?什么样的人在救人后又心安理得地害人呢?
连同这张照片仿佛也不是真的了:“这不是合成的吧?真的是杨韶青?”
宵山笑了:“我他|妈有这个功夫干脆合一个和总统的合照不是更好?”
“你这个人真是运气好,我很喜欢他做的曲子。你们那时候怎么找到他的?”
“不是和你说过嘛。他带着全家逃难,躲到郊外车棚里。后来咨询部知道他受困,发消息过来,我说那就去救吧,带了十来个人就去了,他和夫人、两个孩子一起救出来的。”
沈仪祯认真地问:“他说要和你照相的?还是你说要和他照相?”
宵山看着前路:“几个兵起哄呗,平时没见过名人,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赶紧留个念。”
“我怎么没有这个运气呢。杨韶青啊,他后来还好吧?”
“交接给了后方就没留意了。这几年好像没什么消息。”
“退隐了嘛,偶尔过节的时候才弹一首。”
照片背面有杨先生的签名和谢言——
“尊敬的宵上校和78师,
我们先是善良的,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彼此永不相忘。*
杨韶青,太阴622年10月21日。”
“我打赌这句话不是他写的。”沈仪祯莞尔:“这很明显是翻译出来的句子,估计是外国人写的,他拿过来用了。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外国人写的。”
宵山耸耸肩膀:“反正是好话就行。”
沈仪祯把照片还回去,表情又羡慕又嫉妒。
月球上的事情是很微妙的,宵山觉得世界不公平,沈仪祯可以上大学读书,进指挥所上班,在战争时期安稳过他的小日子,他们这些前线战士拼死拼活还不一定能够有前途;沈仪祯也觉得世界不公平,宵山这种对艺术狗屁不通的人却能得到音乐家的亲笔感谢,成为全国人民心目中的英雄。
所以世界到底是公平的还是不公平的,其实说不好。
“如果有一天不打仗了,你打算做什么?”沈仪祯问。
宵山说:“不知道。原本想死在战场上的,没想到运气好能活下来。说不准下次又调回前线,谁知道呢?我这种人死就死了,家里也没有人来领的。”
他是孤儿,幼年时曾经有过一个疼人的婶婶,很快也因为战争走了。就连“宵山”这个名字都是他自己成年后改的。他只会打仗,好像其他的事情都不会。即使刚刚退居后方,他也已经开始想念前线的烽烟。
飞行器拐了个弯开始下降停靠。
宵山说:“到了。”
他们在蛋卷酒馆后门下车。沈仪祯没想到宵山会把他带到外面吃饭,转念一想,打了胜仗总是要庆祝庆祝的,下个馆子也是情理之中。他不好意思说他从来没去过酒馆,这种地方乱得很,什么人都有,听说还有的酒馆无视宵禁私自开到半夜,万一被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宵山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没来过?”
沈仪祯心虚地摇头,还想解释,一只手牵着他推门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是炒辣椒的香气,沈仪祯精神一振,浑身湿热粘稠的水汽一下子被杀了个干净。宵山拉着他找了个吧台的位置坐下。他们来晚了,桌子都是满的,只有吧台剩下零散的几张空椅子。但是这里也有好处,有人用播放器在放钢琴曲,播放器就在吧台下面,情调更好。
“这里的老板会做生意,往前线送酒,赚了不少钱。”宵山朝他眨眼:“黑市走私酒水是暴利行业,被抓到量刑很重。但是这几年很少抓了,因为敢做生意的都有点部队资源,前线需要酒精解压,上头的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仪祯环顾着不起眼的酒馆:“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吃的?”
宵山摊开菜单:“我推荐南瓜饭和辣烤猪蹄。你吃猪蹄吗?”
沈仪祯一拍桌子:“吃!”
(*我们先是善良的,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彼此永不相忘。——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4章 工作餐
两个人要了一打啤酒。老板把一只带龙头的圆木桶拿过来,沈仪祯看得暗暗心惊,如果是真木头,恐怕这一桶酒比整顿饭都要贵。
宵山和他碰杯子:“我喜欢麦芽味重的,尝尝。你随意,我喝完。”
冰冻过的麦芽香气清醒甘冽,回味后微微泛苦,刚好解掉了南瓜饭的甜腻。辣猪蹄烤得皮脆肉酥,胶质融成一口果冻似的,刚沾舌头就化了,嘴唇搭在骨缝上一吮,发出咻咻的气音。
“这一餐,不便宜吧?”沈仪祯吃得愧疚。
宵山夹了一筷子肉放在他碗里:“又不让你买单,你担心什么。”
他自己碗里早空了,军人吃饭快,赶投胎似的。
沈仪祯有点不好意思,想起这餐饭的初衷:“我还没问,你怎么调到咨询部了?是临时的还是长期姓的?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星期一大会的主持换你了吗?”
“话多,”宵山闷了一口酒:“我也是今天才被通知调岗。冯继灵亲口下达的命令,本来是他老人家主持大会,这不我刚好回来了,就让我代了。”
沈仪祯含着一口猪蹄,说话含糊不清:“咨询部……到底是干什么的?”
宵山冷笑:“一个搞情报的,装神弄鬼,深怕人家觉得不够神秘。”
“效果还是很好的,我在秘书室呆了这么多年,也只知道有这么个部门而已。”
“能让你们都知道了,它还搞什么情报。”
“那你去咨询部能做什么?”
宵山看了他一眼,没有马上答话。沈仪祯以为这是机密不能说,把注意力放回猪蹄上。他突然反应过来,宵山和他的关系没有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何况宵山现在算是指挥所的高级官员,他一个普通的秘书随随便便这样问是不妥当的。
提到咨询部,大部分指挥所工作人员的反应都是懵的,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具体怎么回事又说不清楚。沈仪祯在秘书室呆了五年,整个指挥所大楼他每天要上上下下好几趟,去47楼统战部就像回家一样自然,唯独这个咨询部,所有文件传递都仅限于抄送内部邮箱,从来不投递打印备份,同在一栋大楼里面工作,他压根就没有印象这个部门到底在什么地方。
沈仪祯也不是傻子。宵山是联军的顶梁柱,他的身份已经不单纯是带兵将军这么简单,从精神层面来说,他在联军是标杆形象,现在更是国民心里的战争英雄。有他在前线,很多人都会觉得安心。所以,冯继灵绝不会轻易把他从前线撤下来,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就说明形势要求不得不这么做。形势变了,国家战略也要跟着变,宵山才必须到咨询部来。
仗不会一直打,总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十三区收复,南联国版图重新完整,这就是到了“停”的阶段。既然不打仗了,总要做点别的事情。冯继灵亲自下调令,将最倚重的部下调回后方,说明接下来的动向和咨询部脱不开关系。需要一个情报部门来承担的重要任务会是什么?即使宵山不说,沈仪祯也能猜到几分。
他放下筷子擦嘴巴,一只手握着冰冷的啤酒杯,只说:“主持稿一开始是按照总指挥官的角度去写的,如果你来念,有些修辞还是要改改。晚上回去我会再发一稿新的给你。你看看合不合适,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标出来再给我。”
宵山朝他勾勾手指头,示意他靠近:“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件事和爱丽丝有关系。”
这下沈仪祯真的不懂了:“什么意思?”
“就是你替前台看着的那个孩子。”
“我知道,她还只是个孩子。”
“就是因为她是个孩子,所以才能抓住人心。她现在很重要,而且上头非常明白她的话题姓。一个工人家庭出生的小女孩,战争里失去了双亲,母亲誓死保护她的生命,多好的宣传题材,把她拉到镜头前卖一卖可怜,你看,征兵数量立刻就上来了。”
“她才十岁!她刚刚失去父母,最应该做的是保护她,而不是把她曝光在人前。”
“已经曝光了,报纸、电台、电视、网络、虚拟空间……来不及了。星期一的统战大会,她要上去说话,稿子都写好了。你觉得有可能逃得掉吗?”
两个小时前沈仪祯的预测成功得到了验证。他当时只是无意萌生的这个想法,因为换了他是冯继灵,这么好的机会不可能放过,他也会把这个孩子往前推的。
宵山说:“接下来还会有巡回电视采访、专题报道、主题歌曲……她就要一遍一遍对着国民讲那天屋子怎么塌下来、母亲怎么抱着她、逐渐冷掉的母体……反反复复,讲到她把每个字都背得滚瓜烂熟,所有细节栩栩如生。不是她也会是别人,另外一个小男孩,也许有点驼背,脸上长点雀斑,差不多的故事,差不多的出身,国民照样买单全收。”
沈仪祯叹了一口气,怔怔地望着金黄色梦幻般的酒液。
他蓦地想起那对蓝色的眼睛。
这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和宵山说,沈仪祯在心里犹豫。冯继灵肯定知道,这个孩子既然能够被接到统战部来,上上下下不知道查了多少遍了,那对瞳片的事情不可能瞒得过去。现在就是不确定,是冯继灵出的主意配了这对瞳片,还是这个孩子的父母为了保护她私下配的。
可以确定的是,只要冯继灵知道了,宵山也会知道。那宵山是什么态度?为什么宵山调到咨询部会和爱丽丝有关系?一个小女孩能和搞情报的扯上什么关系?
沈仪祯决定谨慎一点,先看看形势。
“我正好想和你说这件事,”宵山很直接:“冯继灵派我全权负责小孩子的起居行程,这个团队里人我有权力配置,我想让你进来,负责我和小孩子的日常行程安排。”
沈仪祯瞠目:“我?”
“下午我看那孩子和你关系还不错,有你在,她也会高兴的。”
“不了,我不想参与。”
“为什么?”
“我没带过孩子,而且你也说她现在是金枝玉叶吧,出了问题我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