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神情无比认真,就像是当年告诉自己他的道心为何物之时,那般虔诚而专注的神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阿言的手脚渐渐冰冷,他此刻的内心充满了恐惧,这般恐惧又害怕的程度,比先前看到师父杀人,还要浓烈上千倍百倍。
“我没有开玩笑。”容闫温柔地看着他,有些无奈地开口,声音依旧磁xi,ng而美好,却成功地让阿言的心沉到了谷底。
阿言心中有很多话想说,他想问师父何出此言,也想告诉师父自己绝对不可能做出弑师的事情,可是他嘴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一时间,他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地不行。
容闫笑了笑,右手食指抵在阿言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别急,听我说。”
阿言有些委屈地瘪瘪嘴,点头应下。
“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在雾隐山脉杀掉的那只魔物吗?”
阿言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了,就是因为那一次,他才捡到了小白。
“那个魔物自爆了,死的连渣都不剩,可是,他也成功地在我身体里种下了一颗魔种。”容闫叹息了一声,在阿言的眼皮底子下脱下了衣服。
待上衣褪尽,阿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容闫的皮肤很白,所以当阿言看到一个狰狞的心脏形状横亘于胸前时,他才觉得更加地触目惊心。
那确实是容闫的心脏,现在已经偏离了胸腔的位置,微微凸起,只不过包裹在皮囊下,只能看得出轮廓,而这轮廓周围布满了狰狞的血管,这个血管,是黑色的,左胸的那一片皮肤,都是黑色的,像是剧毒的颜色。
阿言的目光在那黑色的心脏上停留了许久,他伸出手想要碰触一下,刚一接触,便又触电般地收回了手,他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憋不住了,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想,师父该有多疼啊……
“魔种一旦成功种下,便无法挽回,它会侵蚀人的思维,把人变成傀儡,我当时以为他自爆是为了阻止我去救你,一时松懈,却没想到被那魔物钻了空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容闫不由地叹息一声,语气很是无奈。
“正常情况下那魔物应该不可能在我身体里成功种下魔种的,可是这一颗魔种是那魔物拼尽xi,ng命种下的,而且挑的是我心境最不稳的时候,所以,它成功了。”
“被种下魔种的人是魔奴,播种魔种的魔是魔主,若是寻常人类,或许几天就会迷失自我沦为傀儡,魔种成熟之际,便是魔主再生之时。而我仗着修为尚可,跟这魔种做了好多年的斗争,看起来势均力敌,可是你也发现了,我的xi,ng情有些不受控制,前段时间更是视人命如草芥。”
“如果继续这么下去,我早晚,还是会输。”
“我的道心是百姓幸福安康,这是我毕生的追求。可是……如果继续这么下去,我就会变成这魔物的杀人傀儡,我会双手沾满鲜血,成为下一个魔物。”
“我不愿意。”
容闫望向阿言,眸中尽是坚决之色。
“轰隆隆”
沉寂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咆哮起来,不远处的乌云之中,一道道紫黑色的雷光闪过,看上去恐怖非常,根本就不像是寻常的暴风雨天气。
只是这些,阿言根本无暇顾及,他只是不停地擦着眼泪,以免泪水糊了视线,让他看不清楚面前这张美丽而又凄然的容颜。
他不由地握紧了拳头,暗恨自己的弱小。
若不是当初的自己那般没用,师父又何至于沦落到这般境地。
容闫抬起头,看向那暗潮涌动的天空,不由地苦笑了一声,似乎连这轰隆的雷声,都在嘲笑着他的自以为是。
“曾经我天真地以为可以熬过魔种对我的改造,甚至一度产生了我熬下来的错觉,事实上,我早就已经不是我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变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魔物未来的傀儡,而不是过去那个以造化众生为己任的玉容仙君。”
“上次你的话点醒了我,我用那三个月的痛苦换取了这短短一个时辰的神智回归,为的就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并且寻求你的帮助。”
“我不想成为噬杀的魔物。”
“我尝试过自杀,可是不行,现在的我,意识不是完全自主的,我能做到的极限,便是濒临死亡时不反抗,想要自己了结自己,不可能的。”
“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
“因为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把自身的防御本能压制到最低点。”
“所以,杀了我。”
阿言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只是不停地流眼泪,外加不停地摇头,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他能感受到师父的痛苦,可是真让他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安眠了。
他敬爱自己的师父,崇拜自己的师父。
在遇到小白之前,师父便是他的一切,师父很温柔,很善良,也很宠溺他,阿言觉得,这世间再也没有比容闫更好的师父了吧。
可是后来,他们遇到了那个魔物。
都怪那个该死的魔物!
阿言再次擦了把眼泪,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更怪自己太过没用,除了拖后腿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用途。
他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成全师父,对他而言,他无法跨越心里的鸿沟,杀了这个自己最最敬爱的人。
可是同时,他也明白,对于容闫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低下头,抽噎个不停。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阿言,看着我。”容闫轻叹了一声,温声说道。
阿言乖乖地抬起了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师父。
“你知道吗?从魔种种下之后,每一天,我都要受尽各种折磨,或皮囊,或ji,ng神,痛不欲生,死亡于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帮我解脱,好吗?”
容闫直直地望向阿言的眸子里,语气中充满了祈求,甚至用上了蛊惑的法术。
他知道,他在要求阿言做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可是……容许他自私一次吧……
阿言的瞳孔有些涣散,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师父那句帮他解脱的哀求,是的,师父好痛苦,他应该,帮帮师父……
他的眼泪流个不停,泪水与鼻涕混杂在一起,五官拧巴着,说不出的心酸可怜。
他不停地抽噎,全身疯狂地颤抖起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开口说话是如此的困难,就像是回到了最初的最初,他还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少年。
阿言双唇蠕动了许久,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终应下了一句——“好。”
……
仙剑刺入心脏,带来的是痉挛般的颤抖,容闫却好像感觉不到痛苦一般,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笑意。
这般笑颜,足以令日月失色。
容闫躺在地上,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却没有丝毫后悔。
他想。
最终,还是他赢了。
只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弥留之际,他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了司君昊的身影。
他自嘲地笑了笑,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望向哭个不停的阿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不要自责,好吗?”
……
黑色的血液流了出来,发出了一阵“沽滋”之声,一道白色的火焰燃起,连带着容闫的尸体,湮灭在空气之中。
阿言跪在那里,神情涣散,他已经不再流泪,只是一直望着师父消失的方向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围的一切他似乎都感觉不到了,无论是压抑的空气,还是偶然路过的一个妖娆女人。
天边的雷电声响彻不停,就这么持续了几天几夜,雷声渐小,天边终于放晴。
……
司君昊御剑飞行,朝着不第山的方向赶来,神色间是掩藏不住的高兴。
他是仙界的仙罚执掌者,专职诛杀背叛者和为魔物所控的仙人。
也因此,对魔物的气息分外敏感。
几年前,容闫从雾隐山脉回来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
他身为仙罚执掌者,本该公正无私,发现容闫被种下魔种,他本该将其斩于剑下,可是……
他终究不是称职的执掌者,他徇私了。
魔种一旦成功种下,便没有挽回的余地,可是……真的没有办法吗?
人间,仙界,确实没有拔除魔种的先例,那……魔族呢?
他去了魔界。
用了好几年的时间,终究还是让他找到了方法。
把魔种融入修为,然后,废了修为。
虽然这样会让容闫法力尽失,变得比凡人还要脆弱几分,可是这样总好过他被魔物侵蚀神智,变得六亲不认。
更何况,他可以护着他一辈子。
司君昊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虽说魔族已经蠢蠢欲动,准备大举入侵人间,现在的他,理当站在最前线,抵抗魔族入侵。
可是……他更想找到容闫,帮他拔除魔种,然后带着他大隐于市,至于这天下究竟会落到谁的手里,他并不关心……
到了。
司君昊在不第山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容闫的身影,反倒看到了跪在那里神情恍惚的阿言。
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怪异的焦躁感,阿言这是被容闫罚跪了?可是容闫平日里那么疼他,又怎么舍得?
他停在阿言面前,伸手在阿言面前挥了挥,开口问道“你师父呢?下山了?下山竟然没把你带上,是不是你犯下了什么事?”
阿言恍惚了许久,视线才开始渐渐聚焦,他看着许久未见的司君昊,神情麻木地开口“五天前,被我杀了。”
司君昊瞳孔微缩,一脸的不敢相信,他把阿言拎了起来,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什么?”
阿言撩起了眼皮,面色无悲无喜,他看向司君昊,一字一顿地开口“我说,五天前,师父被我杀了。”
“轰”
阿言被司君昊扔了出去,狠狠地砸在石壁上,五脏六腑都在诉说着疼,却让他的心里舒服了一点。
司君昊双目赤红,猛地上前扼住了阿言的脖子,咬牙切齿地开口“你怎么……敢。”
每一个字音都咬的极重,足见他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