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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离骚 第13节

作者:河汉 字数:18543 更新:2021-12-28 21:50:46

    “王爷,有时候我真替他不值。”

    “我怎么了我是不该骗他,可我也是不想让他担心啊。他要骂我就等我凯旋归来再骂好了,到时候说不定他看我能干,又不舍得骂了。”

    “”方晋什么也不想说了。

    对他,洛平便是将心付长河,散落随春水。

    方晋知道,洛平的眼里就只装了一个人,好像他此生活着就只是为了那个人。说实话,他还真有点嫉妒周棠。

    “罢了罢了,把你的战略书给我。”

    “你不是说这次不插手,让我一个人来统筹吗”

    “你家小夫子不让”方晋恨恨道。

    在原本未置一词的攻略和地形图上,方晋寥寥几笔添上了新的作战方案。

    周棠看了以后,两眼放光连连称是“没错南山匪把那股追兵逼到村庄附近,然后我换成王爷的身份带领侍卫队进行追击,都不用跟他们硬拼,只需做做样子给村民看就可以给越王博得美名,之后再用落石把他们一网打尽,这样才是真正地一举两得啊”

    “话是这么说,但这样做王爷你可能会有点危险。”

    “我有分寸,只是把他们引进落石阵而已,我的马快,不会有事的。”

    两人就细节又商讨一番,亥时末,南山匪集结完毕,列队下山。

    出山门时,方晋和周棠看到在那里静候的洛平。

    周棠因为心虚愣了一下,倒是方晋翻身下马,来到了洛平面前。

    洛平终究是担心“怎么样重新商定过了吗万无一唔。”

    夜里山风很大,吹得洛平发髻散乱,说话时一缕长发贴着面颊飘进嘴里,把他的话生生截断了。

    方晋满眼无奈,伸手拨开他脸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我说慕权兄,你对我这么不放心吗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是要确保他万无一失的。”

    周棠望着方晋的动作,心里顿时涌上一阵不快,脚下一蹬,竟直接从马上施展轻功掠了过去。

    这时也顾不得心虚了,他挥开方晋的手,揽过洛平道“小夫子你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快回去吧,你放心,我们一定凯旋而归,到时候我再向你请罪。”

    “”洛平抿唇看他,分明还在气头上,可偏偏移不开眼。

    虽然乔装成了一个小喽啰的模样,可少年的面庞仍旧英气逼人,剑眉星目,还有那一身的踌躇满志,凛冽得让他怔忡。

    “小夫子”周棠万分委屈地喊着他,见他不理自己,忽然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耳廓被热气扫到,洛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大步,随即仓皇躬身道“我知道了,祝王爷和寨主早日得胜归来,洛平在此恭候捷报。”

    眼巴巴看着小夫子的耳尖红透了,怀抱却是空空如也,周棠满脸不甘心。

    方晋在一旁看着,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山寨几乎空了,只留下一些杂役和两队守寨的护卫。

    平日里的聒噪骤然安静下来,洛平觉得有些不适应,想去廷廷的房中聊聊,却被告知廷廷也随寨主他们一起去了。

    洛平想想也是,做山匪廷廷不乐意,杀山匪他定然跑得比谁都快,更何况周棠本来就有让人追随的气度。尽管两人碰面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但廷廷是甘愿为周棠出力的。

    不过那孩子也是的,都不跟他说一声就这样跑了,刚才也不出来跟他打声招呼,这招先斩后奏倒是也跟某人很相像。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洛平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挑亮了油灯。

    火光跳跃,在暗夜中笼罩出一片氤氲,洛平睡不着,便望着它出神。

    临行前周棠在他耳边说的是“你去为我点一盏灯吧。”

    那本天阶凉如水果然是周棠故意丢在他那里的。

    层楼俨然,百里天阶凉如水;孤灯如梦,少年不识情滋味。

    这盏灯会亮到他回来的那一天。

    如同那个故事结局来临时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这回不装可怜了,我不舍得让他为我心疼。

    第三十五章 守灯蛾

    灯火轻微地颤了一下,在窗纸上映出瞬间的黯淡。洛平下意识抬起头来,看着那盏灯,心里也是一颤。

    挑了挑灯芯,见灯火还是不旺,他又添了点灯油。

    这盏灯已经燃了三天三夜了,他一直没让它熄灭,即使自己事务缠身要离开,也会让仆役帮着照看。大概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盏灯灭了会是什么不好的征兆。

    周棠他们一去数日,每日都会有人回来禀报情况,让洛平也大致了解了方晋修改后的作战方案。这一点倒是让洛平很欣慰,不管怎么说,周棠知道有人担心他,也会更加注意自己的安危。

    这几天王府那边一直宣称王爷到勾凉出游去了,所有事情由程管家一手接下,再转交给身在南山的洛平处理。

    再一次浏览了面前的卷宗,洛平的眉头蹙了起来。

    昨夜,程管家送来一份有关姚鹏飞姚副使的动向汇报,说他已于昨日动身往京城去了,要为前段时间越王府插手的一件贪污案平反。

    告御状么看来杨知州终于忍无可忍,派出了自己的心腹,要出手自救了。

    那姚鹏飞本是杨旗云的门生,后入仕为官,便一直追随着他,为人刚正不阿,几年来颇得百姓赞誉。只不过姚鹏飞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觉得杨知州是恩人,不管别人拿出什么样的证据来揭露杨知州的丑行,他一概不信。这次更是为了给恩师出头,不惜千里进京,要去圣上面前参越王一本。

    洛平随意地在卷宗上勾勾画画,忽然舒展了眉头。

    对什么人就要用什么计策,对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便要用情义收服。

    次日,洛平先听了关于周棠那边进展的报告,心算一下,然后给程管家布置了一个任务派人拦住姚鹏飞。

    “洛先生,你的意思是,要把他抓回来禁足吗”程管家从来都很在意细节。

    “不,不要与他正面冲突。”洛平道,“后天之前,只要截住他往小井村的去路,让他改道岷山就行了。”

    “岷山那不是王爷”

    “正是。”一阵清风吹开了半掩的轩窗,洛平拢着衣袖护住摇曳的灯火,“就看我们的越王,是不是真的能一举多得,收服百姓的心了。”

    往日,小夫子给的回复总是很短,譬如“甚慰”、“戒骄”、“祝胜”,但是周棠今日收到的回复长了很多很多,长得让周棠心花怒放“方晋你看见没有,小夫子愿意跟我多说几句了”

    方晋瞟一眼回信,装模作样地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遍“岷、山、救、姚。还请王爷告诉我,他跟你多说什么了,你所说的那几句在哪里”

    周棠理直气壮“多了两个字,这就是进步。你没看出来吗小夫子有事情托付给我,表明他信任我,只要我好好把事情办妥,回去后他定会夸奖我的,到那时我就可以趁热打铁让他消气。”

    方晋懒得理他这种无赖式的乐观,拈起周棠留存下来的一沓回信道“他的话也太少了些,他是因为跟你生气,还是一向这样”

    周棠撇了撇嘴“他一向这样。以前给我的留什么的,都是能短则短,也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心情寄于笔下传达给我。方晋,你有句话说得很对,他太淡漠了,好像把什么心思都压抑住了,你说他这是为什么呢”

    “”方晋不知怎么回答。

    他蓦地想起洛平所说的那个故事中,那人被三项重罪逼死的情节,虽然现在看来,若是套用在周棠和洛平身上,非常难以置信,但是“我想,他不是没有热情,而是不敢轻易交付出来吧。”

    飞蛾扑火。因为知道会被那团火焰烧死,所以把自己藏在黑暗中,一直远远地绕着火焰旋转又旋转。

    “我会让他交付出来的,我也决不会辜负他的热情。”

    方晋望着周棠认真的侧脸,没有接话。毕竟谁也不能断言,那只飞蛾最后会不会再次扎入其中,心不由己,义无反顾。

    “小夫子果然神算,时间真是刚刚好。”周棠阖上密报,志得意满。

    这几日进展十分顺利,南山匪与红巾寨统领下的小队盗匪经过几次摩擦与交手,已然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

    今夜便是那批安排好的“货物”路过岷山之时,也是他们最终一决胜负之时。

    而小夫子那边也把姚鹏飞诱到了岷山脚下的村庄留宿,这一出“回程的越王挺身而出,勇救村民于水火,还不计前嫌救下政敌”的戏码,就此上演。

    周棠招手叫来廷廷“就照我们之前安排好的做吧,你与我身量相当,就先代替我做方寨主的跟班喽罗,我现在要恢复王爷身份,去好好地招揽人心了”

    廷廷冲他翻了个白眼“看你急吼吼的样子,是有多想在洛先生面前邀功啊真不想理你这个笨蛋”

    说是这样说,廷廷换上了周棠那身跟班装扮,等周棠恢复成风度翩翩的越王时,拍着他的肩别扭道“可别死了啊,那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周棠心情很好“承你吉言”

    那夜,岷山上火光冲天,那是南山匪的寨主率领一干人马烧了红巾寨分支的营地。

    山下村庄里的数百村民都目睹了这场山匪与山匪之间的拼杀,一时间鸡飞狗跳,不知如何是好。留宿在此地的姚鹏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端吓得两腿直哆嗦。

    一队途经这里的商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惧,老板喳喳呼呼地让武师守住自己的“货物”,眼瞅着一路头扎红巾和一路来历不明的匪徒都冲着他而来,顿时哭天抢地起来“都说越州山匪横行,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只恨那知州为官庸碌,竟任由匪徒如此猖狂”

    正乱着,南山匪和红巾匪一前一后逼近村庄,就在这时,一队人马如从天降。当先一人骑着黑色骏马,一袭绣金锦服,不是越王又是谁

    村民中有人高声喊道“是越王越王来救我们了”

    也有人焦急道“可是越王随行只带了这么点人,自保尚且不易,何谈救人”

    周棠身形敏捷,铿锵之声中,飒飒英姿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眼“大胆匪徒,竟敢扰我百姓我周棠就算拼尽全力,也绝不让你们得逞”

    奔驰中的廷廷做了个欲呕的动作“寨主,你不觉得他演得有点过吗”

    方晋笑道“无妨无妨,百姓就爱看这出。”

    周棠手中宝剑出鞘,堪堪架住廷廷砍向姚鹏飞的一刀,然后才仿佛刚发现似的,讶然道“哎这不是姚副使吗你怎会在此”

    姚鹏飞张着嘴哑巴了,心说这下完了,遇上知州的死对头,哪里还有活路

    岂料周棠朗声道“快躲去安全的地方吧,跟着本王的这名侍卫,他会保你平安”

    姚鹏飞讷讷“我你、你为何”

    周棠哂然一笑“你我恩怨事小,姚大人为官清廉正直,可谓国之栋梁,实在不该命绝于此啊。”

    姚鹏飞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咬牙,一边逃命一边涕泪两行。

    摆平了姚鹏飞,周棠按照原计划引诱敌人深入岷山峡谷,混乱中几个南山匪也帮他挡了许多红巾匪的攻击。

    成功地把追兵拦在落石阵中后,一切基本尘埃落定。

    只剩下方晋在前面假意奔逃,周棠在后面假意追击。

    月满峡谷,周棠回转马头,欣赏着自己的首战告捷,心中甚是畅快。

    只待天明便得胜回山寨,再载誉回王府

    然而与此同时

    噗地一声闷响,桌周围陷入一片黑暗,惊得洛平动作一顿。

    今夜并没有起风,可那灯火却莫名地灭了。

    灯芯散发出一阵残烟气味,洛平执笔的手腕微微抖着,滴滴浓墨落下,毁了满篇文。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重新点燃灯油,沉默着守了一会儿。

    突然他起身披衣,急急唤来仆从“备马下山”

    岷山峡谷。

    “越王好胆识我家寨主特来送上一份大礼”

    声音响起在周棠最放松警惕的时候。

    那只冷箭穿入他的身体时,惊愕之余,最先浮现在脑中的不是生死由命,不是大业未成,而是洛平痛惜心疼的神情。

    剧痛带给他片刻的失神,乱糟糟的心绪纷至沓来。

    这回不用装可怜了,小夫子肯定不会再生我的气了。

    只要那盏灯为我亮着就好,我会回去找他。

    就好比循着火的飞蛾,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对,我就这点出息。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我要再见越王一面,甘愿以身相许

    第三十六章 剜心口

    峡谷末端的山坡上,一队与刚才的追兵来自不同方向的红巾匪骤然现身。前面的方晋察觉形势有变,立即转为守势,一边命令南山匪张弓备战,一边掉转马头想要提醒周棠。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对方先发制人,在那声大喝之前,一支箭矢便破空而来,径直向周棠飞去。

    周棠高坐马上,又是一身显眼服饰,这一记暗袭命中率极高。亏得他反应迅疾,箭簇的寒芒一闪而过,他竟凭着直觉侧身翻滚下马,堪堪避过了心口要害。

    不过那支箭来势太猛,还是从他的左侧腰腹上擦过,生生带下一层皮肉。

    周棠落地时踉跄了两步,疼痛令他眼前发黑,有一瞬间的闪神。

    四周的侍卫迅速将他护在中央,欲为他挡住再度飞来的箭矢。奇怪的是对方放了那支冷箭之后,突然安静下来。

    此时红巾寨、南山匪、越王三股势力呈鼎足之势,谁也不敢妄动,局面变得复杂起来。

    红巾寨这支队伍的领头人对方晋带领的南山匪说道“大家同为草寇,相煎何太急呢今后有利均摊,我们寨主也不会亏待了你们。今日之事权当误会,寨主命我送你们一盒雪花银,聊表诚意”

    咚

    那人话音未落,刚端出来的木盒上就钉上了一根箭矢。

    方晋手中的弓弦轻颤,他朗声道“恕方某不识抬举,我南山匪建立之初,便是奔着你们越州第一大寨的名头去的,要我们联手也可以,让你家寨主归我管,从此只有南山匪,没有红巾寨”

    那人微一怔楞,大概是没想到这么个新成立的小山寨口气倒不小“你不要太嚣张”

    方晋很是不屑“你能耐我何平头百姓的小钱我们敢抢,贪官污吏的赃银我们也敢抢,四方山匪的生意我们照样抢没有我们不敢抢的东西,我们为何不能嚣张”

    那人显然被激怒了“哼,你们不要给脸不要唔咳”

    他终究是无法把这句话说完了,又是一根箭矢,这次没有扎在木盒上,而是扎在他的喉咙里,大量的血沫从他口中呛咳出来。

    红巾寨人一片哗然,有人骚动着要回击,被一个看起来稍有地位的人拦了下来。

    “这一箭是我送还你家寨主的。”周棠道。

    冷箭谁不会放关键要看谁放得更有准头。

    周棠挥开保护自己的侍卫,手持一张乌木弓,弦上又搭了一支箭,细看的话,那弓弦上悬着几滴血珠,是他的手指从腰腹的伤口上带的。

    嘣地一声,这次的箭矢直指方晋,力道很大,不带半点犹豫。若不是方晋有所准备,说不定也要吃大亏。

    “这一箭是送给这位什么南山匪的寨主的。”

    弓弦上的血珠溅在周棠脸颊上,衬着他唇边傲然的笑容,艳丽无双“你们倒是大胆,公然在本王面前谈论黑吃黑,当本王真被刚才那软绵绵的一箭射死了么”

    红巾寨的人被他眸光扫到,竟感到一阵寒意,不知怎么连毛孔都立了起来。有人不服气,反唇相讥“越王好像搞错状况了吧,不管怎么说,现在这里两匪一官,你觉得哪一方的胜算更大”

    周棠轻哼了一声,向着他们重新搭上三支箭,挑衅道“那就来啊,这条峡谷太窄了,本来就容不下这么多人。”

    红巾寨和南山匪皆有数十人,而越王身边仅有寥寥十几人。红巾寨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然要跟他们硬拼在带伤的情况下

    周棠的三支箭射翻了两个人,有一箭放空了。逞强到这个地步,他知道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是此时此地,没有其他办法,他现在是大义为民的越王,决不能跟穷极恶的红巾寨谈判。

    混战开始时,方晋便做出了撤退的姿态。他无心恋战,只抄起那个装着雪花银的木盒,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山谷,俨然一副强盗风范。

    红巾寨人没想到此人这么无耻,原本料想的联手应战变成了腹背受敌,赔了夫人又折兵,顿时慌了阵脚。

    南山匪冲出去后,方晋立即下令“回山”

    廷廷愕然“我们就这样丢下他不管了吗对方那么多人,他又有伤在身”

    方晋皱着眉回答“若是这点事情都应付不了,他就枉为我烛山门下的弟子了。”他不允许任何人回头帮周棠,“听令,回山”

    不是他不想援救周棠。

    南山匪和越王必须撇清关系,他只能这么做,他也相信周棠懂得该怎么做。

    洛平披星戴月地下了南山,直奔越王府。

    据守门的仆役口述,当夜他打开王府大门时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是冤鬼索魂来了。

    “那时候的洛先生脸色太可怕了,头发散乱,嘴唇白得跟纸一样。”证人甲说。

    “是啊是啊,洛先生回房之后我去给他送茶水,看见他在画好大一张图,好像是阵法一类的东西,先生该不会是撞邪了吧”证人乙说。

    “不止呢洛先生还半夜去请邻街的张木匠去了,用大把的银子砸得张木匠当晚就开工了,现在还趴在西市口呢”证人丙说。

    “都给我干活去府里就剩下你们几个了,敢偷懒,工钱不想要了”程管家说。

    众人赶忙噤声,各忙各的去了。

    程管家望着空荡荡的王府,心中喟叹王爷、方先生、洛先生,这三个主子真是永远不得安生不过跟着他们,好像真的能成大事的样子。

    这三人的心思都让人摸不透,尤其是洛先生,昨夜火急火燎地回来,忙活了一宿,早上拿出代行王令的牌子直接带走了王府内的所有侍卫。

    王府里冷冷清清,西市口却热闹非凡。

    张木匠正带着五个学徒工拼了命地赶工,那是个异常大的圆形高台,上面按着八卦方位刻画了许多华丽而繁复的阵法。

    通方的街道上处处张贴了公告,说的是越王将在七日后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

    洛平走后的第二天,岷山的知县便带着几个人前来求见知府和知州大人。那几人中有村民、秀才、商,最出乎杨知州预料的是,然自己的心腹姚鹏飞也在其中。

    一干人等声情并茂、泪如雨下地诉说了“越王夜战群匪、光荣负伤”的事迹。

    此事火速传遍了大街小巷,激赏者有之,怀疑者有之,更有人听了他们的叙述,非常担心越王的下落“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活着回来吗”

    程管家出面解释“王爷此次出游,实为暗访各地匪情,他说了,若是平安归来,便要向天宣告,誓要清剿匪患,若是不幸蒙难,便要用己身祭天,向越州百姓谢罪祈福。”

    这是洛平临行前交代他的,他一字不漏地复述。

    听了这番说辞,不知哪家的千金当场就感动哭了“越王少年英雄,老天有眼,定不会把他带走的我要再见越王一面,甘愿以身相许”

    洛平见到周棠的地方,是在距离通方城二十里地的山路上。

    彼时周棠已经失去了意识,由一名侍卫护骑在马背上,整个人摇摇欲坠,衣服被血污染得不成样子,脸上也是一片灰黑,早已没有了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身边的侍卫也仅仅剩下了八人,看来这一次交锋虽然赢了,但损失惨重。

    周棠一行人看到洛先生带着那么多人前来迎接,知道自己和王爷已然安全无虞,心里终于松懈下来,有个年纪轻的,当即栽倒在马背上昏睡过去。

    洛平上前对护着周棠的侍卫长说道“辛苦了,王爷就交给我吧。”

    “是。”侍卫长的胳膊上也有伤,忍着痛轻轻将王爷放下马来。

    洛平见状转向随行而来的大夫“先给他们处理伤口,不急着上路。”

    大夫给越王检查了伤势,发现腰腹处的箭伤最为严重,由于崩裂开来,又有感染,导致了他的高热昏迷。

    “洛先生,这伤要及时剜去烂肉,不然越拖越麻烦啊。”

    “那就剜。”洛平很坚决,声音冷静得有些过头。

    “哎哎,老夫知道了。”大夫不敢怠慢,立刻操作起来。

    刀刃带着烧过后渐渐淡去的红色,切割在周棠的皮肉上。第一刀下去,明明并没有什么声响,洛平却觉得自己的心口哧啦一声,灼烫而尖锐地疼。

    当初他也被这样剜过肉,那时只觉得是皮肉之苦,并没怎样难忍。如今看周棠被剜,竟比割在自己身上还要痛。

    他看着大夫一刀一刀地给周棠去腐,之后上药包扎,一切处理妥当后,听见大夫说“暂无大碍”,他才松了一口气。

    在大夫给其他伤员诊治时,洛平难得地没有帮忙。

    他坐在地上,怀抱着周棠,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手掌轻轻拍抚,好似在哄一个孩子。

    周棠方才因为剜肉的疼痛,眉头和鼻头一直皱着,嘴唇也咬得死紧,全然表现出那股不肯服输不肯示弱的孩子气。

    在洛平的安抚下,他慢慢舒展开纠结的神情,身体也终于放松下来。

    洛平轻声说“小棠不用怕,我来接你了。”

    周棠强撑开了眼皮,目光虽没有焦距,但那双点漆般的黑眸定定地仰望,星光一样亮,眼角也浮上一层欢喜的笑意。

    只是他说出的话仍是胡话。

    “小夫子我的灯火”

    “嗯,没有灭。”洛平认真地回答着他的胡话,“我们回去之后,我带你去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那里有属于你的,最旺盛的灯火。”

    周棠回到王府的两天后清醒了。

    醒来时,一只微凉的手正贴在他的额头上,带着他熟悉的气息。

    周棠睁眼笑起来,感觉到那只手要离开,他一把按住道“小夫子,你要是拿开这只手,我肯定又会发烧了。”

    “”洛平没有搭理他,却也没有撤开手。

    倒是周棠觉得有点奇怪了,偏头看向他。待看清小夫子熬红的眼,心里顿时愧疚难当,暗骂自己太过任性,当下就放开了他的手。

    “小夫子你别守着我了,赶紧去睡会儿吧。”

    “无妨。”洛平端起旁边的药碗,“大夫说你醒来之后就喝下这碗药,我刚让人热好的,快起来喝了。”

    “哦。”周棠乖乖喝药。

    “这药有安神的功效,喝完了你就再睡一会儿,还有些低烧,发身汗就好了。”

    “我知道了,小夫子你快去休息吧。”

    “行了,你睡着了我就去休息。”

    周棠无法,只能重新躺好,闭着眼等待那碗药的“安神功效”出现。

    可惜事与愿违,他越想睡着就越睡不着,万般无奈之下,偷偷瞟了眼洛平。

    小夫子然已经睡着了。

    于是他放心大胆地睁开眼,盯着自家小夫子看。

    洛平斜靠在床边,周棠只需坐起来,脸颊便凑到了他的鼻端。

    绵长的呼吸轻抚在睫毛上,凑得越近,体温融合得越多,叠加起来的温暖,让周棠感觉头脑有些发热。

    他想,自己这样贪婪的心思,小夫子到底能不能体会到呢

    那片淡薄的唇近在咫尺,如果真的亲上去,他会有所回应吗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小夫子,我不懂这个,那你就教我啊。

    第三十七章 向天誓

    周棠怎么也无法把目光移开,只觉得洛平的平淡安详的睡脸都是诱惑。

    鼻尖与鼻尖越来越近,他屏住呼吸,把自己的吻印在了洛平的唇上。

    由于太过紧张,他的身体都有一些僵硬,倾斜的角度拉得伤口有些刺刺地疼,像是在警告他什么一样。

    他会不会醒发现了怎么办

    这是个胆战心惊的吻,让周棠很不甘心。

    心脏跳得那么快,却没办法通过这个吻传达给小夫子。

    是他自己在害怕,没有人教过他喜欢一个人该怎么做,他看了许公子的所有籍,看懂了风花雪月,却没有看懂自己这段情感该怎么处置。

    他也是读圣贤长大的,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知道尊师重道的道理,他也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在世人眼里会有多么大逆不道。可他并不想反省自己喜欢小夫子有什么错呢没有人更值得他倾心了,他这辈子都不想离开小夫子啊

    越想头脑越昏,越想就越觉得燥热,周棠忍不住欺身上去,手掌环过洛平的后颈,指尖落在耳后细嫩的皮肤上,一点一点磨蹭着,带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的颤抖。

    不满足于停留在唇角、静止不动的触感,他摸索着舔舐,感受到小夫子干涩的嘴唇上细小的褶皱,便本能地吸吮,想让它变得饱满起来。

    “嗯”受到感官上的刺激,洛平根本无法好好入睡,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周棠猛地停下来,抬头看见洛平的眼睫掀起。

    他从那双眼里看到了自己从没见过的神色,像是挣扎在和克制的边缘,有着不真实的脆弱,迷糊中泄露了太多的情感。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小夫子,只有一刹那的多情。

    这一刹那太短暂了,周棠尚未从回过神来,就被洛平一把推开。

    “小棠你干什么”洛平斥责道,“你烧糊涂了吗”

    唇上还残留着温暖的濡湿感,洛平自己也很慌乱,只能用震怒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周棠不说话,只一个劲地缠上来,伸手去摸洛平红透了的耳朵,还要凑上去接着索吻。

    洛平被他气到了,顾不得他身上的伤,揪起他的后领拉离自己,大力甩开。就听见咕咚一声,周棠被甩趴在床上。

    伤口疼得要命,加上小夫子决绝的态度,周棠顿时委屈起来,倔脾气也上来了。

    他紧抿着唇,仍是一言不发,死死瞪着洛平,瞪得眼圈都发红了。

    洛平见他吃痛,也是满心酸楚,勉强压下纷乱的心思道“不是答应了好好睡觉的吗,突然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周棠一听他放软了语气,更是得寸进尺,回身猛扑上去,撞得洛平后脑磕在雕花床栏上。洛平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反应不及。

    周棠不得章法地去吮咬洛平的嘴唇和颈项,双手也胡乱去扯洛平的衣襟,扯开一点就迫不及待地要去亲。

    越是这样就越是焦躁,他眼里蒙上了一层湿气,口中犹在放着狠话“小夫子你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不肯跟我亲近不准躲你要再躲我就治你的罪了”

    洛平没有再推拒,只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王爷要治我什么罪呢”

    周棠捧起他的脸,不经思考就说“治你不听话的罪我要把你关进大牢里,等你什么时候知错了再放你出来”

    多熟悉的话啊。

    洛平淡淡笑了“你想关就关吧。”

    不知为何,周棠竟觉得这个笑容让他的胸口痉挛般地痛,明明那里没有任何伤口。

    他慌忙解释“我开玩笑的小夫子,我才不会舍得把你关起来的。我只是生气,我们相处那么久了,你却一点也不肯跟我亲近,甚至你跟方晋都比跟我亲近”

    洛平反问“亲近王爷想要什么样的亲近这样的肌肤相亲,王爷不觉得实在有失体统吗”

    “我喜欢小夫子,我想亲亲你而已,为什么不给我呢”周棠理直气壮。

    “”洛平颓然。

    他发现这个孩子被他彻底惯坏了,比当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王爷,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要我就能给得起的。”

    “怎么就给不起呢”周棠哀怨地望着他,大概是伤口的热度又起来了,他的脸颊染上病态的红,“怎么就给不起呢,分明是你不愿意给。小夫子我好难受,你不要再推开我了好不好,我真的会越病越重的。”

    “王爷,你还太小了,你还不懂。”洛平到底不舍得他辛苦难过,让他靠在了自己身上,但仍旧避开了他的请求。

    “你是我的小夫子,我不懂你就教我啊”迟到的药效和再度袭来的高烧令周棠的神智趋于模糊,缓慢地眨着眼,昏昏欲睡。

    洛平长叹一口气,小心地扶他躺下,为他盖好被子,轻轻拍哄,并不言语。

    周棠没有撑到他回答就沉沉睡去了。

    洛平抚过他额角的碎发,兀自喃喃对不起,这个,我没有资格教你。

    又折腾了两天,周棠的烧退了,伤也收口了。

    他还惦记着那天发生的事,但显然洛平不想再提,他也找不到机会继续纠缠下去,只能暗自赌气。

    赌气归赌气,他没有忘记正事。

    这些天因为卧床养伤,他没能收到关于南山匪的消息,不免有些担心。那天夜里的事应该闹得很大,自己又是被横着抬回来的,不知通方城内有什么反应。

    偏偏最了解事情始末的小夫子不爱搭理他,急得他抓心挠肝。终于,在今天他获准下床走动以后,小夫子摆出了找他谈谈的架势。

    “王爷不用担心,相比于红巾寨,南山匪的损失算是很少了。”

    他一开口,周棠心里就一沉完了,小夫子喊他王爷,看来还没消气呢。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道歉的时候“很少是有多少”

    “连同当时你身边的护卫,战死九人,受伤四十五人,都已经给了他们家里丰厚的抚恤。马匹损耗十二匹,兵器、弓箭损耗上百,现在也都在重新置备。”

    “哦。”听了这么详尽的数据,周棠总算放下心来,“那通方城内呢有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你让我救的那个姚鹏飞怎么样了杨知州有没有又搞出什么幺蛾子”

    “王爷,我今日就是来与你说这些事情的。”洛平道,“姚副使与一干岷山百姓已经进城,把王爷英勇杀匪的事迹传遍了整座城,那姚副使本是杨知州的心腹,连他都替王爷说话,可见王爷的拥护声有多大。”

    “嗯,那都是小夫子你的功劳”周棠赶紧拍马屁。

    洛平无动于衷“目前城里最大的影响就是”

    “是什么”

    “每日王府的门口都有大批前来探病的官员,还掺杂了一堆媒婆和丫头,哭着喊着要见王爷,媒婆手里都是成捆的美人图,丫头的怀里都揣着自家小姐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整个王府给围得水泄不通,连方晋想悄悄进府都很难。”

    周棠眨了眨眼“啊”这是要搞什么他连忙表态,“我才不会对他们感兴趣呢,小夫子你要信我。”

    “王爷少年英雄,自然是备受年轻官吏和千金小姐们的青睐,与我何干”洛平说得平静,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要说的是,他们这样堵在门口,会阻碍三日后的祭天,请王爷示下,是要见,还是要赶。”

    “赶走赶走让程管家把他们都打发走等等,祭天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王爷回来之前就在布置的事,既然已经与红巾寨宣战,我就想让所有越州人都见识到王爷的决心和魄力,因此早几天已在西市口搭了高台,布了祈福的阵势,燃了九州木的火炬,候足七日,就等王爷的祭天仪式。”

    “我回来之前你都替我安排好了”

    “是,无论你是死是生,我都要借这次祭天,让你名垂青史。”

    祭天仪式。

    尽管事先清了路,但拥挤的人潮还是让越王的车驾行进缓慢。

    好不容易到了西市口,已经将近晌午了。

    国风之曲奏响,越王身披千岁绿锦,踏着低沉的鼓点缓缓登临,直至高台顶端,于九州木的火炬前停下。

    阳光出奇地灿烂,洒在高高的拂商台上。下面仰望的人都被晃了眼,看着越王,竟如同神祗降临。有人不自禁地感叹我们的越王,真的是天龙之子啊。

    周棠声音清亮,附乐高歌,句句凿入人心

    古有伯梁,今有拂商。

    高台仰止,意坚如石。

    紫气东来,天佑西疆。

    九州木契,越匪必亡

    以九州神木为契,本王在此向天立誓,越州匪患一日不除,本王决不甘休

    说罢,他饮尽祝天之酒,执寒玄铁刃刺破指尖,鲜血滴入九州木的火炬中,嗤地一声窜起数尺高的烈焰。

    九州神木遇血则爆燃,此时整个西市口弥漫起一股带着血腥气的木香。

    台下的百姓被其所感染,纷纷附和“天佑西疆,越匪必亡”

    洛平也一直仰望着他,直到眼睛被光芒刺得酸痛,无法睁开。

    仪式完毕之后,回到王府,周棠仍旧处在亢奋之中,不住地说着“小夫子你看见没有,他们都在跪拜我,他们信任我这个越王我有我自己的臣民了”

    见到他那君临天下一般的姿态,洛平的心绪也难以平复。那与他记忆中的周棠何其相似傲然的,自负的,强韧的。

    怎么这么快呢这个孩子,怎么成长得这么快呢

    洛平抑制住心中的起伏,给他包扎着手指尖的破口“我说过,王爷你终有一日会登临大承最高的地方,会拥有自己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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