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平没有回答,只是蹲下身将他抱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小棠,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丢下你。我会让你成为大承的帝王,无论中途会失去什么,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即使是她。
周棠抬眼,看见小夫子眼中映着漫天星光。
温柔得,像是要落泪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这次才是罢官十年。
、第十七章 被罢官
洛平去大理寺任职之后,整日都很繁忙。
待处理的宗卷摆了满满一柜子,审完一些又来一些,好像永远也不会减少。饶是他这种早已洞悉案件结局的人,也无法感到轻松。
不过在旁人看来,他这样的断案效率,已是令人瞠目结舌了。而且人们渐渐发现,这个人处事雷厉风行,半点也不像他外表那样谦和。
一宗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达两年之久的连环凶杀案,洛平重翻旧卷,审问了看似微不足道的几个证人,就下令缉拿了凶手。
原本大理寺卿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城郊几个流寇团伙身上,不曾想洛平缉拿回来的居然是个文弱女子。
有个小丞正不相信,质疑道“死的那几个都是身强体壮的成年大汉,你抓回来的那女子不过是个唱曲的伶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死他们”
洛平道“杀人与斗殴不同,斗殴需要力气需要狠劲,杀人却未必要费那么多功夫。一个男人再怎么强壮,总会有放松警惕的时候,尤其在一个与他共赴云雨的女人面前,破绽就更多了。”
他语气淡然,一旁听他说话的人就没他那么淡然了。那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官吏,红着脸瞟了瞟刚被押解上堂的女子,只瞟到一袭背影,却也能看出是个秀美可人的女子。
迅速转过脸来,他看着面前的上司发愣明明这人与自己同岁,看着也该是个雏儿的样子,怎么说起这种事来没羞没臊的
洛平哪管他心里想什么,当即就去堂上协助大理寺卿断案去了。
那女子在堂上抵死不认罪,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案子一时定不下来。最后大理寺卿只得命人暂时把她关进大牢,宣布改日再审。
此时洛平起身一拜,请求大理寺卿让他拷问囚犯。再三要求他不得违规逼供后,寺卿同意了他的请求,但派了那个小丞正协助并监督他。
当晚,那小丞正神色仓惶地从牢房里奔了出来,口中喃喃着“魔鬼”,“没人性”之类的咒骂,跑了没多远,便扶在墙角呕吐起来。
寺卿得知后问起他,他只摇头,说洛平并没有违规,也没有用刑过度。
第二日再审时,那女子已完全变了一个模样,目光呆滞,面色青黄,只在看到洛平时,眼中流露出怨毒和惧怕。
她对自己的杀人事实供认不讳,很干脆地画了押,寺卿给她定了罪,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了。
有知道那晚拷问细节的官差说,洛少卿看似温和,实际上有一副铁石心肠,正直公正是没错,但手段太过阴狠毒辣,恐怕那副皮囊里流动的血,都是冷的。
这些流言传到皇上那里,只博了一笑。
皇上说“洛卿为人,朕心里有数。既然大理寺卿都说他并无不妥之处,想必那些话都是些小肚鸡肠的人传出来的,不足为信。”
更不信这些流言的是周棠。
这些日子他已不再去扫荷轩,洛平不在那里了,那地方对他而言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他把那里的笔墨纸砚、桌子椅子、还有那只喝茶用的小碗通通带回了浮冬殿,每日上午自己看书学习,下午去朝阳宫晃荡,傍晚去竹林练功,过得也挺充实,只在没书看或者有问题要解惑的时候才去找洛平。
周棠从不大摇大摆地进大理寺找人。大理寺与翰林院不同,布局没那么多弯弯绕,没有文人偏爱的什么亭台楼阁、假山荷塘之类的,全部的建筑都是方方正正中规中矩的,那个大院子里也没有任何装饰,什么人走上去都看得一清二楚,周棠不想冒这个险,暴露自己和洛平亲近的关系,他还记得那个被洛平埋在竹林里的警告。
于是他要见洛平时,就在大理寺后门的门当上垒三个小石块,洛平看到后,便会在晌午时来到大理寺外的一处民居,在那里见他。
这一日,周棠在屋里巴巴地等着,看见自家夫子掩门进来,跑过去牵着他的衣袖,眯眼笑道“小夫子,我们这样是不是就叫做偷情”
洛平脚下一绊,瞅着他哭笑不得“瞎说什么呢。”
“哦对了,偷情还需要这样说,咳,死鬼,你想不想我”
“”洛平抚开周棠攥着他胳膊的手,无奈道,“小棠,你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怎么是乱七八糟呢,我看的是许公子的最新著作红杏出墙,现在京城里的少爷小姐都在读,昨日我在衡儿那里看见的。”
洛平板起脸“你和皇长孙殿下年纪太小,都不该看这种书。”
周棠撇撇嘴“开玩笑而已,小夫子你怎么这么死板。”
洛平知道他是好奇心重,也不想过多责备,只劝道“许公子的书大多以情色为主,不是不让你看,只是还不到时候”
“哦这么说小夫子你也看过”周棠兴致勃勃,“我听说你前阵子破了一起连环凶杀案,是个女子色诱了几个壮汉,把他们挨个儿杀了那女子也是红杏出墙吗”
这是周棠从芸香那里听来的版本,芸香主要强调的是洛大人如何神武断案,而他从其他地方听来的版本中,说的却是洛大人怎么冷血无情。
他当然不相信小夫子冷血无情,只是他很想知道,那些流言是怎么来的,难道小夫子得罪了什么人,故意污蔑他么
洛平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想问我什么,不用拐弯抹角。”
周棠顿了顿,忙道“你别误会,那些人说你的坏话我一句也不信的,我就是想问,你是怎么逼那个女人招供的”
洛平坐了下来,翻看着周棠带来的纸张,那上面是他上次出的题,以及周棠给出的答案。
他不说话,周棠也不敢多说,坐在一边静候他开口。
洛平对周棠给出的答案很满意,在上面用朱笔圈了几处说“这里的想法很好,你进步很多了。”
得到小夫子的夸奖,周棠很是高兴,没想再提那件案子的事,最后倒是洛平重新提起。
他叹了口气说“五年前那女子一家被杀害,父兄被弃尸荒野,姐姐被强暴致死,凶手便是那五个被害的男子。这两年,那女子处心积虑要给家人报仇,不惜以身色诱,将那几人逐一杀了。然而就在两个月前,她杀了最后一个人后,竟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把那贼人的孩子打掉了,我找出她的线索,便是三日前为她堕胎的大夫。”
周棠颔首,可他还是不明白,小夫子怎么就被说成冷血无情了。
洛平看他仍旧疑惑,也不打算隐瞒,接着说“那天在堂上,我的证据不足,她又不肯招供,我只好去逼供。”
“你用火钳子烫她了吗”周棠所知的刑罚中,他觉得这个最疼。
洛平摇头“没有,我没有对她动刑。”
周棠松了一口气,就是啊,他的小夫子这么温柔,怎么会伤害一个弱女子,果然那些人都是瞎说的。
“我从那个大夫那里找来了她堕掉的胎儿,在她面前搭了一口锅,把那一小团肉放进去煮了。如果她不招供,我便让她把自己的孩子吃回肚子里去。”
周棠愣在当场。
“小夫子,你开玩笑的对不对”
洛平笑了笑,在纸上为他布置下新的课业“这几天,你就把战国策好好看看吧,别再看许公子的书了。”
周棠回去的途中一直在想,小夫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那个给他温暖拥抱的人,那个会心软陪他入睡的人,那个牵着他一步步往前走的人,怎么忍心在自己的双手上留下这样的罪恶他明明是那样干净的一个人啊。
听洛平亲口说出这件事,周棠并没有感到恐惧。在那一瞬间,他体会到的是一阵刺骨的疼痛。洛平那个无所谓的笑容,像是硬生生在他心上砍了一刀。
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可以让一个人把自己的人性都藏起来。
那样的人心,难道不痛苦吗
周棠想了很久,终于理清了思绪。
他想,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评判小夫子做的是对是错。
因为小夫子也许不是一个好人,但他是这个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
他只愿自己快点长大,以后再遇上那些不得不为的罪恶,就由他来代替他残忍,由他来代替他担当。
他的小夫子,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
三年后。大理寺。
洛平伏在案边,提笔,又落笔,似乎在为什么事犹豫。
一旁恭候着他的青年颇感奇怪,他很少见这人如此犹疑不定“寺卿,这个案子怎么了”
洛平摇了摇头“没什么。”
说是没什么,可他的眉头一直蹙着,那青年就有些担忧“是不是他们哪里出错了”
“谁也没错,是我自己拿不定主意。”洛平放下笔,展颜一笑,“袁序,你帮我沏杯茶来可好抱歉,总是劳驾你这个少卿给我沏茶,只是其他人沏的茶,我实在喝不惯。”
“那是因为没人知道你要喝那么浓的茶真是的,累到非要喝浓茶才能提神,你就不嫌苦么”袁序数落着他,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给他沏茶去了。
茶端来时,他看见洛平仍旧对着那本卷宗出神,劝道“寺卿,这案子也不急于一时,若是觉得难办,过几日再考虑吧。”
洛平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好,我知道了。”
知道他压根就没听进去,袁序无奈叹气。
从前他不了解这个人,见他断案狠绝,便以为他是铁石心肠,好一阵子都在跟他暗中作对,可相处得久了,他慢慢知道,这人有一颗极柔软的心。
只是他把自己炼成了铁石,来隐藏这颗心。
三年时间。
三年时间,洛平已从当初从六品的修撰,晋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当年骂他是“没人性的魔鬼”的小丞正,竟成了他身边最得力的助手,顶替了他原先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三年时间,朝中局势大变,皇上立了长子周枫为太子,臣子们开始重新考虑拥护谁继位的问题。
曾经最受宠的万贵妃,由于私下与臣子结党,意图干政,被打入冷宫。现在后宫中最受宠的,是马太师的女儿,被封淑妃。
三年时间
洛平想,唯一没有大变化的,恐怕就是他的小棠了。
那个仍旧在浮冬殿韬光养晦的孩子,虽说已经成长得可以应付宫里的权势漩涡,但还是让他很不放心。
轻轻敲着面前的宗卷,洛平犹豫着。
到时候了,已经到了皇上把他这颗棋子丢弃的时候了。
这些年皇上利用他这个承蒙圣恩的大理寺官员,清除了不少阻碍太子的党羽,有些是当真有罪,有些是怀璧其罪,洛平一一按照皇上的意思办了。
偶尔,他也上书为谁求过情,只是他自己也知道,那不过是做做样子,上一世,皇上就没搭理过他的那些求情。
现在这份卷宗,该是他接手的最后一个案子了。
他会与当年一样,为这个皇上亲手造就的巨大冤案代笔写诉状。
他会给皇上一个理由,一个把他彻底逐出官场的理由。
这样他才能自由,才能在那个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去他的身边。
只是
他现在被罢官的话,那孩子必须要在宫里独自撑一年。
不知他能不能撑得住这暗潮汹涌的一年呢。
周棠刚刚听闻那个消息的时候,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逮着芸香再三确认后,又跑去了朝阳宫打听,得到同样的结果。之后他又去了洛平的府邸,那里已空无一人。他还是不相信,最后直冲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一个叫袁序的少卿告诉他“是真的。洛寺卿被罢官了。”
“为什么会这样”周棠急问,尽管他已经听了不下五个版本,他还是想再确认一遍,确认一遍这不是真的。
“寺卿为一个案件代写诉状,触到了皇上的逆鳞。皇上在真央殿龙颜大怒,我们本以为寺卿要获罪砍头了,幸好皇上开恩,只让他罢官十年,说他太过年轻莽撞,十年后再来任职。”
“十年”周棠脑中一片空白。
十年,十年没有洛平的日子,他要如何度过
震惊过后,强烈的愤怒涌进他的脑中,他听见自己理智的弦绷断的声音。
十年
那人不是说永远不会丢下他么那人不是说要守着他直到他得到自己的江山么那人不是昨天还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怀抱么
为什么食言
为什么要离开
他的小夫子到哪里去了
袁序看着七皇子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也吓了一跳。
寺卿离开,他也很难过,毕竟那是朝夕相处的人,是最爱喝他泡的茶的上司,可这个深宫里的皇子怎么比他还难过怎么好像死了爹一样难过
“呃”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赶紧把要说的话说完,“七殿下,寺卿临走时说,如果您来找他,就告诉您,他在扫荷轩给您留了一封”
话没说完,就见七皇子一阵风似的跑了。
袁序呆愣了一下,心说扫荷轩在哪儿,秣城有这么个地方么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十分之一。
闲言碎语
1、汉子一般晚上更新,其余时间如果晋江显示更新,那都是在捉虫子。
2、苟延残喘的下章预告什么的,就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它留下来。其实它已经是个渣渣了。
、第十八章 一年变上
踏进扫荷轩的时候,周棠原本烦乱纠葛的心情一瞬间沉淀下来。
时光荏苒,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已有三年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只是个房子而已,他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值得眷恋的,然而今天再次走进来时,蓦然发现这里留下了他太多的怀念。
这个落满灰尘的屋子,仍旧是那时候的样子,破扫帚堆放在角落里,墙壁上有一些难看的霉斑,本来还算完好的柜子,如今一条腿断掉了,歪歪地立在那里。
有一扇窗开着
那里是唯一纤尘不染的地方。
周棠走过去,在窗台上看见了洛平留给他的东西。
小瓷碗中盛着一汪茶水,水已经完全凉掉了,不过茶叶的香气犹存。不单单是碧螺春的味道,还夹杂着一股熟悉而悠远的清香。
周棠记得,小夫子曾给他沏过一碗这样的茶。
由于那时他一路从宫中小跑而来,到扫荷轩后口干舌燥,端起碗就囫囵喝了下去,小夫子见状心疼无比,是心疼他的茶叶“我就不该给你留一碗,真是暴殄天物”
他一头雾水,问怎么了,小夫子说,这茶是他用纱布袋装了,在黄昏莲花将要合拢时放入花心中,待到次日清晨莲花初绽时取出,把薰染一夜的茶袋以热水冲泡而成。如此麻烦又如此雅致的茶,就被他当白水喝了,他能不心疼么。
后来小夫子就没那份闲情给他泡这茶了。
周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清苦混着香甜,不知不觉心就静了,唇边溢出一个微笑。
小夫子花费一场黄昏一场清晨,为他准备了这么一碗茶,就说明他从没打算要不辞而别,说明他即使离开,也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茶碗下镇着一封信笺。
周棠是怀着慎重而紧张的心情打开这封信的,他以为,小夫子定会给他一个详尽的解释,也许篇幅会很长,也许会有大段对他的不舍
而事实上,这封信只有寥寥几句话。
小棠亲启
皇命难违,洛平领命罢官十年。
鄙人戴罪之身,京城中无栖身之地,不如归隐,君无需焦急挂念。
如今朝中风云变幻,望君务必加倍小心谨慎。
必再相见,静候佳期。
慕权敬上
乍看见这么简短的留书,周棠差点一气之下又把信纸给撕了。
不过他望着那句“必再相见,静候佳期”,终于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佳期何时才是佳期呢
当真要他等上十年么
那个一直陪伴他支撑他的人,就这样消失了不告诉他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句不知何时兑现的承诺,就这样退出他的生活中了么
这让他,怎么接受得了呢。
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清甜的最末端,却是漫长的苦涩。
柳枝轻拂过轩窗,周棠的目光缠绕着那抹嫩绿,停驻在窗棱的刻痕上。
那次他不小心把一本藏书撕坏了,洛平骂了他,罚他抄书。
他心里委屈,在窗台上刻了一幅画,是小夫子拿书要敲他头的模样,一旁还歪歪扭扭地标注着三个字臭夫子。
现在那里多了一些东西。
在臭夫子的旁边,有一个抱头躲闪的小人,眉眼弯弯地笑着。小人的旁边标注着三个清隽的字死小棠。
“噗”周棠不由喷笑出来。
他没想到,一向稳重的小夫子也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
那刻痕还很新鲜,分明刚刚刻好不久。
抚摸着那些粗糙的木渣,周棠把额头抵在“臭夫子”的身上“小夫子,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我怕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坚强。”
他知道,自己不能总是把小夫子当作自己的依靠,这三年来,他也在慢慢学着独立处理一些麻烦。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小夫子会真的不在身边。
一个在心里生了根的人,不是说拔就能拔掉的。
周棠把扫荷轩打扫干净,把原先的桌椅都搬了回去。尽管只有他一人待在里面,他还是放了两把椅子。
每日早晨他会过来读书习字,有时会下意识抬头看看对面那把椅子,总觉得小夫子就坐在那里,或是看书,或是浅眠。
这样的感觉很奇特。
因为自从洛平进大理寺任职后,他们就鲜少有机会如此对坐了。
可不知为什么,那人离开后,这样的记忆却一天比一天清晰,也一天比一天让他欲罢不能。于是他就像上瘾了一样,不来扫荷轩坐坐,就浑身不舒服。
翻开许公子的最新力作长留记,周棠专心看起来。
是的,他又开始看许公子的小说了。
没有小夫子管教他了,他为什么不能看
只是这本书的结局不那么美满,结尾的一句词是
恨别离,离人未归,燎相思,思已成灰。
周棠愣了愣,把书撕了。
秋去冬来,天黑得早了,北方刮来的寒风更加刺骨,冷不丁还飘起了雪。
方晋抬头看了看天,又在心里盘算了下,不禁有些懊恼看来今日是进不了秣城了,与其在城墙根底下喝西北风,还不如暂且找个地方落脚。
只是京郊这样偏僻的地方,不知有没有客栈
客栈是没找到,不过他很快就在距离官道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家酒肆。
推门进去,里面还挺热闹。
酒肆里的人大多与他一样,都是赶着进城却被风雪绊住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吹牛,使得这小小的酒肆里暖烘烘的。
方晋四处打量了一下,唇边勾起一抹笑。
这家的老板倒是挺有本事,酒肆开在官道边,四方来客同堂聚,没有雅座、没有上房,官差在一边,黑商在一边,江湖人在一边,老百姓在一边,各歇各的,互不相扰,还真是一派其乐融融。
跑堂的伙计过来招呼他,见他孤身一人,便伶俐地把他引到靠近掌柜的角落,周围都是平头百姓,两个书生不胜酒力睡倒在邻桌,正是最不惹是非的地方。
他向伙计道了谢,点了一碗牛肉面几个小菜,又要了一盅酒。
一旁的卖唱女见来了个这么丰神俊朗的男子,时不时向他送来羞涩倾慕的目光,他只当看不见,自顾自地安静吃喝。
此处虽是角落,但视野极好,几乎整个大堂他都能看到,正当方晋津津有味地看着两名官差划拳,一个奸商劈里啪啦拨算盘,三个小孩争牛肉的时候,酒肆的门再次被推开。
来人一身素衣轻裘,穿得很是单薄,脸上被冻得有些发红,不过没见他冷得直哆嗦的样子。那人收了纸伞,掸了掸肩上白蒙蒙的残雪,扫了一眼酒肆,发现几乎没座了,便径直向掌柜这里走来。
方晋觉得有些奇怪,那跑堂的见那人进来,竟没有上前招呼,而是跑到了后堂。
不一会儿,后堂里走出一位老妇人,手里捧着食盒递给那人,那人接过食盒,向老妇人、掌柜的和跑堂的说了几句什么,三人诺诺应了,那人就要离开。
此时方晋已明白了,这人不是什么赶路人,而是这家酒肆的老板。
他一时兴起,想要会会这位老板,便起身走到那人身边,一揖道“在下方晋,也是路过此地稍事休息,兄台若是不介意的话,与在下同桌共饮可好”
那人闻言转头看他,脸上忽然浮现出极度惊诧的表情,虽说很快收敛起来,但还是被方晋察觉了“怎么,兄台认识我么”
那人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发白。
老妇人插嘴道“客倌你可能误会了,这位不是客人,是我们老板。”
方晋心说我就是猜到他是老板才来搭讪的,面上故作讶然“啊,那真是冒昧了。”
“孙大娘,你去忙吧,我在这里吃也行。小李,王掌柜,你们也招呼客人去吧。”那人打发了自己的几个伙计,冲着方晋谦恭一笑,“阁下盛情邀请,洛平怎敢退却,入座吧,这一顿,当我请你了。”
洛平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遇见此人。
上一世他被罢官十年,郁郁寡欢地回到故里,一心只想着怎么重回官场,并没有像现世这样在京郊开设酒肆做生意,所以也没有遇见那时的方晋。
如今想来,当年此人并不是凭空出现在周棠身边的,原来早在这一年,他就开始涉足大承的朝政了。
共饮了几杯酒,两人表面上相谈甚欢,其实各怀心思。
方晋是在琢磨洛平的来头,洛平是在琢磨方晋的目的。两人都是聪慧机敏之人,很快就有了各自的结论。
方晋已然想起,近几年朝中有个极得皇上器重的洛寺卿,听说年初获罪被罢官十年,看来就是眼前这位温和谨慎的酒肆老板了。
而洛平也探听出了方晋想要投奔的势力“太子殿下”
方晋侃侃“正是,在下虽是一介莽夫,但也想为国尽忠,为大承的江山社稷谋福。听闻太子殿下仁厚贤德,便想前去做其幕僚。”
洛平摇头笑道“阁下若是莽夫,那大承就没有贤士了。”
方晋“洛兄谬赞了。在你面前,方某哪敢自称贤士。”
洛平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顿了顿又说,“洛平已不在朝堂,按理说不该多言,不过与阁下一见如故,还是想要劝阁下一句话。”
“但说无妨。”
“太子虽然贤德,确是值得辅佐的继承人,但可惜”
“可惜”
“可惜,福寿不够啊。”
轻叹般地说完这句,洛平起身要走,方晋伸手拦住了他“洛兄此话怎讲莫不是知道什么变故”
洛平拂开他的手腕“洛某言尽于此,阁下好自为之。”
刚往前走了两步,谁承想又被再度拦下,洛平无奈看向他。
方晋却没有再问太子之事,而是关切道“洛兄这样出门,不觉得冷吗”
在他看来,洛平穿得实在太少,他有内功护体尚觉得外面寒冷,不由担心他这样的书生体质能不能吃得消。
洛平淡笑“不妨事,我不畏寒的。”
“不畏寒可你的手这么冷”
“嗯,可能是以前习惯了吧,不怎么难受。”
也许是上一世在无赦牢中待得久了,也许是因为去阴曹地府走过一遭,洛平发现自己确实不畏寒了。纵然身体的温度冷如寒冰,他也感觉不到。他想,这大概是重生的后遗症吧。
放走洛平之后,方晋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初见时洛平的满眼惊诧,好像许久之前就认得他一样。
可他自己却没有这个印象。不提他过目不忘的本事,按理说这样一个妙人,只要见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若是再让我遇上你,我一定耍尽无赖把你缠住。
、第十九章 一年变下
第二天雪停了,但天气仍然阴阴的。
跑堂的小二睡得迷迷糊糊,忘了添火炭,被孙大娘的擀面杖敲醒。酒肆里没醉的伸着懒腰往外走,醉了的被人拖着往外走,还有那不想走的,还在接着要酒喝。
方晋就是那个不想走的。
私心上,他还想再见一见洛老板。
思忖了一宿,他还是想向洛平求教一下,如果太子殿下真如他所说的“福寿不够”,那么他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么比如说深藏不露的二皇子殿下
他看得出来,洛平绝不是一个甘心做区区酒肆老板的人物。他跟他有着同样的野心,还有对权势同样的向往,而且他比他更了解当今朝堂的局势,没道理会止步于此。
所以他想说动他,与自己一同前往秣城。
他没有白等,不久,洛平走进酒肆,把食盒还给了孙大娘,要了一碗粥两个包子,吃起了早点。看样子他不住在酒肆中,但每日都来此处用膳。
方晋正要上前搭话,洛平刚巧看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我家的酒这么好喝吗,竟让阁下舍不得进城了”
方晋顺着他的调侃接话“倒不是你家的酒有多美味,只是到了别处,恐怕喝不到这样不要钱的酒了。”
洛平面露疑惑“不要钱的酒这话怎么说”
方晋作出吓了一跳的样子“洛老板难道忘了吗你说过,这一顿,是你请我的。”
洛平哭笑不得,心说从昨晚一直吃到临近晌午,你这一顿也吃得太狠了点。
不过想想也是,这人是从不让自己吃亏的,宁可他负天下人,也不会让天下人负他,占别人便宜也能被他说得理所当然。
丢开这些扯皮的话,洛平知道方晋等在这儿是为了什么,但他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便道“差不多该进城了,再晚恐怕又要有风雪,洛某祝阁下一路顺风,就不送了。”
一听他下了逐客令,方晋急道“洛平,你不与我同去吗你年纪轻轻,满腔抱负,就这样被罢官,甘心吗”
洛平敛了笑意,正色道“皇上说得明白,罢我十年的官,如今一年未过,你让我回到京城里去,不是平白让我被笑话么。再者,我若真的又搅和到官场中,便是抗旨不遵,洛某可背不起这样的罪名。”
他一番慷慨陈辞说完,方晋瞅了他半晌,忽而轻笑出来“洛平啊洛平,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我,你可不是什么安守本分的人。你不肯进城,绝不是因为什么圣旨”
“阁下多虑了。你我不过刚认识一天,我如何想的,你怎么会知道。”
“不远不近地栖居在京城郊外,守着官道做生意,洛老板,你究竟在等什么呢”
“与阁下无关。”
两人对望着沉默,一时间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竟把一旁再度打起瞌睡的跑堂小二给惊醒了。小二见势头不妙,蹭地就跑到后堂去叫孙大娘了。
最后还是洛平先开口缓和“洛某还有事,就不耽误阁下行程了,如果阁下以后需要什么帮助,就来酒肆找孙大娘。”
他执意不肯相告,方晋也别无他法,深深看他一眼,只得告辞离开。
此时真正一手打理酒肆的孙大娘出来了,询问自家老板怎么回事,洛平道“以后此人若是再次前来,就好好招待他,酒菜的钱也都免了。”
孙大娘微怔,应了声知道了,没有多问。
洛平看着方晋离去的背影,心中颇多感慨。
虽然他们当年算是政敌,在许多事情的见解上有分歧,大大小小的争执也从来没消停过,但不管怎么说,周棠要成大业,少不了此人的帮助。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洛平坐在窗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望着外面的鹅毛大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起风了。
寒风刀子一般刮进来,吹满袍袖,猎猎作响,洛平一杯冰茶下肚,惶惶然才感觉到寒意,拢了袖口,关上窗,止住了赏雪的心情。
就在这几日了吧
他心算着,太子殿下的寿限,就要到了。
宣统廿四年冬,太子周枫病逝。
朝中各股势力再次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化,太子的幕僚纷纷谋划着另投明主,此时尤以三皇子周朴最为活跃,他以礼贤下士的姿态四处招揽能人,府邸整日门庭若市。
与他恰恰相反的是二皇子周柠。自太子去世后,周柠始终闭门不出,谢绝任何来访。奇怪的是他这一方的支持者并不比周朴少,甚至还有原太子的幕僚主动要效力于他。
在新的太子人选中,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呼声最高,其他几位皇子也都在忙于应付家族里的期盼与要求,即使没有争皇位的打算,也不得片刻清闲。
此时的秣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整个漩涡的中心,就只有一个人最悠闲自在,那就是七皇子周棠。
扫荷轩。
“小夫子,你又要考我么”
“哈,在我看来,较之老三那种高调的作派,还是老二更聪明更能洞悉事态。老三虽然招揽了不少支持者,看似羽翼丰满,其实根本就是虚张声势。要说太子之位,最终还是父皇说了算,可他现在算是把父皇彻底得罪了。”
“太子丧期未满,老三就开始大张旗鼓地挖墙脚,说明他始终没有把太子放在眼里,甚至还有点盼着他死的意思。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就是大哥,他是绝对不会青睐这样不念兄弟之情的皇子的。”
“而老二就厉害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为太子之死伤心难过,至少他做出了服丧的样子。表面上闭门谢客,实际上暗中笼络了不少太子的死忠,我才不信他那个小宅院像外面看上去那样风平浪静呢。”
“不过啊,小夫子,我觉得他们这些做法其实都没什么大用处。”
“”
“怎么你不信我看出来了吗”周棠唇角弯弯,颇为自负的样子。
“我可不会那么肤浅地看待这件事,要我说,父皇根本早就做好打算了。”
“在他立周枫为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妥当了。”
“我说得对吗,小夫子”
“”
料峭春风拂过对面的白瓷碗,碗里的茶水荡开一圈圈涟漪,一根立起的茶叶旋转着沉了下去,轻轻落在碗底。
星目流转,独坐在那里的少年板起脸,不满道“小夫子,你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呢。我说得这么辛苦,你不奖赏我一下吗”
依旧是一室沉寂。
少年眼中渐渐浮起一丝怨怼。
已是一年过去了
小夫子,时间实在过得太慢,剩下的九年,你还要让我空对一碗清茶自言自语吗
你怎么忍心呢
我周棠发誓,若是再让我遇上你,我一定耍尽无赖把你缠住。
什么九年十年,都滚一边去
你一日是我的小夫子,终身都别想逃掉了
周枫的丧期既过,皇上下旨召见了所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