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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低入谁人家 第4节

作者:陆明颐 字数:26265 更新:2021-12-30 03:51:33

    这边燕青刚煮好水粉汤圆,那边就听哐当一声,他抬头一看,忍不住笑了,杨家少爷正灰头灰脑地揉粉团,大概是力道掌握不好,粉团揉得不成样子,顺带还打翻了一旁盛着糯米粉的大盆子,雪白的糯米粉撒了满桌满地。

    “燕青”杨家少爷可怜巴巴地望过来,有些丧气地把面团扔到一边,一旁的下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清理着打翻的糯米粉。

    燕青走过去,把人牵着走到一处干净处,重新取了糯米粉拌入脂油,然后开始亲身示范如何揉粉团。燕青的手骨生得清瘦优美,即使是在揉搓粉团都显得好看,杨家少爷渐渐看得出了神,忍不住捉了燕青的手喃喃,“就连这双手都生得那么合我心意”

    燕青被弄得哭笑不得,“少爷,刚刚我做的你都看清楚了么你来试试揉粉团吧。”

    虽然冰冻之期不用行船运货,漕庄的事情却也不少,杨书廷整理了一下庄中一年的账簿单据,晚上便在书房中仔细查账对账,燕青若是手头无事,便也与杨书廷一起同待在书房里,偶尔看看书,偶尔研究研究菜式。燕青身子弱,一到冬天就恨不得把自己紧紧裹成一个只会滚动的团子,这会儿书房里的炉火烧得旺旺的,寒意倒是驱了不少,于是燕青也就只是懒懒

    地披着一条狐裘。杨书廷一手捧着本账簿坐在长榻上,另一手环住燕青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燕青的手总是冰冷,他便边看账簿边为燕青捂手,一边手捂暖了就换另一边。

    “我看你也看了一晚上了,这账也不急这一天两天的,你就休息一下吧。”燕青从书中抬起头,伸手摸了摸杨书廷的脸颊。

    “也好,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躺床上去。”杨书廷笑着把账簿一搁。

    说是躺床上,两人也真的只是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杨书廷知道燕青身子畏寒,便早早抱了几床厚厚的棉被铺床上去了,房间了又多置了一个暖炉,燕青埋在温暖的衾被中,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眉眼因为柔和的笑意而显得十分温情。

    杨书廷伸手摸了摸燕青的脚,发现有些冰冷,便握住了燕青的脚用力揉捏,燕青有些难为情,一面缩着身子一面要蜷起腿,却被杨书廷牢牢地摁在床上动弹不得。他不禁咬了咬嘴唇,“别”

    “傻子,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杨书廷低笑,“能为你按摩双脚,我甘之如饴。我的燕青哪里都生得好,就连这双脚都比旁人要玉白玲珑。”

    燕青臊得不行,索性一扭头,拿后脑勺对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光顾着渣游戏了〒〒窝错了〒〒

    、第章

    江河破冰,万物复苏,徽州府的春季来得比往常要早一些,杨宅里栽的白梅尚且枝头未凋,绿柳便已静静抽了芽,青幼娇嫩,在乍暖还寒的风中细细颤巍。杨书廷瞧着日子也近了,一面整理了已经审阅的账簿,一面开始联络漕帮的兄弟,燕青则教导着宅中新买进的一批丫鬟小厮,都是十二三的半大孩子,看着小脸谨慎的样子,眼里却透出一股机灵劲儿。杨家少爷常常指挥得那群孩子团团转,然后翘着脚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鸡飞狗跳的样子,燕青见了只是摇头,都多大的人了,还爱和小孩子这般闹。

    杨家少爷一瘪嘴,“燕青,你最近都不理我了。”

    燕青道,“我何时不理你了。”

    杨家少爷好不委屈,“我昨日穿了件流歌坊的竹青色云袍,前日穿了件锦绣居的水蓝色绫衣,大前日穿了件吉祥阁的胭脂色缎袍”

    燕青哑然,杨家少爷这几日穿得花里胡巧好似姑娘家,他只当那人爱美,谁知道却是心里委屈所以故意为之,他瞧了瞧那人今日一身明媚的朱红,不知怎地,竟笑出了声,止也止不住。

    “唉,能博美人一笑,我再委屈也值了。”杨家少爷装模作样地叹息,一手搂过燕青,嘴巴不老实地贴上去,“燕青,你对那群小屁孩子那么好,我都快呷醋死了。”

    燕青向来温和,即使是教导新来的小厮丫鬟,也都是和和气气、柔语轻声,偶尔有一两个调皮的,他也不恼,把人招来面前,拿布帕仔细拭净他们脏兮兮的小手,然后问一句摔疼了没有,那些个调皮的便都红了脸,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就都垂下了头,老老实实等着挨训,燕青从来不责骂他们,见状便笑着挥手让他们去干活了。

    杨家少爷在一旁看得咬牙切齿,转头便使劲儿欺负那几个小孩子,手段堪称恶劣任性,墨莲和湘莲躲在一边儿,笑得几乎背过气去。

    燕青伸手拍了拍杨家少爷的后背,声音里带着笑意,“他们不过都是小孩子罢了,跟他们计较什么。”

    杨家少爷立刻眉毛一竖,“小孩子又怎么了,小小年纪就知道对着美人脸红,这长大了还不把天给翻了”

    燕青无奈,“你想太多了。”

    杨家少爷不依不饶,“就你心软还替他们说话,又整天对他们笑,还为他们擦手你是不是还想宠着他们了”

    这人耍起脾气来果真蛮不讲理,燕青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他推了推搂紧自己的人,没推开,反而被搂得更紧了。燕青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杨书廷的脸颊,声音十分温柔,“书廷,你知道我不是,我

    迟些便要和你一同去漕庄,但宅中事情繁琐,墨莲湘莲两个丫头肯定是忙不过来,把那群孩子教好了,也好帮帮忙。再说了,若说宠,你真不知我向来宠的是谁么”

    杨书廷原先也只是逗着燕青玩,也不是心里真的有多不忿,只是说着说着就好似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一般,自己把自己给郁闷到了,这会儿听了燕青这么一说,软语温声极为受用,不免心里一荡,越发趾高气扬,“你以后不准对他们笑,也不准替他们擦手,反正不许对他们好,要不然我就天天欺负他们。”

    燕青扶额,“好好好,我都听你的。”心想,下回要是他们再淘气,难不成要罚他们站角落里反省么唉。

    临行前的一晚,杨书廷收拾好东西,如往常一般早早躺到了床上,燕青原本还想着教那群小孩子最简单的早膳面点,只是杨家少爷面黑如煞,往膳房里一伫,吓得一群孩子兢兢战战,哪还教得下去。燕青埋在厚厚的衾被里,一脸无奈,“我不过是想教他们做些简单的面点罢了。”

    杨家少爷哼了一声,“不许教”抬头看见燕青略有无奈却宠溺地看着自己,语气渐渐软了下去,“从前,你是只教我的”

    燕青一怔,想起杨家少爷从前就爱跟在自己后头打转,尤其爱看自己做膳,他也乐得教他。小少爷个子矮,手短腿短,够不着膳台,他便把小少爷抱上膳台,温声教他如何选面粉,如何加脂油,如何揉面擀薄。小少爷起先还安安分分坐着听,听到后面坐不住了,一会儿拿手指去戳面团,一会儿揪了揪燕青的袖子,闹腾到最后还把自己的脸蛋都弄得糊满了面粉脂油,他只好一边为这小祖宗擦干净那小花猫似的脸蛋儿,一边塞给他一块刚蒸好的热腾腾的糕点。小少爷鼓着腮帮子吃着糕点,糕点屑扑簌簌地掉,还笑眯眯地举着手臂要他抱,他刚一抱起他,就见自己衣襟被蹭了好些糕点屑。

    小少爷眼睛骨碌碌地转,小手软软地贴着他的脸,软声软气道,“燕青,你做的东西真好吃。”

    燕青心情极好地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蛋儿,“那我以后都教小少爷怎么做,好不好”

    小少爷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甜甜的梨涡,他开心地说,“燕青,你只教我吗”

    燕青爱极他笑颜烂漫的模样,抱着他轻声软语,“是,我只教小少爷”

    燕青回过神来,只见杨家少爷垂着头缩在被子里,样子好不可怜,他忽然有些心疼,便靠过去低声道,“好,我只教小少爷。”

    杨家少爷抬起头,哪里是委屈神色俊美如玉的一张脸上

    三分温温笑意,目光流转间情意缱绻,柔光如华,饶是温和淡定的燕青也看怔了,他不是不知道杨家少爷天生俊俏,只是这一番温情蜜意的神色浮现在这张看了十年的脸上,他竟不觉有些痴了。

    “燕青,我真恨不得你能小一些,再小一些,”杨书廷温柔地抚着燕青的鬓发,“小得我能揣在心口中,这样的你便谁都看不见碰不得了。”

    燕青垂着眸子,好似有些羞赧,嘴角却是浅浅的笑意,“傻孩子。”

    杨书廷凑上前去吻燕青带着温柔笑意的嘴角,“燕青,我真想把你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我的燕青实在是太好,好得我舍不得旁人知晓一分一毫。”

    与君烛下怜,始知同心结。何当共朝夕,同醉白头醒。

    作者有话要说病个半死的人回来了。┭┮v﹏v┭┮。会把之前没更的补回来的

    、第章

    “燕青,我先回漕庄一趟处理些事情,你稍后直接去滦水北岸口等我,我同你一起乘去燕京的船。”杨书廷一身俊挺白袍,眉飞入鬓,逆着晨光站在房门口。

    “这么快便要上燕京了”燕青正叠着新春衣,闻言抬首,“漕庄里的事情不要紧么”燕青素知漕庄事情繁琐,参照杨老爷子一年到头都没几天在家的忙碌样子便可知了,今春换了杨家少爷接手,想必交接之际更是诸多事情,他原本还以为他会在漕庄待上三两个月。

    “嗯,我从前待在燕京时认识了几个友人,做得都是精巧买卖,这一次刚好能赶上燕京东市的大集会,一来带你去看看热闹,二来他们肯定会和一些豪富做买卖,要是接了这一笔大生意,就够帮里的兄弟吃上个一年半载了。”

    “原来如此,那你便先去罢,我收拾完毕后就赶过去岸口。”燕青点点头,放下手中活计,走到门边,“书廷,出门小心些。”

    杨书廷笑了,“书呆子,这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见燕青无奈地看着他,便又开口道,“我知你向来疼我,每一次我出远门你都要替我担心。呵,燕青,你若是不放心便亲我一下吧,好保佑我一路平安,如何”

    燕青拧一把低着头就把脸凑向自己嘴巴的浪荡子,嘴上不痛不痒地训了一句,却仍是轻轻吻了吻那人翘起的唇角。

    杨书廷走后,燕青把俩人的房间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衾被棉袄统统收拾好放入柜子,又仔细收拾了包袱,他正灵活地替包袱打了个结,房门就被人敲响了。来人是湘莲,眼睛红红的,面色苍白,神情十分惊慌,她见了燕青就忍不住用哭腔道,“燕青,你、你快去前厅老夫人发了好大的火,正要拿你问话呢”

    燕青吃惊,“湘莲,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湘莲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扯了燕青道,“我听人说,说说你和少爷不干不净,老夫人气得不行”

    燕青安慰地拍了拍湘莲的肩膀,心里明白事情是瞒不住了,他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这就去前厅。”

    湘莲点点头,却担忧得不行,“燕青,若是老夫人要为难你”

    燕青叹一口气,“也罢,终归要来的。”

    燕青走进前厅,只见老夫人坐在一把高椅上,满脸愠怒,周卿卿陪站在一边,面色苍白,低头不语,身后跪着贴身丫鬟烟儿。燕青用力闭一闭眼,心知今日定然难以蒙混过关,杨家毕竟是一方富贵,老夫人向来又最宠幺子,哪里容得下这等断袖分桃之事只是他不

    能退缩,更不能流露一丝一毫的怯弱,他已经愧对老夫人的恩情,又怎么能愧对杨家少爷的深情。

    “燕青,你可知我找你何事”老夫人见了燕青,冷声发问。

    燕青站在前厅,一身玉色衣衫,单薄清秀,却背脊直挺,他注视着老夫人怒气满溢的双眼回答,“知道。”

    老夫人一拍身旁木桌,震得杯盏俱响,“知道了还不跪下”

    没有丝毫的犹豫,燕青双膝一屈,啪的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只听老夫人厉声道,“我当年怜你孤苦无依,所以把你捡回杨家,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谨守本分,勤奋做事,我原以为你是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谁知道你竟然敢背着我干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勾当你真当这杨家是什么小门小户能让你随意胡闹简直不知所谓”

    燕青朝着老夫人屈身一拜,沉声道,“是燕青辜负了老夫人十年前的援手之恩。”

    “辜负你还知道什么是辜负想我堂堂杨家,何曾出过龙阳佞事,你一个小小下人,居然还敢与主子牵扯不清,做那些不干不净之事,若不是我今早撞见了,你还想瞒多久我就说周氏嫁入我杨家都两年了,肚皮都没个动静,我原先还想着是她肚皮不争气,要张罗着给廷儿再娶两门妾,谁知道,哼想你好好一个七尺男儿,做什么不好,竟做这等雌伏下贱之事,好不羞耻”

    “是燕青愧对老夫人与少夫人,”燕青跪在冰冷的地面,承受着老夫人的叱责,却面色平静,毫无惧色,他向来惯于低垂眉眼,给人一种温顺柔和的感觉,如今双目清明,神色端然,背脊挺直如杨,竟有一股凛然的气势,他说话时的声音不大,却沉稳清柔,不急不躁,好似珠玉击弦,“燕青自知伦理道义,也识人情世故,只是情爱之事不由人,燕青既然与少爷相爱,便不轻易相弃,燕青愿以一己之身受老夫人之责。”

    “好好一个相爱不相弃,好一个愿以一己之身受责,燕青,你在杨家十余年,家规家法必然很是清楚,私通少主,无视礼法,按规杖责三十,再给我逐出杨家”老夫人气得笑起来,挥手让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取来木棍,命人摁住燕青趴伏在地狠狠地打。

    燕青闭紧眼,木棍极为结实,用劲挥打下来时能疼得人浑身颤栗不休,他紧紧咬住嘴唇,闷声忍受这钝痛入骨的煎熬,只觉生平所遭病痛都不如这一顿痛打的十之一二。寻常人能经得住十几二十棍的挞笞便已是极限,只是谁也未料及燕青竟然生生受了整整三十大棍,即使汗水早已湿透衣裳也一声不吭,待家丁将人翻过身来,才发现他紧咬的嘴唇早已

    血肉模糊,面色惨白如纸,人已经昏阙多时了。

    周卿卿在一旁看得心惊,眼睁睁看着燕青被打成几欲断气的凄惨模样,吓得连忙对老夫人颤声道,“婆婆燕青此事虽有错在先,但生受了三十大棍后就逐出杨家,怕就没命了”

    老夫人原先气得厉害,今日一早无意中撞见燕青与自家幺子亲密的一幕,不由感到极度的震惊和愠怒,杨家虽不是什么书香世家,好歹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往上数三代都没出过这种龙阳佞事,这会儿被自己一朝撞见,两人神情态度又极为亲昵,想来不知好上了多久,这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勾搭的事儿怎么不叫她大怒。她招周卿卿来一问,这才知自家幺子与人家姑娘成亲两年多了,竟然连房都没有圆,更别提给她生个大胖小子了。老夫人气得命人把燕青招到跟前问话,平时温温和和、低眉顺眼的一个人,竟然变得如此倔强,没有半点羞耻与惊慌不说,竟还说什么相爱不相爱的荒唐话。这三十大棍一大下去,饶是再强硬的汉子也要痛哭流涕了,老夫人也不过想要燕青知道其中厉害,谁料那人一声不吭生受了下来,待老夫人看到那人一身惨状,总算于心不忍,挥挥手让下人把燕青抬回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补更

    、第章

    “秦兄,南岸口还是没寻到他么”杨书廷站在漕船前皱眉道。

    秦绅摇了摇头,“小少爷,我已经去了那儿两趟,都没见到燕青。南北两个岸口都找不到人,是不是家中有什么事情使他耽搁了呢”

    杨书廷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低声道,“秦兄,你和帮众兄弟先行上船吧。”

    “小少爷,你还一同去燕京么”

    “不了,我要回去一趟。”

    骑马飞奔在路上时,杨书廷忍不住伸手摁了摁胸口,只觉一颗心怎么也定不下来,跳得格外慌张,是他出了什么事吗握住缰绳的手忍不住一紧,他为这股没来由的心慌而感到十分不安,想来想去,脑中竟浮现出燕青鲜血淋漓的身影。杨书廷极力呼出一口浊气,甩甩头挥走脑海中的可怖想象,然后忍不住自嘲,那人对他的影响已然如此之深,一旦有何事不在掌控之中,他竟会这样不安。

    回到杨宅,杨书廷下马走入宅门,越走越快,待走近燕青所住的房间时,已经是奔跑的姿势。宅子里头太安静了,安静得他有些不习惯,往常走动的下人们好像都不在了,四处都是静悄悄的。

    这时,房门轻微一响,有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走出,杨书廷把人叫住,“湘莲。”

    湘莲抬头见是自家少爷,眼圈刷地红了,“少爷,你总算回来了”

    杨书廷见她双眼红肿,好似大哭过一场的模样,不由皱眉,“发生什么事情了”

    湘莲微垂下头,“少爷,你自己进去看吧。”

    杨书廷刚一进到房中,就见墨莲端着一盆血水从内间里走出来,他心下一震,也顾不得其他,连忙疾步走入内间,只见那张熟悉的木床上躺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只是那人身上裹着重重纱布,一旁的郎中还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着手上的伤。

    满室的血腥味道冲得杨书廷呼吸一窒,他死死看着床上陷入昏迷的人,勉力按捺下满心的狠戾与滔天怒气,哑着嗓子对郎中说,“大夫,他现下的情况如何”

    郎中叹了一口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伤成这样居然还一声不吭的人啊,他生受了三十大棍,不仅背臀有伤,双腿也是淤青一片,因为他极力忍受痛苦,所以掌心都是指甲掐出的血口,嘴唇也是咬得血肉模糊。我替他把伤口都处理了一片,敷上了伤药,现下情况勉强稳定了下来,只是仍然需要仔细护理和看护,尤其是背臀上的伤,以后可能会影响他的坐卧。我写了一张方子,开了好几帖药,必须每日熬三碗喝下去,再涂上伤药。”

    “多谢大夫了。”杨书廷看着郎中收拾了药箱出了房间,转头看向床上的燕青,“燕青啊燕青,你怎么让我放得下心呢。”他坐在床畔,轻轻拂过那人的眉

    眼,只觉心中剧痛,这个人是他的最爱,可他却无法护他周全,只能在事后看着他的伤痛心疾首。他明明就下定决心要成为这个人的天,这个人的地,要爱他入骨,要护他周全,要把他捧在手中藏在怀里,不让旁人窥得一丝一毫,不让旁人伤他一丝一毫。

    可是,他仍然因为他,而遭了这一番罪。

    杨书廷俯身吻了吻燕青一片惨烈的嘴角,那人在梦中泄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模模糊糊地喊疼,他蓦然眼圈一潮,忍不住把人圈进怀里,一声接一声地呢喃,“乖,我替你吹一吹,不疼,不疼了再也不疼了”

    出了燕青的房间,就见一个小厮垂着头对自己说,“少爷,老夫人说若是少爷回来了,就去她那里一趟。”

    杨书廷看一眼小厮,沉默着从他身边走过,他心如明镜,一见到燕青身上的伤,再见墨莲湘莲被他问得吞吞吐吐的样子后,心里一推测就明白了七八分,老夫人想来是知道了他与燕青的关系,所以气得打了燕青一顿,这回自己过去了,肯定是免不了一场异常激烈的争执。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只有一片寒光。

    他去的方向不是老夫人的房间,却是下人们住的后院,今日大家都反常地聚在后院,见了他都连忙行礼。杨书廷站在众人之中,扬声问,“今日是谁打了燕青”

    大家面面相觑,却没人敢站出来。

    杨书廷环视众人,又开口问了一遍,“今日是谁打了燕青”

    终于有人熬不过杨家少爷冷锋般的眼神,主动站了出来,接着又有两个跟着走出来。他们都垂着头等着一顿臭骂,没想到却听到杨家少爷说,“你们把木棍取来,照样给我打上三十大棍。”

    “少、少爷”有下人惊叫起来,他们不知道杨家少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少人纷纷吓得跪了下来。

    “别废话,把木棍取来。”

    那几人踌躇了一下,还是按照他的说法把木棍拿来,然后兢兢战战对着他说,“少少少爷,得、得罪了”

    杨家少爷一撩衣袍,就地跪下,沉声道,“快点。”

    执棍的下人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抓着木棍闭眼就挥了下去。

    “不是让你去叫少爷来吗怎么人到现在还没来”老夫人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忍不住对一小厮厉声道。

    那小厮腿一软,急忙跪下来回话,“老夫人,我”

    话还未说完,院门外就传来一声高喊,“娘,不孝儿前来请罪”

    杨书廷跨入老夫人所住的院子中,朝着石亭走去,每一步都有鲜血从破损的衣袍上滴落,一路血迹蜿蜒,简直叫人触目惊心。他对着惊得站起身的老夫人躬身一拜,然后啪地一声跪在亭前的石阶上,一身血衣

    ,满身伤痕,声如磐石,“娘,小儿不孝,特前来请罪”

    老夫人满面心痛,赶着来扶他,“廷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啊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天啊,快点起来,我去叫郎中来看一看”

    杨书廷阻止了老夫人来扶他的动作,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凛然而逼人,“娘,我与燕青一事,全是我的主意,是我成天缠着他,逼着他和我在一起,如若娘你要问罪于人,那全是我的不对,我愿意受到一切的惩罚,只望娘慈悲心怀,不再为难燕青。”

    老夫人被他的一番话气得手都抖了,指着他颤声道,“孽子,你,孽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放着好好的姑娘家不要,偏偏、偏偏追着一个男人跑,你你真是丢尽了我们杨家的脸”

    杨书廷仰首,眉眼锋利,眼中却是一片恳挚情深,“娘,我从小到大没求过你什么,这一回,我求你放过燕青,他身子弱,经不起折腾,我看到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差点都要疯魔了。我原本应该护他周全,只是燕青生受了三十大棍,我便也生受了三十大棍,他既然受苦受痛,我便陪他受苦受痛。娘,是儿子不孝,喜欢上了一个男子,但我并不后悔,能够爱上他,与他相守,我才觉得这辈子有了盼头,我不想自己茫茫一生,除了家业钱财,便什么都不剩了。”

    老夫人一手拉着杨书廷的手腕,一手颤抖着想去抚摸他的脸,最终忍不住痛哭起来,一声声叫着作孽,“廷儿,你答应娘,快断了这份糊涂心思,好不好作孽啊,我杨家竟是作了什么孽啊你快答应娘啊,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杨书廷心中酸楚,知道自己这一着当真伤了老夫人的心,一面轻声哄着她,一面唤来两个丫鬟一起把老夫人扶入房中。老夫人好似一夜之间没了生气,镇日待在房中,杨书廷每日过去陪她,劝她吃喝,听她泪眼哭诉,只是依然不曾应老夫人一句愿意。他身子硬朗,虽说受了三十大棍,但那几个下人哪里真的敢下重手,匆匆打完三十大棍就当了事,所以他身上的伤养了半个月也就好了起来,老夫人心灰意冷了半个月,天天看着最疼宠的儿子带伤前来陪着自己,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到底是一点点地软了,在杨家老爷子的劝说下,收拾了东西就和老爷子去了凉州,那儿是她的故乡,风光秀丽,也合了杨书廷想她出去散散心的心思。

    当天夜里,杨书廷便和杨家老爷子谈了一个通宵,最终杨老爷子无奈叹气,软了口气,“罢了罢了,你既心意已决,旁人说什么大抵也只是无用功。你也这么大了,其中利害你不会不懂,世人对分桃断袖终归有一份抵触心思,你执意要走这一条路,该想好往后可能

    遭受的一切。爹也没什么大的盼头,你既已接手家业,爹也只盼你往后的生活能够顺顺心心,找个真心相爱的人相互扶持过日子。唉,燕青也是个好孩子,虽说年纪是大了些,可总归温良恭谨,又是从小照顾你长大,想来对你也是一门心思的。至于你娘那边儿,你也别怪她,她年纪大了,人没年轻时那么通透活络,只想着怎么做是对你最好最周全的,所以情急之下打了燕青三十大棍,你也是傻,就这么扛了三十大棍跑到她跟前天天求情,她本就疼你,就算是颗石头心都要给你求软了。我这回同你娘去凉州,那儿是她故乡,我陪她去散散心,她慢慢也就会想通的,就不会为难你们两个孩子了。”

    “嗯,谢谢爹。”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会开始忙考试,所以会过几天再更,掩面

    、第章

    “少爷,药熬好了。”墨莲端着一碗苦香的药汁走进房中,她看一眼正为燕青换药的杨书廷,忍不住问,“燕青身上的伤好些了么都大半个月了,都没见人彻底醒过来。”

    杨书廷接过药碗,眼神未离床上人,“嗯,总算比前些日子好一些,有些浅的伤口开始愈合了,待他退了高热,人也应该能醒彻底了。”

    墨莲仍有些担忧地叹一口气,自从燕青受了伤昏迷不醒,杨家少爷天天衣不解带地守在他的床前伺候,明明自己身上也带着伤,却不许任何人接手照顾燕青的活儿。好在杨家少爷身强体壮,那三十大棍打得也轻,养了半个月也没落下什么疤痕,只是燕青仍不见好,有时自昏迷中转醒,还撑不住一个时辰便又陷入昏阙,简直让人焦心。

    她也不敢多留,怕打扰燕青养伤,转身轻轻阖了门离开。

    因为燕青身上的伤多在后背臀部,所以一直都是维持着趴伏在床上的姿势,杨书廷怕他呼吸不畅,便特意垫高了缎枕。他吹了吹药碗中温热的药汁,然后把燕青扶起圈入怀中,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勺,一手小心轻柔地喂他喝药。无奈怀中人眉头皱得紧紧的,吞咽的动作十分无力,灌进去的药汁也是喝一半洒一半,杨书廷叹一口气,就像每次喂药喂到最后那样,自己含了一大口,再贴着燕青的唇渡过去。好在这样嘴对嘴的喂药总算有效,燕青到底把药乖乖咽了下去,待药碗见空,杨书廷的舌头早已苦得发麻。

    “真不知我小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你现在这般”杨家少爷无奈一笑,把药碗搁在一旁,然后把依旧昏迷的人塞回衾被中。

    好在这伤养了一个月后总算转好,杨家少爷每日殷勤地换药喂药,一有空就往燕青房里跑,看着那人一点点好起来,提着的心总算慢慢放了下来。之前托大师兄和程兄寻的琼果终于有了消息,一并送来的还有一些上好的雪参鹿茸等大补的药材,杨家少爷大手一挥,统统让墨莲湘莲那两丫头拿去炖成药膳,全部喂了燕青。墨莲私下咋舌,自家少爷果真心疼燕青得紧,只要是大补的珍贵药材,二话不说都用到燕青身上。燕青的身子原本就较常人孱弱,前不久还大病了一场,虽然一直调养却仍然气血亏损,这一次被杨家少爷仔仔细细照料了一个来月,又填了不少罕见珍贵的滋补药材进肚子,好歹保住了一条命。跟阎王爷抢人又岂是容易的活儿,好几次眼见着就熬不过去了,吓得杨家少爷握着燕青的手就是一顿蛮不讲理的叫嚷,就连什么“若你敢丢下我一人,看我不立刻抹了脖子去找你”的胡话都出来了,只是话虽然搁得凶狠,但配着一副快哭出来的腔调,怎么听都绞得人心酸不已。也不

    知阎王爷是真的听了他的话宽容地放了人,还是燕青的魂儿被缠得安宁不了,杨家少爷那么胡搅蛮缠一番,燕青的情况倒还真的稳定下来了,杨家少爷抹一把老脸,虽然没面子了一些,但到底有用不是

    这头杨家少爷勤勤恳恳守着燕青,老夫人那头心里自然堵着一口闷气,干脆收拾了东西和杨老爷子去凉州,眼不见为净。老夫人和老爷子一走,杨家少爷省了每日去请安的功夫,干脆搬进燕青的房中去住,吃睡都腻在燕青身边。周卿卿自那一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一来担忧燕青的伤势,二来对杨家少爷更是心绪复杂,知道那人喜欢燕青,对燕青好是一回事,眼见他为了燕青自愿受罚,向老夫人下跪求情又是另一回事,心里说不委屈那都是骗人的话,可是委屈又如何她争不过,抢不过,那人的一颗心都许给了别人,叫她一点点的盼头都没了,即使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过平添落寞。她曾悄悄走近燕青的房外,透过门缝看着杨家少爷怀抱着燕青,轻柔地拿着锦帕替他擦额上沁出的汗水,眼神缱绻,神色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她一怔,心里头一霎清明,仿佛远涉的旅人,蓦然发现那一片绮丽的风景不过是蜃景惑人,这般婉转悱恻,这般情深切切,却终究是旁人的事。

    君是冠玉郎,可怜妾心切,到底是一场空负,她有些怅然,虽不至少年情事老来悲,却仍有良辰美景空负去的酸涩。

    周卿卿默立顷刻,而后轻轻走开。

    燕青彻底醒来时正是一日深夜,他微微侧过脑袋,模糊的视线渐渐聚落于伏趴在床畔的人影之上。陷入昏迷的时间太久,他一时之间有些惘然,慢慢回想起昏迷前自己正跪在厅前冰冷的地面上,生受着三十大棍,木棍打在身上很疼,他却觉得还不够,因为这原本便是他欠杨家的。这孩子该是急坏了吧,燕青心想,这次自己也不知昏昏沉沉了多久,偶尔醒来便看见那人一脸心疼地瞧着自己,迭声问着疼不疼难不难受,他本想安慰他说不疼了,喉咙却干痛着发不出一丝声响,眷念地瞧了他一会儿又陷入了昏阙。如今彻底醒了,仔细端量那人的睡颜,眉头紧皱,面色憔悴,口中模糊念着什么,好似陷入恶梦之中的不安模样,燕青心疼地想抬手去轻抚那人的眉眼,却无力地磕碰在床沿。

    这不大的一声响惊醒了杨书廷,他急急睁开眼,见燕青正看着自己,虽有些虚弱,却眼神清明,他殷殷地握住燕青的手道,“燕青,你终于醒了你不知我有多担心燕青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说着就赶忙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递到燕青唇边。

    燕青就着杨书廷的手缓缓喝着温水,终于感觉喉咙舒适了一些,他轻咳数

    声,朝着杨书廷露出一个极浅的笑,“书廷,害你担心了”

    杨书廷把人抱在怀里,手臂横在燕青的身前,头枕着燕青的头顶,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他后怕道,“燕青,你怎么那么傻,我娘要打你,你怎么不懂差人去给我传个话,拖着时间让我赶回来呢你知不知道,当我看到你浑身是血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时候,我怕得都不敢走近,怕你就这么丢下我了。看你受苦受痛,我简直心痛得快死去,只恨不能替你受这份罪,即使痛上百倍千倍,我都愿意。”

    “傻孩子,这三十大棍是我应受的,”燕青安抚地拍了拍环着他的臂膀,见那人依然愁苦着脸,不由带了一丝俏皮道,“我都把老夫人的宝贝儿子拐跑了,受点皮肉之苦算什么”

    杨书廷知道这人是安慰自己,心底一暖,把人更紧地环抱住,“那我便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再像这次一般吓唬我了,我就这么一颗心,整天为你提心吊胆的多难受。”

    “嗯,我答应你,再也不会了。”

    一日清晨,杨家大宅的雕花木门被敲响,下人揉着惺忪睡眼开了门,见是一个打扮不俗的年轻公子,面色好了一些,“请问公子有何事”

    那年轻公子微微一笑,竟有些三月春风般的舒逸味道,“清早冒昧打扰,实在抱歉,敝姓宁,是你家少夫人的表亲,特来探亲,劳烦小哥通传一声。”

    那人温文尔雅,令人心生好感,原本还有些不耐的下人立刻回以一笑,“原来是少夫人的眷属,请公子稍等,我这就去替公子通传。”

    “多谢小哥了。”年轻公子微一颔首,晨光中只见衣袍鲜洁,风仪疏朗。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窝终于回来啦

    猛然发现涨了收藏,好嗨森

    、第章

    烟儿刚出了周卿卿的房间,抬眼便见不远处缓缓走来的年轻公子,面上立刻现了几分喜色,“表少爷,你来了快请进去吧,小姐在等着你呢。”

    笑着招呼了烟儿一句,宁少臻跨进房中,周卿卿笑着把他迎上座,“表哥,你怎么来了”

    宁少臻端起一盏热茶,笑容温文,“你许久没回家,云姨念你念得紧,我正好今日得了空,便过来看看你。”

    周卿卿面有愧色,“是我不好,娘从前最是宠我,她平日里定是想我想得厉害,我今晚便回家一趟。”

    宁少臻打量了周卿卿几眼,见她面色稍倦,眉眼寡落,不由凝眉问,“卿卿,你在杨家过得不好么”

    周卿卿摇了摇头,“杨家上下待我很好,衣食住行也不曾委屈了我。”

    “那你为何形容消瘦,落落寡欢”

    “我只是有些疲累,不碍事,表哥有心了。”

    “这些话骗骗别人还行,我同你自幼一起长大,还不了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么卿卿,当初云姨让你嫁来杨家,可不只是看中杨家家大业大。当初你在花灯会上对杨家少爷一见倾心,后来杨家派了媒婆来家中提亲,我心里可是替你开心的,虽然杨家少爷是个风流人物,但眉宇轩昂,举止不凡,想来以后也能成一番事业。但如今看你这般模样,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嗯”

    周卿卿顿了顿,眼中微微发酸,“他,很好,很好只是,终不是我的良人。喜欢又如何,难道为此向他撒泼耍赖么他心里没有我,我纵是再好,他亦是看不进眼中的,何必徒劳一争。”

    “别伤神了,看开些也好,既然他心不在此,你也不必同他客气。”宁少臻笑着像小时候那般弹了弹周卿卿的额头,在她的低呼声中朗朗道,“你年华正好,花容月貌又淑娴温婉,别的人抢都抢不及呢,那杨家少爷不晓得你好,只怪他没那个福分。”

    周卿卿被他逗得一笑,“表哥,你就只会把我往天上夸。”

    “卿卿,你干脆给他写一份休书,休了这大少爷,然后好好装扮一番回家,周家虽没有杨家那样财大气粗,但到底也是官门人家,你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休书”周卿卿一怔,“哪有做妻子的给相公写休书简直是,是”

    “是什么”宁少臻摆摆手,“要是两个人不合适,难不成要一直委屈自己么婚娶之事最重要的是两情相悦,你若是担心云姨姨夫不同意,那便交给我吧,云姨姨夫当你如掌上明珠,定然不肯让你受半分委屈,所以家那边你无须担心。”

    周卿卿被宁少臻一席话震得哑然,她知自家表哥从小性情不羁,长大后更是混入青铜宫当了护法,虽然长着谦谦君子般温文的皮相,性

    子却极是洒脱。因为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宁少臻总是护着她,不管是偷吃糕点、小伙伴打架还是打碎花瓶,他都替她背了黑锅,所以在她心里总把他当做亲大哥那般地信赖与依靠。只是,写休书一事,心动归心动,周卿卿心里苦笑,任是她再胆大,也做不出这一等事,虽然本朝国风并不迂腐,也不是没有因为婚后性子不合而另娶另嫁的夫妻,但是从来没听闻过有女子立休书的例子。

    “既然卿卿不写,那让杨家少爷写,也是一样的。”宁少臻笑得云淡风轻。

    宁少臻向来是随想随做的性子,跟周卿卿说了声告罪就去寻杨家少爷,周卿卿跟在后头哭笑不得,也不好劝他,那人哪里是会听别人说话的主儿

    周卿卿看他四处转悠不得其法,只好向前一步道,“表哥,我知道他在哪,你随我来吧。”

    宁少臻点点头,忽然冒了一句,“这杨家果然财大气粗,连那假山鱼池都弄得那么矜贵。”他瞥一眼那白玉池沿,啧了一声。

    周卿卿一顿,也不知如何接话,自家表哥偶尔言辞跳脱,旁的人大概只有听愣的份。

    两个走到燕青所住的院子处,恰好见杨家少爷扶了燕青在院中缓缓散步,杨家少爷一身青碧,额上有汗,一边小心翼翼搀扶着燕青行走,一边连声道,“慢些慢些,你身子还未好,别急着行走,小心后背和腿上的伤”

    燕青则一身玉白,垂发不束,脸色虽是大病初愈时的苍白,精神却是不错,正就着杨家少爷的手臂缓缓行步,偶尔那人担心得紧了,便抬首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淡淡笑容,十分温和。

    宁少臻看得吃惊,回头问周卿卿,“这就是外头人说的风流浪荡的杨家少爷看起来怎么如此的低声下气。”

    周卿卿却是笑了,“外头人的话哪里是个准数,我早说了他人很好,是你不信罢了。”末了又低低道,“自然是爱得紧了,所以情愿把自己放得极低。”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那头就听燕青招呼了一声,“少夫人,你来了。”说着就朝着这边走过来。

    周卿卿迎上去,细细看了燕青几眼后柔声道,“燕青,你今日看起来精神不错,身上的伤如何了”

    “不碍事,多谢少夫人关心,这位是你的朋友么”

    周卿卿看一眼杨家少爷,“他是我表哥,姓宁,今日来是探望我一番。”

    宁少臻笑得十分温文,出口却是,“顺道来见杨少爷一面,劳烦杨少爷立一封休书给我表妹。”

    此话一出,杨燕二人俱是一怔。

    “宁公子,此话怎讲”杨书廷心中微愕,没想到那人普一见面,竟是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既然杨少爷对燕公子一往情深,又何必耽误了卿卿

    的好年华”宁少臻淡淡道,似乎在谈论天气一般随意坦白,“想来杨少爷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一来不负燕公子,二来也断了别人的口舌,落个轻松,何乐而不为呢”

    周卿卿万万没想到宁少臻这样直接,扯了扯他的袖角,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杨书廷看着周卿卿,神色温柔,“卿卿,是我委屈你了,你嫁来杨家,我却无法以夫妻之礼相对。宁公子的话也不无道理,我既然有了燕青,也就不该白白耽误你一个姑娘家,我会立一封休书,还你自由身份,并虔心祝你找到一个能与你白头到老的良人,风风光光再嫁,别再误了年华。”

    周卿卿心中一酸,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直沉甸甸的心却仿佛失了捆缚,轻了些许,她略略垂首,“有劳杨少爷”

    过了几日,天气转暖,杨家少爷琢磨着临镇的碧尘湖正是好晴光,便起了带燕青去观赏的心思,原本就精于游玩之事的他,即使这些年因为行商而沉稳了不少,但对于与燕青相携游玩的心思一直不减。他兴致颇高地同燕青说了一通,久病卧床的燕青也被他说得隐隐心动,便含笑答应了。虽说只是去临镇,但杨家少爷因为顾虑燕青的身子,便雇了一辆马车代步,马车外看无甚稀奇,里头却布置得极为舒适,车座铺着厚厚的锦缎软垫,车座下是柔软厚实的毛毯,角落里放置小木柜,柜中的各种熏炉香料一应俱全。燕青环视一周,末了叹一句,“不怪乎外头人说杨家财大气粗。”

    杨家少爷往四个角落里塞巴掌大的夜明珠,头也不抬,“我的还不是你的。”

    终于把一切都打点好,燕青每日要喝的汤药也让人煎了熬制成药丸,装进了锦囊中随身携带,杨家少爷揣了那些瓶瓶罐罐的药膏,一本正经对燕青道,“为了让你身上的伤早些好,我连你平日里要涂的药膏都带上了。”

    燕青点点头,却听那人又加了一句,“反正马车上有夜明珠,不怕看不清。”

    “”燕青转身就走。

    这边两人忙着准备去游湖的事情,那边周卿卿也在准备动身回家中,既然与杨家少爷把事情说开,那两人如今情谊甚笃,她也没了早先忧愁郁郁的情绪。宁少臻虽然言辞胆大,但细想来却条条在理,她默默想了两晚,终是决定把前事放下,想她堂堂员外之女,容貌秉性虽不是天下第一,却也十分出色,哪里需要担心找不到好人家

    她刚坐下,烟儿便捧着一封信走过来,“小姐,这是姑爷托我转交给你的信。”

    “好,给我吧。”

    拆了信,入眼是一封极素雅的白笺,笺底印着几枚淡粉的桃瓣,她轻轻抚了抚笺上未干的墨迹,只见那字端正润朗,上

    书,“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若是情意不相结,不如澹然离去,愿你淡梳妆,笑盈双,另谋好人家。

    周卿卿慢慢念着纸上的字,仿佛透过纸面看见那人立于风光霁月的春景下,展颜一笑,轻声对她说,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那一场璀璨灯会,年少的杨家少爷丰神如玉,眉眼占尽了世间颜色,他立于精巧花灯之下,一身白衣,笑若惊鸿,轻易就勾了无数凡心。她遥遥站在一侧,只觉天下风华都不过如此,仿佛一道华光劈开了鸿蒙,让她恍如一枝恰恰逢春的桃枝,花苞始结,颤颤巍巍盛开一抹嫣红。

    他是她的一场斑斓梦,只是梦终有醒来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完结啦づ ̄3 ̄づ

    、第章

    临镇地小人疏,自是和繁华的徽州府风光迥异,不仅屋宇低矮错落,青石蜿蜒倾仄,镇上人家更是淳朴亲切。三月春风低拂,碧尘湖色如翡翠,湖光粼粼,游舫点缀其上,添了几分热闹。

    “燕青,这是珍锦斋的芋粉团,我排了好长的队,你快尝尝。”杨书廷一手环着燕青,一手递了一个洁白软糯的团子在他嘴边。

    燕青不习惯于人前亲昵,这光天化日下被杨书廷环在怀中的姿势着实让他不自在,不是没有挣扎过,却只换来对方臂间更紧的力度,便只能呆站着垂头。被递到嘴边的芋粉团十分软糯,他微张嘴,入口即是绵糯鲜美,不由微微一笑,细细品起其味来。

    “这芋粉团味道很好,野鸡入馅极是鲜美。”燕青忍不住又尝了一个。

    杨书廷笑眯眯地以拇指轻拭燕青沾了微末的唇角,然后调皮地舔了一下自己的拇指,眼见燕青一张白皙的脸迅速红起来,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嗯,果然味道很好。燕青,你还要不要再来一个”

    燕青伸手一掐杨书廷的腰间,“这可是在外头”

    杨书廷由着他掐,手臂牢牢圈在燕青的腰上,挑眉道,“外头又如何,好叫旁人看看清楚,你可是我的人了,再不许别的人惦记。”

    燕青无奈,杨家少爷舌粲莲花,黑的能说成白的,一张嘴说起甜言蜜语能让人昏头转向。只是这番话好没道理,谁不知道杨家少爷相貌生得极好,要说招人惦记,这徽州府里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能比他风头更甚的美儿郎来。

    “燕青,站那么久了你累不累,我们到里面坐着歇歇。”

    “也好。”

    为了能好好地游湖赏景,杨书廷特地租了一条小游舫,虽说是小,却精巧素雅,内间布置更是舒适清幽。船尾有摇橹的水娘,随着船的缓缓前行,有微寒的湖风自木窗吹入,杨书廷斜躺在软榻上,一手搂着侧躺在他身侧的燕青,一手拿着艳红的果子去逗他。燕青偏过头要躲,杨书廷哪里肯,钳住那人的下巴就要亲,他少时便晓风月,只那么轻轻啄吻着就让燕青整个人软下来,眼眸迷蒙蕴着一层粼粼水汽,神情又是懊恼又是隐忍,明明情动了却强撑的模样在杨书廷看来着实可爱得紧,越发欺负起怀中人,又是亲又是啃,“燕青,你躲什么,明明就动情了不是”

    燕青懊恼地想,这人明明只是逗着自己玩,自己面皮发烫身子虚软可算是什么他一面皱着眉勉力抵抗体内情潮,一面还要躲着那人轻薄的举止,只可惜他对风月之事可算是白纸一张,哪里是久经风月的杨家少爷的对手,很快便只剩低低喘息的份儿。

    杨书廷原本只是逗着燕青玩,只是见燕青渐渐不能自持,

    面生红晕,眼角蕴水,身子虚软在自己怀里,便自觉身体里烧起了情火。他暗叹一声,心想这可真是自作孽,苦笑道,“燕青,我不闹你了。”

    燕青埋在杨书廷胸膛前,隐隐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莫名空落,却不敢往下想,脸却更红了,索性把脸死死摁在那人怀中。

    “燕青,燕青别埋着脸,小心喘不过气。”杨书廷摇了摇燕青的肩膀,那人听后非但没有抬头,反而越加缩进自己怀里,举动颇有些孩子气,他鲜少见这人稚气举止,一时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燕青,你这是怎么了”

    燕青讷讷,“没”

    好不容易把燕青的脸托起来,杨书廷一怔,那张素来白皙的脸蕴满红晕,清秀眉眼染了一丝撩人的风情,露出鲜少能见到的微微脆弱的神色,竟意外地勾人心弦。他嗓音不自觉微哑,“你想要了”

    燕青大窘,“不是。”

    杨书廷低低笑了,在燕青额上落了一吻,不同于先前轻佻逗人的态度,反而极是温柔,“燕青,我想要给你全然的欢愉,不想你受一丝一毫的疼。你我的洞房花烛,我可不能就在这里匆匆忙忙地办了”

    燕青耳朵极烫,没说话,只是又埋进杨书廷怀里。

    临镇清静怡然,恰好合了燕青喜静的性子,杨书廷见燕青欢喜,便又多留了几日,两人随意寻了一处客栈住下,那客栈名浮水,也不大,临水而立,颇有些婉约的意味。他们住下的那间客房正好朝着河水,木窗一推,便见河水潺潺,几株含苞桃枝斜斜地伸进来,煞是可爱。这客房自比不得杨宅富贵堂皇处处精致,没什么精巧装饰,物什也多是木制,显得古朴自然,倒是那一张雕花木床布置得极为舒适,衾被料子虽寻常,摸上去却柔软顺滑。

    “这里没有家里头富贵精致,但我瞧你住在这却比住在家里高兴。”杨书廷凑过去吻了吻燕青的鬓角。

    “从前过惯苦日子,住这客房也就不觉其寒酸了,毕竟能住得简单舒适便好。”燕青想了想道。

    “想起初初看见你,你一身下人衣裳,瘦弱苍白,那模样真叫人心疼。”

    “呵,你那时才多大,说什么心疼不心疼的。”

    “那时是不懂,只想着这是哪里来的人,生得清清秀秀的,和我说话的声音轻柔温润,我那时明明气在头上,听了你说话却一点脾气都发不起来了。”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不过六七岁光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公子当真玉润可爱,就连皱着眉头生气都有趣得紧,可转眼间你都这么大了。”

    “是啊,转眼便十年了,家里头的人来来去去,还好你一直伴在我身旁。不止从前那十年,往后的每一个

    十年,我们都要一起过的。”

    杨书廷倚在窗边,伸手折了一枝桃花枝,含笑插在燕青的发间,桃夭灼灼映人面,人面更甚桃夭红。燕青微微垂首,清秀温润的眉眼隐隐含情,杨书廷仿佛被蛊惑了一般,俯身去吻他眉心,喃喃道,“燕青,我可与你约好了,不到白头不相离。”

    燕青低低应了一声,面上淡淡笑意,眼波柔和更甚三月春水,“好,不到白头不相离”

    人间哀喜,人世浮沉,多少人求的,也不过是皓首不离四字罢了。

    唯君一人,可共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说起来这篇文算是窝第一篇正式意义上的中短篇文o ̄ ̄o

    番外有两篇,会慢慢放上来的

    谢谢不嫌弃窝写得糙而看完的菇凉づ ̄3 ̄づ

    潜水的菇凉出来留个言呗

    、番外一 人间柳翠1

    天刚蒙蒙亮,燕京清平北街的一条小巷里就有人开始排起队来,有早起准备买菜的大娘,有叼着烟斗的大伯,也有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的少年,他们熟门熟路地钻入巷子里,在一家门前依次排着队等着什么。

    不一会儿,就有个十七八的年轻人搬开了门板,嗓门欢快,“大伙儿都到里头坐咧包子、糕点、热汤面这都有”

    人们哄的一声笑开,纷纷跨进门中寻个空位坐下,有人七嘴八舌道,“小哥,今天怎么比平常晚了点儿啊”、“唷,这门总算开了,小哥快端份热汤面来”、“哎这做的是什么东西,怎么那么香”、“小哥,给我来两份青团,再加个热汤面”

    年轻人一一应声,笑眯眯的模样着实招人喜欢,他一面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一面高声朝着内膳间喊着菜单,“两份热汤面,两份青团,再给那位大娘来一份热馄饨”

    不消一会儿,如数早点盛好放在小窗口外的木板上,那年轻人快手快脚端起来给等着的人送过去。有人是头一回来这儿吃早点,桌上搁着一碗热粥,旁边的碟子上有两个撒着芝麻的烧饼,他随手拿起一个大咬一口,又舀了一勺热粥放入口中,立时被烫得惊叫一声,“啊呀烫烫烫烫烫嘶好吃怎么这么好吃”

    旁边一个大娘瞧他一副猴急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哎哟小伙子,你这是在赶什么瞧你这个样子,怕是头一回来这吃吧”

    那人见有人同他说笑,有些腼腆地放下手中的包子,烫得通红的舌头伸在外面纳凉,“嘿,还真是头一回我听隔壁家的鹞子老是念叨北街三巷的早点怎么怎么好吃,所以就来尝尝。”

    大娘笑得有点神秘,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问,“那你知不知这儿最出名的是那几样”

    那人很好奇,“大娘你快说,可别吊我胃口啦。”

    “呵呵,这家小店最出名的就是素面、素糕、素菜包子”

    小伙子吃了一惊,“什么都是素的”

    大娘见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也不急,朝那年轻小哥喊要一份素菜包子。包子很快端了上来,小伙子探头看了一眼,三只包子雪白雪白的,却不像寻常包子那样润园微鼓,反而有些扁,正反两面煎得焦亮,香气只往鼻子里钻,他忍不住问,“大娘,这包子,怎么拿去煎了啊”

    大娘爽快地分了他一只包子,“嘿,这可是大有名堂。包子发得松软弹性不说,里面的菜馅儿又细又嫩,又有芝麻香。这包子可不是蒸的最好吃,煎了之后香喷喷的,吃起来别提多好吃了

    ”

    小伙子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素菜包子,立时瞪大了眼,连叫几声好吃,然后就着自己的那碗热粥三两下解决了包子和烧饼,末了一抹嘴,满足道,“这味道真是绝了”

    他结了帐出了店,回头一看,店门口挂着招牌,那“燕记”二字写得行云流水,他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那字真跟街头住的私塾先生写的那样,好看有学问”

    “燕记”生意好,早点生意能从大清早做到正中午,每个人跨出门去都是吃饱喝足的惬意样子。年轻人把每张桌子都擦得光光亮亮,然后亮着嗓子朝着内膳间一喊,“掌柜的,该收店啦。”

    从里头走出来的却是一个腰粗膀宽的汉子,他胡乱扯了一条汗巾擦了擦满额头的汗,朝着那年轻人笑道,“你小子急什么,掌柜还在里头忙着呢”

    对方眨眨眼,“张大哥,掌柜的又在里面研究新名堂啦”

    “可不是么说是今天忽然有个新念头,现在正在里面捣弄着呢。”张全说,“我也搞不懂是什么,瞧着白生生的一团,跟个糯米团子似的。”

    “哈,”年轻人耸耸肩,“你不知道咱们掌柜么,活点子多着呢哪回做出来的新东西还不是都好吃得紧。张大哥,咱们就别打扰掌柜的了,一同上街去走走吧,听说今天有波斯的商人来集市上卖东西,咱们也去瞧个新奇。”

    “好咧”

    眼看着日头不那么烈了,一直待在内膳间里的人总算有了动静,他收拾好一干锅碗瓢盆,慢悠悠走了出来,一身雪青色的长袍,看料子也是细腻柔软的上等品,穿着这么一身斯文漂亮的衣袍就钻到膳房里忙活的人,除了燕记的掌柜,整个清平街大概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他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细碎粉末,整了整衣襟,就出了店铺把门板重新合上。

    没走几步,就有相熟的大娘朝他打招呼,“唷,这不是燕掌柜嘛,可忙到现在呀”

    燕掌柜和和气气地笑,“可不是么,大娘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给我家闺女儿扯几尺花布做件新衣裳,那丫头前两天上了街回来就一个劲儿说要件锦衣坊的翠羽图样衣裳,喏,大概就这个样子,”大娘伸手比划了一下,“我见她吵得厉害,这不,正要去买了花布回去做给她。”

    燕掌柜想了想,前些日子清平街的锦衣坊出了一批新衣裳,图样儿漂亮得紧,燕京的姑娘家大概没有不喜欢的,“小姑娘都图个好看么,喜欢穿新衣裳也是寻常。”

    大娘看一眼燕掌柜,声音里多了几分亲近的意思,“燕掌柜,我

    看你整天忙着店里的生意,也没个人在旁边照料着,这怎么行燕掌柜还没娶亲吧,有没看上哪家的姑娘啊”

    燕掌柜好脾气地道,“没有。”

    “那燕掌柜瞧着我家丫头怎么样虽然模样儿不是顶漂亮,但娶妻么最重要的是淑德贤良能持家,别的不敢说,我家丫头的那手女红,放到哪儿都不差”

    燕掌柜心下无奈,口气却越发温和,“燕某过惯现在生活,没有娶妻的想法。大娘要是再不去,想来锦衣坊门前排队的人都要排到大街上去了呢。”

    大娘笑眯眯的,“好好好,我就赶过去。燕掌柜,哪天得了空,也来我的豆腐铺子瞧瞧,我闺女在铺子里帮忙呢。”

    燕掌柜不语,挥别大娘后继续朝前走。

    忽然一个东西砰地一声撞到燕掌柜身上,他没往后倒,那东西却往后骨碌碌滚了一圈。燕掌柜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东西,分明是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浑身脏兮兮的,头发黏成一缕一缕,脸上黑乎乎地糊着什么东西,只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虽然看起来整个人瘦瘦小小,盯着人看的目光却透着一股狠劲,仿佛一只浑身炸毛的戒备小豹子。

    燕掌柜愣了一会儿,看那小孩子也是可怜,便上前两步,朝着他伸出手,“你怎么样,能站得起来么”

    小孩子盯着燕掌柜看了一会儿,伸手狠狠拍掉那只伸到自己面前来的手,“不用你假好心哼”

    燕掌柜也不恼,手又伸过去,温温和和道,“能站起来吗”

    那小孩子撑着小身子站起来,又要狠狠去打那只手,却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个嘴啃泥,他下意识地闭紧双眼。

    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他刚要疑惑地睁开眼,却感觉到一股温润气息的靠近,那人扶了他一把,身上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淡香气,混合着面点汤面所特有的暖香,竟出乎意料地好闻。他一怔,原本攥紧的小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燕掌柜嘴角边带了一点笑,声音里有点无奈,“怎么跟只小豹子似的。你还好么,要不要吃点东西”说着从怀里摸了一个油纸包出来,露出里面两只喷香喷香的素菜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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