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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低入谁人家 第3节

作者:陆明颐 字数:25004 更新:2021-12-30 03:51:32

    杨书廷看一眼对方只随便穿了件外袍的模样,“小兄弟看起来可不像冷的样子呢。”

    那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自身后摸出一个皮囊子,豪爽地扔了过去,“大漠的烧刀子,喝一口能烧到心里去”

    大漠的烧刀子极烈,呛得杨书廷连咳数声,一股火辣滚烫的感觉自口中一直烧到身体深处,他咂咂嘴,“好东西”

    “哈哈哈”

    漕船靠岸停泊,帮众卸着床上的粮袋,秦绅和杨书廷下了船,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穿金戴银,很是阔气,“李某是京城仙香楼的掌柜,请问两位可是杨家漕帮的人”

    “正是,”秦绅道,“在下秦某,见过李老板。”

    中年男子自怀中取出一张凭据,“辛苦秦公子了,待粮运回铺中,余下款银可凭此凭据到京城任一处李家钱庄兑换。”

    秦绅接过凭据,朗然一笑。

    杨家漕帮此次入京只是为了运粮之事,待粮袋悉数卸载完毕,仙香楼的人清点清楚,双方签了结余单据,就算把事情完成了。秦绅拿着李家钱庄的凭据去兑换余款,杨书廷则去了京城最繁华的街道清平街。清平街不单单是一条街,它由一主道四辅道十六支道共同构成,规划严整,井井有条,容纳了京城最闻名遐迩的食肆、最醉生梦死的欢馆、最人流如织的客栈凡举国行业翘楚,都聚集一处,淋漓尽致,无所不欢。

    杨书廷摸了摸扁平的肚子,馋虫上脑,决定找一处食肆慰劳慰劳自己,他向路边摆摊的大娘打听了一番,然后兴致勃勃地随着人流走到锦华楼的大门前。锦华楼是京城中颇负盛名的一处食肆,它装潢奢华,摆设大气,光是一扇雕镂着云龙擎柱的青玉大门就叫人狠狠倒吸一口气,门上方还挂着一块由先帝亲题的牌匾,上书的“锦华楼”三字恣意张狂,宛如游龙飞凤,映着牌匾四角镶嵌的四颗琉璃珠更是分外豪气。锦华楼每日座无虚席,不但豪门富家喜欢光顾,就连皇亲国戚也频频驾临,传闻性情阴沉不定的越王在锦华楼里吃到了一名神秘厨子所做的翡翠白玉粥,当场抚掌大笑,盛赞锦华楼佳肴天下第一。当然,锦华楼并非只对富贵上流人家敞开大门,寻常百姓也能一尝美味,一楼大厅就专门为百姓所设,除了一些千金难求的珍膳,也有许多鲜美异常的菜点,绝对

    让每个人满意而归。

    杨书廷甫一进门,便忍不住哟了一声,锦华楼精于布置,即使是大堂也显得大气开阔,桌椅皆是雕镂成形,铺着雪白绸布,虽然食客众多,竟也无拥挤逼仄之感。他没有单独要一间雅间,只是随意捡了一无人处坐下,便有伶俐的小二提着热茶和食单趋近,他点了三样菜,又让小二上一壶够劲儿的酒。拿来的酒是盛在一陶樽中的,他匆匆灌了三大口,辣劲儿一路烧到肚子里,他不由得呛咳了几声,虽然他喝不出是什么酒,可就这么一樽喝下去,保管浑身暖呼呼的。菜很快就端上来了,一碟清蒸江瑶柱,一碟百花酿鱼肚,还有一碟金黄雪白的糖蟹,都用精致的白瓷银边鱼形碟盛着,鱼尾处还搁一朵玉兰,杨书廷挥舞着筷子横扫桌面,很快便一扫而空。锦华楼做的菜果真滋味鲜美,色香味俱全,饶是颇为挑嘴的杨家少爷都要赞一声好,他灌下最后一口酒,舒爽得直眯眼睛。

    杨书廷吃饱喝足,出了锦华楼就漫无目的地溜达,清平街繁华热闹,新奇东西一件接着一件,街上行人更是形貌不一,锦衣华服耀人眼目,还能不时看见五官深邃奇装异服的外藩人,他左右打量,一脸笑眯眯的样子。

    他经过一间书屋时,无意中朝里面一瞥,竟然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藏青深衣,乌发垂腰,正是严淮。严淮在他眼中严肃如学堂里头一板一眼教书的老先生,去了书屋自然没什么稀奇,想来也是看些甚么之乎者也的书,他原本想要进去打个招呼,但看着对方严肃的面孔就莫名怵了三分,杨家少爷无辜地想,肯定是对方太像从前整天罚自己抄书的一个老先生。他刚要转身,严淮的目光就看了过来,他微微颔首,朝杨书廷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杨书廷难得看见严淮有别的表情,见状立刻朝着对方挥了挥手,露出一脸笑意,他年轻俊秀,笑起来更是风流俊美,虽然作一身短打,竟也透出富贵人家的潇洒朗然。

    严淮复又低头看书,恢复了严肃的面孔。

    返船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就在三天之后,杨书廷独自一个人逛了足足三天的大街,见到新奇玩意儿就凑过去看个究竟,闻到诱人的香味就饱尝一番。燕京热闹富丽,他向来很是喜欢,只是在入了青楼点了歌姬吟唱小曲时,他却有些心不在焉,杨家少爷从来风流多情,何曾有这般不知情知意

    歌姬心思玲珑,只捡清幽的曲子曼唱,细细柔柔的调子像一条丝线,缠得人心肺生疼。杨书廷靠在暗红锦榻上,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人清瘦身影,薄薄的一片肩,总是穿深色衣袍,他笑

    容温和,总有用不完的细致与耐心,细细叮嘱,无微不至,亦师亦兄亦友。

    他从未把他当做下人,从一开始就不是。

    初见时,他是年轻苍白的少年,眉眼有化不开的郁结,他被带回杨家时一身狼狈肮脏,瘦弱得像一折就断的细竹。

    他那时刚与爹置气,回到房中扫落了桌面上所有的物什,然后便看到站在门外的燕青,换了一身干净的下人衣衫,神色温和,看着他的时候眼眸里带着淡淡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跳下高高的椅子,瞪着眼睛看他。

    “燕青,飞燕的燕,青骢的青。”燕青走近他,蹲,微微一笑,“小少爷,怎么拿桌上的东西撒气”说罢就一一捡起落了满地的东西。

    他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扯着他的衣袖,嫩嫩的嗓音很是认真,“你以后就跟着我了。”

    燕青闻言轻轻颔首,“但凭小少爷吩咐。”

    这一跟,便是十余年。

    作者有话要说光棍节加更

    、第章

    燕京的薄秋尚是风寒雾冷,入了冬就越发凛冽逼人。

    燕京人开始穿起了厚厚的大髦,熬羊羹喝羊汤,每日回到家中都要烧起暖炉取暖,富贵人家更会燃香兽熏炉,既暖又香。隆冬时家家更是少不了备着几壶够劲的烧酒,不管是与家人一道,还是邀上知己,薄刀随意片些牛羊炙肉,豪饮烧酒,言笑间寒意便消了好几分。

    冬日里天光暗得早,不过申时末,长街上早已结灯成片,食肆酒楼内更是灯火通明,人声沸扬,浓香毫不吝啬地勾引着过路行人的魂儿。一个身披灰髦的高大男子在街上缓缓走着,他头上戴着一顶挡风的纱帽,看不清容貌,只是在寒风刮过时扬起黑纱的一角,露出半个坚毅的下巴。

    他走进一间热闹的酒楼,有伶俐的小二凑上前来笑脸相迎,“哟,这位爷,二楼雅间还有位置,小的这就领您过去。”

    男子嗯了一声,也不多话,跟着小二进了二楼的雅间。

    “爷,您要点些什么要不来一份锅烧羊肉既浓又香,保管您满意”小二笑嘻嘻道。

    “那就来一份,再上几样小菜和一壶烧酒。”男子点点头。

    “好嘞,马上就来”

    待那小二出了雅间,男子才不急不缓摘下纱帽,露出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孔,虽然年纪尚轻,眉眼间却十分沉稳,又隐隐有一丝锐利之气,正是杨书廷。本来漕船早就启程回了徽州府,只是他却没有登船,反而在燕京留了下来,秦绅过来问了原因,他也只是笑笑说是还有事情要忙,秦绅见状也就不再问下去,并着严淮一起领着帮众回了徽州府,然后找了杨家老爷汇报了一番。

    杨家老爷捋了捋胡须,好似早就料到一般笑眯眯道,“随他去随他去,谁年轻时候没往外闯闯呢。”

    秦绅也是一笑,“小少爷越来越沉稳,往后接手了漕帮肯定有一番作为。”

    这酒楼里上菜快,一大盘锅烧羊肉并着几碟小菜就端了上来,当然还有一大壶烧酒。杨书廷夹了一块炖煮后又炸得金黄的羊肉条片放入口中,那羊肉条片外酥焦内松软,咸鲜香醇,难得不膻不腻,沾了椒盐食之更是风味十分。他本是徽州府人氏,原先是吃不惯此等北膳的,只是待在燕京三个多月,天气十分寒冷,而羊肉性温味甘,能益气补虚,温中暖下,抵御风寒,所以燕京人极喜烹制羊肉,煨熬炖炙烤,全羊能有七十二种吃法之多,不过那堪比屠龙之技,寻常人等吃的都是最常见的几种,锅烧羊肉便是人人都爱的一种,他吃过几回后便也渐渐爱上了这种咸鲜之味,北膳不

    比江南吃细巧致,它讲究咸鲜香醇,味厚汁浓,用料刀工都透着一股鲜爽劲儿,最适合配着烧酒下肚,简直酣畅淋漓。

    杨书廷在燕京一年有余,一是绕着整个燕京把所有口岸都察看了一遍,不仅如此,他还顺着安济渠一路出了城,在城郊处也住了一段时间。他在徽州府时结交了不少朋友,虽说都离不开风花雪月、美人美酒,但到底有好些个都是交情不浅,他通过他们一路活络人脉,在燕京结识了不少富贵人家和朝廷官员,他心思透,几番招呼下来摸清了不少事。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行事规矩,燕京是皇家之地,利益牵扯更是错综复杂,不同势力间盘根错节,比别的地方更是厉害三分,他与他们打交道时提足了心神,他是需要为自己日后铺好路,却不想太过参与其中势力,毕竟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他只不过一介商人,活络好必要关节就行,手伸得太长就未免得不偿失,行商与当官都讲究行之有度,急躁冒进与贪求无度都是大忌。

    他酒足饭毕后又戴上纱帽,慢慢出了酒楼,往一处小院走去。

    “书廷。”开门的是一袭雪白狐裘的清雅男子,他微微一笑,显然是早已熟稔。

    “大师兄。”杨书廷摘下纱帽,脸上带笑。

    “快进来吧,明远刚出门买些东西,你倒是来了。”林子画把人领到内堂,暖炉子烧得旺,内堂暖烘烘的,二人都把髦裘脱了挂在一旁。

    “大师兄,这次你打算同程兄住在燕京多久”杨书廷道。

    “大约半个月左右,这次来燕京主要是明远的朋友相邀,于是我们便租了个小院住着,”林子画递一杯热茶给杨书廷,温润笑言,“能在燕京碰到你也是好,看看你最近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许多。只是书廷,你独自待在燕京这般久,打算什么时候回徽州府”

    杨书廷喝一口热茶,“快了,等在这边的事情忙完就回去。”

    “回去后便接手你家的漕帮么”

    “嗯,还要看爹的意思,毕竟论起经验,爹和秦绅严淮他们更丰富,我还要跟着学一段时间。”

    “说起来我也很久没见燕青了,心里倒有些挂念。”林子画温言。

    杨书廷放下茶杯,手指摩挲着杯沿,低低嗯了一声。

    “书廷,听说你娶了妻,你心里可有爱她”向来温润如玉的林子画,眼神却一片清明。

    “爱与不爱,不重要。”杨书廷轻轻摇首。

    林子画却轻叹一声,这个小师弟从前虽然看起来风流浪荡,实际上却谁都看不进眼里,好不容易娶了一门亲,却

    见不得是心甘情愿的,看来也是坏事一桩。如今看起来模样俊美英挺,身形气质比之从前都大相径庭,眉宇间却仍然是萧肃一气,心里好似有说不尽的事儿。他沉吟一会儿,然后道,“这本是你的事情,我也不该多说什么,只是你心里若是不喜欢,就别苦了人家好姑娘的一辈子。想要的东西,你若不去争取,又怎么会落到你头上呢”

    杨书廷的眉眼敛得极低,他本就生得一双灿亮眼眸,如今眸光深邃,看人的时候不免带上一丝锋利。他静静坐在席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内堂里暖如三月,烹煮热茶的茶炉发出咕嘟咕嘟的沸水声,他的声音掺杂其中,显得有一丝奇异的柔软,“我知道可他若是不愿,我又能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づ ̄3 ̄づ

    、第章

    俊美无匹的青年坐在席上,声音低沉却柔软,“可他若是不愿,我又能如何。”

    林子画心若明镜,自然知道他在说谁,“你”

    “我倒是想与他一起,可他哪里肯应我,”杨书廷想起那人铮铮言语,眉眼低垂却不肯让步,“我说也说了,做也做了,弄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这有什么意思”

    “书廷,他”

    “他那个人,看起来比谁都好说话,平日里跟前跟后,但要是决定了什么事,旁的人怎么说都改变不了。”杨书廷苦笑,“仁、义、孝、悌、德,道理规矩一条条,却哪一条都没替我想也没替他自己想。”

    “你当真如此想”林子画叹了一口气,“你可是杨家的小少爷,出身富贵人家,身份样貌不俗,可他呢他只是落魄窘困时被带回你家的普通人,你要他一个下人怎么想怎么做你可以不顾忌,那么他呢,他陪你念过书教你习过字,一路照料你长大,不仅仅是一般下人,简直如师如兄,他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执迷不悟地走上这一条路”

    “执迷不悟”杨书廷轻声说,“若是心也能控制,我也不会执迷不悟。”

    “罢了,这些事情终究也只有你自己能够解决,你若是真心要与他一起,就必须把他所想的都想到,把他不能解决的都解决,让他知道和你在一起,并不是一件玩笑事。”

    “不是甚么玩笑事,他不是我的消遣,只是他从不信罢了。”

    “他为什么不信你”

    “大略是杨家少爷的名号太响,”杨书廷忍不住自嘲,“从来风流纨绔相,千金一掷温柔乡。”

    “那他自然不信你,你风流年少温柔多情,惹了你,岂能全身而退”

    “呵,不提这个也罢。”

    杨书廷坐了一会儿,待茶凉了便要挥手离开。

    “外头天寒地冻,你这么急着走干甚么,”林子画看他起身披上灰髦,不由摇了摇头,“再过些天便是除夕了,你来这儿同我和明远一起过吧,一起吃顿团圆饭,如何”

    “再说吧。”杨书廷大步跨出门外,寒风兜头刮来,刮得人浑身一绷。

    “路上小心些。”林子画把人送到门口,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鹅毛般洁白飘扬,那人英挺的背影融入风雪中,渐行渐远,再也看不清楚。

    “唉,傻小子”

    年关将近,年味越来越浓,四处可见高挂的红灯笼,走在街上都能听到喜庆的鞭炮声,有些人家开始换新对联,红纸黑字,都是些吉利话儿。杨书廷住在京

    城城南的一间小别院里,别院很小,也没有奴仆丫鬟在忙碌,日常琐事都是他一个人搞定,起先还会手忙脚乱,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他上街买回一盏红灯笼,学着别人悬挂在檐下,那抹喜庆的大红衬得这间岑寂别院多了一丝暖意,他常常站在门口看着那盏红灯笼,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寒风把他的脸吹得发僵,他却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他想起家中一到年关将近时,总是十分忙碌喜庆的景象,宅邸虽然大,但处处都挂满了讨喜的红灯笼贴着红纸花,鞭炮声不绝于耳,连小厮丫鬟都是一脸喜气的样子,叫人瞧着就欢喜。在他记忆中,他很小的时候老太君还在,看着他的时候总是满脸慈祥,快过年时总要给他缝新衣,其实家中新衣每年都有专门的衣坊量身定做,只是老人家怎么都要给他缝一件,看着他穿上后总是笑得很开心。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子,自然盼望着过年,怎么都坐不住,四处转悠着看众人都在忙些什么,偶尔趁大家不注意就溜进膳房偷刚刚蒸好的糖糕,糖糕白中微红,吃在嘴里甜蜜蜜的,他总是要吃上两三块才罢休。燕青也帮着家里众人忙活,他记得他踮着脚在檐下挂灯笼,他看得兴起,吵着嚷着也要挂,燕青便笑着抱起他托在肩头,指导着他怎么把灯笼挂上。他那时总觉得,燕青长得很高,轻松就能拿到房间柜子顶上的糖盒,他缠着他要糖吃,他把糖放在他的手心里时,眼眸因为笑意而变得温润又柔和动人。

    “啊,那种糖没记错的话,是松子糖吧。”杨书廷看着红灯笼,嘴角牵起一痕笑意,原本沉静得有些锐利的眉眼变得如春风般温情。

    明日便是除夕,杨书廷出门想买些吃食,街上已是一片大红,许多人挑着最后要准备的东西,大捧大捧地抱在怀里往家中赶,他没想着布置些什么,只打算去酒楼里打包几样菜肴拎回家。路过糖铺的时候,他本是走过去了,却又停下了脚步,想了想后折回去。

    “公子,想要什么糖”糖铺的掌柜是一个和善的妇人,她见杨书廷进来就笑着招呼。

    “掌柜的,称一斤松子糖吧。”

    “哎,好,这是公子您要的松子糖。”妇人把包好的糖递过来,笑着说,“这糖是要买给你娘子的吧”

    杨书廷一怔,那妇人又道,“看公子这般好相貌,又这般体贴,你家娘子真有福气。”

    “呵,他不爱这些零嘴,只是见我喜欢吃,便总是买回家。”杨书廷一笑,“只是这回他不在,我只能自己来了。”

    杨书廷回到小别院中,刚脱了灰髦,就听见一阵咕咕的叫声,他

    寻声望去,只见一只通体洁白的鸽子正站在他的桌子上用喙梳理羽毛。他有些吃惊,走过把鸽子捉住,看见它的腿上绑了竹管,他取下竹管,熔掉竹管一头的封蜡,抽出里面的纸卷。

    他把纸卷摊开,上面只有寥寥几字,“燕青病重。”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づ ̄3 ̄づ

    、第章

    除夕夜里,杨宅一片通红,长串的鞭炮被挂在门前点燃,热闹的鞭炮炸响声远远传了出去,略微刺鼻的烟火味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喜庆。宅子里头的下人们都分到一两套新棉衣,照例是黛色或杏色,丫鬟们头上绑着红丝结,仆人们头上束着红巾子,人人脸上都是一股子喜气。老夫人一身吉祥绣纹的枣红新袄,与老爷子坐在后堂高座上看着戏班子唱戏,她看起来兴致十足,一手抓一把葵花籽,一粒粒捻着磕开,而周卿卿陪坐在一旁,只是优雅地吃着用锦帕包着的雪花梅,指甲尖儿涂着艳红的凤仙花汁,衬着一双手白碜碜的。戏班子是新的,听说从燕京里来,唱的不是些人人熟知的陈词滥调,而是别出心裁的一出塞外归,铿锵却又充满美感,演武旦的角儿样貌俊俏,眉目英气,一柄银枪舞得虎虎生风,爽利得叫人移不开眼。

    墨莲手中托着木盘,上面搁着一碗苦香的黑药汁,她匆匆走在热闹人声中,穿过众人拐进回廊里头,推开了一扇门。

    “哎,湘莲,天都黑透了,你怎么都不点灯”墨莲皱着眉头把药端进去,刚想去点灯,却猛然听到一声低低沉喝,“别点”

    墨莲吓了一大跳,这一声不是湘莲的声音,她头一抬,这才看到湘莲就站在自己不远处,正朝自己做着噤声的手势。墨莲退后了两步,刚张口要说些什么,对方又出声,“药放下就出去吧。”声音不大却充满威慑力,墨莲连忙退出房门外,仔细阖了门离开。

    燕青发着高热,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的,头疼得要炸裂一般,他身上汗水涔涔,早已浸湿了里衣,闷贴在身上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酸沉的身体,想要找个稍微舒服的姿势继续昏睡,只是持续的高热和头疼把他折磨得一直徘徊在清醒与昏阙之间。

    “唉,真让人放不下心”坐在床边的男子低低叹声,他早已适应了房内的黑暗,借着半合的窗户所透入的微弱光线,能看清床上之人痛苦无助的模样。他伸手拨开他湿透的额发,轻轻抚摸他瘦削的脸颊,只是一年未见,他怎么就瘦成了这个样子

    拭汗换衣,喂药喂水,杨家少爷亲力亲为,待一切忙完后,他换了一身沾满尘土的衣物,只穿着雪白里衣躺进被窝里,侧身搂过昏睡中的燕青。换过一身干爽里衣又喝了药后,燕青面上神色不再那么痛苦,原本皱得死紧的眉头也松了下来,他仿佛一个乖巧的孩子被杨书廷揽入怀中静静安睡着,苍白瘦削的脸颊贴着杨书廷的胸膛,明明没什么重量,他却觉得胸膛被枕处一阵阵地生疼。

    这个十年如一日仔细照顾他的人,这个永远对他微笑对他温言轻语的人,此时此刻竟然如斯脆弱,他甚至不敢太用力地拥抱他,他有些懊恼地想,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瘦了呢瘦得仿佛他一个用力就会折了他的骨头。杨书廷看着燕青的侧脸,眼中有些发热,其实他一直很瘦,不管是刚来杨家的时候还是现在,只是他从前从来没有好好注意罢了。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生病,夜里染了风寒,也同他现在一般发着高热,他受不住高热和疼痛而哭闹不止,家里头好几个有劲儿的下人把他摁住让大夫把脉看病。等到药汁熬好了送来时,他一闻到那股子浓浓的苦味就哭得更厉害了,爹娘怎么都劝不住,他哭得太久甚至把嗓子都哭坏了。那些难熬的夜晚,是燕青一直把他搂抱在怀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一边轻声哄他一边喂他药,他嫌药难喝,扒着燕青的衣襟就使劲往他怀里躲,怎么都不肯喝一口,燕青只好自己喝一口,微皱着眉头忍着苦涩的味道对自己说,“少爷,我都喝了,这药不是很苦,来,你喝一口,好不好”

    就这样,燕青喝一口喂他一口,最后一碗药有半碗都喝到了燕青的肚子里。

    如今他被他搂在怀中,细瘦的身子几乎感觉不到重量,杨书廷搂紧他,就像他曾经搂紧自己的那样。

    “燕青”

    第二天一早,燕青迷迷糊糊醒来,刚一睁开眼就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一张俊美得有些锐利的面孔满是担忧地看着自己,他被狠狠地唬了一跳,“少、少爷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书廷摸摸燕青的额头,感觉没有昨夜里那么烫了后才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后,心里的怒气和疼惜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板着面孔道,“燕青,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燕青无奈一笑,拍了拍杨书廷紧紧抓着自己臂膀的手,“是我自己不小心染了风寒,不是什么大的事儿,别担心。”

    “这还不叫大的事”杨书廷声音低沉,他掐着燕青的下巴迫他抬眼直视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少爷,是我错了,不该让你这么担心。”燕青病还未痊愈,脸色依旧苍白,他却露出一个温柔的淡笑,伸手轻轻抚着眼前人的手背,仿佛在安慰一个焦心的孩子,“少爷,你是连夜赶回来的吗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继续休息一下”

    “燕青,你怎么能让我这么担心。”杨书廷像是没有听见燕青说的话,只是把人搂进怀里,一味地低低重复,“你怎么能让我这么担

    心,你怎么能这样”

    燕青的额头抵着杨书廷的胸膛,他轻声道,“我还很累,你陪我躺一躺,好吗”

    原本还紧搂着燕青不放的杨家少爷,一沾到枕头却立刻睡沉了去,燕青叹一口气,小心翼翼抽出手臂,用手指抚了抚他紧闭的双眼,这个一去就是一年的人啊,眉目间何时生出了这么一股锐气,原本只是俊俏风流的面容却越发沉稳坚毅,浓黑如墨的眉睫英气勃勃。燕青想,这人该是连夜骑马赶回徽州府的吧,整个人既疲惫又憔悴,他有些心疼地把手贴在他的脸颊上,感觉到他又冷又僵的皮肤,燕京的冬天是如此碜人的么。

    “真是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早早来更了づ ̄3 ̄づ

    、第章

    “哎燕青,你怎么就下床了,少爷还吩咐我好好盯着你哪,”墨莲正捧着一碗药,看见燕青竟然出了房门在小院子里溜达,皱着眉头把人往房里赶,“快快进屋里去把这碗药喝了,你这次一病就是大半个月,把我们都给吓着了,要不是少爷赶回来照顾你,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退了高热呢”

    燕青有些哭笑不得,“墨莲,我不过是小病,况且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你那么紧张做甚么。我又不是断腿少脚的,哪里要你们处处照看,你们也有事情要干,别整天绕着我转了。”

    墨莲把药递过去,哼了一声,“你就是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儿,亏少爷整天那么惦念着你,四处为你寻药,还不是怕你病着难受。”

    燕青喝了药,看着墨莲收拾了药碗又对着自己一番叮嘱才推门出去,不由摇了摇头,自从自己病了之后,最担心的就是墨莲湘莲两个丫头,她们入府为仆的时间比自己晚,那时候也不过是七八岁大的小丫头,杨家里的事情也是自己带着她们一点一点地熟悉起来的,他一直把她们看作妹妹一般,平日里多有照顾,也难怪她们这次会为了自己的病而担惊受怕。

    燕青在房间里靠着长榻翻着食谱打发时间,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地起了困意,枕着长榻睡了过去。

    杨书廷自那晚连夜从燕京赶回徽州府,照顾了燕青一整天后,这才抽空回自己房中沐浴梳洗,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去见老夫人,老夫人久不见他,见了他回来红着眼睛揪着他耳朵骂他不孝子,他笑着握住老夫人的手就是一阵告饶。老夫人早年丧二子,因而对他这个幺子极为疼爱,平日里虽然没少说骂,却也是事事回护,要是谁敢欺负到他头上,老夫人第一个找那人算账,这次好不容易把人盼了回来,拉着他就是好一回问话。老夫人在仔细打量下发现他完全褪去了从前的轻浮之气,整个人仿佛一柄沉静的剑,一旦出鞘,想必锋芒锐利,老夫人心里万分感慨,说着说着又要垂泪,杨书廷只好连忙低声去哄。

    与老夫人说完体己话,杨书廷又回了一趟漕庄与老爷子促膝长谈,老爷子显然对于他一年之间的成长很是惊讶,连连点头道果然虎父无犬子,末了又道只待明春就把漕帮的事情交给他。

    “廷儿啊,以后你接手了漕帮,也要多听秦绅和严淮的意见,他们的经验多,接触水道生意的时间长,多听听总是没有坏处的。”老爷子道。

    “是,爹。”杨书廷微笑。

    “哎,等你当了漕庄庄主,我就带着你娘去游山玩水,反正我还有几处宅子在其他州府。你是不知

    道,你娘年轻的时候可爱往外跑了,她上头还有两个大哥,都是走江湖的人,常常带着乔装打扮后的她去四处游玩,我都没她去的地方多。要不是你娘跟了我,我整天要走水道做生意,她也不会只能扛着一大家子劳累。这一回你当了家主,我便带着你娘出外头走走,叫她也给我讲讲那些我不知道的风土人情,哈哈。”老爷子笑得胡子一翘一翘的,眼里是满满的怀念之情。

    “爹就放心带着娘去玩吧,娘辛苦了大半辈子,也是不容易。”

    杨书廷回到杨家,招招手把在院子里忙活的墨莲叫过来,“墨莲,燕青喝药了吗”

    墨莲点点头,“我看着他把药喝下去啦,他现在大概还待在房间里吧。少爷说要让燕青多休息,我就把人赶回房间里了。”

    “嗯,做得好。”

    杨书廷进了自己房间,坐在案桌后低头思索着什么,然后他敲了敲桌面,低声道,“靖影,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浑身黑色打扮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房梁上跳下来,蹲在案桌之前。

    杨书廷自桌案后起身,慢慢踱着,“靖影,要医治他的病,非要那一味药不可么”

    靖影垂首,声音竟然意外的清冽,“是的,主子。”

    杨书廷叹一口气,十多日前他收到靖影传递的消息时着实大惊,燕青身子不好他是一直知道的,那是因为他长年三餐不继、病痛累叠而造成的,后来入了杨家,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但好歹吃饱穿暖。只是没想到忽然的一场风寒,就把燕青本就较常人孱弱的身子磨得虚弱不堪,他连续七天高热不退,神志不清,要不是请来的大夫还有几分真本事,指不定就生生没了一条命。他自然舍得给燕青用好药材,只要是利于治病的、能够温补身子的,他统统叫人拿了去煎药,虽然燕青连续喝了十多天药后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恢复了力气,但他依然不敢大意,这一次是没事了,但下一次呢像燕青那样的身子,病一次就耗了半条命,他有几条命能这样磨

    要彻底把燕青的身子养好并不是朝夕之事,但要彻底医治他这场病的法子还是有的,只是那药方中有一味药却很难得,那是琼果,只生在深涧之中,既稀少又难寻。杨书廷细想之下,现在也只有找自己的大师兄和程兄帮忙了,他们惯行江湖,见识肯定比自己多,能寻到琼果的几率更大。

    “靖影,传消息给我大师兄,让他和程兄帮忙吧。”

    “是。”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づ ̄3 ̄づ

    今天学校开教职工运动会放假好嗨森

    、第章

    “少爷,我是真的吃不下了。”燕青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那个捧着碗,手中还拿着一只白瓷勺的男子,晚饭后自己已经被灌下了好几碗浓汤,现下他是真的吃不下那些所谓的药膳了。

    “燕青,再一口,最后一口。”杨书廷手稳稳地捏着白瓷勺,燕青不吃他就一直举在他嘴边,十分有耐心。

    燕青不得已又吃了一口,药膳炖得极好,入口几乎察觉不到一点药味,反而清淡温热,十分暖胃。他知道那些炖煮的药材都是极好的,但杨书廷每日守在他身边逼他尽可能地多吃点,再好的东西吃多了都让他有些反胃不适。只是他并没有说,杨书廷每次端来,他都乖乖吃下去,实在咽不下了才拒绝。

    他不是不懂对方的担忧与照顾,他曾尝试拒绝,表明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只是对方态度十分明确而强势,每每到最后被说得哑口无言的都是自己。这人才出了远门一趟,竟然像一下子成长了十岁一般,言行举止间都沉稳不似从前。

    “来,再吃一口。”

    “你刚不是说是最后一口了么”

    “嗯,燕青,来,张嘴。”

    “”脸皮也比从前厚了。

    燕青毕竟身体还有些虚,吃饱后靠在榻上没一会儿就起了困意,杨书廷见他的头不自觉地一点一点,眼神也迷迷糊糊了起来,便把人小心地抱起移到了床上,替他盖好了衾被。

    燕青看杨书廷坐在他床边不动,有些疑惑,“少爷,怎么了”

    杨书廷伸手抚了抚燕青的额发,面上的神情十分柔和,“没事,你睡吧。”

    燕青还要说些什么,只是困意太重,眼皮子不顾意志地耷拉下来,他便沉沉睡了过去。杨书廷一直静静坐在他床沿,直到他熟睡后才俯身在他额上印下轻柔的一吻,只是极轻极浅的一个吻,生怕惊醒了梦中人。

    徽州府的冬季十分漫长,虽不似燕京那般凛冽,却也十分寒冷,杨家燃起了暖炉和香兽,不管白天黑夜,那火都烧得旺旺的,印得人脸通红。因为天气寒冷,滦水河开始结冰,水道自然走不了货,水道生意进入了休整期,杨老爷子早就给漕帮帮众发了一笔银钱,让大伙儿欢欢喜喜回家过年。

    杨家家宅中,冬日天寒,人人都起了些懒意,挨着暖烘烘的炉子便挪不动步子了,燕青却早早起了身,梳洗完毕后就进了膳房。他捞起前两日买来的一条活鳗,剖刮一番后入锅蒸烂,再运刀拆肉去骨,和入早已备好的粉团中,浇鸡清汤揉之,然后擀成面皮切成细条,接着烧热大锅,入鸡汁、火腿汁和蘑菇汁

    同滚,最后捞起细面条在冷水中一浸,便可与清汤一同入碗。

    燕青捧着托盘敲响杨书廷的房门时,天色不过微微亮堂,他原以为对方大约刚起来,没想到竟然已经一身端整地坐在案台后了。

    “少爷,先用早膳吧。”燕青把还冒着热气的鳗面端上桌。

    “燕青,我不是说了么,不用那么早起为我做早膳了,交给家里的下人吧。”杨书廷放下手中的书,含笑着抬眼看过来,嘴上这么说着,眼睛里却是一片温柔。

    “这没什么,我早起惯了,”燕青看着杨书廷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用膳,“这是鳗面,从前我娘常常做给我当早膳,吃起来鲜香柔韧,合少爷胃口么”

    “嗯,燕青的手艺越发好了,叫人要把舌头都咬下来吞进肚子里。”杨书廷打趣道。

    燕青被逗得哭笑不得,见他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仔细收拾了要拿出去,却被人轻轻一扯衣袖,他回头一看,只见那人一脸笑眯眯的,“燕青,过两日便是上元节,你我一同赏花灯,如何”

    燕青一怔,习惯性地想点头说好,不经意对上杨书廷墨黑的眼瞳,不知怎地,面上一热,张嘴就道,“不了,少爷还是同老爷夫人一起去吧。”

    杨书廷捉着燕青的手,长眉一挑,“燕青,你从前不是都与我一同去的么”

    “少爷,我”燕青垂着眼,尝试着想抽出手,被握住的地方温热得过分。

    “燕青,你怎么不看我”杨书廷的声音越发温和。

    “看、看什么”燕青的手被握得紧紧的,他竭力想掩住自己脸上慌乱的神色,却不知双颊早已悄然晕红。

    “当然是看我,”杨书廷挨近有些慌乱无措的燕青,言笑熠熠,他本就俊美过人,染上浓浓笑意的面孔既俊朗又温柔,“难不成我生得不够好看,入不了燕青的眼”

    “不是”燕青微侧过脸,消瘦的脸颊有着十分清秀脆弱的优美弧线,尖尖的下巴衬着颈间一圈的冬衣绒毛,整个人流露出一种不自知的清隽美感。

    “别躲,燕青,你别躲,”杨书廷一手轻轻扶住燕青的脸,一手堪堪拂过他温润的细眉,“你总是爱垂着头,总是一副隐忍的样子,这叫我多心疼。”

    杨书廷半搂着燕青,在他的静默中低低出声,缓慢而轻柔的声音落入耳中竟然有一股让人不忍拒绝的深情,“燕青,我过去总是任性浪荡、无法无天,书没念到多少,混账事总是一堆,你却一直跟在我身边细心服侍,为我收拾烂摊子,这悠悠天下,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燕青,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对你起了别的心思,有时候看着你的侧脸,心里头都会热得不成样子。你要是对我笑一笑,我便比你更高兴,你要是眉头一皱,我便比谁都急,你若是忙得没时间服侍我,我便要巴巴地去看你忙乎,真是没一点出息。”

    明明不该任由那人搂着,明明不该再听下去,明明不该红了眼眶湿了眼角,明明不该神思俱震心生欢喜,燕青忽然伸手捂住胸口,只觉心中酸涩不已。他脸上的晕红早已退得一干二净,面色一片苍白,眼神微微涣散,面上闪过痛苦的神情,抖着嘴唇道,“不要不要”

    杨书廷双臂用力,仿佛要把怀中人攥碎并揉入骨血中,他捧着燕青苍白的脸,看着他痛苦的双眼,面上不由露出又温柔又哀伤的表情,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含情,几近偏执,“燕青,除了爱你,我再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校运会,窝去凑了大半天热闹o ̄ ̄o

    、第章

    房外寒风呼啸,房中炉火旺盛,杨书廷紧紧搂着燕青,明明是高大俊美的模样,却仿佛年少时受了委屈的孩童,固执又脆弱地寻求温暖与安抚。燕青任由那人紧抱着,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他声音极低,“为什么,要说出来”

    杨书廷把下巴压在他的发顶,轻声道,“如若我不说出来,你是不是要一直装作不知燕青,你是不是就不会任我靠你那么近,是不是就不会哪怕对我说一句真心话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看我这般痛苦”

    燕青摇摇头,喉头哽咽,他鲜少有大的情绪外露,现下却双目濡湿,咬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你说我忍心,你说我怎么忍心你若是不说,这一切尚得圆满,可你如今说出来,逼我要一句回答,你真是、真是”

    “圆满,这是哪门子的圆满”杨书廷沉声,“你我日夜相对却只如寻常主仆,偶尔想要亲近你都要想个名目,这就是你说的圆满么燕青,我不信这天下之大,竟然也没一处容得下我们的地方。”

    “天下,什么天下,你忘了你自己是谁了么”燕青抬起头,“你是杨家少爷,是未来杨家漕帮的帮主,你是杨家少爷,是你爹娘满心疼爱的儿子,是你娘子所挂念的相公,你便是他们的天下,你任性的一句不管不顾,就能把你肩膀上担着的担子都无视了么”

    “是,我是他们的天下,可我却一心要成为你的天下。燕青,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怕毁了我毁了杨家,怕这世间的礼法规条容不下我的荒诞妄为,你自始至终担忧的都是我,而不是你自己。可是燕青,你为我委曲求全,为我隐忍退让,我就不会心疼你么”

    “少爷,我”

    “燕青,你从来不曾叫过我的名字,别的人天天喊,我却只想从你口中听到。”

    “唉”

    “呵,我总让你为难。从小到大,我总调皮惹事,让你跟在后头操心担忧。可我心里却是欢喜的,因为你只会因为我的事情而担忧为难,一门心思都围着我转,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还有,从前”

    燕青睁大双眼,杨书廷抱着他,断断续续说着从前的琐事,每一件都能勾起他的回忆,那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十年漫长时光,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神采飞扬的小少年长成了高大挺拔的俊美青年,唯一不变的,便是一双灿亮深邃的眸子,专注看人的时候,那满满的温柔缠绵能把人的骨头都看酥了。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自己照顾长大的孩子有了别的心思呢目光温情,满腔绮思,言行举止越发亲昵,偶尔流露的温柔能害得

    人满心慌乱不知所措,仿佛他只是站在明媚春光里,只一个柔情的眼神或深情的拥抱,便叫人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一点点地沉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燕青的额抵着杨书廷的肩,微微叹了一口气,嘴角勾起,声音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罢了。你真当我是铁石心肠、无动于衷的人么,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小时候扁一扁嘴,我都要心疼半天,如今我又怎么真的舍得你痛苦”

    燕青末了又笑,“你啊,大概真的是上天派来折腾我的,我总是拿你没办法。”

    杨书廷看着燕青,笑意醉人,眼神却很认真,“若能与你一起,我便是拿命来换都不会眨一下眼。”

    燕青急忙掩了他的嘴斥道,“说的什么胡话”

    杨书廷握住燕青的手,笑眯眯地道,“燕青,你对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燕青淡笑,“若是不喜欢,哪还由得你胡闹。”

    “是么,那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嗯燕青,你说”杨书廷逗着燕青,问一句喜欢不喜欢就在他脸上啄吻一下,弄得燕青哭笑不得地躲,最后躲不掉了就拿了碗筷急急出了房门。

    “燕青,我中午想吃蟹羹,要甜的”杨书廷倚在房门上,朝着燕青的背影喊道。

    “这天寒地冻的,哪里来的螃蟹。”燕青头也不回。

    “燕青,你是不是害羞了燕青、燕青”生怕旁的人听不到似的,杨书廷越喊越大声,惹得一些路过的下人频频望了过来,有好些个都捂着嘴窃窃地笑。

    “”燕青加紧步伐,心里叫苦不迭,先前真不该被那小祖宗的几句甜言蜜语就给哄软了耳根子

    两日后,便是上元节。

    按旧时传统,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吃元宵、赏花灯,夜里头街上还有猜灯谜、比花灯等活动,平日里足不出户的闺阁少女都会盛装打扮,出门游玩时若是和哪一家的公子看对了眼,对方便会送聘礼上门,挑个良辰吉日把人娶回家,也算是喜结良缘。燕青原本还想留在膳房中煮元宵,无奈杨家少爷不仅缠人的功夫一流,捣乱的功夫也是一流,仅仅待在膳房两刻钟,一群厨子和干活的下人就哭丧着脸求燕青可怜可怜他们,他们不想因为完成不了自己的工作而被管家扣月钱啊。

    湘莲更是直接把满手面粉的燕青推到门边,语气沉痛,“燕青你就行行好,陪少爷出去吧,膳房里也不缺人手不是再这么下去,别说晚膳,就连老爷老夫人要吃的元宵都赶不及了。”所以拜托你赶紧

    把那小祖宗带走吧

    燕青看了看一片混乱的膳房,又看了看一手抓着粉团,另一手抓着半边半生不熟的卤鸭的杨家少爷,认命地往外走,“少爷,我听你的,你赶快把东西放下。”

    杨家少爷潇洒地扔下东西,一脸得意,“你早听我的话多好,膳房里又热又闷,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燕青无奈,“那少爷下次就别去凑热闹。”

    杨家少爷哼了一声,“就你能去,我不能去了”

    燕青默然,这对话真是没法进行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降温,好冷qaq

    、第章

    火树银花夜,星桥铁锁开。

    熙攘长街,十里莲灯,俊俏少年白衣如雪,年轻俊逸正是大好华年,不知是哪一家的公子文思敏捷,稍一思量便作好诗一首。俏丽姑娘裙袂飞扬,不知是哪一家的胭脂做得这般好,随便一抹都尽显娇媚动人,惹得徽州儿郎频频顾望。

    头上莲灯精巧,耳边人群笑语,不远处楼馆错彩镂金、锦帜招摇,更远处的滦水长河倒映烂熳华光,哪一处不是好风景更遑论眼前那俊美朗然又一脸笑意的年轻公子,正笑吟吟地握了自己的手,殷殷地问,“燕青,你看这盏彩绣莲花的绢花灯,你喜不喜欢你若是喜欢,我便买下它送你,可好”

    燕青微微低了头,墨发与彩灯衬着一张脸越发地柔和清秀,他伸手轻轻抚摸绢面上绣着的一朵莲花,丝线是上好的蜀线,配色亦极美,“很美的灯。”

    杨书廷闻言,笑意深了几分,转身就付给小贩银两,“小哥,这盏花灯,我便要了。”

    待走远后,燕青方道,“你是要我把这花灯挂在檐下么我记得我房门外都挂满了红灯笼呢。”

    杨书廷见他带点狡黠笑意的眸子,不由笑着摇头,“书呆子,谁让你挂门外了我买来送你,自然是要它天天陪着你的,不如你把它放在枕头旁,这样像不像我陪着你,嗯”

    燕青刚开始听着还觉得感动,听到最后那一句,脸上简直要烧起来,他猛地甩开那人的手,只觉得掌心间汗津津的一片,又胡乱低斥了一句“荒唐”便埋头往前走,好似根本不认识那黏在后头脸皮奇厚的家伙。

    杨书廷注意到燕青不经意露出的红透的耳廓,闷笑一声,紧追两步,嘴巴贴着他的耳朵吹热气,“燕青,怎么就害羞了呢你看你,连脖子也红了”

    燕青瞪他一眼,恨不得封了他的那张嘴才好。

    杨书廷自然全盘收下,权当作是佳人秋波,他眯着眼睛打量燕青似恼非恼、似羞非羞的神情,心下欢喜,连忙扯了人拐进一条偏僻暗巷里。

    燕青一惊,“你做甚么”

    杨书廷眉眼弯弯,牢牢将人禁锢在怀中,额抵着额,鼻尖对着鼻尖,两人贴得极近,目光交接,呼吸交融,“燕青,你真可爱。”

    燕青不敢动,心脏砰砰跳动,激烈地仿佛要跳出胸腔。明明几步开外就是一片喧闹夜景,可人群的笑语传至耳中却显得那样模糊,他眼里映着他的脸,鼻尖闻到他身上衣物长年熏着的龙鳞香,耳边回荡着他略微低沉却十分悦耳的轻声呢喃,身上更是隔着重重衣物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被握紧

    的手腕处简直热得过分。他微微侧过脸避开那人过分的亲近,声音讷讷,“快放开我。”

    “你要我放,我偏不放。”杨书廷抵着燕青的额,近乎着迷地看着那人因为羞窘而波光潋滟的双眸,羞赧地连眼角都蕴着一层红。明明只能算作清秀的模样,可他却越看越移不开眼,那眉、那眼、那鼻、那唇,无一不蛊惑着他的心神。他忍不住伸手摩挲他的脸颊,都将近而立之年的人了,肌肤却依然温腻柔滑,叫他怎么都舍不得放开手。

    “少爷,你”

    “嗯”

    “书、书廷”

    “呵,燕青,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

    “你不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几步外人声鼎沸,暗巷里却相叠着一对有情人,鼻息交融,柔唇厮磨,缠绵悱恻,不知今夕何夕。杨书廷一手握住怀中人的腰,一手扶住那人的后颈,他贴着燕青嘴角低喃,“好甜。”

    叹息般的声音让燕青一瞬微颤,他羞得闭紧眼推了那浪荡子一把,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你方才不是吃了一碗元宵么,我说的是元宵很甜,燕青,你以为是什么,嗯”杨书廷笑着追上去,长眉轻挑。

    “”燕青把脸扭过一旁。

    杨家少爷心情颇好地捏着燕青的手,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待两人意犹未尽地回了宅子,夜早已深了,杨书廷拉着燕青一路穿过灯笼高挂的曲廊,推开了紧掩的房门。

    看着把外衣一除便大大咧咧躺到自己床上的杨家少爷,燕青无奈,“少爷,这是我的床。”

    杨家少爷眨眨眼,“你的床不就是我的床么”

    “”

    杨家少爷朝床里头滚了一圈,伸手拍了拍空出的一侧道,“虽然这床没我房间里的那张舒适,不过大小正合适。”

    燕青的床并不大,即使勉强躺下两个人,也免不了头挨着头,肩碰着肩,脚并着脚,着实亲昵。拗不过杨家少爷的坚持,燕青只得躺上床,躺下后才发现原本的枕头变成了一条胳膊,他不自觉缩了缩身子,眼眸一抬就撞进那人笑意满溢的目光中。

    “燕青,我现在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杨书廷伸手轻抚燕青的脸庞。

    “说什么傻话。”燕青浅笑。

    杨书廷搂紧燕青,“我原本还想,你一定不会回应我,我只能日日夜夜磨着你,缠着你,盼着你哪一天忽然开了窍就成全了我的欢喜。如今你明明应了我,我却觉得不真实起来,生怕是自己情障蔽

    眼而做了个梦,生怕是上天作弄了我而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燕青,你能回应我直视我的感情,我都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燕青忽然心中一软,他是他一路照料长大的孩子,他哪里舍得他如今患得患失的模样,大概是从前一直下意识回避的做法把他推得远了,如今允许他靠近了,他倒不知所措起来。

    房中燃着暖炉,衾被厚实,燕青伏在杨书廷怀中,浑身都被捂得暖暖的,心也好似热起来,“你从前离家一年多,我心底挂念你得紧,怕你吃不饱穿不暖,怕你在外面受委屈,怕你为了生意疲于奔波,你离我很远,我心里却几乎时时刻刻都装满了你的事情。说来也是我不好,也没察觉出你什么时候起对我起了心思,只当你风流浪荡惯了,去哪都带着一股子顽劣轻浮气,我只当你年少糊涂,便总回避你。其实并不是讨厌你,只是心里欢喜了,却又不想你真的走上这一条路,心里犹豫,很是苦恼。”

    “燕青,你的顾虑又何曾不是我的顾虑只是这一切比起要失去你,却是微不足道了。燕青,把一切都交给我吧,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将你带离我的身边。”

    “好。”燕青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超甜的一章。0v 0。

    、第章

    “哎,燕青,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没休息好么”墨莲看一眼正端着午膳往前走的燕青,发现那人少有的满脸疲色,不由担心。

    “没什么,夜里头睡得迟些罢了。”燕青朝着墨莲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心里长叹,这几日被那小祖宗缠得紧,自那一日互表心迹后,杨家少爷人前越来越沉稳,人后却越来越缠人,简直是花样百出,燕青无奈地暗自摇头。

    “燕青,要不我干脆搬进你的房间里住吧,这每日两头跑实在是不方便啊。”吃饱喝足的杨家少爷慵懒地赖在燕青身上,手指绞着燕青垂下来的鬓发。

    “少爷,这还是在家里头呢,你就不怕老夫人拿你问话”燕青神色温和地抚了抚他的头顶。

    杨家少爷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娘拿我当宝贝,还能真的对我忍心么,至于我爹,我会尽快让他老人家带着我娘一同游山玩水去,然后便是我们二人的神仙日子了。”

    燕青刮了刮杨家少爷的鼻子,忍不住逗他,“若是你爹娘齐齐反对你呢,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杨家少爷抬头,“你是我认定的人,我就是跪断了一双腿也要让他们同意。”

    原本只是玩笑话,却不想那人却满眼认真,燕青心中柔软,伸手把人环在胸前,“真是傻孩子。”

    “燕青,待江河破冰,便到了行水之期,到时候我就要回漕帮了,你跟我一块去吧,如何”杨书廷起身,笑眯眯看着燕青温和的眉眼。

    “你是要去忙生意的,我跟过去做甚么,我什么都不晓得,跟过去也帮不上你的忙。”燕青有些迟疑。

    “我想日日都看见你,燕青,你不必担心,你就跟着我四处走走,帮我管管小事情便可。再说了,你就算什么也不做,在身边陪陪我也是好,我一看见你,做什么都有力气。”杨书廷反把燕青搂进怀中,轻声笑道。

    燕青向来对他心软,也不忍两人相隔甚远,便也答应了。他原本这些天夜里都睡得不太安稳,和杨书廷聊着聊着就泛起了困意,不知不觉间头就迷迷糊糊枕在了他的肩窝处。

    杨书廷察觉后,忍不住轻轻捏了捏燕青的侧脸,眼里一片宠溺,“燕青啊燕青”然后把人打横抱起,小心轻柔地安置在他的床上,拉过一旁的衾被替他盖上。他原先并不困,只是倚在床头静静瞧着燕青放松安稳的睡颜,心里无限欢喜,只觉先前为情所困的痛苦都不值一提了,能换来眼前人的欢喜怜惜,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他瞧着瞧着,眼皮子竟也渐渐重了起来,便侧身睡在了燕青身畔。

    “哟,这一大早的,少爷是要来找吃的”湘莲跨进膳房里,就看见杨家少爷正扑腾在蒸炉旁,又是揭锅盖又

    是添清水地忙活,不由吃惊地瞪起眼。

    “本少爷可是来帮忙的。”杨家少爷把袖子挽得老高,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什么帮忙,还不是跟在燕青后头转乎,”墨莲笑嗔一声,端了加了羊汤熬的热粥走近湘莲,然后咬着湘莲的耳朵低语,“少爷这些天都和燕青形影不离,这不,燕青进了膳房不过一刻钟,他就赶过来了。”

    湘莲听了之后噗嗤一笑,摇摇头就径自忙活开来。

    墨莲说的没错,这些天来,燕青走到哪杨家少爷跟到哪,就差没跟进茅房了,对此杨家少爷振振有词,“我从前浪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如今当然要补回来。”言行举止间越发地亲昵温柔,从前还只是时不时地关心,如今两人捅穿了最后一层纸,杨家少爷对燕青更是嘘寒问暖,越发细致到了骨子里,恨不得把燕青捧在手心上揣在口袋里。只是燕青向来是照顾别人的主,杨家少爷的种种行为到了他面前不免让他哭笑不得,但心底却是感动的,也就由着对方了。只是原先的照顾渐渐变成了跟进跟出,杨家少爷成了燕青的跟屁虫,燕青走到哪他就跟到哪,燕青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常常闹得一团乱遭也没能浇灭他的热情。说起来,杨家少爷实在没有做美食的天分,饶是他天天巴在燕青后头偷师,最后也只勉勉强强学个一两成,其中伴随无数的杯盘狼藉,更别提一帮子被弄得鸡飞狗跳的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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