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曾元化,他身后还跟着曾子明,两人皆是面色阴沉,气势汹汹,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曾元化面皮抽动了一下,假笑道“江掌柜,这一趟赚得可好?”
江宁笑眯眯的,语气谦虚道“哪里,小本生意罢了,竟然劳烦曾掌柜惦记,实在惶恐。”
曾元化遂沉默不语,曾子明却破口大骂道“奸诈小人!若不是因为你,我三堂叔怎么会被曾记本家解雇?!如今却还在这里惺惺作态,真是毫不知耻!”
这番话真是骂得没头没脑,江宁听得都不禁笑出声了,轻描淡写道“你这话我却听不明白了,曾掌柜被解雇,与我有什么干系?”
曾子明气得脸上肥肉都抖起来了,他高声怒骂道“春溪坡那二百石茶叶本是我们定下来的,若非被你们半道截了,我们怎么会因为新茶不够,拿陈茶来凑数,白白赔了别人三万两雪花银!害得我们倾家荡产!”
他们这厢吵得热闹,尽管天色已晚,但还是引来几个路人围观,皆在不远处指指点点,韩致远见状,顿时冷声道“你们做生意不诚信,弄虚作假,自作聪明,到头来被别人识破了,赔钱也是天经地义的,关我们什么事?你们如今找过来,莫不是还想讨个公道?”
江宁也淡定道“春溪坡的茶叶,我们是拿真金白银买的,若是不信,你大可以去问问村长,据我所知,他们之前也没有与你曾记签订契本,况且你们曾记茶行买茶压价,将新茶做陈茶的价钱收购,买卖本就是双方你情我愿的事情,你迫人卖茶不成,如今怎么能说是我半道截了你们的茶叶?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他们两人说话有理有据,声音不比曾子明高,也并不像曾子明那样满口粗话,反倒更能让围观众人的信服。
曾子明骂了半天,曾元化却并不出声,只是神情阴鸷地盯着江宁,一味地沉默着,等到曾子明终于骂累了,他才开口,声音有些许嘶哑,像老旧的门轴声,十分难听“江掌柜,你看这是什么。”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来,作势要亮给江宁看,江宁微微皱眉,天色昏暗,光线又微弱,他根本看不清楚曾元化手中拿的是什么。
曾元化缓缓过来几步,布行窗内微微透出的烛光映在他身上,手中的物件寒光微闪,韩致远猛地一把拉开江宁,声音急怒“是匕首!”
曾元化见自己已经被识破,索性也不掩饰了,举起匕首,目露凶光,表情扭曲地朝江宁扑过去。
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一瞬间,所有人都被这事态的发展惊呆了,电火光石间,韩致远本能地迅速挡在江宁身前,一旁的李跃见了,立刻将手中的木料狠狠砸向曾元化,将他的势头阻挡了一瞬间,随后韩致远飞起一脚,将曾元化踹飞了出去,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然而众人还未回过神来,曾元化一把抓过匕首,爬起来,狂吼着又朝江宁扑过去,那拼命的劲头,简直是不死不休,他两眼猩红,像淬了毒的利刃一般,怨毒得令人心惊!
曾元化举起匕首向江宁刺去,说时迟那时快,韩致远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手腕,猛然用力一拧,腕骨顿时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按理来说,一个成年男子的全身力气使出来,少有人能扛住的,但是曾元化不知是疯魔了还是怎么,竟然毫无知觉一般,手中抓着匕首,拼命地挥舞着,试图挣脱桎梏,甚至不惜划伤了自己的手掌,鲜血淋漓。
在曾元化大力地挣动之下,韩致远一时间竟然快要制不住他,眼见着那匕首一寸寸压近了!形势危急,江宁顾不得许多,果断伸手去夺匕首,然而还没靠近,手心便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来,鲜血汩汩流淌出来,滴滴落在韩致远的脸上。
那边的曾子明总算是回过神来,立刻作势撸起袖子,口中愤愤大叫道“你们欺人太甚!三堂叔,我来帮你!”
江宁一急,大声喊道“李跃!打晕他!”
然而还没等李跃上前,韩致远便察觉到曾元化开始往后使力,猛地挣脱了他的手,这时候再抓住他已经来不及了,为了防止他伤害到江宁,便伸手一拨,使了个巧力,将曾元化拨转了方向。
曾元化因为用力过猛,一时收势不住,竟然直接朝着曾子明撞了过去,此时曾子明正在撸袖子,见着朝他刺过来的匕首,寒光闪动,他吓得登时大叫一声,情急之下,抬脚便狠狠踹上了曾元化握着匕首的双手。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火光石之间,众人一眨眼的功夫,曾元化已经被踹翻在地,打了个滚,半天没爬起来,情势急转直下,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曾子明惊魂未定地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大喘着粗气,后怕道“三堂叔,你刚刚差点就结果我了,好歹看清楚方向再拼命啊。”
曾元化仍旧趴在地上,埋头弓腰,一动不动,仿佛还没有醒过神来。
曾子明不由疑惑地上前“三堂叔?”
第45章
“三堂叔?”
曾元化趴在地上仍旧一动不动,江宁心头蓦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这种预感在曾子明将曾元化翻过来之后,到达了顶峰。
曾子明不防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带着浓厚的血腥味,他颤颤地举起手掌,借着微弱的天光凑到眼前一看,大叫一声,登时整个人跌坐在地,吓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去,魂不附体,口中语无伦次地叫道“血!有血!死人了!”
他一边大声叫嚷着,一边浑身直哆嗦地想要爬起来,奈何腿都吓软了,爬了几次才成功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曾元化的身下,一滩鲜红的血缓缓蔓延开来,蜿蜒地爬行在青石路面上,他腹部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染成黑红的颜色,正中插着那把匕首,面孔扭曲,眼睛犹自大大地瞪着,表情是极度的震惊,这或许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感受,自此便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围观众人顿时骚动起来,窃窃私语着,他们既想过来查看,又担心因此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故而就在不远处站着,揣着心中的猎奇与激动,朝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本以为是一场寻常的冲突,没想到竟然死了人,这可是一件大事。
江宁心中一沉,他正欲上前,韩致远却阻止了他,摇了摇头,自己走过去看了看,伸手试探曾元化的鼻息,尔后才回来低声道“没气了。”
李跃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小声嘀咕着骂道“活该,这下遭报应了吧?”
江宁微微皱着眉,转头望向那些围观的人群,从中看到几张略微熟识的面孔,有布行的掌柜与伙计,还有邻近杂货行的掌柜,他略一思索,便走上前去,众人见了,都不由自主地退开一步,似乎想与他拉开距离。
江宁见状,遂停住脚步,不再上前,只是冲他们拱手团团一揖,诚恳道“各位受惊了,方才的情形想来各位也看得清楚,那曾掌柜是被曾记的管事推倒的,与我们并无多大的干系,若是官府着人来问话调查,不知各位可否帮我们做个见证?”
众人皆是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无人答话,江宁抿了抿唇,看向布行老板“刘掌柜?”
刘掌柜为人素来是个软和的性子,他见江宁目光诚恳,神色微微露出些许希冀来,心中一软,便点头道“这个自然。”
江宁微微一笑,道了声谢,又转向杂货行的掌柜“杨掌柜?”
杨掌柜干咳了一声,又看了看周围众人,点点头“可以。”
江宁笑着又冲众人作了一揖,感激地道“那么江某就先行多谢各位了。”
众人忙道不用,天色也黑下来了,既然热闹已经看完,便三三两两地散去。
兴许是曾子明跑了以后直接报了官,所以官府的衙差来得很快,他们查看了现场之后,又向江宁等人问了几句话,三人也都一一如实作答了,衙差之后便着人将曾元化的尸身收殓,带回去准备让仵作验看。
这件因意外而发生的惨案,看似风平浪静地就要这么过去了。
与此同时,曾家大宅里,曾和安正坐在书房看账,看到一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喧哗之声,他皱了眉,对一旁候着的小厮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小厮领命去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回来,回道“是曾管事有事求见。”
曾和安头也不抬“曾管事?哪个曾管事?”
小厮支吾一声,才小心道“是曾子明,他说,曾元化死了……”
曾和安仿佛是没听清楚一般,抬起头来,问道“你说谁死了?”
小厮重复了一遍“是曾元化,以前的曾掌柜。”
曾和安翻账本的手顿住,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吟片刻,放下账本,冲小厮摆了摆手“让他进来。”
小厮领命去了,过了一会,他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曾子明,曾和安打量了他一会,微微皱眉“你是元化的侄子?”
曾子明垂着头,连忙应是,曾和安问道“你说他死了?怎么死的?”
他的语气极其平静,仿佛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一般,透着一股子漠不关心,曾子明打了个哆嗦,低声回道“是、是被人杀死的。”
曾和安一手撑在桌案上,合上账本,这才抬头看过来,语气漫不经心“被谁?”
曾子明用力咽了咽口水,只是一味地低着头,不敢直视曾和安那双深沉的眼睛,他轻微地干咳了一声,道“被一个外乡人,就是当日与我们抢茶叶的那一个……”
他的尾音消失在房间内的沉默中,额上冷汗直冒,曾和安也不说话,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这才慢慢地嗯了一声,道“同一个地方栽两回,我当初还真是高看他了。”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出声,也不表态,曾子明心中大急,如同翻滚着满满一锅沸腾的岩浆,煎熬难捱,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当时是他踹了曾元化那一脚,才导致他被误刺的,若是曾和安不肯出手,只怕到时候官府一调查,要进牢狱的人就是他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如万马踩踏而过,急慌慌的,锅上蚂蚁一般,却又不敢吱声,只是低着头,额上冷汗直冒。
屋子里静了好半天,曾和安这才道“你还站着做什么?报官了吗?”
曾子明声如蚊呐“我、我一慌,就报、报了……”他心中藏私,报官的时候并没有说清楚人是谁杀的,只想着或许能赖上江宁两人。
闻言,曾和安蓦地嗤笑一声,放下茶杯“不愧是叔侄俩,这脑子长得都是一个样,你先报了官,眼下才想起来找我,先机都被人占尽了,我看你眼下不如回去收拾收拾,安排一下身后事,说不定还来得及。”
听到这里,曾子明立刻就明白自己那点小把戏已经被看穿了,他什么顾不得了,顿时扑通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大哭道“曾老爷,求您看在小的为曾记做了这么多年事情的份上,救小的一回吧!小的日后一定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他说着,便砰砰砰嗑起头来,力道极大,没一会儿,额头上便满是血印子了。
曾和安看了一会,才挥了挥手,道“那两个外乡人,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敢在曾记口中抢食,倒也有几分胆色,若是放在他年轻的时候,说不定还会赏识招徕一番,但是如今的他,已经不需要了。
听他发问,曾子明顿时如听见救命福音一般抬起头来,满眼希冀地道“一个叫江宁,一个叫韩致远,具体哪里人士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去年他们随着沈家的商队,从北方来的。”
“北方……”曾和安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摆手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见他应下此事,曾子明大喜过望,擦了一把脸,连连道谢,爬起来就走,正要出门,身后传来曾和安阴沉的声音“滚回去之后,闭紧你的嘴巴,什么都不要说,若是搞砸了,你就先给自己烧一炷香等着吧。”
曾子明打了个哆嗦,连忙诺诺应是,出了门,才发现自己几乎要迈不动步子了。
这一夜看似平静地过去了,第二日清早,江宁便听见院门被人哐哐砸响了,他停住手中捧水洗脸的动作,侧耳认真地听了片刻,那门被砸得更厉害了,几乎整个门板都在摇晃。
江宁顿了一会,平静地洗完脸,直起身来,正准备去开门,韩致远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阻止道“我去。”
江宁一笑“开个门而已,你先把衣服穿好。”
韩致远低头看了看,立刻草草将衣服披好,几步上前抓住江宁,硬生生把他推回屋子,靠在墙上,盯着他的眼睛,强势道“我去开,你在这儿待着。”
江宁不理他,韩致远捏着他的下巴,直直看进他的眼里,低声道“再不听话,老爷就要家暴了,老爷揍起人来连自己都怕。”
江宁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忍不住笑出声来。
韩致远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抓住他低头又狠狠亲了一口,这才道“在家等着,我一会就回来。”
江宁抬头,微微笑着“你若是不回来的话,我就去沈家了。”
闻言,韩致远立刻整个人都炸起来了,作凶恶状“你要是敢去找沈玄清那个基佬!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说着,又摸了摸江宁的脸,哼了一声,将屋门带上,一边扣着扣子,一边往院子里去了。
江宁仰头靠在墙壁上,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传来几句对话的声音,最后,是韩致远刻意提高的音调“几位差爷麻烦等会,容我给我媳妇把门关上。”
随后,便是院门关上的吱呀声音,像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砸落在地,院子又恢复了以往清晨的安静。
江宁一只手遮住眼睛,心底的无力顿时如深海中的气泡一般,冉冉爬上心头……
第46章
然而直到中午,韩致远也没有回来,江宁平静地收拾了屋子,锁上门,便往城东官府去了。
到了官府门口,他抬头望了望门上的匾额,门口值守的衙差喝道“干什么的?!官府重地,闲人莫入!”
江宁冲他拱手作了一揖,道“今日清晨,有几位差爷将我兄长带走,协助调查案子,如今已是午时了,不知我兄长何时能够归家?”
那衙差上下打量了他片刻,问道“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江宁如实回答了,衙差想了想,道“候着。”
他说完,便进了官府内,午后的太阳有点大,晒得人能冒出一层油来,江宁站了没几分钟,那衙差便出来了,冲他摆了摆手,神色略微异常,语气中带了一点怜悯“回去吧,你兄长今日怕是出不来了。”
江宁心中猛然一沉,他抿了抿唇,语气恭敬地问道“这位差爷,能否多嘴问一句,我兄长不过是协助调查而已,为何却不能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的态度很谦恭,衙差又看了看他,左右张望之后,快速低声向他道“你倒不如趁着现在,赶紧去找个讼师罢。”
他说完,提高声音喝道“不能出来就是不能出来!啰嗦什么,还不速速离去!”
江宁顿了一会,向他拱手作了揖,以示道谢,便匆匆离开。
他转而去了守城将军府,然而如上次一般,他还未靠近,便有巡逻的兵士冲他喝道“什么人?”
江宁向前两步,拱手道“请问史将军在否?”
兵士狐疑地看着他,道“史将军?哪个史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