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蔺出尘一噎,不忿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肖承祚看他着急上火确实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连忙正了脸色,“怎么了?”
蔺出尘使了个眼色屏退众人,又把肖承祚拉到了后殿里。那东掌事未开口就先跪下了,“我,我接下来说些什么你要不愿意听,就当我胡说好了。”
他这一跪把那皇帝吓了一跳,连忙弯下腰扶他,“我的小祖宗,你跪我不是存心让我难受么?”
“皇上,冉相贪了北路军的军备。”
那皇帝手一顿,怔愣了片刻,瞪着眼睛问“你说什么?”
蔺出尘从怀里将那叠纸“哗啦”一声抽出来,塞到他手里,“冉相将军衣的棉花换成了芦花絮,去年冬天冻死了成百上千,那些守边将士瞒而不报,为的是多吃半年空饷。”
肖承祚攥着那叠纸,一双手骨节峥嵘却抖个不停。
蔺出尘见着就心软了,连忙把手覆上去,“消消气……”
“你让我怎么消气?!”那皇帝大着嗓子,猛地站起来,来来回回踱着步,“冉顺卿这人胸无大志,不过是个听话的奴才,如今却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东掌事看那皇帝赤红一双眼,知道事情要坏,伸手抱住他,“你顺顺气,坐下听我慢慢说。”
肖承祚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动怒时总要闹头疼。蔺出尘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在床上,给他揉了揉太阳穴。他见那皇帝气喘匀了才幽幽道“今天早上我四弟来见我,临走交给我一叠纸,说是爹……蔺老将军写的。原本老将军要我交给你,哪晓得出了那件事,不了了之。”
“有折子上折子,做什么鬼鬼祟祟让你递?”肖承祚闭着眼,终于找回了几丝清明。
“老将军说,这折子怕被人拦住……”
“哼,他几时这样手眼通天了?”
“承祚,曾经有一次,我和你说想给摘星阁几个宫女送些小玩意儿,金银坊的看不上,却又没法出宫去买。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冉相就差人送东西来了,四个翡翠镯子。”说到这里,他一顿,脸有些红,“你要知道,这话是我跟你在床上说的。”
“他竟然敢使这些把戏威胁你?”
“倒也不是威胁我,他就是一面要巴结我,一面又要告诉我别做对他不利的事。”
“难不成还动不了他了?”
蔺出尘一笑,“我已经让喜贵去清查玄明宫所以宫女太监的来路了,只是,不知有多少……”
“眼线都安到身边来了,不收拾他收拾谁?”
“你先别着急拿人,万一牵连甚广反倒束手束脚。不如你先让人查个大概再揪出来,该杀的杀,该罚的罚。”
肖承祚闻言惨然一笑,“你可别忘了,冉顺卿是从吏部来的,满朝文武哪一个不和他沾亲带故?”
蔺出尘一顿,忽然说
“忠勇公。”
肖承祚闻言了然,点点头。又忽然想到什么,说“我将他召进宫来?”
“这宫里四处是探子,不如让我去办。”
“也好。”他低头看了看那叠纸,幽幽道“记得当年还是你替冉相说的话……”
蔺出尘闻言一愣,这事情他自然不会忘了,只是肖承祚猛然提起还是让他有几分殃及池鱼的疑虑。他兀自一叹“我不过是还个人情。”
“怎么,你还欠过他的人情?”肖承祚一挑眉,蔺出尘有事情瞒着他,他总归心里有几分不快。
蔺出尘早料到他会有这一问,絮絮叨叨开始讲起当年的事情。
“那年我十八岁,蔺家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爹就把我托进长公主府去做个护院。没成想长公主说,这府上没我的差事,若要去禁军营能帮我说说情。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一个小姑娘,板起脸来却很威严。”
“那后来呢?”肖承祚知道从前蔺家落魄,却没想到到了那般田地,他歉疚得很,声音都轻柔了下来。
“后来果然长公主把我送进了宫里,我那天走过丹朱道,听老太监说要为圣上效死尽忠。”他一顿,不知是想到什么,一笑,“你说我现在这样算不算肝脑涂地?”
“这叫生死契阔……”肖承祚难得风雅一回。
东掌事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继续说“当时在宫里举目无亲,多亏了冉贵妃。再后来就稀里糊涂地再中秋节碰上了你,之后……之后,就只剩下你了。”
那皇帝刚想说什么叫做“稀里糊涂”,但当他听见那句“只剩下你”的时候,突然把一切都忘了,怔怔然看着蔺出尘。
“魔障了?”蔺出尘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不是平日里说起这些话一套一套的,怎么我说了一句就傻了眼?”
肖承祚拽过他的手来,把他揽到怀里,蹭着他的脖子,忽然说
“真好……你说我积德几辈子才够遇见了你?”
“你这样的冤家,不造孽就不错了……”
放下这些不提,蔺府里蔺老将军下朝回来看见桌上那叠纸没了,着急把蔺非池叫到了跟前。正当那小少爷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突然有下人在门外说
“老爷,宫里送来个小银盒子,上面还盖着三爷的章子。”
蔺如轩腹诽那三爷早被老子赶出门去了,却又碍于玄明宫的脸面,不得不开门接东西。
他撕了那封条,打开盖子却愣住了。
盒子里没别的,几片茶叶。
那蔺非池扭扭捏捏凑过去看,惊道
“啊,三哥是被气傻了么?”
蔺如轩瞪了他一眼,嘴角却是带笑的。
茶?
查!
☆、前尘债两清
蔺出尘自回玄明宫之后就极少住在摘星阁里,那边由秀心打理着,终究还是冷清。肖承祚听闻,大笔一挥将那几个宫女悉数调到了东掌事身边。玄明宫宫女穿的都是灰襦裙、朱砂带,那几个小姑娘换上了,别有一番素净庄严。
而此时夜已三更,玄明宫里一片寂静。书案上一点灯光,摇摇曳曳,映着蔺出尘一双凤眼如星如昼。
秀心端了杯茶放在边上,与他说“主子,不早了,趁早歇下吧。”
蔺出尘将书案边堆着的一叠纸数了数,摇摇头,“虽说喜公公办事缜密,可这埋下的暗桩又岂是那么好起出来的?这件事冉相迟早要知道,如今是分秒必争,要将前因后果细细理清楚,差了一丝一毫,将来都是祸患。”
“可是,主子……”
“怎么?”
“这件事您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冉相不过是丢了乌纱帽,可您若是查起来,不是要他的命吗?”
蔺出尘一笑,搁了笔,他说“秀心,往日冉相确实对摘星阁不薄,可此一时彼一时。你莫要以为这北路军军饷不干敬天门内,便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是奴婢多嘴了。”
“你担心我受人非议也是好心,”他一顿,“只是你须得知道,这也是我欠蔺家的情。”
秀心点点头,她看蔺出尘没日没夜地校验当日蔺家小少爷送来的文书,心里也不好受。她虽知道这是家国大事,自己插不上手,可看着却又着急的很。秀心暗自跺了跺脚,对蔺出尘说“主子,我去吩咐膳房做些宵夜……”
“那倒不着急,只是,只是承祚怎么还不回来?”蔺出尘嘟哝着,看着宫门。
秀心在脑子里拐了七八道弯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承祚”是谁,心说这两人之间竟能称名道姓的了,她掩嘴一笑,“华绮宫老太妃大寿,想必是拉着陛下多说了几句。”
蔺出尘叫她看得不自在,之前那句话怎么听怎么像个怨妇,他兀自红了脸,一拍桌子,“去,吩咐膳房烧碗碧粳粥来。”
“是。”秀心回了话,施施然走了。
那宫女刚掩上门就听见喜公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哟,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东掌事没歇,我这当下人的怎么好睡?”
“蔺主子醒着?”喜公公一惊。
“醒着,为了北路军的事忙了大半宿。”
喜公公点点头,“东掌事是个有心人。”
蔺出尘正留神听他二人说话,冷不丁殿门就被人推开了,肖承祚溜溜达达走进来,秀心和喜贵替他带上了门闩。那皇帝看见蔺出尘坐在书案前就皱了皱眉,凑过去把他抱住了,柔声问“怎么还不睡?”
“等你回来……”蔺出尘呐呐道。
“之前说让你同去的,不肯,这会儿又舍不得了?”
“我是怕老太妃看见我又要劳神动气的。”蔺出尘言罢在他脖颈间嗅了嗅,轻声道“还好,没喝多少,我怕你喝糊涂了明天早朝又被那些老臣念叨。”
肖承祚用力把他往怀里搂了搂,“你不用担心这么多事,我发过誓了,从此一切都由我替你扛着。”
蔺出尘听出他话里有话,“北路军的事情拖不得,若只是歉疚蔺家我不至于如此拼命,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江山天下。”
那皇帝闻言一笑,执起他的手来,“是我们的江山天下。”
“没个正经……”东掌事一笑,忽然又正了神色,说“不过你要想好了,恐怕此事很快就会被冉相知道,之后必要让冉贵妃来我这里探口风。想瞒天过海查完整个案子是没可能的,到时候还需你快刀斩乱麻。”
肖承祚心思透彻,蔺出尘只说了一句,他就明白这其中的是非取舍,他点点头“你放心,我有分寸。”
那东掌事所料非虚,五日后,冉贵妃捡了肖承祚去早朝的时间,进宫求见蔺出尘。
玄明宫里一如往昔,只是那堂上坐着的和跪着的已不是故人。
蔺出尘穿一身水灰色绣鸾鸟的袍子,倚在黄金座上,端了杯茶。但他内心却远不如面上的云淡风轻,就算早知有这一节,还是不免要唏嘘这人世无常、变幻莫测。
冉玉真穿一袭淡青色绣花襦裙,跪在白玉阶下,低伏着头。她竭力使自己不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却无奈肩膀始终颤个不停。
“东掌事……”她开口,声音嘶哑哽咽。她是高贵的、倨傲的,此时却不得不顺着眉眼,低声下气的求人见怜。
“你不必跪我,也不必求我,此事恕蔺出尘办不到。”
“蔺大人!”她抬起头来,眼泪流了满面,“纵家兄有千般万般不好,你就念在往日情分,饶他一命!”
蔺出尘不忍看她那狼狈的样子,闭了眼,幽幽道“若他只是贪了北路军军饷,我或许还狠不下心来,但……”
“但什么?”冉玉真瞪着眼,死死地看着蔺出尘。
“玄明宫里查出他冉顺卿眼线十六人,各个都藏了匕首小刀。”他叹气,言罢猛然将那茶杯往桌上一掼,“你说他该不该杀?!”
冉玉真看他眼中杀气腾腾,吓得面无血色,愣了片刻开始死命地摇头,“不,不会的,蔺出尘你以为这能吓得住我?!”
“我吓你做什么?”蔺出尘惨然一笑,“从前我无依无靠,在宫里是你处处帮衬。这份情蔺出尘记得,我许你平安无事。”
冉玉真颓然坐在那青砖上,半晌问“那冉家……”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女人闻言掩面哭了起来,歇斯底里“那你留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蔺出尘顺下眼,他心里不好受,可事关肖承祚,他就手软不得。
“东掌事,蔺大人,我能否再求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