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所传非虚,这皇帝是真跟相爷杠上了。
冯策其实也挺纳闷。这肖承祚是他看大的,什么性格他最清楚不过了。这人虽然聪明,却是出了奇的怕麻烦。不要说坐在这里絮絮叨叨跟那些武将谈半个时辰,就是和那些美人吟诗作画都没个定性。肖承祚也不是没和他吵过架,生过气,闹过别扭;可那些都是三两天就没的。这次的事,冯策起先也没在意,他不过是想给蔺家使个绊子,能不能成还两说呢。谁曾想,蔺出尘是个狠茬,直接就自荐东宫一拍屁股走人。他这一走,冯策就难办了,一方面肖承祚整天苦大仇深地觉得让他受了委屈,另一方面冯策也是有苦说不出受那冤枉气。
老狐狸呀老狐狸,越是没心眼的你越是斗不过啊!
他暗叹一口气,却看见肖承祚正好问完了话,让那蔺如轩听封。
“封蔺如轩为忠勇伯,拜辅国大将军,赏银五百两,绢一百匹,东珠二十斛。”
“臣谢主隆恩!”
冯策晃了晃神,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熟悉无比,似乎几十年前蔺贤也是这般受赏听封。
放下这些不提,蔺如轩一出殿门就被那些大臣围上了,贺喜送礼什么都有,七嘴八舌的拜年话都倒了两遍。蔺老爷子贫寒日子过惯了,猛地被人围着还不自在,拱手一个个谢过来,收得一片“蔺大将军折杀小人了”。
他出了顺天门,蔺府的下人已经帮他牵着马缰,边上是一顶轿子。
蔺如轩把一身铠甲卸了,看着那天青色洒金绣流水轿帘,不解问“这轿帘换过了?”
“回老爷话,是换过了,连那杠子都换了上好的描金柳木。”
“咳,从来由俭入奢易,少些铺张的好。”
“是,老爷。”
却说另一头,将军府门前挂上了好些红绸彩花,显得热闹非凡。
蔺出尘一身黑狐裘在蔺府门前看那些小厮进进出出地搬贺礼。
看门的是认识他的,恭敬道“哟,三爷得空出来了?”
“爹凯旋而归,别的什么都得靠边站。”蔺出尘一笑,回头对那两个小太监说“把东西搬上来!”
两个小太监闻言便抬出一口紫檀箱子来。
“宫里没别的,这锦缎绢帛多的很,我挑了几样时新的带来。二姐在家里不去说她,大姐在裴府可得把场面撑足了。”
“去年过年正巧出门错过了,今年怎么也得留下。”大门里飘出段温温柔柔的嗓音,下一刻,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拢着件白狐裘跨出门槛。
蔺出尘一见她,眼睛就亮了,“大姐!”
蔺梓存见了他也是分外高兴,快步走过去,一双手在他脸上摩挲着,泪眼迷蒙,“一年多没见了,瘦了。都说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姐姐我成天提心吊胆的啊……”
“好啊三弟,大姐最宝贝你,你还要来招她。”蔺家二小姐听说蔺出尘来了,也急急忙忙往外跑,一出门就看见蔺梓存哭的像个泪人儿。
“三哥回来了?”蔺出尘那叫蔺非池的小弟听见门口动静也飞奔了出来。
蔺出尘一看这三个兄弟姐妹都齐全了,心头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大姐在裴府受尽冷眼;二姐在家中吃遍贫苦;他流落皇宫,如履薄冰;四弟闻鸡起舞,却报国无门。
“终于都过去了……”
蔺出尘一声长叹,说尽了众人心中的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忽听见远处一声喊“老爷回来了!”
那四人齐齐转身,正看见从轿子里走出来的蔺如轩。
前尘如海,而今从头。
☆、钟秀宫疑云
广霞宫里的梅花露出了点点朱红,映在白雪中,分外妖娆。
在这腊月里,为了讨个彩头,宫中的帷幔帘帐都换成了绯红色,绣着吉祥纹样,坠八宝流苏。正殿里点着冷梅熏香,一派固有的清幽安静。那各色檀木家具都擦得油亮,上面摆着掐丝杂果盘或是一两支红梅。
广霞宫里叫朱云的大侍女穿着一件羊毛裘,宫粉色贴金绣梅花褶裙,一双大红五蝠鞋,头上戴着宫花珠钗,手上两对金钏子叮当响。她怀里揣着一个绢布包,神色匆匆地走进来。
“娘娘。”
冉玉真听的这一声唤,放下书,抬起一双杏眼来。她正靠在那短榻上,半搭一件白狐裘,穿的是素白绣飞凤襦裙。
“怎么了?”
“今早说是腊月扫尘的来着,钟秀宫那里空了好久,皇上就让紫金台上的扫洒宫女们也去替着收拾收拾。这宫女里有个和我同年入宫叫莺儿的,说是钟秀宫正殿里打扫时掉下来一个绢包。宫里都传钟秀宫那地方邪门,她吓得要死,就来找我了。”朱云一顿,将那包袱抖开,“娘娘,钟秀宫的事有蹊跷啊。”
冉玉真起先听她唠唠叨叨以为是要说那些怪力乱神的,毕竟钟秀宫里待过的王柔和宁馨都进了冷宫,也就不甚在意。可听到后来,却是和钟秀宫的案子有关,不由得凑过去看那包袱里的东西。
她一看也是吓一跳,惊得头上花翠步摇叮叮当当地响。
“这是什么?”
朱云手里赫然是一个布扎的人偶,上面画满了暗红色的符咒,头上有“漆夜”两个字,边上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的生辰八字。人偶下面还有一叠空白的黄符,一盒朱砂。这些东西说不出的阴森恐怖,令人脊背发凉。
“主子想必没听说过,这是宫里的巫术,为的是让被下咒的人迷恋自己。”
“看来,这就是王柔对漆夜下的咒了?”冉玉真蹙眉,叹一口气,“如此痴心,可谓之疯魔。不过这案子都结了,这人偶有与没有都无所谓……”
“不,玄机在这黄纸里,主子且看。”朱云拈着一张黄符,对光放着。
冉玉真凝神注视,忽然瞪大了眼睛,猛抽一口冷气,“这,这是桃花金纸?!”
“娘娘慧眼。”朱云正色,“以王柔的品阶用不了桃花金纸,这宫里能有的,只有三处地方。”
“玄明宫用的是团龙金纸,剩下的只有凌波宫和广霞宫。”冉玉真神色肃然。
“自然不会出自这里……也就是说,这咒术还有王柔私奔的事,或许都是凌波宫里那位怂恿的。”
冉玉真闻言,缓缓靠在那榻上,“冯云珠这几年是越发不知收敛了。闹出那么大的事,连累进漆家王家上下几百口人,还逼得蔺出尘请辞东宫。”
“依娘娘之见……”
“也该收拾她了,你去杂府找王柔和她的大侍女,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记下来。到时候人证物证,不由得她抵赖,治她个祸乱宫闱之罪!”
“是!”朱云领命就出了广霞宫。
于此同时,冯策去了趟凌波宫,见到了冯云珠。
冯云珠正拥着个手炉,一身华贵的雪貂裘,褶裙绣着珍珠宝石,乌发上金翠连绵,摇摇晃晃闪成一片。
“这凌波宫还是夏天好,冬天那池子水说冻就冻,还得差人收拾!”她自言自语,望着门外那方荷花池。
冯策闻言就一笑,“你也真是,吃穿用度哪样不是宫里最好的?就说这荷花池,三千院落里,还有第二个吗?”
冯云珠幽幽答道“荷花池就在凌波宫里,心却不知道在哪儿……”
“怎么,陛下还是冷落你?”冯策皱眉,肖承祚理应是个聪明人,不至于要把这朝廷和后宫两边都得罪完了。
“那倒也没有。”冯云珠拨弄着步摇上的穗子,一双总是神采奕奕得有些跋扈的眼睛莫名现出一丝失落,“陛下前几天才翻过女儿的牌子,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一会子生气,一会子又傻笑的。”冯云珠摆摆手,撅起嘴嘟哝“不去说这些劳神费心的!听说蔺如轩封了辅国大将军,风光得很,爹你可要小心着他!”
“蔺家正如日中天,蔺如轩虽然没封他大元帅,但照这架势也是迟早的事。世人趋炎附势,如今朝中都要巴结讨好他,将军府的门槛都快踏平了!”冯策言罢冷笑,呷一口茶,眼底里却满是嘲讽。
“也是,女儿杞人忧天了。想我冯家几世不倒,树大根深,岂是他一个蔺如轩撼动得了的?”
“你前阵子还在念叨那蔺出尘,如今倒不厌他了?”冯策比起蔺如轩,更担心的是这摘星阁之主。毕竟蔺如轩再如何呼风唤雨,只要在朝中,不免是要受他束缚的。可蔺出尘不同,他身在后宫,又身份特殊,断然不可以常理论之。
“他住在那荒僻的摘星阁,那地方人都不见几个的!”冯云珠一笑,“恐怕陛下过不了多久就要将他忘了!”
“摘星阁?”
“就是原来叫堕钗楼的那个!”
冯策闻言却一愣,“宫里极东边的那个?”
“可不是么,原先李红绮的地方,不吉利的很!”
“云珠,你可知道那也是陛下最宝贝的一块地方……”
话音刚落,轮到冯云珠怔楞了“还有这种说法?”
“记得陛下做太子那会儿天天晚上溜出去在那里看星星,那时候摘星阁还荒废着,一百个大内侍卫满皇宫找他。”
冯云珠听完也是哭笑不得,她进宫晚,没赶上肖承祚最闹腾的那阵子。
“总之,蔺出尘这个人你还须得留意着。”冯策言罢就站起身,一抖袍袖,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寝室网抽风了,现在才好,不好意思啦qaq
☆、除夕节夜宴
蔺出尘腊月二十五遣了摘星阁众人,一锁大门,春风满面的回家过年去了。
原本以为今年好歹能安安心心过个除夕,腊月二十七那天肖承祚却差人送帖子来,说庆贺北伐大捷,除夕夜在仁寿殿大宴群臣。
帖子分了两份,一份请蔺家老爷蔺如轩,二小姐蔺檀生,四少爷蔺非池;另一份请东宫太子丞蔺出尘。
蔺出尘捏着那张洒金贴纸眼皮子就是一抽。肖承祚当真是气人,若直说是请蔺家老小他还好找借口推脱,如今单列一张帖子,便是要他非来不可了。只是这去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他因为冯云珠那事和肖承祚堵着气,本就不愿见他。更何况,这一纸请帖搁别家可能还要裱起来挂在墙上,在蔺出尘眼里却显得怠慢了。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当他是下贱宫人还是御花园里那只阿福?
不过这帖子既然到了,任凭他腹诽多少句,都不得不老实听话。
好不容易熬到三十晚上,换一身绛蓝官服并黑狐裘,穿了绯红里衣,坐上那金铃绣帐的马车就往顺天门去。
顺天门前热闹非凡,看架势肖承祚是把在京的入流官员都请来了。这些人三三两两成聚,多是同乡或同届,聊的内容天南海北。
蔺如轩的轿子在最前面,他穿着紫色绣蟒武官袍,赤金腰带。甫一露面,就有人围了上来,恭贺声络绎不绝。蔺如轩笑着一一谢过,也不多说什么。他十多年前就明白这世人凉薄,如今也不敢忘了。
今朝富贵,他日云烟。
“檀生,非池,给诸位大人行礼。”蔺如轩不摆那些官架子,叫那一双儿女下轿。
蔺檀生平日里都是一身利落打扮,假小子似的,今日叫那侍女涂脂抹粉一通折腾,倒也妍丽窈窕得很。她一身大红织锦暗花罗裙,花簪皆是纯金质地,可偏偏脸上透着俊俏风流,竟没一点俗艳气。
蔺非池则是一身藕荷色锦袍,眉眼里七八分像蔺出尘。他系着八宝攒丝带,佩一把乌木鞘的宝剑,举止文雅,谈吐得体。
在场的众人都不禁为这一双儿女叫好。确实,蔺如轩平素严谨,教出的人自然也是品行端正,有礼有节。他们又思忖片刻,忽地暗自叹道,自家那些不学无术的二世祖能有这一半都宽心了。
蔺檀生和蔺非池向那些大人行了一礼,就默默站到蔺如轩身后。他们毕竟没见过在场这大小官员,生怕哪里有闪失的地方,丢了蔺家的脸。
忽然听见马蹄声得得作响,混着金铃清脆的声音。两匹黑马自那夜色里来,拉着一架也有如夜色的黑绸车。
众人看在眼里,不免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