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朝中又渐渐传出流言,盛帝的身体似乎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尽管太医院和宫廷内部一直在压制此事,却依然抵挡不住流言的扩散。何况每日上朝,明眼人都看得出盛帝脸色渐渐大不如从前,说话也竟有几分沙哑。盛帝已五十有余,虽一直看上去强壮无疾,如今忽然染恙,众臣都心道皇上此番气数可能将尽了。
忙着向太子示诚的人多了起来。太子党在暗中越发猖獗。皇子之间此番并没闹出什么动静。
盛帝虽专宠,景后身体却不好,所以皇子还是很多。但东方玄义在朝中权势太大,有封相的制掣百官,又有封檀运筹帷幄,其他皇子相比之下气焰弱了很多。
然而东方玄义那边却似乎没有什么动静。盛帝的具体状况太医也不敢轻易泄露,事情似朦胧模糊,流言却越传越广。
析叶在外面听来这些有的没的,回来对着这些当成轰动性事件一个劲地描述。
“皇帝快死啦”
“”
“那个遭天谴的太子快继位了,真是可恶他一定会早死的”析叶气呼呼地道,还加了个翻到天上去的白眼以示相当地不屑。典型的出了太子府,就以为隔墙无耳,说话那叫一个童言无忌口无遮拦。
钟弦躺在床上一点点消化着这些消息,休眠很久的大脑渐渐苏醒。良久,嘴角划过一丝冰冷的笑。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手心。他想报复,即便对方是皇宫中守卫重重,牵扯天下的皇帝,他也能天衣无缝地控制着一切。
二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国师亦轩一族尽灭,究竟牵扯了谁东方渊极为什么会是主谋,又为什么留下南宫离的性命,却将他一个没有丝毫威胁的孩子锁在狭小的书房中,整整十年像监牢一样囚禁
钟弦尚且对东方渊极没有任何认知。但血浓于水的直觉让他觉得东方渊极至少不是阴狠之人。二十四年前的事他全然不了解,甚至他自己为什么会是景玥和东方渊极的儿子,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穆衍明显对他隐瞒了一切。而武林中自十四年前便悄然开始的暗杀更是无法解释。从少林方丈玄论、峨眉掌门秦萧瑟一直到前几个月暴死的佟鹤阳,每个人的武功都于武林中数一数二。暂不提亦家灭亡如何和武林中人扯上联系,后几年陆续被杀死的高手,动手的是南宫离应该没错。而十四年前被一掌震断心脉的玄论方丈和秦掌门,又是谁下的手南宫离当年不过十岁,又刚脱离监牢一样困了他十年的地方,半点武功也不会。即使一个普通的成年人都未必打得了,杀死两个登峰造极的武林高手更是笑谈。
曾经的种种阴谋和仇恨像一团麻,在他的眼前越织越密。渐渐形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将他牢牢纠缠住,他不想与过去有丝毫牵连,却被迫在网中越陷越深。
然而南宫离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没出现过。
、嘱托
湘德宫。
景玥靠在垫起的几个软枕上。亚儿一手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景玥的长发整洁地挽成发髻,看上去似乎精神了许多。她安静地一口一口喝着,亚儿不时用白绢拭着她唇上的药汁。
亚儿道“娘娘,你有没有觉得好些”
景玥点点头。
亚儿服侍她喝完药,把药碗收走,回到内室。景玥用手示意她掩好门。
亚儿来到景玥身边,听她说道“容镜多久没来了”
亚儿道“有半个月了罢。容神医吩咐说这二十日只要安心喝药调养,二十日过后回来给娘娘再诊,然后就可以进一步治疗了。”
景玥忽然笑了笑。
亚儿压低声音,认真道“娘娘,你好好养病,这样才能等王爷找到世子啊。皇上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说不定”
景玥叹了口气“衍儿失去音讯二十年了。江湖何其大,想要找到他们哪有那么容易。一旦脱离了皇宫,再联络便是危险。如今风险小了,却早已联络不上了。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亚儿连忙道“娘娘不要这么说小公子从小行事稳重,又福命在天,一定不会有事的,也一定会保护好世子的”
“亚儿。”景玥的声音很轻,“你跟了我二十余年,现在也二十六七岁了。除了渊极我只信任你一个人。我此番定然活不成,如果将来找到我的儿子,你一定要护好他的安全。”
亚儿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娘娘,您说什么呢您怎么可能会死”
景玥平静地道“他不是容镜。清王失踪,东方乾身体毫无预兆地渐渐衰弱,容镜突然自揭黄榜出现于皇宫”
亚儿微微张开嘴,震惊地看着景玥,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是亦离。”
半个月过去了,钟弦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灭影”既使人起死回生,生命便不会有碍。再加上这些日的精心调养,已经恢复了很多。
析叶看公子的脸渐渐有了血色,细得吓人的手臂也有了些肉,哭哭啼啼的频率终于从一天十次骤降到十天一次,钟弦顿觉世界安静了许多。
这日,析叶从外面收拾完碗筷回来,钟弦忽然开口道“宛和苑有多少下人”
析叶一愣,想了想,道“不知道啊。好像没有多少人吧。我出去的时候只去厨堂,一路上从来一个人都没有,跟死宅似的。不过厨堂里倒是有人的。嗯不过远没有太子府的多,有两个厨师四个洗碗的丫鬟三个打扫厨堂的嬷嬷一个在厨堂守夜的老头一个老头养的狗一个采办米肉菜的大叔还有”析叶皱眉想着,突然一拍脑袋,“啊,还有厨师那个鼻子比嘴还大的老婆”
“”
钟弦耐着性子道“没再看到过别的人”
析叶立刻道“没有。”话音刚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渐渐惊悚起来,“有一天晚上我去茅房,这个地方下人的茅房实在是离得太远了,我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一路上风阴森森的,天黑漆漆的,一点灯火也没有,半个守夜的人也没碰到,我回头一瞅,竟然找不着自己的影子就听四周树叶在那儿哗哗哗乱响,我就觉得鬼在我头上满天都在飘”
“”钟弦看着析叶越来越恐怖的脸色,冷冰冰道“说重点。”
析叶忙一句话总结“然后我一半都没走到就回来了。”
“”
析叶忽然道“不过真的奇怪,我好像从来到这儿就没再见过容神医了。”
钟弦并没有接过话,只是道“景后的病有消息了么”
析叶道“我听厨堂的人说,景后的病已被容神医开的药稳定住了。说是明日起便开始着手进一步治疗。不过还真是可惜,盛帝那么喜欢景后,盛帝身体好的时候,景后病着;景后终于要被容神医治好了,盛帝又要不行了。”说着突然狠狠瞪了下眼睛,“哼,反正东方玄义那么不是个东西,东方家估计也都那德行,该死”
钟弦没再说话。他知道析叶对他有一种过度的依赖和维护。从在太子府第一眼见到,他便认出了这个孩子。钟弦从小在谷中,见过的人都不过十几个,外人更是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自是记得一清二楚。当时他不过是在他昏倒的时候看到了他脖子上戴的那个鹤雕玉坠,便知道了他来找谁,顺便领了一段路罢了。不过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又流落到皇宫来,他倒也没心思管这么多。
重要的是,如果景后这几日只是按药方吃药的话,那么南宫离可能已经出宫很久了。
夜。
析叶已经去睡了。
钟弦坐起身,穿上了外衫,下了床。
体力已经恢复了很多,走路的时候至少不会虚弱得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只是多日未行,腿有几分酸软。
钟弦走了一阵,终于适应了。他打开门,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
外界微凉带着夏花香气的夜风扑面而来。钟弦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似乎与这个世界隔绝很久了。
月色幽暗。树影掩映着朦胧黯淡的月光。四周极静,耳边只有淡淡的风声,和时断时续的树叶的声响。
没有灯,也没有守夜的人。整个宛和苑如一座死宅,仿佛没有人的气息。
钟弦静静走着,敏锐的目光扫过一座座殿府。四处漆黑一片,确有几分阴森萧索。
殿府林立,道路错综。钟弦沿着道路内侧,在月下的阴影中穿过宛和苑,路过南宫离所住的偏殿。窗纸内黑漆无声,钟弦没有停留,而是绕了过去,终于找到了正门。
钟弦缓缓向正门走去,似乎是在散步,脚步却很轻,脸上神色淡淡,仿佛融入了朦胧的暗夜,没有半点声息。
到了门口,没有人守卫。钟弦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四周的宫殿鳞次栉比,隐隐有些许微弱的灯火。钟弦从怀中取出一张叠折的精制软纸,慢慢打开。
忽然,钟弦淡静的目光蓦地凝住了。
微冷的气息落在温热的脖颈上,耳边传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弦儿,你要去哪儿”
、第五十章
钟弦的目光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淡漠,没有说话。
南宫离一手搭在钟弦的肩上,轻笑道“皇宫地图你要去渊王府么”
钟弦面无表情地折好地图放回怀里。
“你去渊王府做什么”声音愈发贴近耳膜,却轻柔得仿佛不真实。
钟弦转过身,脱开南宫离的手,左手抬起,缓缓抚上南宫离的脸。
南宫离身体僵了一瞬。
钟弦却轻轻揭下了他的人皮面具。
清冷的双眸淡淡扫过他真实的脸,目光流连在左额角红得妖冶的血色樱花上,语气似极不经意地道“告诉我,二十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宫离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是真是假。
然后声音染了些许笑意“弦儿,你不觉得这个问题问我,太可笑了么。”
“那么带我去找渊王。”钟弦冷冰冰地道。
“不要这么固执。”南宫离笑着,“该你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
钟弦不为所动“渊王,清王,盛帝还有谁”
南宫离的眸色蓦然加深了。半晌,邪然一笑“无论是谁,你觉得他们还会好端端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么。”
“三人合谋为了什么皇位渊王和清王各为了什么十四年来陆续被暗杀的武林中人,这么说,亦家全族之人是借他们之手灭的”钟弦语气极慢,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咄咄逼人。
“不愧是弦儿。”南宫离双目一点点眯起,“我不在的十五天,你想通很多啊。”
“你要如何报复,我不会回避。”钟弦道,“但我要清楚全部的事实。”
南宫离并没有解释什么,他道,语气冷淡却不容置疑“可以。处理完盛帝,我可以让你去见他。你们要怎么上演父子情深都无所谓但,现在不行。”
钟弦没有说话。
南宫离道“够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现在回去。你还不能在夜风里站这么久。”
下一刻,不等钟弦反抗,南宫离一手挟起他,以惊人的速度掠过低空,钟弦只觉风力骤然变强,却还未来得及吹乱长发,已经到了他房间的门口。
南宫离面无表情地开了门,然后关上,走到床边,放下钟弦。让他靠在垫了软枕的床沿上。
钟弦的目光中溢出一丝警惕。
南宫离却触上他的右臂,一点点卷起衣袖。
警惕渐渐变为微微的疑惑。
形状扭曲的右臂露出来。腕上还留着一道深深的又长又宽的疤痕。
自扭曲的臂骨下,骨肉全都变得虚软。肤色惨白得了无生气。因为废了很久,血脉已不畅通。右臂极细,比左臂细了整整一圈。
突然,南宫离伸出两指,猛然劈向扭曲的臂骨。只听悚然的“咔嚓”两声,惨白的肤内涌起一片鲜红,臂骨瞬间再次碎裂
强烈的剧痛由右臂袭上大脑,浓烈的甜腥窒住了钟弦的咽喉。钟弦有一刹失去了呼吸,左手指尖在手心上刻下四道深深的红痕。
南宫离迅速点住钟弦右臂的穴位,然后取出一个极细的长颈玉瓶。打开瓶塞,一股奇异的香气飘散出来。南宫离将玉瓶中的膏体细细涂抹在钟弦的断臂上,又取出两片窄细的木板,夹在两侧,用绷带一圈圈固定住。转眼间右臂已经包扎好,除了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异香与血腥混杂的气息,和钟弦额上浅不可见的冷冷细汗,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南宫离站起身,轻轻把钟弦的袖子放下,道“十日内不可乱动。”
钟弦冷淡地抬眸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南宫离道“我说过,我会给你活下去的理由。至少不能让你永远残废下去。”
“你去找容镜了。”钟弦淡淡道。
南宫离轻轻一笑“自然,我还没有这么大本事治好你。”
钟弦的语气漠然依旧“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南宫离的手轻柔地拭去他额上薄薄的汗水,认真地直视向钟弦的双眸,一字一板道“弦儿,你会明白的。”
次日。景玥刚喝完药,就听下人报说容神医来了。
亚儿神经顿时紧绷起来,警惕地看向门口。景玥淡淡朝她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露出破绽,亚儿这才僵硬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去。
南宫离如前两次一般,浅笑温然地走了进来。走到床边,坐在医诊的座椅上,问道“皇后感觉如何”
景玥道“确是感觉好了很多。”
南宫离搭上景玥的脉。良久,略一沉吟,道“嗯。病情是基本稳定住了。最近有没有咳血”
景玥道“少一些了。”
“时常发热么”
“不常。”
“睡眠如何”
“少有噩梦。”
南宫离微微点头。药方中加了治胃,止热,安眠的药,二十日内治表自然是毫无纰漏。
亚儿看着南宫离那优雅平和的一举一动,一神一态,与一个医术高明又温和良善的神医没有半分不同,心中不禁隐隐生出一股寒意。
恰到好处的言辞举止,完全值得信赖的目光,让人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
这样的人,居然在笑容下藏着那么深沉的阴谋。居然,竟是那个可以微笑着一手挥过,所至之处鲜血一片,泥土尽染,草木不留的亦国师遗子,落月宫宫主,南宫离。
这个人太可怕了。
南宫离对亚儿道“可有纸笔”
亚儿陡然被吓得一哆嗦,立刻收敛惧意,连忙将纸笔备好放于案上,手却在轻微地颤抖着。
南宫离似是并没注意,淡淡一笑,来到案前,提笔略一斟酌,然后一丝不苟地写下一副药方。
顿然抬笔,将药方递给亚儿,叮嘱道“此药务必于膳前服用。每隔一日容某会来再诊。”
说罢,向景后略一含身,便离去了。
南宫离走后,亚儿像窒息者终于被放开咽喉一般猛地吸进一口气,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着。她攥紧手指拼命控制着情绪,抬起头,无措地问景玥道“娘娘到底怎么办”
景玥镇静地道“按他的吩咐吃药。东方乾未死,目前这药是不会有害的。”
南宫离回到宛和苑的时候,还未坐安稳,忽见福顺悄悄走了进来,神色间有几分压抑的惊慌。
“福公公,怎么了”南宫离道。
“容神医,皇上的病症着实古怪,您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撞墙晋江又抽作者回复怎么都回复不上啊口胡抽泥煤啊
、第五十一章
南宫离疑惑道“怎么回事”
福顺压低声音“您没听到宫中传言么”
“容某确是有所耳闻,但不甚清楚。”
福顺低声道“皇上大约从十三四日前就开始隐隐感到身体不适,这些日子来身子越来越虚弱,竟开始咳起血来。太医来看,都不敢妄下诊断,但大多暗里的意思都是”声音蓦地低到耳语,“皇上恐怕要到寿了。”
“是么”南宫离道,“容某恐怕还无违抗天寿的本事啊。”
福顺为南宫离凉薄的语气微微一愣,然后继续道“可是皇上还不算老,才是知天命的岁数。太医都也诊不出什么来,看起来只是普通的病症,用药却治不好。容神医医术天下第一,您要治不好,还有谁治得好呢”
南宫离似是思索了一阵,然后道“好吧。我去看看。”
盛帝重病一事虽已在朝中暗里流传开来,却是能瞒则瞒。福顺带着南宫离从隐蔽处进了皇帝的寝宫。
盛帝卧在龙榻上,脸色灰败,不住地咳着。看去确是气数不久将尽了。而眉目间却依然威严不减。见到南宫离,盛帝略略偏了偏头,道“容神医,你来看看朕得了什么病。”
南宫离走到龙床前,为盛帝把了脉。良久,神色凝重,缓缓道“皇上的病容容某说实情,实在是不乐观了。”
在一旁的福顺不由抖了一下,没想到容神医竟然说得如此直接。
盛帝的脸一瞬间更白了。然后渐渐渗出怒色“一派胡言朕十几日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说死就死”
南宫离温声道“皇上息怒。依容某之见,皇上这是中毒的症状。”
盛帝面上一凛“毒什么毒”
南宫离慢慢道“有一种名为观音灵果的慢性毒药,日服可使人身体日渐衰弱,十五日后七窍流血而亡。皇上的脉象和症状与此毒所致极像。”
盛帝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侧身看向龙床旁温玉镶金的茶案,双目僵直在那里,一动不动。
南宫离恭敬地立在一旁。
良久,盛帝像突然醒了一般,抬起头,对福顺厉声道“去太医院找出负责朕日给药茶的太医和药童,给朕查出是谁干的”
福顺脸色也变了,连忙唯唯应声,哆嗦着退了下去。
盛帝连着狂咳几声,咳出的血染红了锦绢,鲜艳的红色触目惊心。半晌,盛帝缓了好几口气,才微哑着声音道“容神医,朕的病你真的没有办法了”
南宫离沉声道“观音灵果的毒为慢性,五日内普通郎中可解,十日内容某可解,十日之后,便是神人也无能为力了。”
盛帝的手指颤抖着,脸上是难以掩盖的惊慌和无力,他的嘴开了又合,许久,才终于说出一句话
“景后的病如何了”
南宫离道“皇上不必担心,皇后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了,再有两日便可痊愈。”
盛帝停了一停。过了一会儿,嗓音沙哑,颇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那就好。”
南宫离静立在那里。
过了很久,盛帝终于开口道“你先下去吧。”
南宫离神色温然地行了一礼。在盛帝合上双眼的一刻,垂下的一缕黑发掩映中,唇角溢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午夜。
盛帝躺在床上,吃力地喘息着,滚烫的气流在鼻翼中进出,脑中热痛疯狂翻搅着,怎么也无法入睡。
十五日的生命今日不就是第十五日了吗
他忽然感到无比惊恐,从成为太子到成为皇帝,他从没有如此惊恐过,哪怕当发现自己可能太子之位不保的时候。
因为每一次危机都会有人来为他化解,无论是为他的权力所迫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一生都站在最高处,他是天子,可是天子如今也没人救得了,他必死无疑
他心中也隐隐有一种预感,他确实要死了,死亡让他恐慌。
他要活着
他不能死费尽心机得来的皇位,他还没有坐到尽头,没有
突然,床边的一支银盏白烛“哗”地一下亮了。
盛帝的心一惊。
昏黄的烛火映下一片微弱的亮光,亮光中似是摇曳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盛帝惊恐地想要后退,可是头顶只是软软的床台。
那身影似乎散着一种鬼魅的气息,朝着龙床越来越近。
忽然,影光交接处,出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温和的脸。
盛帝一愣,略微出神地看着一半埋入阴影的面容,那张容貌普通的脸竟有几分与往常不同的诱惑味道,让人有些不敢确认。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真的是他真的自己真的有救了
他思维缓慢地运转着,许久才回过神来。突然激动地喊道“容神医容神医你是来救朕的么”
轻柔的声音淡淡响起,将盛帝突兀的喊声一点点化入静谧的黑暗。
“不,皇上。”
那温和的脸依然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唇角挑起一丝优雅的微笑,笑容中带着救世般的良善,声音却忽然变得邪魅而飘渺
“我,是来送你下地狱的。”
盛帝怔了一刻,随即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纤长的身影缓缓走近,那温和的脸一点点贴近他的视线。薄细的唇轻启,发出一声似真似假的叹息“东方乾,你已经多活了二十四年,怎么可以不知足呢。”
那黑色的双眸倏尔变得深不见底,目光仿佛一寸寸慑住了人的心脏。
盛帝登时一凛,头猛地向后顶去,声音颤抖道“你你不是容镜你到底是谁”
昏黄的烛光晃了一下。
“我是谁”那人依旧笑着,笑容却蓦然溢出一丝寒气。
纤长的手指缓缓贴到脸侧,游移了一阵,忽然轻轻向下一触。
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悠悠飘落下来。坠落在光滑的玉石地面上。
光影摇曳。
恍惚间,露出了一副令人惊叹的,绝美的脸。
倾世的容颜。
一朵鲜红似血的四瓣樱花妖冶地蔓延在白皙的额角上,在昏黄的烛火中明明暗暗,妩媚而魅惑。
盛帝双目刹那间瞪大,支离破碎的句子从口中惊出“亦亦轩的儿子你你是他那个儿子”
“没错。”南宫离轻轻笑道。那笑却异常冰冷,冰冷得令人浑身僵硬,“就是那个儿子。”
“你你是来报仇的”
南宫离笑着道“盛帝以为呢。”
“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真相你不是被十四弟一直囚禁在深府的书房里吗”
“啊是啊。”南宫离轻声道,“确实是不太可能。我十岁之前除了东方渊极和映兰,还没见过第三个活人呢。”
“谁告诉你的难道是十四弟”
南宫离娆然一笑。
“我不喜欢多费口舌。所以这个问题我还是为你留到地狱吧。”
纤细的手指捏开盛帝的口,一颗绿色的药丸瞬间送进他的口中。盛帝拼命挣扎着,那手却像铁钳般夹得他分毫动弹不得,似乎下颌骨都要碎裂了。
渐渐,盛帝的动作慢下来,不动了。
昏黑的双眼圆睁着,暗红色的血从七窍中缓缓流出来,将灰败的脸染上一片惊心的血红。
南宫离站起来,轻轻弹灭了烛火。
黑夜依旧。浓浓的黑暗中,只余缭绕的血腥。
、第五十二章
第二日清晨,犹记得南宫离昨日的话的福顺心下惊惶地进了皇帝的寝宫。
“呃”
看到龙床上的景象,福顺惊恐的一声厉叫硬生生憋在喉中,几欲昏厥。
暗红的血遍布了脸和床褥,凝固成深色。灰红相间的脸狰狞万分,僵瞪的双目已全然被红色覆盖。黑白不分。
“有一种名为观音灵果的慢性毒药,日服可使人身体日渐衰弱,十五日后七窍流血而亡。”
容神医的话在他脑中一遍遍回荡着。
福顺双腿发软,浑身颤抖着从皇帝的寝宫退出来,凄厉喊道
“皇上驾崩了”
盛帝二十四年,盛帝驾崩。
经查,是因太医院中负责盛帝日常药茶之人未用沸水淬尽观音灵果之叶的慢性剧毒,而是将其叶直接晾干,染成了暗绿色。导致盛帝中毒身亡。
相关的太医和药童如论如何逼问,都说确实不知有此事。大理寺逼问不成,严刑拷打之下,终于有一干人屈打成招。
由于此事有碍皇家之颜,大理寺将负责日给观音淬的太医及药童二十余人全部暗中处死,对外只道盛帝染疾,病发身亡。
五日之后,盛帝下葬。太子东方玄义继位,号为绝帝。
钟弦靠在床上,静静地听析叶讲着盛帝突然驾崩的惊人消息,脸上淡静如水。
“据说是因心疾突发而暴死。东方玄义继位了公子,我们呆在这里还会安全么”析叶声音突然变得惊慌。
钟弦未答。
他未想过南宫离的动作竟如此之快。
短短二十日,竟毫无纰漏地杀死了盛帝
下一个,就是东方渊极了。
析叶道“公子,要不然等你右臂好了,我们逃走吧。”
钟弦终于抬起双眸,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怎么逃”
析叶对于领会钟弦的眼神完全无能,闻言低下头,认真思索起来。
“嗯我们可以先杀死一个丫鬟,然后把她的尸体埋了。公子你装成尸体躺进棺材,我再打扮打扮混在送棺人中,连夜送你出宫啊,不行,装尸体太不吉利了,杀人也是不好的。嗯啊公子你还可以吃假死药,让大家以为你死了,然后把尸体送到城外,等风波过去之后,我悄悄潜入墓地,再用盗墓锄头把你挖出来啊啊这个也不好,会闷死的。”析叶苦恼地歪着头,细细的眉紧锁着。突然,他双眼蓦地一亮,“对了可以吃缩骨丹哎,缩成十岁小童的模样,哪怕再火眼金睛也没人认识我们是谁了嘛”
“”钟弦冰冷的眼神让析叶下意识一哆嗦,“你宫廷野史和上古神话看多了吧。”
析叶“”
半晌,析叶小心翼翼道“公子,你不是彻涯谷的那个,那个钟谷主不能救你回去么 ”
一阵停顿。
钟弦忽然沉默了。
他还是那里的什么他还和那里有牵连么。
钟晋已不再是他的父亲,穆衍又是谁呢。
他在彻涯谷生活了二十年。从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在那里。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安静地呆在谷内,永远不必接触外面的纷扰纠缠。
如今,所谓的过去,两个字,轻巧地改变了一切。
不知道父亲和穆衍他们如今又怎样。
自彻涯谷和云岫山庄一别,已经三个月过去。外界一点音讯也无,南宫离不会食言,那么父亲和穆衍、叶嫣然回去后,一定会焦心如焚地寻找自己。而自己却被芮蘩暗算,回彻涯谷的途中被劫到朝廷。
如果当初顺利地回到彻涯谷,一切又如何
他会这么任凭真相颠覆自己的过去,为人制掣至此;
他和南宫离又会像现在一样,不明不白地纠缠么。
南宫离从头至尾似真似假,似虚似实。以寒靖羽的身份得到他唯一一份信任,随即转瞬间废了他的武功,毁了他的右手。然而他竟留下他的性命,下一刻变得从未有过的温柔。诱惑,迷障,步步紧逼。当他要再一次沉沦,却忽然顿住,残忍冷酷地挑明了一切。转身离去,又在十五日内赶回落月宫找容镜,给他取治臂骨的钟弦止住思绪,他不能再去想,南宫离变幻不定的态度让他混乱,甚至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可笑地再第三次信任他。
他是钟弦,一直以来冷静和理智使他清明地洞察一切,却唯独栽在南宫离的手中两次。两次,他简直要怀疑练澜镜心经之人有摄魂术的本事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仅仅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一类。除此之外,时间一如既往流过,连景后那儿也没传来什么意外的消息。
时间似乎静止了。
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日子一点点过去,钟弦的右臂下端渐渐有了知觉。
又过了五日。傍晚,天已经渐渐黑下来。析叶知道钟弦不喜欢早眠,便来点上了烛灯,才退回自己的小房间睡下。
钟弦半卧在床上,研究着皇宫的地图。这份地图是他还没有病重的时候在太子府书院的密匣所取,上面详细绘制着皇宫的各处宫殿分布以及守卫之处。渊王府地处最南,距此极远,而防守周密,毫无破绽。十日前夜他确是想去找东方渊极,他并不关心清王东方雅和盛帝在二十四年前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只是想知道东方渊极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唯独留下亦离的性命。又为什么,用毁灭性的方式塑造了南宫离渗入骨里的冷漠无情。
他那么做,不只是摧残一个孩子,更是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钟弦不知道东方渊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完全没有了解。但自这个名字从南宫离口中冰冷地吐出,仿若一支猛箭,一瞬间刺在他的心上。
他那一刻竟不知觉中有一种罪恶感,让他刹那间原谅了南宫离对他做的一切。血缘关系的牵连和背上的麒麟印记,第一次让他有了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对为父二十载的钟晋从未有过的血缘感。
血浓于水。
忽然,紧闭的门开了。
钟弦没有抬头,依旧研究着那份地图。
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脸,如预期般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想离开”
钟弦淡淡应道“嗯。”
诡异的对话。
微妙的气氛蔓延开来。二人心中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却各自不动声色。
南宫离道“你终于为自己想出路了么。”
纤细的手指强硬将钟弦的脸面向自己,那双幽黑的眸淡漠依旧,清明的目光顺势扫向他的脸。
“不。”钟弦道,“我想将彻涯谷的事做个了结。”
南宫离的眸色缓缓变深,又一点点漫上笑意“也好,彻涯谷的人快把中原搜一遍了,再找不到你,那个穆右使若是聪明一点,就真的要潜进皇宫了。”
钟弦双目蓦然定住“你知道穆衍是谁”
南宫离笑道“如果不是他认出了我,还以你的身份妄图阻止我对你下手,我又怎么会想到他是谁呢。”
钟弦左手徐徐攥紧。
“前朝宰相景行止有二子。长女景玥,次子景衍。”
唇角的弧度玩味地变深。
“也就是说,他还算是你的舅舅呢。”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