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去熬药。再给太子府后厨一两银子叫他们做一碗饭三个菜,清淡少油。最好少糊一点。”
析叶听了,心虚得看都不敢看钟弦一眼,小声应了一句“是”,低着脑袋再次溜了下去。
等了半个时辰,药和饭菜终于端了上来。
南宫离让析叶先把药温着,然后端了饭菜到床边,坐了下来。将几片青菜叶混着一块米饭夹起来,送到钟弦嘴边,微启双唇,道“啊”
“”
钟弦用看蟑螂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南宫离笑得颇为无辜“我只是照葫芦画葫芦罢了。”
钟弦冷冷道“不必。”说着,伸出左手要抢过饭碗,然而南宫离看似松松地拿在手中,那碗却似镶嵌进去了一般,分毫不动。
南宫离看着他捏着碗的手“你一只手要怎么吃”
钟弦道“可以。”
南宫离墨眉微微一挑“那当时我两只手都好端端的,你不是说饭菜端不上床我又下不了地,必须靠人喂么”
钟弦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当时我没实践过。”
“”
钟弦的固执非一般人可以领教,也无人领教成功过。南宫离思忖了一会儿,盯着钟弦拿住饭碗一边丝毫不松的手。虽说喂饭之仇不报非君子,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钟弦病着,就不和他计较了。
南宫离撤回手,看着钟弦平静地把饭拿过去。这边析叶已经把托盘端了过去,垫着布巾放在钟弦的膝上。钟弦把饭菜放进托盘里,左手执着筷子夹起一点,慢慢嚼咽着,并不在意旁边有两个人在看。然而本应很狼狈的方式,却被钟弦吃得十分优雅,和在桌上用膳没有什么区别。
南宫离静静地看着钟弦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很慢很慢地才吃下一小半碗,有些可爱得像不肯老实吃饭,被逼着才吃一点的小孩子。南宫离的神情几乎要下意识地变得柔和。忽然一顿,发觉自己被他影响得过于频繁了,眼神一冷,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钟弦用了两刻钟才吃下去大半的饭,然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吃,让析叶端下去。
看着南宫离并不好的脸色,析叶心道容大神医,公子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钟弦随即一口喝完了药,然后冷冰冰道“容神医,你可以回去了。”
南宫离神医式微笑道“胃还难受么”
钟弦确实不再有反胃的感觉,却不知为什么。那晚梦魇一样的记忆,似乎在碰触到那冰冷的柔软的一刹那,就被一点点淡去了。
“没有。”
南宫离轻轻一笑,凌空划过一指,钟弦的头一顿,便渐渐合上了双眼。析叶紧张地看着钟弦倒下去,转过头狠狠地瞪着南宫离,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样。自从南宫离那一席话之后,虽然是自己误会了,但总隐隐觉得这个人并不安全。那温和良善的面孔背后,似乎总带着令人不由自主恐惧的寒意。
南宫离没有理会析叶的目光,只是扔下一句“六个时辰后醒了给他吃饭。”然后便起身走了。
宫中都开始流传容镜容大神医又重现江湖,亲自来到朝廷为景后治病。然而具体的版本不一而同。有人说容神医掂量掂量觉得自己的悬赏金挺多不如趁机捞上一把,旁边的人反对,说榜虽是容神医揭的,但没听说神医他老人家拿钱啊。又有人道,估计神医觉得这么多钱既然自己拿不到给别人岂不便宜了人家,更是不合算;旁边的人思量片刻,点头称之有理。当然还有一拨人觉得容神医终于认识到了皇帝的淫威,于是很清醒明智地决定还是迎合朝廷是为上策,不然总不能一辈子过东躲西藏的悲惨生活,直到景后死当然最后一句没人敢明着说出来。
总之容神医的到来对于朝廷官员来讲无疑算是好消息,最主要的体现就是盛帝的脾气终于好了很多,太医院罚的俸禄也终于加回来了。后者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一时间朝廷内人人将容神医奉若神明,颇为敬畏。
东方玄义回了寝宫,又见到了封檀。封檀一手扇着折扇,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却一语道破“你还是放了他。”
东方玄义并不直言“你知道容镜来了吧。”
封檀缓缓合起折扇。
“容镜”
“容镜正好被伺候钟弦的那个小厮叫过去看病。他阻止我下手,然后说想要治愈景后的内疾,必须要钟弦的血做引。”
封檀的神情若有所思,手缓缓抚过檀木扇柄,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
“容镜么”
“我该会会他的。”
、会面
南宫离刚回到宛和苑的内殿,见卓颜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随意坐到一张椅子上,南宫离向后靠去,声音懒懒道
“有什么消息”
卓颜道“属下这几日在盛帝寝宫暗处观察,发现盛帝每日入睡前都会饮一盏暗绿色的茶。经暗中于太医院找此茶之源,得知此茶名为观音淬,原本是北国万霜谷中长年生长的观音灵果,此植物只开花结果,只有三十年才生一次叶子。叶子原本为蓝绿色,有慢性剧毒。但在高沸中烫涤十二时辰,再冷却晾干,毒性将完全消失,变为暗绿色,故名为观音淬。此茶经温水泡饮,每日一盏,可有延年益寿之效。”
南宫离的手漫不经心地抚过栎木茶案上的青瓷茶盏,“慢性剧毒”
卓颜道“是。此毒在人体内积聚,人体会慢慢衰弱,然后死亡。”
“慢慢衰弱”南宫离细细斟酌道,“短则多少日,长则多少日”
卓颜道“属下不知。据言至今并无详细记载,因观音灵果只生于北国,中原的医书也少有提及。”
纤细的指尖缓缓浸入盏中已冷的茶,茶水瞬间凝结成冰。
“太医院的人,可皆知此事”
卓颜小心地收回目光,低头道“此种茶叶全经太医院接手,所有人皆知此事,无人敢大意。”
“很好。”南宫离的唇角渐渐蕴出一丝笑意,指尖从已结成冰的茶中抽出,冰顿时化为碎末,飞溅到地上。双眸随意瞥了一眼废掉的茶水,悠悠道
“找出主管此事的御医,查清背景,然后让安荩易容成药童混进去。”
卓颜俯首道“属下明白。”
这时,安荩忽然走进来,用余光向卓颜使了个眼色。卓颜向南宫离做了告退的手势,转眼间消失在内殿里。
安荩上前低声禀道“宫主,封檀拜见。”
“封檀”南宫离眸光一动。宰相封文敬之子,太子东方玄义最信任的人,文才出众,武功卓绝的封公子,如今在刚从太子府归来之时忽然来访,那么必然是因钟弦一事。
以及
南宫离微笑道“请封公子进来。”
不久,便见封檀手执折扇,潇洒翩然地进了内殿。
封檀执扇略一覆拳,笑道“封某见过容神医。”
南宫离从容起身,温然而应“封公子。请坐。”
封檀坐到南宫离对面的椅子上。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他。眼前之人容貌极为普通,那双眼睛却十分漂亮,浑身掩不住的闲雅悠然的气息,又似带着些许脱俗之气,俨然一派神医风骨。
但很明显这张脸并不是容镜的,声音也不是。或者说,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容镜。
封檀自然不会忘记在落月宫中看到容镜和芮蘩于亭中对话的一幕。虽说容镜身边跟着千面狂人肖拓,想变换容貌轻而易举,但当时的随意一眼,他便清楚地看出,容镜于自己而言并不难应付。然而对面的男子似乎一眼看去便可了如指掌,却又似看不透分毫。笑如春风,温文尔雅中,却隐约露着俯视一般的震慑,似乎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戏中的一切被他轻巧地玩弄于股掌之中。
封檀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猜测那个神秘之极,从未现身于世人面前,却令整个武林忌惮的落月宫宫主,南宫离。
南宫离却毫不在意地坐在那里,像是对封檀没有半点疑窦之心。一边让安荩奉茶,一边温声道“不知封公子来到容某之处,有什么指教”
十分客气的两句话,谦逊却分毫没有因面前之人是宰相之子、太子心腹而自我含低。封檀不由更确认了心中的猜测。
独人千面,而又不落泛泛之风,绝非凡人。
封檀道“封某听闻容神医之名已久,今日正赶上容神医闲时,前来拜会。”顿了一顿,道,“不知景后的病情如何”
南宫离略一沉吟“景后的病想要治愈并不容易,须得给容某充足的时间和条件。”
封檀道“容神医医术高超,必然能妙手回春。”说着,“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可封某听说,若要治愈景后的病,竟必须太子府区区一个男宠”
南宫离微微一哂“封公子此言差矣。容某虽不知太子究竟是从何处找来这么一个男宠的,但封公子应该知道钟弦的真实身份吧”
封檀的眸光蓦然一聚,脸上却不动声色“钟弦”
南宫离似乎并没有发现封檀微妙的异常,略带疑惑道“啊难道那个男宠是太子在大街上强抢民男抢到府中的”
“”封檀冷静道“容神医的意思是”
“彻涯谷的谷主钟晋之子钟弦,封公子不会不知道罢。”
封檀佯装惊讶“容神医是说”
南宫离颔首。
“怎么可能那钟弦不是几月前还于蜀中云岫山庄的试剑大会上一举击败溟阴教的教主段峻言,夺走了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么,怎么会转眼间武功尽失,还断了一臂,沦落到如此地步”
南宫离神色如常,一手托着茶盏轻抿了一口茶,目光却瞬间变得寂静。
“封檀封公子,我们不如把话说开了吧。”
封檀身体一震,抬起深褐色的双眸看向他。
南宫离的声音极柔极轻,封檀却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慑住了自己的咽喉。
“封檀公子”南宫离唇角缓缓酝酿出一抹倾倒众生的微笑,却让封檀的神经刹那间紧绷起来,右手一折一折地合起折扇,然后慢慢攥紧扇柄,一动不动地看着南宫离,目光似乎要嵌入南宫离波澜不惊的双眸。
“我不计较芮蘩私下里和你做了什么交易,但你我很清楚,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给景后看什么病。”南宫离唇角的笑意渐渐加深,寒意却一寸寸刻进封檀的骨中,那看穿一切的目光让他猛然觉得胸口被撕裂一般,无处可遁,“我知道你只效忠于太子。事成之后,钟弦我会带走。东方玄义可以顺利继位。但我要做什么,你分毫不可以干涉。”
封檀积聚许久,才终于开口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南宫离冰一样凛冽的目光带着一丝邪魅的气息,毫无余地地将封檀逼向绝境。
“因为,你永远也不是我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嗷开始有压力了今天一定要码3000不然就废了tat谁来监督我30003000不能再推了啊啊啊挠墙啊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转眼唯一有点闲暇的假期就要过去了路漫漫其修远兮我看不到希望了即将面临的何等恐怖啊啊啊泪流满面
、第四十五章
封檀只觉自己的意识像被南宫离牵制了一般,似乎从头至尾,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而他就在山巅之上矗立,居高临下地笑看一切按自己的预期一步步发生,眸中却是让人浑身僵硬的彻骨的冷漠。
沉默许久,封檀道“你什么时候发觉的”
“这不重要。”南宫离笑着,“重要的是,你不该觉得我的手下有瞒得过我的可能,更不该在最初放任东方玄义活着带回钟弦,却于此刻点明要害,碰巧在我面前打算杀了他。”
封檀略带疲惫地闭了闭眼“你怎么确定可以信任我”
南宫离的声音不容置疑“因为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封檀瞳孔一缩,执着扇柄的手紧了一紧,又渐渐一指一指地松开。
“好,我答应你。”
封檀走后,南宫离靠回椅内,细指轻轻按了按眉心。
安荩走上来,一边撤走封檀一口未动的茶水,一边道“宫主,封檀可以信任么”
南宫离道“既然是芮蘩联络并泄漏消息给东方玄义,那么封檀大概在我去佟枫堡的时候就潜入落月宫了,早就知道我不是容镜。封檀其人虽不简单,但很不错的一个优点是识时务。而且,目标相当明确。”说着,将手中的茶水一口饮尽,放在安荩端着的托盘里,“封家是太子一党,封檀又并非忠心之人,他保太子,不过是为保封家在朝中的地位罢了。”
南宫离停了一会儿,从怀中拿出一打薄薄的人皮面具,随便抽出一张扔给安荩,道“夜里负责太医院中司盛帝饮用药茶之处的守夜药童,替换了他。”
“属下明白。”
安荩说着将人皮面具试着戴上,试了一试。
“”
南宫离眉心微蹙“我记得没有让肖拓做老太婆的。”
安荩“”
南宫离把那一打面具都扔给安荩“挑一个正常的,今晚混进去。”
安荩努力忍住面部抽搐的冲动,恭敬道“是。”
安荩走后,南宫离换了一袭黑衣,出了门,向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已过黄昏,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南宫离步行不远,到了太医院的墙外,并没有走正门,而是纵身一跃从高墙处落到院内。
瞬间闪身到医籍库府的门外,南宫离立刻注意到里面有人,而且不止一个。这个时候来医籍库府的人,似乎应该是太医院的待选御医,于此处温习医书,为过终试成为正式的御医。而且比较麻烦的是,医籍库府只有此时对待选御医开放,所以很多人都在此时聚集在府里。
南宫离紧贴着门,一只手一点点撕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放入怀中。
黄昏的落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库府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细缝。一旁守门的童子见地上的阴影奇怪,好奇地扭头过来看。而刹那间,南宫离已消失在原处。
一抹黑影像一阵风,掠过分散在各处读着医书的待选御医们,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下一刻,那抹黑影已经停在了一个无人的角落,两手捏着七八本新旧不一的医籍。
南宫离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一页页翻读那几本医书。有几本书页已经有些微微泛黄,看样子有了些岁月。纸张脆弱不堪,上面的图也不太清楚了。另几本还是新的,泛着些许墨香,似是本朝人的新著。
南宫离面无表情地读着,忽然,几个翻找医书的待选御医向角落来了。椅子上的人影一闪,转眼间再次不见踪影,只剩一把椅子如往常一般放在那里。
一个人愣愣地站在书架的拐角处,揉了揉眼,又使劲眨了眨“噬书鬼魂”
南宫离已经稳稳倚坐在极高的房梁上,几本书依旧成一摞整齐地放在身旁。身形纹丝未动。继续一页一页仔细读着。
天色渐渐融入漆黑,府内温书的人早已回去。看门的童子走了进来,确认了没有人留下,灭了灯,锁上了大门。
待门已锁严,忽闻门内轻微“哧”的一阵风声。小童没在意,径自回去睡了。
府内已重新灯火通明,南宫离坐于梁上,那一摞书已少了一半。
纹纱灯内的烛火幽幽摇曳着,散着明亮的光。又被灯纸遮得有几分朦胧。浅浅的阴影落在南宫离的脸上,冰冷的线条竟变得有些柔和。
灯内的白烛一点点燃着,滴滴白色的熔蜡凝固在灯盏上,堆砌成钟乳的形状。烛身渐渐矮下去,在火焰中化为烛泪和灰烬。
火焰恍惚了一夜,须臾间已是辰时。
一阵掌风瞬间灭了所有的灯火,南宫离手中最后一本书静静地停留在最后一页。
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变得更冷了。
析叶早上早早醒了。呆了一阵,然后忽然慌慌张张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到钟弦的床边。
钟弦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极为安静,安静得似乎已经死去了一般。还朦胧着的析叶有一瞬吓得差点哭出来,看到那隐约微微起伏着的胸口,才一点点把啜泣的声音憋了回去。
第一次见到钟弦,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他才八岁,还没有被卖进皇宫。爹娘死了,他上离家二十里的山谷去找自己剩下的唯一一个亲人。那人曾在他幼年的时候来看过他,告诉他自己就住在离此二十里的一个很大很大的山谷里。在爹娘双双逝去后,他在坟前哭了一夜,才想起有这么个亲人。带着家里仅有的几两碎银,他一个人走了不知多少日,走到了那个人口中很大很大的山谷。
山很高,山谷很深。析叶不知道怎么上,也不知道怎么下。十几日连续走路,没有吃好饭,已经让八岁的孩子又累又饿,头昏眼花,步子一颤一颤,站也站不稳。就在他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变成双影,恍恍惚惚要倒下去的时候,一只手臂扶住了他。
背上传来隔得有些痛的感觉,析叶下意识地去看托住他的背,把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
手不大,却很白。上面似乎也没多少肉。析叶晕晕地盯了一会儿,觉得暖暖的,想眷恋一会儿舒服的依靠的感觉,忽然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好了自己站着。”
、回忆
析叶被这冷冷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立刻忘了身上要散架子的骨头,一下子站直了。
面前是一个白衣少年。看去不过比他大三四岁,却很高。身体纤瘦,一张脸极是清秀,恍然间他以为是小时候娘给他讲的谪仙。他怔怔地看着,越看越觉得好看,就是冷了些。
少年见瘦瘦脏脏的小孩一副要流口水的样子傻傻地盯着他的脸看,不耐地皱眉“没事了就走,别在这儿妨碍我练功。”
析叶原本就有些呆愣愣的,加上十几天没休息好,更是大脑转不过弯来。只是觉得眼前的人好看得让人看不够,嘴似乎在动,就是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些什么。
看着看着,眼前就有些模糊了。隐约觉得少年的脸色越来越寒,又忽然渐渐变得奇怪。想问他怎么了,可是头突然一沉,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很温暖的床上。床很软,他从没睡过这么软的床。手拍了拍,又拍了拍,才转了转眼睛,睁开了。
一间宽敞的卧房。房间十分干净而明亮,却有些空荡荡的。床边不远的地方只有一张简木书案,案上放着几本书,一直细毫笔,一方浅砚,案边是一把椅子,再别无它物。
整个房间十分素淡,打眼看去几乎是清一色的白,带着些许浅浅的木色。惺忪之中,析叶几乎以为自己到了谪仙府。
析叶看屋里没人,在被子里拱了拱,便要爬起来。忽然,只觉一阵阴风刮过,少年顷刻间出现在他面前。
“啊啊啊”析叶惊得直磕巴,“你你你真真是是谪仙吗”
“”
钟弦颇为无语地看着他,似乎终于断定了这孩子确实精神不太正常。
钟弦道“你来彻涯谷做什么”
“彻涯谷”
“没错。”钟弦难得耐心地解释,“这里就是彻涯谷。”
析叶一听这话,眼里立刻泛出眼泪来“我我爹娘死了我来找叔叔的”
“叔叔”
析叶看谪仙哥哥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生怕他不信,连忙拼命点头。
钟弦凝视着他的脸,那眼神看得析叶有些害怕。半晌,他淡淡问道“你父母怎么死的”
析叶张了张嘴,却一个字没说出来。
钟弦等了一会儿,见析叶的样子,便也不再问,转过身道“算了。我带你去。”
钟弦带他到西凰府的门,便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他看着那个陌生的府宅,惶惶地回过头去,想找那个谪仙哥哥的时候,已经不再有一个人。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知道他的叔叔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会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他一直以为那个人一定是山谷里的谪仙,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的记忆中始终没有忘记那个白色的淡漠出尘的身影。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再见到他的一刹那,他怔在那里,似乎双脚都迈不动步子。那人的容貌比八年前越发清秀出尘,只是却憔悴得可怕,脸苍白的像没了生气,右臂软软地垂落,随着身体的移动僵直地晃动着。
他不再能神奇地转瞬间在自己的身后消失,不再会主动问自己什么,不再能,用那只纤细却有力的右手扶住他。
析叶眨了眨眼,泪水又滚落下来。眼前熟睡的容颜变得模糊不堪。
容神医说等六个时辰,是不是快醒了呢
忽然,锁着的门震了一下,开了。南宫离站在门口。
析叶惊愕地回头。
“容神医”
南宫离没说话,析叶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明明一脸平静无痕,却隐约觉得他的脸色并不好。
南宫离走进来,来到床边,倾过身,一手按到钟弦右臂臂骨粉碎的地方。
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地攥紧了。
一触即知,臂骨自碎裂后没有过任何的治疗。甚至简单的固定都不曾有过。形状扭曲的坚硬让人触之心惊。
南宫离的脸色更冷了。
忽然,床上的人眉心动了动,醒了过来。
钟弦刚刚醒来,便感到右臂一阵剧痛。他立刻明白了南宫离想要做什么,目光没有移向右侧,而是直视向眼前的人。
“不必费心了。”
南宫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析叶呆愣愣地看着两个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眼见容神医来了又走了,下意识的反应想追出去,又停住了。
那个人太可怕,既然公子的病有着落了,还是离他远点的好。
析叶这么想着,对钟弦道“公子,我去拿饭和药来。”
钟弦躺在床上,一动未动。右臂上臂骨还在剧烈地疼痛着,但下面已经没了知觉。他只觉这原来是他身体一部分,自如地挥动长剑,横扫对手的右臂现在变成了拖累他的东西,半死不活地连在他的身上,除了带来疼痛,什么都不再有。
南宫离说
我会给你活下去的理由。
对他而言,活下去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现在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没有和南宫离交过手,就在原本体力耗尽,全身被制的情况下,被他一掌废了一切。
然后他一点点毁灭着他,直到他现在不但没有普通人的至少正常的身体,甚至连普通人的肢体都不再有。
然后他说,会给他活下去的理由。
钟弦不是那么在意活着还是死去,但他实在是不想做个行动不全,肢体残缺的人,被南宫离的仇恨所制掣。他不太清楚南宫离心中所想,不太清楚他为什么又要救了他,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当冰冷的唇贴上他的,第一次觉得思维刹那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无法动作。
全然不似东方玄义强硬地吻上他的唇时,胃内一阵翻涌,借着他的侵入一口咬了他的舌。
他隐约觉得南宫离似乎是真的想要救他,无关仇恨,不为更进一步的屈辱折磨。
他一向看穿一切的目光却看不透南宫离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竟会被他所影响。
一直一直。
钟弦拿着上次的刀在右腕上比着,思索着自己究竟要不要趁他不在,了结了这没有答案的纠缠。
当初为了父亲和穆衍而坚持,又不屑让东方玄义得逞,他在心中否决了一死了断这个下下之策。
但自从南宫离再次出现,一切都变了。
他忽然知道了他并没有兴趣了解却不得不了解的一切。南宫离十四年来冰封的仇恨一点点渗透向他,他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黑暗的,仇恨的气息,在虚假的脸后面萦绕,蔓延。然而对向他的时候,又时不时消失了。
然而他潜意识中不想弄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自寒靖羽那仿若温风的影子刹那间消失于冷酷无情之后,再次信任南宫离。
虽然浪费了据说是唯一一颗的灵药有点可惜了。
突然,门开了,析叶颤悠悠端着一个大托盘站在门口。一眼看到了钟弦在右腕上就要划下去的刀刃,脑袋“嗡”的一下,手中的托盘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谪仙哥哥我被自己雷到了让我们原谅年幼的天然呆析叶吧ot。撞墙
、第四十七章
钟弦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来早了。”
析叶不管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和汤汤水水,一个箭步扑到钟弦身上“公子你不能死啊”
“”
钟弦不想和他纠缠下去“把地收拾干净。”
“公子”析叶抽噎着伸手过去要抢过那把刀,“你不能把刀给我”
钟弦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随手把刀放进析叶手里,疲倦道“你眼花了。”
“可是你刚刚明明”
钟弦没再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做。不过他并不觉得析叶需要反应这么大。对他而言,死与不死没有太大分别,更不干无关者什么事。
他只是不知道南宫离究竟想要做什么,南宫离扑朔迷离的面貌和突然转变的态度,第一次让他觉得迷茫。
也许,南宫离和他一样,在要杀他的一刻,感觉到了那仿若冥冥之中的牵连。好像被一条线牵扯着,屡屡想割断,却控制不了决断的手,无论怎么妄图了断一切,终是不想失去。
理智上,他不想再次信任他。但南宫离的态度让他不得不相信,他也许是真的想救他。
也许是真的。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声音。接着,一个公公模样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福顺用细尖的声音道“钟弦,皇上命你移居宛和苑。”
析叶一愣,不顾抹干净脸上的眼泪,疑惑道“宛和苑那不是容神医的地方么”
钟弦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归于平静,转头看向那人,问道“为什么”
福顺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的男宠,但能对皇后的病有帮助的人他不敢惹,便生硬地答道“容神医对皇上说,要治愈皇后娘娘的病,需要你这个人。”
说话间,几个侍卫走了进来,到了床边,要把钟弦抬到外面的轿子上。
钟弦抽回被抓住的左手,漠然道“我自己能走。”
析叶忙要上前扶他,钟弦已经下了床,披上外衣,独自一人向外走去。那步速和姿态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右臂软软地垂坠着,看上去已了无生气。
福顺惊讶地张了张嘴,这人不是病得快死了么
析叶追到门口,福顺想也不想拦住了他。析叶才想起自己不能随便跟去,立刻转过身弯腰求道“公公,让我和公子一起走吧”
福顺拧着眉头正打算一口回绝,蓦地想起南宫离好像说可以让他把屋里那个小奴才也带着,盯着他一脸委屈样琢磨了一会儿利弊,还是扭头让他过去了。
析叶兴奋地追了出去,跟着跨上了轿子。轿子正好抬起,他差点在里跌了个跟头。
析叶站稳,开心地对钟弦道“公子,我也可以陪着你去了”
钟弦对他的跟随没什么反应,没有做声。
析叶还沉浸在能继续跟在钟弦身边的喜悦里,凑了上去,往他的身体贴近了一点。
析叶不知谪仙哥哥还记不记得自己,但八年过去了,不说自己已经长大,即便容貌没怎么变化,他估计也不记得了罢。自己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不经意遇到的小孩子罢了,尽管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钟弦一直是析叶心中的一个憧憬。自从第一眼看到,他便觉得那个人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虽然冷是冷了一点,但他知道那个人的心是好的,因为他救了他。
从小到大只有一个人这么帮过他,那个人对他而言却又那么遥远而神圣,想要触摸却消失了,再也寻不见。如今终于能呆在一起,能服侍、照顾他,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析叶觉得内心已经无比满足。
因为不过是送一个男宠,抬轿人根本没放在心上。轿子抬得不稳,一晃一晃,钟弦有些头晕,闭了闭眼,也没有好些,索性睁开。
终于到了宛和苑,轿子摇晃着停了下来。门帘被掀开,却见南宫离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
钟弦的目光漠然穿过他,独自走了出去。下一刻,南宫离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横着将他抱了起来。
钟弦只觉眼前的东西忽然都竖着转了个圈,双眸冷冰冰地转过来看向那张戴了人皮面具的脸,一字一顿道“放我下来。”
南宫离微微一笑,蓦地俯下头,轻轻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道“弦儿,你现在是我的病人,不可以逞强。”
钟弦的脸色青了青,一刻间脑中从叶嫣然想到论剑大会那群缠人的白痴想到那个大脑发育不全的萧植再想到容镜,忽然觉得这些令他烦不胜烦的家伙们比起南宫离来要生生好上一千倍。
他究竟是为什么当初会觉得和这个人在一起感到宁静而安心了
钟弦盯着南宫离的嘴,暗想下一次一定要把这人的舌头也咬下来。
南宫离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得愈发不怀好意“不可以,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咬到的。”
“”
南宫离完全无视钟弦可以冻死人的目光,抱着他进了内室。
床很大很宽,上面铺着白绸软缎的床褥,看去十分干净柔软。轻轻把钟弦放到床上,脱下外衣,盖好了被子,柔声道“弦儿,这里暂时就是你的房间,你先休息一会儿。”
钟弦并不领情“我已经睡了六个时辰了。”
南宫离道“吃完药便要休息。等你身体好一些才可以随意走动。”
南宫离说完正要离开,转身的一霎,敏锐的目光忽然注意到钟弦右腕白色的绷带上,多了一道细细的划痕。
眸色蓦地变深,他的目光倏尔变得危险。钟弦察觉到了什么,别开了目光。下一刻,南宫离突然欺身到钟弦身上,手狠狠捏住钟弦的下颌,强迫他的脸转过来,压低声音道
“弦儿,你就这么不听我的话么”
钟弦不答。
“你早上喝药了么”
依旧是沉默。
话已至此,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想死”
南宫离的目光瞬间凌厉似刃,语气忽然变得冷如寒霜,将前一刻空气中残留的温暖全数冻结。
“钟弦,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你没有权利选择死。”
钟弦抬眸,定定地看着他。复杂的目光被重重掩盖着,看不出半分情绪。
“你不是觉得父债子偿么”冷漠的笑渐渐蔓延在他的脸上,带走了前一瞬,还如暖风般的温和。没有感情却残酷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我告诉你,一死了之太轻松了,你断了这个念头。”
钟弦的表情一点点变了,从未有过的,模糊着仿若绝念的表情。那平静的目光中渐渐划过一抹疼痛。
那表情瞬间刺痛了南宫离,他忽然惊醒了一般,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得知钟弦又一次要死的一刻,他一瞬间被愤怒和失望冲尽了理智。他冒着内心的谴责放过了他,还费尽心力去救他。而钟弦,却在打破了他一切原则之后,还想要死。一想及此,他的心莫名地一阵剧痛,陌生的感觉让他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冷漠的笑还映在脸上,南宫离的心里却慢慢痛得僵硬了。
他第一次在钟弦的目光中看见那么清晰的情绪,他知道,他把这些日子的一切都毁了。
他终于让钟弦开始信任,而转瞬,却又亲手毁了它。
南宫离什么都没有说,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第四十八章
钟弦喝完药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屋顶。一片柔和的白色却刺得他眼睛疼痛酸涩。他一度以为南宫离留着他的性命或许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觉。那种牵扯的感觉。每每想斩断,却又无论如何下不去手。钟弦一直以来感情很淡薄,虽然从不缺少无微不至的关心,没有理由的溺爱,甚至千万人的仰视,但他一直没有什么感觉,心淡如水,这一切的存在与否影响不到他分毫。
可是忽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莫名的感情在他漠然的情绪中涌现出来,并且愈发清晰。并不强烈,却足够震撼他的淡漠。它一点点蔓延,渐渐渗入他的胸口,缠绕住他的理智。他清醒依旧,却唯独面对那个人,再无法保持应有的冷静。
他亲吻他,眸中带着未见过的温柔。那偶尔带着戏谑促狭的神情,让他觉得仿若回到了云岫山庄偏远的那个小房间里,面前的是寒靖羽,而不是南宫离。
然而寒靖羽又一次刹那间消失,南宫离寒彻入骨的声音终于残忍地打碎了虚假的温情,冷笑着亲口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报复。
一瞬间,一切都冷酷地清晰起来。
亲吻变成了狎玩,抚摸变成了猥亵,诺言变成了嘲笑,一切不过是救了他的肉体,改成精神上更残酷的折磨。
而他一生中唯一打破他的淡漠,让他终于开始信任的一个人,却冷眼在一旁观赏着他一步步沉陷,嘴角带着轻蔑而无情的笑意。
钟弦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越发白得刺眼。他合上双眸,隔绝了光亮。
思来想去,终究是自己欠南宫离的。他想做什么,他奉陪下去就是了。一刻,十年,二十年,痛苦过去了,其实再没有什么分别。
何况,凭这副身体,他也不会活太久了。
南宫离消失了几天,没有再来过。钟弦每日依旧如在太子府一般,吃饭,喝药,然后躺在床上,却什么都不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