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连连摇手,只当开玩笑,浩然嘲道“有那只狐狸压着,料想这次也作不出大乱子来,只不知她与嫪毐如何计较。”
“钟太傅,嫪奉常求见。”马车外御夫通报道。
浩然道“上来罢。”
车帘一掀,嫪毐矮身进了车内。嫪毐身材颀长,上车时须得躬身方不至于碰了头,配上那英俊笑容,倒不知有几分卑躬屈膝是出自本意。
浩然将毛裘袄紧了紧,望向嫪毐。
嫪毐笑道“下官见过太傅,钟太傅总算回来了。”
浩然答道“麻烦奉常卿顺手把车帘带上,谢谢。”
嫪毐讪讪回身封上车帘,谄媚一笑,道“以为太傅是仙人,不惧这酷寒,雍都年节极冷,待我吩咐人去将火炉搬上车来。”
浩然淡淡道“我是仙人中的异类,再修炼个几千年,也是怕冷的。”
嫪毐正要寒暄几句,浩然便道“有话说就是,莫啰嗦了。”
嫪毐尴尬笑道“太后命……请太傅到了雍都后,抽空去她那处坐坐。”
浩然微一颔首,道“知道了。”
嫪毐说完话,却不下车,忍不住又端详浩然片刻,又笑道“一别经年,太傅竟无丝毫变化,果然……”
浩然冷冷不答,嫪毐又唏嘘道“……成仙之人果是容颜常驻,与天地同寿……”
浩然不悦道“嫪奉常,你失礼了。”
嫪毐马屁拍在马脚上,碰了一鼻子灰,夹着尾巴下了车。
“嫪奉常。”浩然倏然喊住嫪毐。
嫪毐目中忿色一现,便即隐去,转身笑道“钟太傅还有何吩咐?”
浩然道“若让你成仙,与太后长相厮守,真个陪伴到天荒地老,却不得过问世事,不吃,不喝,所居不过方寸一洞仙家府邸,如此千万年……你可甘愿?”
嫪毐笑道“自然甘愿,能与太后相伴千年,纵是每日抚琴弄埙,我也甘愿。”
浩然道“那行,你也别走了,过来我与你洗髓,洗完再送你上昆仑山修炼,有金仙们照应着,从此荣华富贵与你再无干系……”
嫪毐登时色变,道“这就去?”
浩然伸手,嫪毐却恐惧地朝后退去。
浩然眯起眼,目中现促狭神色,嫪毐退了一步,站在马车外,道“还……还是罢了,一介凡人……”
浩然道“你不是羡慕不老不死,青春永驻的么?”
嫪毐下意识地转身,竟是不再答话,忙不迭地逃了。
白起饶有趣味道“看来同样的事,要做上个千年万年,也是乏味的。”
浩然点了点头,笑道“狐姒终究还是没找对人。”
“你与子辛这许多年,乏味了未曾?”
“与子辛在一处……”浩然微笑道“纵是住在一个小小山洞里,倒也从不会乏味的。”
嫪毐接了圣驾,雍都当夜便大排筵席,十日后储君登基,是夜权当接风洗尘,出乎意料的是,朱姬却不与众臣朝向,依旧躲在后宫。
白起被王翦请去参详登基时一应保卫事宜。浩然甫落脚,本懒怠来,然而嬴政却是三番五次派人来催,浩然无计,只得跟到雍都宫内入席。
那时间群臣朝贺,钟磬齐鸣,嬴政坐了主位,宴上歌舞升平,武士击鼓,吕不韦与嫪毐分坐左右。浩然身后跟着个呆呆傻傻,不住流口水的徐福,走进殿内,拿眼一瞥,见筵上座无虚席。
每名臣子面前俱有一张矮木几,围着大厅坐定,浩然立于殿中,霎是突兀。
殿内百官席中,没有他的位置。
嬴政身旁左侧,与吕不韦之间,摆着一张空桌。
浩然一道,编磬之声便停,筵中肃静。
“太傅……”嬴政笑道。
浩然走到席间右下末尾一桌,朝坐于席后那人道“你唤何名?”
嬴政愣住了。
那人见浩然过来,忙不迭起身,行礼道“小人赢、嬴高,太傅安好。”
浩然道“宗室?”
赢高谦道“远亲……”
浩然点了点头,道“你出去,位置给我坐。”
赢高朝嬴政望了一眼,心有惴惴,浩然道“上仙许你一世荣华,官居极品……”
嬴政脸色霎时便黑了下来,那名唤赢高之人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浩然后半句“龙袍加身”还未说出,赢高倒也识相,保住了一条小命,让出坐席,朝嬴政磕了三个头,逃了。
钟太傅便欣欣然坐了。
嬴政冷哼一声,道“众卿这便喝酒,不须拘礼。”
百官这才收回毛骨悚然的目光,歌舞再起,各自开动。
浩然把徐福喂饱,又帮他擦了嘴,随便喝了点酒,便看着殿中歌舞出神。
浩然看着殿内战舞,嬴政看着浩然,吕不韦看着嬴政,嫪毐看着吕不韦……四人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关系。
过得片刻,鼓声倏起,那战舞改编自诗经·国风中的《击鼓》一段。
殿中男子赤着上身,朗声唱道“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浩然忽有感触,朝徐福嘴里塞了块肥肉,噎得他直翻白眼,继而起身,也不通报,便走出了宫外。
那男子声在寒风中远远传来,反复唱诵最后两截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浩然走出宫外,站在满地白雪中,叹了口气。
殿中明黄灯光投出园中,满庭青松扛着积雪,遒劲屹立,一阵冷风吹过。
浩然手掌空握,凑到面前,仿佛掌中有一枚无形的玉埙,低声微笑道“子辛?”
浩然一手遥遥虚捏,松树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断裂响声,一根松枝飞来。浩然握住树枝,随手轻挥。
雪夜中无数白色碎屑,于那一瞬间尽数卷起。
风雪飘荡,浩然以树枝划了个圈,低声诵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今儿若不来寻,钟太傅便要装着不认识我了。”朱姬不悦之声在园内响起。
浩然收了树枝,漫天白雪骤而刷刷落地。
浩然道“贵人与喜媚呢?待政儿登基我便走了。”
朱姬道“去何处?”
浩然摇了摇头,答道“还未想好,去寻女娲石。”
朱姬蹙眉道“你与子辛究竟闹了啥了不得的事儿,现竟是仇人相见了?”
浩然转身,打量朱姬。
朱姬仍是那副数年前的模样,从离开邯郸的那一刻起,她便未衰老过,依旧是那副秋水般的眼眸,精致的五官。浩然对着这名与自己此生羁绊甚多的女子,反而有点恍惚,狐姒,苏妲己,朱姬,究竟哪个才是她?
认真回想,自己却是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
浩然道“你莫管了,此事复杂得很,别朝自己身上揽。纵是仇人相见,女娲石还是要寻的。”
朱姬幽幽叹了口气,道“转眼就这些年,怎都变了一副模样似的。”
浩然唏嘘道“如今秦国还似从前,从未变过的人,就你我二人了。”
朱姬像是想到什么,盈盈笑道“政儿两年前就时时念着,恐怕要登基了,还寻不见你,被他磨得无计,我才说你到教主那儿去了。他便令白起去寻,总算将你寻到了。如今又要走?”
浩然忍不住讥道“政儿倒是有心,每日念着我呢。险些念到床……”说到此处,终究觉得不妥,便打住话头。
朱姬一展凤服,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又道“吕不韦派了刺客,过几日登基那时……要将李斯,王翦,蒙啥的那俩小子一并杀了。”
浩然道“你家嫪卿呢?也与吕不韦商量好了?上了贼船?”
朱姬叹了口气,道“男人们的事,管他们呢,没我搀和的地儿。”
浩然蹙眉不解,问“那你到雍都做什么来了?”
朱姬像是想说,却又忍住话头,道“我也想走了,可惜首阳山被兵主占着,不然便与喜媚贵人回山去……”
浩然道“不带着你家嫪卿?”
朱姬笑道“他会去么?”
浩然道“你就是个生事的货,说实话罢,你想让嫪毐谋反,被政儿抓了。又玩那刑场假杀那套?”
朱姬答道“嗨,你咋就这般机灵呢,跟我肚子里蛔虫似的……”
浩然怒道“说实话!”
朱姬吓了一跳,俩手摆在膝头,讪讪道“大仙,小妖本打算如此这般……”
“先让嫪卿谋反,待大事不好那时,便把那刑场搅一搅,翻一翻,来点飞沙走石,天降异兆,风沙吹得大家睁不开眼……”
“说重点!”
“把把把,把嫪毐那造反不成的苦命家伙,外加我那俩……带走,没了。”朱姬见浩然脸色不善,只得规矩道。
浩然蹙眉道“你那俩……俩什么?”
朱姬无辜道“我那俩姐妹……喜媚与贵人。”
浩然点了点头,少顷又道“自个看着办罢。登基完后,我也走了。”
朱姬“哦”了一声,问“你去何处?”
浩然摇了摇头,道“未曾想好,兴许去寻姬丹……现想起来,还是那徒弟好。”
“师父被逼得走投无路,要投奔徒弟去,我也算是头一遭了。”浩然苦笑道。
朱姬又笑道“政儿……”
是时一个身影从殿中匆匆奔出,猛地一吸气,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