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宁沉吟片刻,语调多了丝哀伤“郑家组训,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哪怕一朝沦落,宁可为娼,也不入人后宅,与人共侍一夫。”
夏舞雩心头一颤,突然觉得在这肮脏污浊的教坊司里,郑长宁清零的像是一支白梅,任凭群芳妒,始终守护着一颗孤绝的心灵。
她置身于滚滚红尘,却将心看管在红尘之外,无情无爱。不似夏舞雩,充斥在她心中的只有喋血和复仇,她像是一只妖艳的千年妖魅,一边游刃于红尘中,一边冷漠的看着那些糜烂猥琐的人。
她们同病相怜,却又是不同的。
夏舞雩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她毫不犹豫的说下去“我有个哥哥,喜欢管闲事,待这单生意结束了,我以我哥哥的名义替你赎身,帮你在帝京置办一个铺子,做些小生意如何?”
郑长宁没想到夏舞雩会这样说,怔了怔,回道“多谢好意,无功不受禄。再者,帝京认识我的人很多,我出去做生意就等于没有了教坊司的庇护,或许更加危险。”
这倒是,夏舞雩承认自己没想得这么周到,又想再说什么,却被郑长宁打断了“郑氏一门香火已断,只剩我一个还流着郑家的血,我必须要活下去,方对得起传承这条血脉的列祖列宗。”
八月十五终于到了。
中秋佳节,合家团聚,夏舞雩和教坊司众官妓们一同赶往皇宫。
车子停在小门外,官妓们戴好面纱,各个披着毛绒领子的红绣线斗篷,在前来接应的宦官带领下,到了钟鼓司。
钟鼓司负责接洽她们的人,果然是冀祥。
夏舞雩眸色冷静,戴着面纱毫不怯懦的直视冀祥,如她所料的,冀祥并没有发现她。他交代了她们一些注意事项后,就带着她们往广阳殿去了。
这里就是皇宫么?走在最后的夏舞雩,望向远处重重叠叠的飞檐翘角,可以看到成群的乌鸦自厚重的琉璃瓦上掠过,一排排停在朱红的宫墙上。
雕梁画栋,琼楼玉宇,这样的画面,对她来说是不是很熟悉?
从前,她的家也是这样的,不,是比这里更要华美恢宏,因为家里没有那么多的乌鸦,都是成群结队的喜鹊,家里的天空也不像这里一样是四四方方的,而是充满了憧憬和广阔。
“珑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从很早很早以前,她年幼的时候,就总是问着这个问题。
而珑姨便会抱着她说“等我们的小舞雩长大了,珑姨带你出去看看。我们所守护的锦绣河山,它很美、很欣欣向荣。”
只要长大了,就可以看见很美、很欣欣向荣的世界吗?天真的夏舞雩,从珑姨的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于是,她努力的学习,努力的成长,想要长大,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可是,命运却无情的斩断了她的期盼,甚至,只给了她不到一年的时间去幻想。
一夕之间,山崩地裂,所有一切都成了黄粱一梦,被流成河的鲜血和堆成塔的尸骨化为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痕。
“呀!霄哥!”冀祥突来的喊声,刺破了夏舞雩的深思。
她在听到“霄”字时,潜意识就觉得不妙,回过神来,便看见对面冀临霄和楼咏清并排走了过来。
不好,这运气也太差了吧。夏舞雩暗自在心中嘀咕一句,同时稍微错身,借冀祥的身影把自己挡住,不让那两人看见她。
“霄哥!楼大人!”冀祥很高兴偶遇他们,竟是小跑过去。
这下夏舞雩没法隐匿身形了,眼看着两位大人越来越近,她紧张的很,忽的急中生智,对众官妓说“两位大人位高权重,我等卑微之人莫要污了他们的眼,大家还不快以袖遮面?”
概因夏舞雩顶替了郑长宁,是主心骨,众官妓们就听了她的话,纷纷抬起袖子遮住整张脸。
这种礼节在帝京并非不常见,因而冀临霄和楼咏清也没多在意,夏舞雩趁着他们与冀祥说话的空档,与官妓们一同错身走过。
走得远了,夏舞雩放下袖子,暗舒一口气。她今晚可是要杀人的,决不能让人认出她来。
倒是冀临霄和楼咏清走远后,没过多久,楼咏清忽然问道“临霄,你这半个多月是怎么了,到处纠察百官的错处,每天都弹劾好几个,连我都给弹劾进去了。怎么,是心情郁闷,就抓人出气?”
冀临霄表情毫无变化,心里却是一突,十分难以启齿。
他怎能厚着脸皮告诉楼咏清,他这段时间反常的原因,竟是因为那个小小舞妓?
作者有话要说 双休日都更新,不见不散。
☆、第18章 情不自禁
想到这个,冀临霄就无比鄙视自己。
自从那天他在教坊司被官妓们的胭脂水粉熏回家后,就莫名想到夏舞雩身上的熏香味。按道理说,他一开始也讨厌那种味道的,但和那些官妓们一比,才发现自己的心明显偏向夏舞雩。
于是,他不由想起了与她接触过的种种,明明想往正经了想,去发现盘桓在脑海里的画面竟全都是不正经的有她用葱白指尖点他鼻子的那一下蜻蜓点水;有她白皙香肩艳红肚兜的暧昧惑人;有她半露的酥胸下那朵花型刺青的极致诱惑……总之、总之竟是没个正经!
就因为这些不正经的画面怎么也驱散不了,他身体就热了、燥了,浑身都像是被燃烧似的,激流朝下面汇聚。而他为了给自己降火,才不得不跑去冀府的风口站着,吹上好半天的冷风,才能清凉下来。
可是,这样的方法到第四天就行不通了。
第四天,不管他怎么吹风,也吹不散脑海里那些香艳的画面,他相当恼怒这样的自己,然而身体却根本不听他的指挥。
到第四天的晚上,他再也忍不住的自渎,可脑海里想的还是她,想她冷艳深邃的笑容,想她放肆火辣的挑逗,想她单薄衣衫下雪白婀娜的娇躯,还有那朵刺在胸口的花型再延伸下去是什么样子……搞得冀临霄是又恨自己,又怨夏舞雩。
他就奇怪他的定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居然被一个伤风败俗的舞妓给撩拨成这样。还是怪夏舞雩天生就是狐狸精,太容易激起男人的遐想?
反正不管怎么想,他都觉得是受了奇耻大辱。
他坚决不会承认自己因为那个舞妓而变得受自己唾弃,一肚子火发泄不出,就使劲纠察弹劾,把火都发泄在爱岗敬业上。
楼咏清看着他眼底时而掠过的古怪神色,摇了摇扇子,叹气说道“干你这行的,得掌握好频次和力度,像你这半月的做法,定是惹来许多怨恨。今晚宫宴上,说不定就有谁趁此机会暗算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冀临霄沉闷的哼了声“本官知道。”
伴随夜幕降临,等候在偏殿的夏舞雩和官妓们,听见广阳殿里宾客的喧嚣越来越大。
女眷们脆声如莺,有年轻小姐叽叽喳喳的,热闹非凡。
忽然因着掌印太监的一声“圣上驾到”,广阳殿安静下来,夏舞雩从椅子上站起身,听着那边整齐一致的高呼声,而后英宗呼“平身”,群臣和女眷入座。
冀祥这会儿就站在侧门那里看着,估摸好时间,一拍掌,官妓们立刻按照排好的队形,盈盈而入。
广阳殿里灯火溶暖,乐曲如珠落玉盘,都与夏舞雩无关。
头顶的藻井奢华艳丽,垂帘帷帐缠绵轻舞,亦都与夏舞雩无关。
皇帝坐在哪里,后妃坐在哪里,她全不理会。从进来的一刻起,她就在人群中搜寻那两个人——枢密使徐桂、太子高弘。
在看见太子之位空着的时候,夏舞雩有些意外和失落,她就着音乐,在官妓们的簇拥下翩翩起舞,忽然间听得宦官喊道“太子殿下到!”
太子竟然姗姗来迟,想必英宗是不高兴的,但这和夏舞雩无关。她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原以为的冷静和隐忍,若不是靠着蒙面的纱布遮挡,定会泄露她波涛汹涌的心绪。
十六年了,不论这个人变了多少,不论他是穿着冰冷的铠甲还是储君的蟒袍,她都认得这张脸,化成灰她都认得。
他带着一群强盗闯进她的家,砍杀她的父兄,虐杀她的姑姐。他们的鲜血淌下百层的台阶,尸体堆成九层的宝塔。他和他的强盗们还抢走了无数的珍宝,烧毁了亭台楼阁,死去的人在一场漫天的暴风雨中被决堤的河水冲入大海,无数浮尸将海水染成刺目的红色。那里面约摸就有她的父亲、母亲、兄姊、珑姨,还有珑姨……
官妓们纷纷退开,只有夏舞雩僵立在那里,一时间有些显眼。有个官妓走过她身边时,碰了她一下,夏舞雩这才回过神,忙跟着退到一边。
太子高弘已过了而立之年,府中莺莺燕燕,姬妾如云。他曾有过两位太子妃,都早早的去了,如今府里最得宠的是柳良娣,就是那柳国公的女儿,名柳芸。
据说那柳芸是几年前到得太子府上的,当时只是个良媛,却因擅长歌舞,得太子的欢欣,就被晋了良娣,成了如今太子府里地位最高的女眷。
自打太子妃病故后,这还是高弘第一次把她带来这种场合,无疑让在场的人都不禁多看了两眼。
席间的冀临霄原本正襟危坐,同众人一样望向太子和良娣,可当他看见柳芸的脸时,心中猛地一震,简直不敢相信那熟悉的五官。
王小阮!怎么是她!
案下的手立刻攒起,颤抖从掌心开始蔓延,整个身子都在轻颤。眼底的怒火止也止不住的冒出来,夹杂着刀锋般的恼恨,一道一道的刮在视野中那女子的身上。
自从王小阮失踪后,他就一直没再见过她。她会去哪里,他猜想过无数个可能,却没想到她会变成柳国公的女儿,还做了太子高弘的爱妃。
也是,以她那种唯利是图的品质,为了自己的私欲都能欺师灭祖,都能杀害所有对她好的人,又怎么不能做太子的良娣?
她原本就只认荣华富贵,不认六亲!
愤怒翻滚,冀临霄真的快要坐不住了,特别想不顾场合的站起来,冲到柳芸面前质问她为什么要欺师灭祖,为什么要杀害同门,又为什么要偷盗门中宝物!
尽管答案也许根本不需要问,他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她就是为了能牟取荣华富贵才要这么做,可冀临霄还是忍不了,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撕心裂肺的吼叫,让他的眼底甚至漫上一层猩红。
“临霄。”邻桌的楼永清注意到好友的情绪不对,低声唤了他一声,没见冀临霄答应。
“临霄!”楼永清又唤了声,同时拉了下冀临霄的袖角,这才看见他转过脸来。
老实说,楼永清一直觉得冀临霄控制表情的能力很差,几乎就没有任何控制能力,愤怒恼恨的时候,一切都写在脸上,堪称嫉恶如仇的典范。故此,眼下对着他这张脸,楼永清不禁纳闷他这是……恨柳良娣?
楼咏清冲着他摇摇头,用眼神告诉他克制、克制。
冀临霄低下头,不再看柳芸了,可心却像被撕裂似的,千沟万壑都燃着熊熊怒火。
太子给英宗和后妃们行了礼,英宗颇有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给了他一记阴沉的目光,挥挥手,让他入座。
高弘坐下,柳芸挨着他,姣好的身段裹了遍身绫罗,头上插金带银,微微动作时那些金银反射出亮闪闪的光,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刺进夏舞雩眼里。
夏舞雩努力克制身体里翻涌的对高弘的仇恨,看了眼柳芸,而后继续在人群中搜索枢密使徐桂的身影。
今日欢聚的宾客,数量太多,影影绰绰,让夏舞雩看了许久也没有找到。
这时候听见冀祥的低唤,原是让她们继续跳舞了,乐工们也再度奏起笙乐,夏舞雩只得收回视线,随着众官妓们一起,重新起舞。
冀临霄此刻也抬起了头,手里握着一盏茶杯,因着手腕的颤抖,茶杯也在颤抖。有温热的茶水洒了出来,他浑然不觉,强迫自己不要把视线再投到柳芸的身上,和所有人一起欣赏舞蹈。
那些盈盈起舞的女子,看起来真是无忧无虑。不知道她们心里有没有仇恨,是不是在纵情歌舞的表象下,藏起了对官妓身份的无力感。
而主舞的那名女子,更是清零的宛如百丈悬崖上的白梅,花瓣上冰珠滑落,花枝挺拔而俏丽。
她跳的很好,单说技术和表现力,冀临霄是赞赏的。可是忽然,他发觉那女子的舞风变了,虽然只是片刻,但那变化仍然让他觉得奇怪。
就好像,她在刚刚那片刻,变成另外一个人。
“嗯?”旁边的楼咏清发出疑惑的一声。
冀临霄看向他“怎么了?”
楼咏清虚着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夏舞雩,喃喃“她不是郑长宁……”
刚刚那片刻,夏舞雩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舞风。
因为,她在人群中看见了枢密使徐桂。
那一瞬间,滔天的仇恨像是一个恶魔占据了夏舞雩的躯壳,她的背后像是要顶出一双翅膀来,血肉模糊的顶穿她的肌骨,然后带着鲜血载着她飞到徐桂的面前,将手刺进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
她恨,恨的忘记了郑长宁的舞风,恢复到自己那带着杀伐和毁灭气息的风格里了。
而就在她甚至要忘记下个动作的时候,她看见一名宫女走到徐桂的身边斟酒。
宫女在倒酒的同时,偷偷将藏在指甲里的白色粉末撒进酒水里。
夏舞雩惊讶的回神怎么?还有别人想杀徐桂?
☆、第19章 黑暗里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