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娆轩没有看向他,只以一足尖碰地,用锦鞋头勾勒自己的影,作为主子的,用惯一把刀剑都有感情,何况是刀剑匠。我不问祁剑师突地拜访的目的,只因明白你对刀器的惦挂之情。
他说到这儿,一顿,然後看向身旁的祁澜,勾唇。
那个笑纯真中带著媚,让年岁跟他差不多的轩爷,看上去硬是年轻了几数。
但也绝没有一个刀剑匠,没有通报一声就上门来修养刀剑。我大抵知道祁剑师想要的是什麽。
听到这儿,韬虹真想说句,轩爷你错了,祁澜绝对就是会不通报一声,只凭自己喜恶就杀上门来探看儿女的刀剑匠。别太看得起他的修养才好。
守娆轩一手仍然抬高向祁澜伸出,衣袖滑下来,在灯火映照下,那条手臂诡异地白皙。
这趟前来,是想把匕首要回去?
男子仍坐在栏杆上,姿态看起来却像要人拱扶他、诱请别人来一起玩耍般。祁澜此刻才懂得为什麽小顾会如此放他不下,他无意识中性感得太有攻击性、而那躯体却又过份脆弱。
祁澜实在觉得只需他伸手一折,那不盈一握的手腕就会断。
你刚不是说跟匕首有了感情,却如此轻易让我要回去?
守守有如此厉害的主子,当父亲的也很为他高兴就是。
只是轩爷洞悉透了他的心思,却又轻易放弃,让他心底天人交战,矛盾至极。换作他人,他早就敬谢不敏地拿回守守,飞也似地跑走了。
听罢,守娆轩垂下手搭,祁剑师,我不知你进宫的日子有多少。可是宫中的流言蜚语一天没少,我想祁剑师必曾听过。
祁澜有点不知应对,唯有略略垂下了眸。
他是有听说过,都是些不好的事。守娆一族是皇上专用的妓,从小开始养熟著吃还不止,更是大臣官僚之间的好礼,送来赠往都打通了关系。形形式式的,都把侍卫与主子间的关系说得脏乱淫秽,不堪入耳。但他听了左耳进右耳出,从不在意。
想必祁剑师就是听多了传言,认为我不配拥有你的刀器,前来讨的。守娆轩的表情声线都平淡至极,彷佛事不关己,我可以告诉你,蜚短流长都是真的。
请你把匕首拿回去吧,不然难保我一个受不住,会用这匕首桶进陛下的心脏。
他如此脏乱的人使刀已是沾辱,若再使之成为杀人凶器,也觉太对不起祁澜。
祁澜只是静静地听,不发一言。
以韬虹的角度看去,可见眼前人握紧双拳、咬实牙关。
良久,祁澜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说是来修养匕首的,我就只修养。
四年前,我既答允打刀予燕端顾的友人,就绝不收回去。轩爷你这样说未免武断了,我要打什麽刀剑予何人,决定权在我。
守娆轩仰头,把灯笼再举高了点、看向走廊梁柱。同时,祁澜也见著他脖上的新旧伤痕。
剑师的心意,我心领了。你真不用顾挂我,反正这座府也快将拆了,什麽也不留,我没什麽身外物是放不下的,也从来没什麽是属於我的。
他从出生起已是升下的人,连这座府也是御赐的,明明是一年回不了三四次,也为了皇室的面子而建得壮丽非凡。守娆一族的人脉单簿,待娃儿也进宫受训後,这儿就没住人,快拆了。连娃儿也不是他的,还有什麽是他的?
祁澜忍无可忍,从栏杆跳下地,断指的双手紧紧互握,你说的这是什麽话!?若要说什麽是你的,娃儿就是!他只有你一个父亲而已!这座府拆与不拆你不在乎,但这儿是娃儿的家!你这当父亲的都不为他筹谋了,还有谁会记挂他?你都说出这些话来了,你儿子要怎办?
我打的刀剑,都是为了保护人而打,并不是为了杀人。匕首,我是真的很想要回去!但理由绝不是因为那些脏猪乱说的脏话!祁澜将心比心,激动得难以克制,他为守守付出的不多,可再也不能更多了。而守娆轩还可以待娃儿更好的时侯,他竟然说得事不关己、置身事外!
燕端顾来找我的时候,他说要在刀面烫字。我本来打死不肯,然後听他说,他要给你只能是你的东西、只属於你的东西,我才应允了……
说到眼角泛红了,祁澜皱皱鼻子吞下哽咽,在人前哭实在很丢脸。
燕端顾的心意、我的心血,你就不能担待一下吗?若你说没什麽是能留给娃儿的东西,这就是了。这把匕首,就是你能留的了……就当是,他将守守留予娃儿作伴吧,那麽讨喜可爱的娃儿、谁也不想他受伤害,代你这个父亲保护他呀!
守娆轩听毕只是伸直了手,眨眼间袖里一抹银光亮出,刃锋顶著他的指尖。
守娆轩把手反过来,匕首就静躺於他手心,守字於流萤映照下泛著蓝光。好一会儿,守娆轩只是瞧,没有说话。良久才若有所思地慢道,看来,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太失格。
韬虹在旁以手掩脸,叹息一声。
祁澜才如梦初醒般涨红一张脸,慌了手脚,他竟然大刺刺的在责骂轩爷!我我我、不是有意……我也不知道为什……
守娆轩微笑,你说得很对,很高兴能听到有人对我说这番话。
祁澜看见了四年不见的守守,如出一辙般出现面前,感觉自己的泪又要流下来了。
若你肯割爱将匕首交托予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守娆轩深深地向他低了头。
祁澜很难辩清心底的感觉,他竟觉得松了口气同时又很充实。
他是很想把匕首带回剑场,此刻却觉得守守的价值不止於此,若守守能保护这家人,那心地善良的孩子也会很开心的,他知道。
在这之前,请你修养这匕首,好让它能继续担待娃儿吧。
守娆轩也并非不懂祁澜对匕首的惦挂,於是再把匕首交托於他。
祁澜大喜过望,看著眼前安静沈睡的匕首,伸出颤著的指尖……
他与韬虹一起伸手,握住了刀柄。
***
韬韬、韬韬……韬韬!
扯开著手套,连叫了好几声都没有猫或魂要应一声,祁澜放弃不叫了。
大抵韬韬又四周奔波,为他的事而忙著吧。不过是说了一句想拿冰毛巾,再说夜深了不想麻烦婢女,韬韬就跑出去为他张罗了。
祁澜看向窗外,庭园燃起几豆光,是燕端顾带同两名皇军先行回洛沐的燕端府了。
要不是有燕端顾从中穿针引线也认识不到轩爷,平日对燕端顾总是避之则吉的,现下倒想感激数句。现在他一个月没几次进宫,下次再见小顾不知何时了,哪知他才想带韬韬一块出去送行,韬韬就跑个没影,他唯有自个儿去吧!
一手抄起纸灯笼,祁澜走近桌边,想带上守守。
刚刚他让韬韬抱著守守,一直带著走回房中来才放下。
其实不止韬韬挂念,剑场中的其他人魂亦很思挂,下次只好带其他猫猫来了。
明个儿一早匕首就要还给准备上早朝的轩爷,现在每分每刻都很珍贵,他都不想错过,要把守守都贴在身上才行。虽然轩爷人好,说他想修养匕首,何时何地去找守娆家人也可,但唠叨到这家子总不妥……
园中的光火……好像并无异样,又好像有点异样。
祁澜看到皇军手拿的两个泛黄的灯笼之间好像多了抹青色,尤如青焰鬼火……
他立即揉揉眼睛,再看出去,青焰已然消失。大概也是眼花吧。
看庭园中的火光开始移动,怕来不及,祁澜一手就抓下去刃身。
守守是没鞘的,要抓只可抓刃柄。有了前车之鉴,祁澜的指才触及冰凉,立即缩了手!
赶紧拿起手一看,完好端端的,没有丝毫伤痕……
但为什麽湿湿的……
祁澜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为什麽指尖上有白液?……这液他看过,好像刀剑魂的白血……
他遍体生寒,那种不能动弹的感觉再一次掳获他、压迫感如浪将他灭顶。他开始没法呼吸……
他想後退,却不能,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匕首锵锵下地,韬韬……
韬韬,快来啊、快过来啊!韬韬、韬韬!
匕首慢慢浮现出咒文,带著光,照亮一室。
然後,以白血写成的咒文一个一个地浮起,脱离刃身,然後贴於祁澜脸上。
嗯鸣……那些印文尤如铁烙、祁澜的半边脸如火烧般滚烫灼痛。他仰起脸,硬撑著要自己不昏过去……但那是种超乎想像的极痛,即使被煎熬得神智不清,他嘴中始终叫著守守、守守……
终於,最後一个咒文贴於他脖上时。
守守肯见他了。
***
祁澜!?
韬虹猫嘴一松、咬著的毛巾啪一声下地,立即转身过去奔驰!
祁澜、祁澜,你怎麽了?心痛如此剧,肯定出事了!
韬虹不顾一切、用尽最快的速步奔向客房,他以猫躯猛撞开房门,木门呯一声大开!
然後,他立於房前,没了主意。
室内,空无一人。
亦无匕首。
每次看你窝囊的鸟样,我都想一把掐死你算了。
咬著烟嘴儿,那身影说出来的话有点含糊。
话音刚下,一口幽绿的雾就向鸟儿喷去。
黑鸟儿没被呛到,倒是身後的枝叶沾上雾气,刹那枯萎。
鸟儿吸入绿雾,抖了抖,身上毛色彷佛刹那添了光泽。
你是能一把掐死我就试试看。
鸟儿瞬间化身男子、挠脚坐於木柱之上,风吹得黑发浚乱。
来人勾唇,一手闪电般伸出掐住春魉的脖子,长平指甲勾出了一丝血。
欠我的记川水连影都没见著,倒是来找我撒野了。春魉懒得跟他玩,挥开了他的手。
任何东西找我来要,我都给,那我不就算是个屁。
穿著一袭旗袍的男子咬著烟嘴上下摆动,孔雀蓝长烟斗上的金色花纹在夜中闪烁,彷若流萤。
春魉看著多年不见的旧友也不多客套,直接拿走他的烟斗,深吸几口。
这家伙还是那般挑食,都是教他浑身舒畅的好滋味儿,他整个醒振起来。
良久,一站一坐,彼此都没有交谈,只有火皿静静燃著青焰。
那火,长发拂去燃不著、地上也无他俩影子。
幽幽青焰彷佛某种生物,算上去有百年不曾看过了,春魉直接以指执起燃著的烟丝。
守川人的待遇很好?我看你吃的没一趟不是漂亮魂色。
他咬嚼起烟丝来,以魂做成的味道儿非常佳,而这小子的挑不是第一天了。
守川人把黑发勾到耳後,无烟可吸,他把玩著长甲,若连口烟都吸不好,那还有什麽意思的。
烟丝燃得旺、魂色开始渗入,边缘淡橘毛茸茸的青焰是种视觉享受。
奈何的活儿从来不閒,你又有空来找了?还是说最近下层的活儿顶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