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韬当猫少说五年,很懂逗乐孩儿的技俩,伸小舌就舔娃儿的嫩颊,弄得娃儿眨眨眼,然後咯咯地乱笑。俨然是一场争宠的小战争,胜负分明。
娃儿看见娃儿被逗得很乐,大男孩这下更认真了,抽起他的手用劲扯,不知是否扯痛了他。
上一刻还在甜笑的娃娃,下一刹转头过去,一记瞪视就杀过去
噗──祁澜含著的一口茶喷了出来,喷到燕端顾一脸都是咳咳咳、咳咳
那漂亮的大眼晴瞪起人来极有效果,那股迫力让人喉咙发紧、吓得无法动弹。
果然轩爷的儿子也不是普通娃儿,失敬了。
儿子也深藏不露成这样,当父亲的会平凡得去哪儿他看这趟带守守回家之旅,十成九不会成功。
希望很渺茫啊
搞什麽啊你听得很火气很大,一拳揍过来我就算了,那有人像你这样一声不哼就喷茶的
拜托,要我先说一句才喷的话,你早避开了好不好。祁澜心底嘀嘀咕咕地抱怨,却没敢说出来,怕会给燕端顾一记老拳给打死。
他只能轻咳著顺气,边手忙脚乱的拿起抹布替他抹脸,燕端顾哇哇大叫著不领他的情,这是抹桌的布啦我跟你有仇是不是
大呼小叫什麽,抹一抹不就好了。守娆轩站起身子来,拉起衣袖就替他抹脸,胡乱抹了好几,你的反应,倒像怀疑我在茶中下毒了是吧
祁澜看他一个主人家竟然就拉起衣袖,向对座的燕端顾抹脸,不禁惊诧。他在剑场中没什麽地位,可起居都好歹有婢女服侍耶。
燕端顾被喷了一脸,有点不爽,却给守娆轩一句就堵著了,只嘟嚷了句,怎敢。
守娆轩似有看穿人心的魔力,祁澜没说些什麽,他先道,祁剑师别见怪,宅中只得我跟娃儿,自然不需婢女前後侍奉了。
燕端顾有闭不起来的口匣子,立即插话,他当狗皇上的侍卫,离宫日子少,宫中又有住的地方,一年只有几次回府,府中冷清得像鬼宅,可怜娃儿一年不知得几次见面,这宅中没主人看著,那群母猪就只懂吃喝拉撒,娃儿啊平常像死城中唯一的小活口
逮著机会想继续说下去,却又给守娆轩的微微抬眼给压了下去。
守娆轩好像在警告燕端顾,在我的客人前说这什麽话。
祁澜看得心中大拍手掌,这守娆家大小对燕端家的都很有一套,稍微抬个眼,已教他们噤若寒蝉。
燕端顾也不觉失了面子,有轩来制制他的气焰多好,不然他时常就口没遮拦,说的过火了。巧著我就说到你打钦天监的事
祁澜一手掩脸,无力地笑叹一声。哎,这事是最新鲜滚热的祸,惹出来的风波传得可猛了。
自此事之後,小顾忍无可忍,每叫他都加惹事生非的四字,只差没有颁怖一个终身不得进宫的令予他。不过每每说起那次,他可都不曾後悔过,那个钦天监是该打的,他打得一点也不手软、不歉疚。夏还说,看不出他也有男儿担当的一面,让他神气了可久。
哈哈哈,说起那次就想笑,那钦天监是小舞的宫中老师,平常就教些天文观像什麽的,那次也不知说了那句话引得咱们的祁爷不高兴,一拳就打过去
说的时候激情,燕端顾也顺著手势,一记直拳就挥出去,直迫守娆轩的脸门打得钦天监鼻梁歪掉了
轩爷不愧是轩爷,噙著笑意,敏捷举手,手背一推就这样推走他的拳头。祁澜看他们两个手来手往、还有说有笑,自然得紧。他倒吓得心脏猛跳,差点没尖叫。
我去到的时候,只看到他们两个在地上滚,哎哎乱叫,他妈的满地都是血
有孩子在,别说脏话。轻轻一句提醒。
喔好,然後我以为他们激烈干架,干到血溅当场,结果你猜是怎麽著祁澜这个笨蛋,一拳挥过去多英勇,又忘了自己的手才刚受伤,结果他叫得比别人还厉害,痛到差点没昏过去哈哈哈哈──他脸青唇白看起来快死了,吓得我赶忙拉袭非过去治
祁澜只觉一股热气烧滚了耳根子,的确,连语冰都说他脑子失常了,之前双手好端端没事就去咬人,现在刚断指反而用拳头,还要猛力挥过去,笨蛋不值得同情。
什麽嘛,那个钦天监说我家小舞目中无人、又说他鲁莽跋扈一堆的,都是难听的说话,把我家小舞说得一文不值,其实根本就是他的本领比不上小舞我听完他长长一串废话,一拳就挥过去了,这种人我不用拳头打不痛快
熹舞乖巧不想麻烦他,要不是春魉拉他去拜访一下老师,他还真不知道那所谓钦天监的老师是只猪,学费收了他不少,却只懂嚷嚷。
那只猪他一看就知道没料子,比不上他家熹舞的本领万份之一,这也就算了,为了将来的仕途著想,在宫中还是需要有个人带著。
可那只猪一直数落小舞,口水直喷在他脸上,说熹舞上堂不听书、又说他胆敢驳斥老师的理论什麽的,他好声好气听完,一直忍忍忍。忍到那只猪开始说起熹舞的眸,说他是妖异孩子养不熟,他再也忍无可忍,微笑著一拳就直打过去,快到全部人魂都措手不及。
春魉不担待熹舞的因果,好,那就由他当师父的来担待
他还似武生角儿般留了句,给我听著,现在是我家熹舞不要当你的学徒
自己也觉得帅得不得了,虽然紧接著是伤口大喷血,分不清是他手喷的血还是真打断了别人鼻梁。
最过份的是,他痛到抱手在地上滚,春魉却在身旁笑得比谁都大声,笑到差点嗝了气。
之後他与韬韬说过的大计划被迫延期,因为他把储来开剑场的钱全都拿去买书让小舞在家中自习。那些书贵得要命,他买的时候一点也不心疼。
心疼的是小舞受委屈也不对他说,他这当师父的失格了,还不如小鸟妖。可经那事之後,小舞竟不再恭敬叫他师父,而是跟儿子们一起叫他祁澜,害他感动得要死。
唯一遗憾的就是在宫中替小舞惹了坏名,不然以小舞的本领,绝不止当钦天监的侍随,要受人难看嘴脸。当然,依照惯例,他打钦天监之後,又给燕端顾颁令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进宫了,他也大条道理不接工作,在剑场中蹲到发霉。
那些书大概是黄金镀的,我有看没有懂,可是一本几乎比草纸还簿的书要整整二百多钧我只差没昏倒在书铺子
省省吧,你那些书算得上什麽我给望儿购那些弓啊箭的才真的想哭,在家中建练箭场的时候啊,我直叫工匠用红泥把望儿一起埋掉算了
娃儿再长大点,我也是时候给他筹谋一下
筹谋个屁,望儿留下的弓箭刀剑可以给娃儿用啊,还新著,再不够的时候就叫祁澜打些出来,别忘了我们身旁的是宫中第一铸剑师啊
噗──再一次被小顾的铁沙掌拍到喷茶咳咳咳咳咳我、我不是有意的
滴答滴答,头一次觉得,发丝滴水的声好可怕
我打人罗你不信我真的会打人是吧啪勒,流氓皇军头头掐爆了杯子
结果,他们聊开了一个下午,话题接续下去都不停,小顾脑子有说不尽的宫中趣事、轩爷只是偶尔会搭上一两句。两个孩子跟猫儿玩得正兴起,看见娃儿笑乐的,少有这些日子。燕端顾不忍心拉望儿一起归家,决定留到晚上再走,把两名下属安置去了客房。
这些都没什麽所谓,却导向了一个结果──他得留到晚上,待小顾离开後才能把守守盗出来了。
怎说也好,在三个皇军的眼皮下盗窃,他那有这胆子。
祁剑师,不好意思东扯西拉的都没回到正事来,若你不介意的话,就在寒舍住上一晚如何正沮丧,如神祗一般的轩爷就对他发出拯救光芒,啊好刺眼
不、当然不介意而且叫我祁澜就好了,让御前侍卫大人如此称呼,怎担待得起来哈哈
好,住下来是求之不得啊
祁澜抱著韬韬,在心中比出胜利手势。守守,爹爹来接你了
第十章
掌灯时份。
以右手仅馀的三指扶著灯笼,祁澜抱著韬虹游走於宅间。
脚步声已是宅内最大的声音,晕光打上脸颊,还抱著一只蓝毛猫,连祁澜也觉得有点鬼宅的况味了。
轩爷不在房间里头,也没有待在娃儿的房间。
到底是那去了祁澜喃喃自语著。灯笼挺重,举得手都有点酸软。
猫儿抬头,如汪洋般澄蓝的猫眼瞧著他,然後猫眼渐渐垂下,閤上。侧方浮现了一个青年。
祁澜看著飘浮面前的韬虹,知道他一定是有话想说才跑出来。
偏偏,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劝止。
於是他步伐未有缓下,就这样越过他然後前进。
深夜间,长长的一道走廊,一豆光。身後飘浮著的是只魂,光的照射隐约透不过那个身影。
这鬼宅没有闹鬼,倒是他自制出来了,祁澜感到荒谬地好笑。
韬虹没有跟随他前进,只於走廊间旋身,看著他背光的影,祁澜,不如就这样算吧。
那个守娆轩既当得上御前侍卫,自当有他的本事,祁澜纵然天生怪力也拚不过。
守娆轩把匕首收於袖子内,从不离身,说是要盗,不如说抢吧。
韬韬,我只是忘不了那天早晨,语冰哼的曲子。掌著灯笼,祁澜步步向凉亭迈进。
四年了,那天早晨的一段小曲,还像刚听到般鲜明地在他脑海盘旋,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完全遗忘。
当他才放下心中搁著的事,想好好地与他们一起生活时,才骤然夺走他生命一部份,他活得失了重心、不安乐。失了平衡的日子,都是韬韬扶著他走。
断了五指的他,尚且走得稳稳当当,但心头有些地方却拨了给守守,填不回来了。
曲调在耳涡盘旋时,那麽地凄凉、都似迫著要他做些什麽。你放心吧,我答应过你要跟你们好好地生活下去,就没打算做傻事,我是怎也抢不过轩爷的。
那你韬虹听见他的允诺才放下了心头大石。
祁澜一向说风是雨,千万就不要再发生殴打钦天监般的大事了。
我好歹也是个刀剑匠,真来修养一下刀器,也不为过吧。
祁澜朝他笑了,笑得如此地纯粹、还似带点炫耀意味。
即使不能带守守回家,对思念成疾的人来说见一见面也不算过份吧。他可以等,一直等到守守再无托付时再带回家。
韬虹也勾起了嘴角,突地就觉得刚刚的惶恐,是对祁澜不起了。
正要继续寻找轩爷,那边的一线光火燃起,如流萤。
凉亭处走来一道人影,最夺目的还是在豆光映照中彷佛镀金的发。来人提起了灯笼,看见走廊上的祁澜。
祁剑师,睡不惯守娆轩见著他,倒也随性地坐於木栏,攀谈起来。
不,这儿的被褥比起我家的好多了,我正要去寻你。
看主人家不摆架子,祁澜也乐得轻松地坐上栏杆,反正他在剑场也坐惯了。
燕端家的大爷不知打那来的苦闷,刚拉著我一直吐苦水,都聊晚了。燕端顾每回见著他都有新鲜事、心事,真是服了他。我也正打算去寻你。
那小顾跟望儿此晚就住下了是吗
不,明个儿有早朝要上,他有功夫在府中未做,我刚去拍醒他要他收拾收拾,准备回洛沐。
他带来的两名皇军倒也厉害,在客房睡了个天昏地暗,连提醒主子归程都忘了。
不知轩爷寻我是什麽事该不会知道他的盗窃意图,特意来警告的吧
现在夜深得伸手不见五指,可他仍记著下午时轩爷的浅笑,笑得深藏不露、直教人遍体生寒。
守娆轩不语,一手提著灯笼,另一手在他面前举起,彷似邀请交握的姿态,整天下来,不讳言,祁剑师都看向我袖子。
祁澜整个人一怔,瞪目结舌。
他是有瞪得如此明显吗他以为自己已是很不经意地偷瞄了
这下惨了原来早给轩爷发现了,他还以为暪得天衣无缝、以为偷偷牺牲有多壮烈、多悲苦
守娆轩没有看向他,只以一足尖碰地,用锦鞋头勾勒自己的影,作为主子的,用惯一把刀剑都有感情,何况是刀剑匠。我不问祁剑师突地拜访的目的,只因明白你对刀器的惦挂之情。
他说到这儿,一顿,然後看向身旁的祁澜,勾唇。
那个笑纯真中带著媚,让年岁跟他差不多的轩爷,看上去硬是年轻了几数。
但也绝没有一个刀剑匠,没有通报一声就上门来修养刀剑。我大抵知道祁剑师想要的是什麽。
听到这儿,韬虹真想说句,轩爷你错了,祁澜绝对就是会不通报一声,只凭自己喜恶就杀上门来探看儿女的刀剑匠。别太看得起他的修养才好。
守娆轩一手仍然抬高向祁澜伸出,衣袖滑下来,在灯火映照下,那条手臂诡异地白皙。
这趟前来,是想把匕首要回去
男子仍坐在栏杆上,姿态看起来却像要人拱扶他、诱请别人来一起玩耍般。祁澜此刻才懂得为什麽小顾会如此放他不下,他无意识中性感得太有攻击性、而那躯体却又过份脆弱。
祁澜实在觉得只需他伸手一折,那不盈一握的手腕就会断。
你刚不是说跟匕首有了感情,却如此轻易让我要回去
守守有如此厉害的主子,当父亲的也很为他高兴就是。
只是轩爷洞悉透了他的心思,却又轻易放弃,让他心底天人交战,矛盾至极。换作他人,他早就敬谢不敏地拿回守守,飞也似地跑走了。
听罢,守娆轩垂下手搭,祁剑师,我不知你进宫的日子有多少。可是宫中的流言蜚语一天没少,我想祁剑师必曾听过。
祁澜有点不知应对,唯有略略垂下了眸。
他是有听说过,都是些不好的事。守娆一族是皇上专用的妓,从小开始养熟著吃还不止,更是大臣官僚之间的好礼,送来赠往都打通了关系。形形式式的,都把侍卫与主子间的关系说得脏乱淫秽,不堪入耳。但他听了左耳进右耳出,从不在意。
想必祁剑师就是听多了传言,认为我不配拥有你的刀器,前来讨的。守娆轩的表情声线都平淡至极,彷佛事不关己,我可以告诉你,蜚短流长都是真的。
请你把匕首拿回去吧,不然难保我一个受不住,会用这匕首桶进陛下的心脏。
他如此脏乱的人使刀已是沾辱,若再使之成为杀人凶器,也觉太对不起祁澜。
祁澜只是静静地听,不发一言。
以韬虹的角度看去,可见眼前人握紧双拳、咬实牙关。
良久,祁澜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说是来修养匕首的,我就只修养。
四年前,我既答允打刀予燕端顾的友人,就绝不收回去。轩爷你这样说未免武断了,我要打什麽刀剑予何人,决定权在我。
守娆轩仰头,把灯笼再举高了点、看向走廊梁柱。同时,祁澜也见著他脖上的新旧伤痕。
剑师的心意,我心领了。你真不用顾挂我,反正这座府也快将拆了,什麽也不留,我没什麽身外物是放不下的,也从来没什麽是属於我的。
他从出生起已是升下的人,连这座府也是御赐的,明明是一年回不了三四次,也为了皇室的面子而建得壮丽非凡。守娆一族的人脉单簿,待娃儿也进宫受训後,这儿就没住人,快拆了。连娃儿也不是他的,还有什麽是他的
祁澜忍无可忍,从栏杆跳下地,断指的双手紧紧互握,你说的这是什麽话若要说什麽是你的,娃儿就是他只有你一个父亲而已这座府拆与不拆你不在乎,但这儿是娃儿的家你这当父亲的都不为他筹谋了,还有谁会记挂他你都说出这些话来了,你儿子要怎办
我打的刀剑,都是为了保护人而打,并不是为了杀人。匕首,我是真的很想要回去但理由绝不是因为那些脏猪乱说的脏话祁澜将心比心,激动得难以克制,他为守守付出的不多,可再也不能更多了。而守娆轩还可以待娃儿更好的时侯,他竟然说得事不关己、置身事外
燕端顾来找我的时候,他说要在刀面烫字。我本来打死不肯,然後听他说,他要给你只能是你的东西、只属於你的东西,我才应允了
说到眼角泛红了,祁澜皱皱鼻子吞下哽咽,在人前哭实在很丢脸。
燕端顾的心意、我的心血,你就不能担待一下吗若你说没什麽是能留给娃儿的东西,这就是了。这把匕首,就是你能留的了就当是,他将守守留予娃儿作伴吧,那麽讨喜可爱的娃儿、谁也不想他受伤害,代你这个父亲保护他呀
守娆轩听毕只是伸直了手,眨眼间袖里一抹银光亮出,刃锋顶著他的指尖。
守娆轩把手反过来,匕首就静躺於他手心,守字於流萤映照下泛著蓝光。好一会儿,守娆轩只是瞧,没有说话。良久才若有所思地慢道,看来,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太失格。
韬虹在旁以手掩脸,叹息一声。
祁澜才如梦初醒般涨红一张脸,慌了手脚,他竟然大刺刺的在责骂轩爷我我我、不是有意我也不知道为什
守娆轩微笑,你说得很对,很高兴能听到有人对我说这番话。
祁澜看见了四年不见的守守,如出一辙般出现面前,感觉自己的泪又要流下来了。
若你肯割爱将匕首交托予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守娆轩深深地向他低了头。
祁澜很难辩清心底的感觉,他竟觉得松了口气同时又很充实。
他是很想把匕首带回剑场,此刻却觉得守守的价值不止於此,若守守能保护这家人,那心地善良的孩子也会很开心的,他知道。
在这之前,请你修养这匕首,好让它能继续担待娃儿吧。
守娆轩也并非不懂祁澜对匕首的惦挂,於是再把匕首交托於他。
祁澜大喜过望,看著眼前安静沈睡的匕首,伸出颤著的指尖
他与韬虹一起伸手,握住了刀柄。
***
韬韬、韬韬韬韬
扯开著手套,连叫了好几声都没有猫或魂要应一声,祁澜放弃不叫了。
大抵韬韬又四周奔波,为他的事而忙著吧。不过是说了一句想拿冰毛巾,再说夜深了不想麻烦婢女,韬韬就跑出去为他张罗了。
祁澜看向窗外,庭园燃起几豆光,是燕端顾带同两名皇军先行回洛沐的燕端府了。
要不是有燕端顾从中穿针引线也认识不到轩爷,平日对燕端顾总是避之则吉的,现下倒想感激数句。现在他一个月没几次进宫,下次再见小顾不知何时了,哪知他才想带韬韬一块出去送行,韬韬就跑个没影,他唯有自个儿去吧
一手抄起纸灯笼,祁澜走近桌边,想带上守守。
刚刚他让韬韬抱著守守,一直带著走回房中来才放下。
其实不止韬韬挂念,剑场中的其他人魂亦很思挂,下次只好带其他猫猫来了。
明个儿一早匕首就要还给准备上早朝的轩爷,现在每分每刻都很珍贵,他都不想错过,要把守守都贴在身上才行。虽然轩爷人好,说他想修养匕首,何时何地去找守娆家人也可,但唠叨到这家子总不妥
园中的光火好像并无异样,又好像有点异样。
祁澜看到皇军手拿的两个泛黄的灯笼之间好像多了抹青色,尤如青焰鬼火
他立即揉揉眼睛,再看出去,青焰已然消失。大概也是眼花吧。
看庭园中的火光开始移动,怕来不及,祁澜一手就抓下去刃身。
守守是没鞘的,要抓只可抓刃柄。有了前车之鉴,祁澜的指才触及冰凉,立即缩了手
赶紧拿起手一看,完好端端的,没有丝毫伤痕
但为什麽湿湿的
祁澜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为什麽指尖上有白液这液他看过,好像刀剑魂的白血
他遍体生寒,那种不能动弹的感觉再一次掳获他、压迫感如浪将他灭顶。他开始没法呼吸
他想後退,却不能,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匕首锵锵下地,韬韬
韬韬,快来啊、快过来啊韬韬、韬韬
匕首慢慢浮现出咒文,带著光,照亮一室。
然後,以白血写成的咒文一个一个地浮起,脱离刃身,然後贴於祁澜脸上。
嗯鸣那些印文尤如铁烙、祁澜的半边脸如火烧般滚烫灼痛。他仰起脸,硬撑著要自己不昏过去但那是种超乎想像的极痛,即使被煎熬得神智不清,他嘴中始终叫著守守、守守
终於,最後一个咒文贴於他脖上时。
守守肯见他了。
***
祁澜
韬虹猫嘴一松、咬著的毛巾啪一声下地,立即转身过去奔驰
祁澜、祁澜,你怎麽了心痛如此剧,肯定出事了
韬虹不顾一切、用尽最快的速步奔向客房,他以猫躯猛撞开房门,木门呯一声大开
然後,他立於房前,没了主意。
室内,空无一人。
亦无匕首。
每次看你窝囊的鸟样,我都想一把掐死你算了。
咬著烟嘴儿,那身影说出来的话有点含糊。
话音刚下,一口幽绿的雾就向鸟儿喷去。
黑鸟儿没被呛到,倒是身後的枝叶沾上雾气,刹那枯萎。
鸟儿吸入绿雾,抖了抖,身上毛色彷佛刹那添了光泽。
你是能一把掐死我就试试看。
鸟儿瞬间化身男子、挠脚坐於木柱之上,风吹得黑发浚乱。
来人勾唇,一手闪电般伸出掐住春魉的脖子,长平指甲勾出了一丝血。
欠我的记川水连影都没见著,倒是来找我撒野了。春魉懒得跟他玩,挥开了他的手。
任何东西找我来要,我都给,那我不就算是个屁。
穿著一袭旗袍的男子咬著烟嘴上下摆动,孔雀蓝长烟斗上的金色花纹在夜中闪烁,彷若流萤。
春魉看著多年不见的旧友也不多客套,直接拿走他的烟斗,深吸几口。
这家伙还是那般挑食,都是教他浑身舒畅的好滋味儿,他整个醒振起来。
良久,一站一坐,彼此都没有交谈,只有火皿静静燃著青焰。
那火,长发拂去燃不著、地上也无他俩影子。
幽幽青焰彷佛某种生物,算上去有百年不曾看过了,春魉直接以指执起燃著的烟丝。
守川人的待遇很好我看你吃的没一趟不是漂亮魂色。
他咬嚼起烟丝来,以魂做成的味道儿非常佳,而这小子的挑不是第一天了。
守川人把黑发勾到耳後,无烟可吸,他把玩著长甲,若连口烟都吸不好,那还有什麽意思的。
烟丝燃得旺、魂色开始渗入,边缘淡橘毛茸茸的青焰是种视觉享受。
奈何的活儿从来不閒,你又有空来找了还是说最近下层的活儿顶轻松
男子算起来以往跟春魉同伴一场。这守川人固守奈何桥第三层,专把恶魂拖入污浊的波涛为铜蛇铁狗咬噬。看他阴柔若女,却是个一点也不好惹的角色。
自你从奈何抢走那人类後,下层就没轻松过。男子一手轻抚著白丝长裤,每隔五十年见一次的鬼差大人说这什麽话。
再多个五、六十年吧,他与春魉不又在奈何见面了,明是每世都来跟他抢人的装蒜不管用。春魉轻笑起来,带点得意,想说,若奈何的活儿真轻松起来了,不用等五十年,我再来闹它一闹。
淡橘的雾缠绕他俩,春魉觉得自己像犯了隐,现下嗅到魂雾才得以饱足一些。
里头两只猫的魂色挺漂亮,吃了不就饱明知那两只不是猫,男子也没挑明来说。
若我真吃了,熹舞会杀我个魂飞魄散,到时候我们不用等个五十年,直接就在阴间聚旧了。说笑,熹舞的本领十六不是未领教过,竟还说得出风凉话。
孟六十六瞧他一眼,哼笑。哼,以往名满三界的恶鬼春魉,现下竟窝囊得怕起人类来了
那人类怎不在你身边你不是对他紧张得要命,捧在手心
小舞他进宫去了,毕竟观星天文这档事总得作个样子。
想起小舞,又看著眼前旧友,春魉忽地就想起四年前那一问。
春魉侧头,十六,你知道人类现下怎样教吗之前老师问小舞什麽呵,人类与非人的是否平等。换作是你,你说怎样
那时候的熹舞压根儿不需思量就答了,还被说是胆敢驳斥老师,气得那头猪跳脚。
但他听在耳内竟是怔忡、答不出来。尽是活过千年的他,也是答不出来。
说是维持人间秩序,屁。说穿了,咱们不过是等他们死透来吃魂。
人类是他们的储粮,而看在人类眼中,他们又算是个什麽东西
孟六十六转头,瞧进他眼底,挑起一道眉,看在你小舞眼中,你又算是个什麽东西甭跟我说笑了。
春魉伸出指头,抚过他秀丽的淡眉,十六,我识你多久,你从来不喜拐弯抹角。这趟是判判叫你来找
孟六十六看那春魉双眸即使跟人类交换了,还是利得很。
他实在不了解为什麽判官寻千仍事事关顾他,他已是阴间最大罪徒了,难道还要惦挂往日恩情
他不想太顺寻千的意思、也不想太便宜春魉,但这下春魉都问了,能不说吗,寻千抽不开身,教我来著你小心一点。
最近阴间有大事牵扯不到他与熹舞的事,寻千不会叫他小心。
春魉,的确鲜少人是你敌手,阴间的追捕睁只眼闭只眼,但你好歹别太嚣张,这家子的事插手太深是自找麻烦。
寻千对当年纤合春魉与那人类的事而耿耿於怀,也避免招至阴间伤亡才如此。但春魉自个儿去干扰阴间的事就不同说法了,那太不知死活。
判判的宽容我记在心底,但双手要自个儿活动,我可管不来。春魉举起五指,在青焰中舞动著。我这世喝此家粥水,要还恩也只好当守门鸟,你说是不十六。
他即使不插手,熹舞也绝不会对祁澜不闻不问,而他跟小舞共同进退,结果只会一样。
来,告诉春哥哥我,祁家有什麽事了鸟妖以一翼把他卷来,再以长指托起孟六十六的下巴,我就知道孟家的六十六,人最好也最会人情世故了。
话,我带到了。
孟六十六勾起樱色的唇,身影渐变透明。事,别急,你很快就知道。
他长指一搭,火皿中的灰烬下地,尤如碎雪。
同时,那边响起嘭一声,木门被撞开,两道黑影飞也似地跑出剑场之外,朝一个方向奔去
然後乌妖的翼间已空虚,只留下灰烬,彷佛刚刚的对话只是假像。
混账祁澜出事了春魉旋身化为鸟儿,朝剑场外飞去。
他鼓动著翅膀,每鼓一下就长更大,箭般追上前头两只疾奔的猫儿
***
他知道那不是祁澜。
不是祁澜。
白皙的手高举著,血从指缝间滴到地上。
他的手紧握著匕首,举起落下、举起落下,浚乱地重覆著。伴随每一下落,都是一声凄厉的嚎叫。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众人皆眠的时份,清冷的市集回盪著惨叫声,教人心寒。
啊啊啊啊啊─────
血溅在祁澜的脸上,顺著发丝与下巴滑下,越来越多。
而韬虹脚前已有一具尚未死透的在苟延残喘,频频抽筋,痛苦恐惧地迎向死亡。
那是燕端顾所带来的两名皇军,先头与燕端顾分道扬镳地归家,但现在,白军服已被血染得惨不入目。
韬虹怔忡著,颤著唇无法言语,想说点什麽却始终发不了声。
他没有想过,寻到祁澜时会是这样的场面
还不如说他那时候什麽也无法想,只想著祁澜的安好,於是就一直奔跑著寻来──寻到正在肆虐的他。
一名白军给一刃俐落剖开腹部,无神的眸子睁开,大张的嘴中涌出鲜血。
另一名白军还在惨叫,跪著的祁澜一刃又一刃的插下,在他身上反覆地插了好几十刀,还在不停地用力插下
祁澜双目平静得吓人,彷佛看著的只是死物,看著白军的求饶与痛嚎,表情却连一丝变化也无。
韬虹一步步走向他身边,他彷若罔闻,只专心於手下的肆虐、伸舌舔去唇侧的鲜血。
嚐到了血的鲜味,他似还觉得不够,紧握著匕首再深插下去,惹来新一波惨嚎与哆嗦,再附低身子去饮吃那白军腹部兜著的、泊泊涌出的鲜血
韬虹难忍痛苦地摇头,双目泛红,他从牙缝挤出声音,够了
他还是来得太迟了吗他紧握双拳,再也无法忍受这残酷一幕般大叫,够了
正在吃血的祁澜浑身一震,彷佛被那声所憾动。然後慢慢地直起身子,仰首看向眼前的韬虹。
四年了,只是他没想到再见这双银眸竟会在荒谬的情景下。
眼前人这才像如梦初醒,静静看著他却无声滑下了泪,在满是血的脸上洗刷出两道白皙
银灰的眸渐渐回复光采。
他哽咽著,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满满是红,还暖热著
那名被肆虐的人已没了活息,尸体被割得破破烂烂,惨不卒目,被折腾到最後一刻才断气。
他彷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什麽、刚虐杀了两个人
与祁澜一般,有著体温的人类;与熹舞一般,有著生命心跳的人类。
活生生的人类被他变成僵硬冰冷了,他还吃他们的血银灰的眸累积著泪,然後滚落,他不知如何是好地伸出双手,伸向韬虹,韬
守守占了祁澜的身体,却如以往讨抱一般的伸向他,脸上却带著如此惧怕、可怜的表情。
韬虹张开双手,朝他踏前。
守守怕得浑身抖颤,怕将要再被遗弃封印这次不会的,无论是对、是错,这次都不会了,都不想了。
别怕,守守守守先强占了最渴望的祁澜的肉体,再出来找活血了。他与祁澜一定会护全他的,这次,他们绝不会放弃,无论是要带守守到天涯海角,构成了罪大恶极。过来。
来,过来韬哥这儿他知道祁澜没错、守守也身不由己,但错是铸成了。
在再一次的被迫别离之前,他们能做的只有逃。
守守杀了人,鬼差肯定很快循血气追来;而皇军,也不会放过祁澜。
守守站起身子来,趺趺撞撞地向韬虹步去,半边脸上的白咒文浮著光。
自私也罢,这次,他会护全祁澜与守守直到魂飞魄散为止。
他只庆幸在鬼差赶来之前,他还有再一次的机会选择去护全他。
韬虹张大双手,等待守守过来他的怀抱
守守血流披脸、双手紧握著匕首,刃锋滴著血。
他赶急地要扑向韬虹,不知多久没接触此怀抱了
就在守守要触到他的那刹,身後有黑影在爬起,然後白光一闪、高举向守守
不要──心神恍惚的守守无法注意,但从韬虹的角度看得一清二楚,他见到那要死不活的白军硬撑著身子站起来,举起利剑、准备挥向守守
祁澜会被杀死
那一刻,他心中只有这个念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去制止。
他只听到一声巨响,然後,一切静了。平静得可怕,连半点声响也没有。
他回复知觉时,双目渐渐聚焦,看见祁澜时竟近在咫呎
他刚刚明明还离守守数步才碰触得到呀
眼前的人的灵魂是守守,还是祁澜
眼前人半边脸上的白血字褪去,一直到脖子上的咒文也消失了,衣服下的也是。
而银灰的眸色,也快速加深到深黑。
祁澜的意识回来了。他的知觉恢复,凝视著迫到面前的皇军,几乎立即就发现了,於是他唤
韬韬
皇军的身体,韬虹的魂。
两人震撼至极、没法反应。韬虹一阵激灵,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真做了。
他缓缓垂下高举著长剑的双手,一松,白光锵然下地,虚转几圈。成为寂夜中唯一声响。
他们之间唯一的响竟不是心跳声。
韬虹听不见心跳声。没有心跳。
他真的强抢了人体,把此名白军濒死却未死的微弱魂魄给挤破。
他杀了一个人类。
今晚,静得不可思议、静得诡异尤如死城。
街道有两头猫儿在狂奔,但只有他们知道,这条街早是热闹非凡。
明是没有路人,但街道两旁墙壁上影子却渐多、越来越多。
好几十个人影映在墙壁上,朝同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