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啊、快啊额前流下热汗,他咬紧牙关,另一翼在半空维持著平衡,不让自己掉进去。
总是不够剑已沈进最炽热的炉底了,他的翼尖却总在勾到之前就烧毁,重生的速度远不够快再迟一点肯定整把剑都熔光光了
春魉,再右边一点
春魉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熹舞来了。
是熹舞助他一把吧,炉中,左翼猛地叠叠长出了几十片新羽
啪的一声,他把翅膀抽出、勾起了韬虹剑,再禁不住烫的扔在一旁阿
翅膀成了火翼,整张翼面都熊熊燃著春魉痛哼,冲出室外,用最大力度地拍打著翅膀灭火
天杀的他可没跟火龙混过血啊
由得他被烧死吧夏愤然一句,跑过去看韬虹剑。
语冰的手停顿一下,仍是继续拍。
语冰拿著木皮替伏踡在地上的祁澜灭火,那条被燃著的发辫子已被语冰剑割下了。
老天夏走到墙角,还馀两步就停下了。
眼前的韬虹剑鞘烧熔得非常严重,还流著溶液、把剑黏在地上
不知道剑身有没有给烧坏了夏哆嗦一下,以双手控剑,剑浮在半空,剑身被抽出时已是通红一片,韬韬,应我一声啊韬韬,拜托
剑身被慢慢抽出,一室红光。
韬虹的身影,从浅至深慢慢浮现,彷佛仍浴在火焰般彤红
夏冲过去一把扑抱著他,紧揽不放,你吓坏我了韬韬,你吓得我快魂飞魄散了
韬虹仰脸,被他抱著,没反抗也不回拥。
他仍是滚烫,夏会被他烫著的,夏,我会烫著你
夏把脸深埋於他颈窝,刚刚已看到韬虹半身被火烧得熔烂,都是火斑。
但只要韬虹仍站在他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傻瓜,我不怕我知道你痛
他浑身都痛,无一不痛,这种被猛火生烤的痛仍伤著他,要很久才能冷却
他很痛很痛,出生而来首次嚐到的剧痛,痛到被轻触一下都会颤抖。
很怕烫伤了夏,他仍是不自禁地伸出了双手,紧紧回拥著夏
透过夏的肩,他看到窝在墙角的祁澜,衣服被烧得破烂,脸也污黑了。
祁澜与他都很狼狈,但他却如此庆幸祁澜没事这就是爱情吗
这就是没有打在夏跟语冰身上,只灌注在他身上的,人类所谓的爱情吗
液体沿著他的脸,滑了下来。他迟疑地伸出指尖,想捕捉被蒸发成蒸气的泪
脸侧飘过一阵轻烟,夏把他拉离一点,然後,一滴泪同时从夏与语冰的眼眶滑落。
这也是模仿吗
这也只是模仿人类的假像而已吗
韬虹指尖上的泪珠,被蒸发化成一缕蒸气,他却仍是不停地掉泪,停不下来。
他说得如此地决绝,彷佛得不到祁澜的回应,他也再不要苟活下去。
但现在、现在是他仍爱得祁澜不够深,所以贪生怕死吗
还是,在他心底深处,仍是有一丝丝地奢望,祁澜会给予他回应他明明还想多看看祁澜的笑容,即使那不是为他而笑。
别怕、没事了,你现在没事了,韬韬
夏抱著他,即使被烫痛了也不放手,这麽激动这麽用力,别哭
夏的心痛、又或是语冰的心痛结实地传到他心内
还是很舍不得从出生而来已伴著的夏与语冰吗
这些情感,这麽强烈到涨满心房的渴求、那麽苟且偷生的呼叫,那麽真实,那麽令他疼痛
也只是剑魂模彷人类而已吗
***
语冰,这种人就是烧死也不用可怜。
夏只觉已对祁澜恨之入骨,再看一眼都会忍不住把他撕碎。
语冰控著剑,在一动不动的祁澜身边,尝试把他衣袖烧烂的边缘割下,不然在高温之间很易再惹火上身。
夏看双生兄弟不知打从来的坚持,一时气不过就冲前去,握著语冰剑身。
这家伙不值得韬虹为他而哭,更不值得语冰去照料
语冰没施舍他一眼,只道,放手。
若你是想一剑刺死他,我会放手。
我说,别碰我。语冰的紫眸冷扫过去,剑身猛烈震动著,夏只把他握得更紧。
你看看看看韬虹被他害成什麽惨模样,你知道活生被火烧有多痛吗你竟然还护全这家伙就是他想要杀了韬韬啊
正争持不下,抱著双膝的祁澜,微颤一下。
他开启乾涩的唇,以不仔细听绝对忽略的声音道,别过来
夏和语冰,都沈寂了。
别过来我恨你们,不要过来
祁澜双眸空洞无神、毫无焦点。
他抱著头、表情呆滞,彷佛不知道为什麽自己身在这儿,也不知道自己曾做过些什麽。
夏浑身一震,他侧过头看著祁澜,缓慢咬紧了唇。
他伸出一手、手心向上,很快就把夏虫剑呼唤过来。紧握夏虫剑,深吸一口气,你恨你有什麽资格说恨别以为自己是最天下最可怜的人
你恨好,那我让你对我们更恨,我就在这儿打死你夏几个快步把祁澜迫到角落,退无可退,然後抽起夏虫剑就打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要是当初见不到你们就好了要是我见不到你们祁澜遭打,更是发狂的一边胡乱闪缩、一边拔尖地叫,我恨你们
最痛苦的是韬虹你听清楚了吗不是你、不是你
夏看他闪躲、看他哭喊,彷若做错事而不知所措的孩童,把所有过错都推出去
我也不想被你这疯子当我们主子他手下不留情、打得更狠,到後来简直是失了理智、发了狂般乱打,打到祁澜痛叫著把自己蜷成一团祁澜,我们欠你的,还了
我们没有欠你的你听清楚没有十年来,祁澜从没有提过旧事半句,直到今晚他又再翻出他的恨,去令他们也不好受去令全部人跟他一样痛苦他怎会如此卑劣自私这样的人竟会是他们主子,他一人不好过,就要全世界难过吗
他知道祁澜那些年真的受过很多苦,那又怎样那又怎样他们都把欠他的还了他还想要什麽他还想要什麽
说恨,你远不及我们
他打得手都酸了,还是无意识地重覆挥起再落下的动作。你听到了没有你听见了没有
颤抖的手死握著剑,本该如身体的一部份,此刻夏却觉得有千斤重
他与把他创造出来的人,互相憎恨,从出生开始从没止息。
他们的相遇,并没有拯救其中一方。
他高举起手想再打,韬虹却在此时从後扑上,把他的手紧紧抓著,够了,夏别打了,再打他要死了
夏只觉得,身後那快要烫伤他的触感,直燃进了他的心。
他根本听不见韬虹在说些什麽恳求话,他只感觉到韬虹的痛
他们是剑魂啊,本就是冷血铁石,魂是冰的、流的血是冷的,但韬虹被丢进了火炉,那种活生生被烧融的疼痛、到现在还全身火斑的疼痛
祁澜又要怎还他是要怎还
夏高举著的双手,缓缓放下。
松手,夏虫剑锵然下地,你是要杀韬虹,得先杀了我。你要是做得到,就把剑拿去融了吧。
他扶著韬虹转身就走,韬虹想转头再看祁澜,终究是没有。
语冰闭上双眸,脚跟撃地,身影消失。剑炉间没了声音。
只剩下一室狼狈,祁澜和熹舞。
祁澜紧紧闭上双眼,蜷躺於污脏的地上,感受那骨头断掉似的滚滚灼痛。
彷佛又回到了被赶出家门的那个早晨。
熹舞步至他前头,蹲下身子来,小手捧著的药汤搁放在他眼前,让他看得分明。
要喝吗
祁澜伸出一手,抚上温热的碗边,来回细细摸著彷佛正鉴赏某样珍品。
直到白瓷碗边都被灰污的指头抹黑,他犹豫了多久,熹舞就伴著他多久,不哼一声。
夏虫剑与汤药,两样都搁在他面前,彷佛某种选择。
那是教脑海清醒的汤药,也许喝後,一觉醒来他的脑子会精神很多、正常许多。
良久,熹舞再问他一次,你要喝吗
祁澜永远也不会忘记,熹舞问他的这一句。他的眼角,滑下泪珠、滚到耳边,不
泪如雨幕,打糊了眼底的夏虫剑,他抽回放於碗边的手,握上剑。
不、我不要。
熹舞不说一句,把整碗汤药拿起,倒於窗外。
熹舞被韬虹吩咐去拿药,煎药的婢女频频抱怨,说澜少爷真是失心疯,教她煎药却又不喝倒掉,每次打扫房间都找到汤药倒在奇怪地方。
剑魂们教人煎的疗药,祁澜这些年来,是有喝过多少回、倒过多少回
语冰知道,韬虹也知道的。
如果他们真的只是幻像,是祁澜失心疯而虚构出来的,他就怕喝了医治脑子的药,以後再也见不著他们。
恨与爱,原是一体双生。
谅解,对他们来说却是世上最难的课题。
夜很深了,吱呀一声,木门被轻推开。
往大木桶盆打著一桶桶水,重覆淋在自己身上消热的春魉,甩甩水湿的发,转过头来。
是夏。
我还以为可以看见一只鸟在沙地上滚的蠢模样。他先嘲去一句,这只臭鸟妖装人装得挺像的,要灭火竟没在沙地上滚。看我找到了什麽一串烤香的鸟肉。
春魉抚了抚翼上的羽,都烧得卷曲了、焦了,很是滑稽。
也许他说的也真没错,烤得香喷喷的鸟肉串。春魉弯下腰去掬凉水,水珠滑下性感的锁骨,看我找到些什麽一只快魂飞魄散的笨虫。
这只小剑魂肯定没有打水照照自己的模样,多疲惫,身躯也是透明的。彷似下一瞬就消失无影。
我们的交情没有好到深夜在厨房谈心吧他还宁愿去抱著他家的亲亲小舞去睡大头觉,天知道他已可倒地就睡。这儿的汤药味臭得要命。
春魉一手撑著木桶边缘,去拧洗脱下来的上衣。
呵,天杀的烤肉欢迎会、天杀的进伙第一天。
夏一手抹脸,软绵的手臂又垂下放在大腿,他坐上大木桌,我想找些什麽让韬虹好过些,就是那些冰水、湿毛巾什麽的
说了几句,又似是太累了,连开口都不愿就打发过去,就你知道的。
他闭上双眸,倚著墙没再说话。
背对他的春魉,转头看他一眼,没说什麽又把脸埋进凉水中感受泌凉。
良久,夏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从水中传来,春魉以为自己是幻听、把脸拉离水面,竟真的是他的声音。
夏闭著目,彷似说给自己听般自言自语。厨房里除了夏的声音,就只有虫鸟夜鸣。
那晚他进宫的那晚,我以为一切都还了。
他轻轻摇动著半空中的腿,一直晃著,晃出了话,我们欠他很多,他也不遗馀力地告诉我们这一点我一直知道的,我也很想跟他不拖不欠
他说得很慢、很慢,却仍是说。
我们让他被赶出家门,那晚,我们也将他捧上了剑师之位我以为一切都还清了。
晃著的腿,一顿。他以齿厮磨著下唇,松开,又接续,直到刚刚,我才知道哈,原来他到今天,仍是恨著我们。
十多年了,我们可以做的都做尽了,他仍是那麽地恨、那麽地恨
这些话,他连语冰也没有说过。
他觉得很丢脸、很看不起自己,却又如此真实地为他所不屑的事而痛苦著。
他与韬虹,都想要祁澜的命。只因为那人的爱,比他的命更难取。
创造者对创造物的爱护,与生俱来的本能。
十多年来,他说不出口想要、很想要不要再恨了别再憎恨他们行不行
他想要的他不给,令他卑微得像个小偷儿,偷鸡摸狗般寻找、涉取爱的痕迹。
我已经,不知道要拿他怎麽办了
夏皱著眉心,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他深吸气,猛地从木桌子跃下,蹦到大木桶前,噗通一声把脸整个埋进去
春魉始料不及,被溅出的水花溅了满身。他看著缓缓浮上的黑红发、侧侧头。
不想被他看见他哭,也不用如此把自己溺死吧
春魉把湿漉漉的上衣甩上肩,没有安慰也没有抚摸,离开前只留下一句,小剑魂,你的修行未到家。人类呵,是最爱说谎的生物。
厨房内再寂静一片,夏把脸抽离凉水,盯著水面上波动的自己。
滴滴答答的,被脸颊滴下的水珠撃散,他闭上双目,又把脸轻沈了下去
也不知道,他们四个之中是谁在哭了。
***
隔天早晨,他开剑炉。
不眠不休地打、疯颠地打。
他肯定整个剑场都听到捶打之声,知道是他在打造。
韬虹说,无论你之前为他打过千万的剑,这次都不要打。
韬虹也说,罢了,好不好十年了,就这样了结了好不好
但,他并不想这样了结。
踏出剑炉间後,已不见韬虹,语冰与夏。
***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韬虹、语冰与夏了。
真实时间有多久,他也不清楚。
大概就有好几个月吧,那晚之後,剑魂的存在彷佛从来都是虚构般,他们三个消失无踪。
佑大的剑场,他的家。父母早已不在,长辈同辈却也不少,每天自鸡鸣时份起便四处走动著,照理说,那是连死人也可吵醒的锤打声、劳动声。
他仍是觉得,剑魂们不在之後,只得他独自活在剑场中。
以全国最年轻的铸剑师之名,衣锦还乡,踏回他应得的地方,他却还是没得回应得的情感。
长辈们惧他怕他,以往视他如蝼蚁,现在奉他若神祗,连跟他说句话都小心翼翼地,只差没把他奉上祠堂去奉祀。
同辈後辈都回他避他,不少都曾看过听过他对空气说话,剑场中常有物件浚空浮动,认为他是惹上收卖了什麽鬼神,不敢跟他说话。
那些年,父母经常欲言又止,对他施以眼神注视却从不给予拥抱,对当年发生的事、对他的回归绝口不提一句。他们比任何人更防他,知道他是回来报复的。他光搁在他们面前已令他们恐惧内疚,更没敢接近他。
原来,已失去的,他拿不回来。
还以为他洗刷污名,兼光耀门楣後,会拿回所有应得的甚至更多。
但他毕竟是明白了,从他们用铁链锁上房门那天起,就没有再接纳他的馀地。
他没有报复也没有再奢求一丝温情,觉得就这样一个人过活也好。
他的房间是剑场最偏僻、最宁静的,有一扇窗正对著剑胚架。没错,他仍住在困了他好几年的房。
他的身世是凄凉的、当然是赚人热泪的,可当他静静一人坐在窗台时,又觉得一切没所谓起来。
很多年过去了,他为脱出此房而拚命挣扎,为的,竟就是回来此房。
呵,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人家下巴。
拥有阴阳法眼的人、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人,世上何其多凄惨的故事要听,听不完。他不过是其中之一,那是他的命。
回剑场後,他选择此房,其实也不知道是一种什麽样的自虐,又或是对夏和语冰的报复。
那房间很狭小,在他搬了张大木桌进去作画图纸之用後,几乎是连转身也困难了。
平常他都把韬虹剑配在身上,把语冰剑和夏虫剑乱丢在房中的角落,要四个一起挤在房间中,感觉上他就只分得两块阶砖而已,尤其他们都不喜欢被实物穿过,於是他只好张就点,所有动作都得小心翼翼。那还得在他记得的前提下
房间的墙上其实有打了三对剑架,书柜子旁也搁放了一个直剑架。
他都懒得用,有时带他们出门,回家时就随手丢在床上、画图纸时四处找来作参考、吃饭时用剑鞘托著饭盘、睡觉时嫌碍著就踢下地。
从没在刻意感受他们的存在,却又是真实地伴著他的生活。
自韬虹出生以来,他们更彷佛有了某种默契,一句不提以往的事。
但这样的生活,却在他们消失以後才被提醒。祁澜把三把剑都搁放上剑架,安安静静的摆著,彷佛从一开始已是死物般。只有韬虹剑身上的火斑,一天一点的褪去,他才觉得他们真的有生命。
宫中轰动一时的是他的咬人事件,皇军还煞有其事的颁令,短期之内不准他再进宫。
也不知是不是燕端顾的主意。
很快地,他的丑闻又被娆罗与紫寒和亲的消息盖过,传得沸沸扬扬,嚣狄长流大婚不止有其政治大意义,也憾动了民间。大婚的日子他没有刻意去记。总是想记的,但脑中很快又给韬虹那晚一句就这样了结了好不好给盖过去,只有韬虹的脸最鲜明。
他在宫中咬人一事,那几天闹得很大,燕端顾有来剑场找过他。
燕端顾一句都没提朋友生辰贺礼的事,只是训了他几句,著他别惹上李道月,然後又开始发挥他的攀谈本领,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这人的关心总是溢於言表,很易悉穿。
他知道燕端顾是担心他知道长流大婚一事会意志消沈,所以特意来开解他的。
之後,小顾只要一有空閒,就会扯他出去吃喝玩乐,不让他躲在剑场中发霉,有时留得太晚了,回不了洛沐的家他直接就在剑场睡下。
也奇怪过,小顾是皇军将领,不可能如此空閒,皇军不是每天都忙著在城门边抓人打人
他说把职务都交给下属去烦了,他职位高,溜出来一两天没关系。
是不是真的没关系,只有小顾自己知晓了。
他曾问过熹舞想不想跟他学打剑,熹舞乖巧,说想。
但他看熹舞的身子瘦弱,舍不得他折腾,就想再等几年再教。
小顾说,熹舞身子弱,不是当剑师的材料而且他也不懂教,留在剑场中只会浪费掉,还不如让熹舞进宫去专学一些天文观星之类的知识,早早选定一条路来走也好,还玩笑说句,搞不好熹舞之後当上国师,大派用场。
听罢,他立即应允了,当初死活要跟李道月抢人,硬冠上了一个徒儿的名份却没什麽可教他的东西、没有考量过熹舞的将来,现在宫中有小顾照料著,他安心。
国师什麽的太夸张,他最会就是打剑,不懂培养成龙成凤的孩子。
他们的剑场足以糊口了,只求熹舞在宫中找个小职位,以後平稳过活,别受以往的苦就好。
熹舞是懂事的孩子,就是冷淡了些,不爱说话。
没有韬虹的唤,他都不懂起床了,但熹舞都会替他留一份热呼呼的早点在木桌上;在宫中跟老师上过课,回房看杂乱的会动手收拾。就连那晚过後,他乱糟糟的发型也是熹舞拿剪子、在他身後拈高脚跟来剪整齐的。
熹舞与春魉对过去总是说得不多,但他只要有人陪他吃饭就很满足了,也甭问。
春魉在外头不会随便化回原形,但回到剑场就如放牢般,恣意伸展著翅膀,大力摆动起来。大概觉得剑场都闹鬼闹惯了,多他一只没差。
昨天他无聊,就去挖了一大碗蚯蚓,要当鸟妖的晚饭。
摆在饭桌上要请他吃,春魉铁青著脸把大碗公挥开,一房蚯蚓乱爬吓坏婢女,他笑了半天去。
平静也规律,没剑魂们的生活,其实他也没出乱子。
有徒儿、有宠物被春魉听到会杀了他,也许,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了,他想。
***
熹舞,这次进宫去一定一定要叫老师拨个空閒时间来剑场喔
好。
熹舞接过一早收拾好的布包,一手伸起,坐於树梢之上的春魉化身鸟儿,旋飞到他手背上。
临行前,黑鸟向他眨眨眼睛,他也眨起单眼回应。
这句话,祁澜神经质的说了几次,春魉都会背了。
然後熹舞的身影步出剑场,小身影坐上马车、黑鸟抓著窗框。喀喀滚轮声中,马车远去。
挥著手,祁烂乾笑几声,也许他真是个失格的师傅。
连抽空跟熹舞老师谈谈近况、学习进度什麽的,也要春魉来提醒他,他才知道要做。
一边习惯性地把颈後略长的发勾前,他一边步回房间。
没生意上门、送熹舞出门後,他就无事可做。
关上房门,他挨在门後,细细地叹了气。透明的叹息,被风吹散了就似无所不在。
现下,这儿只剩他一人而已。
太空旷了,整个剑场都是人,却也都不是人。没有人会跟他说话、注视他的眼睛,甚至是触碰他。
把自己甩上床,他的视线就这麽刚巧地对上墙上剑架。
最上的一把是夏虫,接著是语冰,最後的是韬虹。
他以奇怪的姿态躺於床上,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们。
窗外的正对著的剑胚架,在他打出夏与语冰後已不能伤害他了。同样地,那天早晨他出过泪汗,长流的事再也没能攻击他。
窗扇前很久以前就装上的布帘子,现在随风轻骚著脸颊。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将汤药偷偷的倒掉祁澜停顿一下,然後伸手抓著布角,耍弄著,你们早知道了吧
窗帘子是他刚搬回家时,夏建议他装上去的。夏别扭又恶形恶气地说著加块布帘什麽的也好,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仍然鲜明。
倒掉汤药的事,也许他们三个已知道了吧但他又是凭什麽去认定,他们三个会知道
他不说的,从没有对倒掉汤药、怕再见不到他们这事儿多说一句。
同样地,夏与语冰、韬虹也有权利不多吭一句。
难不成他们已失了感受的能力,所以必需宣之於口
这数个月来,祁澜想过,他们也许离恨越来越远了。
不是说忘了以往的事,也不是说完全释怀了,的确,谁也不能否认那年的恨,是、是不可或缺的动力。那也是他与剑魂们唯一的连系。但,现在他的生活还是用当年的恨来支撑的吗
十年了,就是那时多麽地恨、恨得那麽地深,一路走来不断消耗著,也不够他走到现在这一步。恨是原点,但他们已经越走越远了。
燕端顾拉他去戏棚子看折子戏,他看著花旦净角,想的都不是曲目。
记著以前被邀进宫看戏,他都会把夏带去,知道他最是爱看。
时常看戏到半途,他就坐不下,把剑搁下离席追长流而去,最後把夏捡回去时必遭他破口大骂,骂他都不怕夏虫剑会给人偷走云云,要夏虫剑被人偷到远处去,他是无法以一己之力回来的。
然後他反叱回去,骂夏看戏看到入迷了,压根儿没留意父亲走哪去,竟还好意思骂他了。
两个就一直吵吵闹闹的直至回剑场为止,晚饭时跟韬虹、语冰说著进宫的趣事,你一句我一句的抢著说,於是不知不觉又和好了。
语冰呢,他要去古玩店一定带语冰去。
他常要到古玩店挑选些上等的古玉、血蝉当剑饰,眼力又不济,带语冰去是最好了,语冰好歹活了百多年,知道什麽是上好的玉品那些又是劣品,他都不会被骗甚至还堵到老板哑口无言,不敢再坑他。省起来的钱多著,开心了,又会买些精致的小玉偶送语冰,语冰皱眉说不要,说他这样等於没省钱还用多了。他不理,买起来的全绑上剑柄,由不得他不要。
韬虹,他最疼的一只儿子。
他几乎到那里都带著韬虹去,本打算在何时何地看见长流都说服他收下,日子久了,慢慢也知道长流不会收,倒是带韬虹四处跑养成了习惯。
跟韬虹说话很好、很舒服,什麽都可以说,不用忌讳那年的往事、那时的憾事什麽的,韬虹是这麽地纯洁又善良,心地是真正的好,对他很温柔很温柔,即使明知出生不过讨好长流的手段。
其实他从没有去试想,长流真收下韬虹了,他没有韬虹的日子又是如何。
韬虹不也无法想像不伴在他身边的日子
他竟然还义正词严地跟他说,你本就是为长流而打的,你的心越来越野了。
说的时候多了不起、多委屈、多激愤,却完全拒绝去明白、害怕去明白韬虹费了多大的劲,才能对说出那些话的他勾起笑容。他竟然可以这样自私
恨,现在他可以说是很远了吧
寂寞才是他每天起床都要面对的课题。
数个月来,熹舞都有大半天都不在家,有时课业忙起来就直接睡在宫中,而春魉的眼睛永远只追随熹舞的身影。
剑场中很多人,但都不是真的,只有他才是真的独活在剑场中。
他试过大开著房门,然後赤著脚、只穿单衣出去抓蚯蚓。
没人有那个胆子去跟他说话,通通避他如蛇蝎,更枉论会过来阻止他们的澜少爷在大雨中跑出去捉蚯蚓。他把房门大开,是想剑架上的他们看见了,然後会出现来阻止、来责骂、用鞘身把他架回去吗他不了解自己。结果昨天,他挖到雨停还在挖。
那晚,夏哭了。是春魉告诉他的。
他在脑中想像夏哭的样子,觉得好难过好难过、难过得快要死掉。所以跑出去雨中,哭了。
一边挖开泥土一边乘著雨势来哭,哭得酣畅。
因为,他发觉自己原来一点也不喜欢过正常人的生活,那真是件很糟糕的事。
他不害怕,以往他不喝汤药,是怕真把脑子治好後,会失去韬虹他们,怕证明自己真是疯子。
但现在他不怕,他知道那都是真实的。
是他一直在过的生活,若连他都不相信韬虹他们是真实的,又有谁能证明呢。
他不怕了,一点也不害怕了。真想让韬虹他们知道,他一边忍受著寂寞一边等他们回来。
深信他们会回来的。
因为他们结伴著走过来,那些难熬的年是战友、安稳的生活是亲人,从没丢下过彼此。
寂寞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脑子不好现在才终於搞懂了,让大家都很难受,明明只要说一句话、退後一步,他不做,宁愿大家一起崩溃。
十年了,究竟要何时才能承认,恨早已没有。他们结伴一小步一小步,走远了。
不过走得太慢太慢太慢了,所以他没察觉而已,因为他不相信自己做得到。
这次他们回来後,让大家一起重新开始好不好这次他一定不会放弃了
祁澜看著墙上剑,慢慢地糊掉,眼皮彷佛灌上铅般重
他甩甩头,想起要去吩咐婢女准备些午膳等熹舞回来吃,才站起,啪嘭一声,他双脚一软就跌了下去。
能昏过去的话也就算了。
偏偏他的脑子这样一盪,九分迷糊一分清醒,足以意识到自己趺了在冷冰冰的地上,却还来不及抓著桌沿稳著身子。
好蠢。一想到背後还有三只儿子在看,他就觉得自己蠢到家,很想直接用头撞地,一了百了。
悄悄的转头、看向後头,三剑还是动也不动,好端端地搁在剑架上
呜,祁澜真怀疑自己是要自虐到什麽地步,他们才肯现身。
也许,他要跳进剑炉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才能再见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得先安排一下身後事和熹舞的未来
这几天都在下雨,地板冰冰凉凉的很舒服,他就直接把脸颊贴上去,胡思乱想著。
於是过不了一会儿,他已经张大著嘴流口水,蛇型的趴著睡了。
隐隐约约间,耳边除却雨声,还有些别的声音──
别出去别出去韬韬,你听我说
我看他好像发烧了,还躺在地上睡觉不好,再睡下去肯定病得更重
你管他死了还是烂了啊别再管他了,让他冷死吧是他自己发疯在雨中跑出去挖蚯蚓的,他用不著对鸟妖这麽好吧
我只是替他盖盖被子。
晚点熹舞回来,你再教他去做不就行了
他说,祁澜心底根本没他们,那天早晨竟然还净念著打剑给嚣狄长流吼吼吼──还有那个閒情去挖蚯蚓给臭鸟
光是回忆都想怒吼,他对这个疯子已经心死了,发誓以後再不会管他、永远躲在剑鞘中睡觉,等到祁澜死了,他们落在下个主人手上为止。
但,说睡觉,是有点难度。
因为韬虹自那件事後,只沈静了两天就隔著语冰整天不停地对他噪音轰炸,说著祁澜也很可怜、祁澜以前对他们也很好、说祁澜只是一时神智不清、说祁澜对他们的恨与不恨,难道必须宣之於口夏与语冰都没有感受的能力祁澜现在早已不恨了一大堆,从一开始的哀求说服,到後来两个都火起来了,隔著语冰在吵架。
语冰,才刚学会睡觉的语冰大爷,最好了,没日没夜地练习这新技,睡得像死了。
韬虹从剑中飘出去,脚已能踏地,他轻轻地接近祁澜。
没错,夏与语冰他们当然可以永远躲於剑鞘等下一任的主子。
那他要如何办那他呢就这样眼睁睁地每天看著祁澜,却不得出现。
他早就跟夏说过了,他怕丑陋样子会吓著祁澜,待他的火斑褪得七八,他就会再出现在祁澜面前。
他不是睹气,只是,祁澜亲手把他毁个灰飞烟灭之前,无论多少次,他都仍是会纠缠下去,除非祁澜真把他杀了、熔在剑炉中。
韬虹──夏抓著自己的头发,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扑过去跟他扭打。
见韬虹竟控剑替疯子盖被,他差点气昏过去,你有没有尊严啊
夏忍无可忍,只想要亲手把他扯回去,他大步大步跑过去,这个人值得你吗你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还在打新剑给嚣狄长流
喂,你别随便诋毁你父亲我喔,我那有打剑给长流了你那只虫眼见到我打剑给他
本来半陷入昏睡的祁澜,越听他们对话越精神,拉著长长的口水就要爬起来啊啊,原来这死虫是这样想他的,把他想成没血没泪吗
夏虫霍地转头,看见祁澜醒了就怒吼回去,你说什麽虫眼,那晚肯定是打得你不够了是吧真的想给我打死吗
你要打便打,如果你不怕天打雷劈的话你尽管打啊但冤枉我就是不行、就是不孝
韬虹看他发烧发得更猛了、神智不清,怕他一个激动真的昏过去,连忙打完场,祁澜,你上床躺一躺吧,还在吵什麽架
我知道了你们就是以为那天我打剑给嚣狄长流,所以通通给我玩起失踪来了原来你们是这样想我的,哼哼
这样想有什麽不对了你打剑的声音整个剑场都可以听到你把剑藏去哪了你
祁澜,你再发病的话我不管你,别理夏在说什麽了。
韬虹你说什麽什麽叫别理我,你以为自己的辈份有多高啊也不过是个奶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