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韬虹养悔 [精校出版] 第4节

作者:苇/蜃楼 字数:16932 更新:2021-12-31 21:43:48

    夏的双眸没有焦点,眼前只盈满泥土的浊黄,他的泪流得猛,点点滴滴把土变了深色。

    嗄、嗄嗄、嗄他紧揪著心口,喘著气,但节奏开始失控。

    他痛到想大叫,这种本不该是他受的痛,让他想杀人、想把祁澜撕成碎片

    祁澜、祁澜你回来就到你好受

    祁澜识相今晚就别回剑场,不然就别怪他不留情面,把他咬扯成十六份

    稍能习惯那心口破洞般的烫痛,夏抬头,想看看语冰的情况

    只见那抹白,撑著剑勉强站立,被阳光穿过的身躯更显得透明。

    然後,语冰在他面前倒下了。

    语冰夏顾不得任何,他冲过去把语冰抱起,惊见他的脸色比平日更苍白。

    他的眼神涣散,长睫凝住的水珠、不断滚落,即使夏没见过此同伴比此刻脆弱,但语冰还是举起一手,推拒著他的怀抱。别碰

    反正他们再怎麽痛、怎麽难受也还是不会灰飞烟灭,笨虫的著急表情压根儿搞错对像了吧

    我也不是很想管你不想给我碰的话,你就别一副快魂飞魄散的模样在我眼前晃

    夏不管他的抗议,一把抓起他就大步走回祁澜的房,把他甩上床。

    即使这样也不会令他好一点,至少在视觉效果上,语冰躺在床上是让夏安心很多了。他看祁澜每趁发病头痛身痒蚊叮虫咬,韬虹都迫他躺床。

    如果语冰不是连爬下地的力气也没有,夏毫不怀疑这恶魂会狠狠踹他一脚,再控剑对他行浚迟之刑。

    我的辈份比你大,你乖乖听我的就对了

    你又知道了语冰揪著胸口,咬著下唇,真有点快魂魄散尽的错觉。

    祁澜记起了,他跟我说,是先打造我、再打造你的所以我辈份比你大,你叫我一声夏哥还差不多

    说谎。祁澜那一晚是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打出他们来,连谁先打谁後打也分不清,弄了这麽多年还是没记起来,现在这只虫自以为是一两句,他可不信。

    没有

    有。

    没有

    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哇

    相连到天边的句子还没说完,背部传来猛击,令玻虫整个身子弯成完美弧型。

    他知道语冰把插在外头的剑叫回来兼很不小心地撃中他了。

    身心疲劳的语冰仍是半点没留情,夏虫痛到眼泪更是喷成喷泉了。

    小人

    我不是人。

    也对。

    ***

    心很痛,很无聊。

    把语冰硬是推过一点,夏半坐在床上,挨著榻、四周寂静无声。

    这样的情况已持续了几刻钟,而祁澜的心痛断续。

    他不知道身旁的语冰有没有睡下,而其实他连语冰懂不懂睡也不知道。

    睡眠是他近来才习回来的,看来语冰还未赶得上他的进度。应该说,语冰从没有赶上过他的进度。

    剑身是他们的实体,而祁澜在打造他的时候似乎特别仁慈,不过打成了想要的形状。

    很痛,可是还可以。

    那是粗胚的锉磨,他在打语冰的时候,也不知是那根神经出问题,反覆打磨到粗胚几乎没断掉,他疯狂地磨,磨到语冰只剩簿簿一层为止。

    语冰就在他身旁,被快将魂飞魄散的庞大恐惧所压迫,也被那种极致的痛苦迫得双眸瞪大、浑身打颤,透明到几乎看不到。

    夏忘了,那时他有一刹控制不了,想一剑刺死祁澜。也许他有过这样的念头,忘了。

    忘记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忘记是人类的权利,那表示他们更接近人类一步。

    但他始终忘不了,语冰那时痛苦害怕的模样。

    语冰被打磨成软剑,比世上任何软剑都要簿却坚韧,他却很肯定那时侯,祁澜是想把语冰弄断。

    直到现在,他看著语冰剑柔韧地伸展、弯曲,有时也会突然害怕剑身会断。

    语冰比他更为脆弱,也对痛楚格外敏感,打磨成形是他经历过最恐怖的疼痛,语冰也确信以後没任何事能超越。

    好些时候,夏怀疑自己是恨著祁澜的,正如祁澜表现得很明显般。

    语冰,你还记得祁澜带我们面圣那次吗

    语冰没吭声,直到夏以为他真是睡下了,他才应句,你是在讽刺我,还没学起忘记吗

    夏笑了,耸肩轻笑然後转为大笑。他的竞争心理是要重到什麽样的地步啊

    既然语冰是如此认定他的,他也不介意当他的上进动力。他摸乱语冰的银白长发,放心,我变成人类以後一定回来接你。

    夏天绿郁的林野,对上冬季泛紫的冰晶。

    绿眸对紫眸,互相把对方拉进回忆漩涡里头。

    发色、眸色、性格再怎样不相似。那一模一样的脸孔,那体内流动的,仍是同一块铁石的双生,他即使忘了所有,也不会忘了语冰。

    同样,他们一同把祁澜捧上名匠的荣耀,怎会忘记得了

    那年,祁澜十七。

    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疯子与两柄剑,与那一点不渺少的欲望。

    他们无疑是祁澜全身上下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没错,那时候祁澜比乞丐还更卑贱,两柄剑比一个人更具价值。

    祁澜把他们打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是恨。

    无止无尽的、他体内那把火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炉,却是永远没有扑灭的一天。

    祁澜这把火再烧上脑袋,肯定就是整个坏透透了。他恨,每日每刻每分都恨,都记著祁家的人把他毒打,他们的丑陋嘴脸。

    他想要报复,想以这双差点被打断的手,证明自己的能耐,他要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回祁家铸剑场,谁把他赶走,他就要谁感恩载德地奉承他回去。

    只要能挺胸直背地踏回祁家剑场,他赔上性命都甘愿。只要能让这压抑在心胸折腾的怨恨抒发,他就是拚了命也要吐气扬眉。

    他想要报复,他没日没夜想得快疯了,每每想到的时候都迫得大叫。

    胸口那道火把他迫急、迫狂,再不把权位拿到手,他就要急疯了。

    那年,他只顾著筹够贿金去贿赂皇军,打通门路准他去面圣,好让他以夏虫语剑得名匠之名。

    守门的皇军贪不够,皇军的纪律越严明,那如吸血侄般的存在越精明。

    祁澜没财没权,做最下贱的苦工,真等不及的时候他就去抢、去偷、去乞、去求。

    总是永远都不够,皇军这天叫你给五百钧,明天立即转为一千钧,那是个填不满的坑,坑内没水,把铜板丢下去不会有半点声音。

    那曾让他挫折的、让他受辱的,祁澜都咬紧牙关熬过去,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能耐,他也一定要相信,夏虫与语冰面圣之时就是他该得的荣誉来临之时。不然他撑不下去。

    那双所有铸剑师都该引以为傲、加以保护的双手,担过的苦超乎常人所想像,他像转了一个人般不言不语,只顾埋头苦做,然後一次又一次被皇军打退。

    反覆的过程痛苦而长久到祁澜很怀疑自己是否一辈子都要如此过下去。

    他少话得像个哑巴,想起以往难以承受的回忆,就拿一双蓄满怨恨的眼来瞪著夏虫与语冰。

    他不哭,只有在梦见那双并肩坐在剑胚架上的背影时,会露出似哭非哭的表情。他恨这世上所有生物,最恨的却是剑,可笑的是他们却是他唯一财产。

    除了初见语冰与夏虫出现的那天,那抹无奈的苦笑,他再没笑过。

    语冰知道,那抹笑是涩的,是无法摆脱他们的哀恸、是终於认命。

    夏也怨,怨他把他们当成争名逐利的工具、怨他毫不掩饰恨的眼睛、怨他卑躬屈膝的窝囊、怨他无情无泪的把他们困著。

    他不要这样的主子,那时夏的心愿,就是把祁澜那双最讨他厌的眼珠挖出来。

    ***

    皇军不可随便放人进宫,更绝不受贿。

    但受贿的,也不会放人进宫。这种人最是卑劣。

    那天似乎和之前重覆的过程没有分别,有分别的不过是他诚惶诚恐地把凑足的钱捧著去,但皇军们拿出来教训他的用具,不再是拳打脚踢。

    他们把贿金牢牢当当地收妥,然後亮出了棍子,就是官府所用以惩治迫供的长棍。

    那是最为偏僻,只供进贡使者使用的东南门,门扇就在他身後大开著,他却只能向反方向逃跑。

    那两名以玩弄他为乐的皇军,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他给抓住,然後按压在地上,以碎布拚凑而成的簿衣,给他们拉高过头去绑住挣不停的双手。

    他只能愤怒地嘶叫、疯狂地挣扎,尽管那副躯壳内连一丝力量也没有。

    贴在滚烫的石地上,顶著炽热的炼阳,祁澜永远不会忘记石地的浮焦味。

    在获得最高剑师之名前,他不许自己被打死在这儿。

    那两名皇军说了好长一串,什麽乱闯皇宫的刑法、什麽私下贿赂皇军,他听不进去。疼痛开始降临,打的第一下已教他咬破了舌头。

    要忍下呻吟根本是不可能,只因唇已咬得破烂。他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凄凉。

    他只是恨、只是不甘心,他没看任何方向,只死盯著百步之远的肆堇大殿,比起数不尽的苦日子,那大殿现在就像他面前般近。那个拚死攀上的地方。

    背上一下又一下的重撃,让身躯不能自控地抖动,像只毫无尊严在蠕动的虫。

    他连骨头都是烫的,浑身无处不烫、无处不痛,如被火焚。

    啊啊嘎呀呀啊──白皙的背,很快,怖满了一条又一条的红痕,两指粗大。

    反覆打上的地方更痛,似敲碎了骨头。

    嗄、嗄啊──

    高温与极痛的煎熬之下,祁澜开始神智迷离,陷入昏迷。

    皇军听他的呻吟越来越微弱,想出了新招数。

    他们把棍子抛走,换成缨枪去割开他的背。

    祁澜被那一波又一波痛心疾首激得醒过来,然後那锐痛,令他再也昏不过去

    啊───痛叫扯得喉咙沙哑,血泊泊地自他的背流下来,浸上了石地、染湿身下。

    啊呀呀───

    皇军们慢条斯理地找完好的肉来割,割得极慢,在享受他的惨叫。

    血越涌越多,很快,他整个背部没完好的地方,都是血,割烂了破破烂烂一大片,阿阿

    嚎叫,张嘴却无声音;张开乾涩的眸,却无泪滴;向前爬,却没有移动半分。

    他只觉得再不爬离,就会给痛到失禁。

    就在那两名皇军嫌不够、要再玩切割游戏时,祁澜按著的剑,开始震动

    那是夏虫。

    那是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把他的眼珠挖出来的夏虫。

    夏虫越震越剧,撃打剑鞘发出彷若低狺的声响,连两名皇军都停下了、疑惑的寻找声音来源。

    夏再也忍无可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愤概,他本是最恨祁澜,现下祁澜被当成是鱼儿般被人恣意切割、毫无尊严地蠕动,他该最是快意。

    但祁澜的血,溅上他的时候,他却没法再静观下去。天知道祁澜的血,快要染红宫门前一片地了

    他可以容忍祁澜仇恨他与语冰,不管祁澜恨他们、或是他们恨祁澜,都有其理由。

    但这两名人渣的伤害,却是毫无资格

    让他一举出鞘杀了他们,之後不管祁澜是爬的爬过去面圣,再也不干他的事我杀了他们

    眼见剑身快将出鞘,皇军的视线也凝在夏虫之上。

    千钧一发之际,祁澜的颤指、弯曲,费尽最後一丝力气,虚抓著剑鞘

    即使这样半点也阻止不了夏虫的出鞘,但他还是要做,不要

    不要这样祁澜抬头,以朦胧的双眸找寻著夏虫的身影,坚定地重覆意愿。

    夏虫不可置信地瞪著他,觉得他的脑袋真是被打坏了

    他被人虐打成这样,竟然还替那帮人渣求情他是不是疯了

    祁澜很清楚,自己没有半点资格去要求夏,即使夏此刻就将皇军杀尽,他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止。

    只是,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想前功尽废。

    即使是当今圣上多爱奇珍异物,也不会要一把邪剑。谁会赞赏一把无人操控、却血溅宫门的妖剑不要夏虫一出鞘,他这辈子怕是完了、毁了,停在这儿了。一手握著剑鞘,祁澜捕捉著夏的眸子,别这样,求你了

    求你了,夏

    这是祁澜第一次叫他夏。

    这更是祁澜第一次求他。那个对他们恨到极致的祁澜。

    站在浑身是血的祁澜面前,凝视著他蓄满哀求的眸子,听著他一遍又一遍恳切的声音,彷佛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请求。

    夏有想哭的冲动。

    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就完全明白了一直以来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是只有祁澜才能赐予的东西,却不是他的眼珠。

    那种释然,与祁澜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给的认知,令他想哭。

    ***

    祁澜被虐了半天,然後似垃圾般被丢在宫门一隅,背上的伤连块布掩盖也没有。

    他悠悠转醒之际,夜已深,只觉背部像被火烧过的赤痛,而背骨几乎全被敲碎般痛苦难当。

    他被丢在宫门外头,指尖再向前半分,就能碰上冷硬的铁门。

    在梦寐以求的皇宫之前,面前是紧关的入口,还有什麽比这更残酷的事吗

    祁澜把身边的两柄剑拥在怀内,然後扶著宫门,慢慢地站起来,每一轻微的伸展都让他剧痛。

    双腿突地软倒,无力支撑的他跌坐地上。手心的湿意,竟来自未乾的血泥。

    把污脏得像乞丐的脸贴於冰凉的铁门上,烫痛几乎要把他的志气一点点烧光。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很凄凉了,呵

    他把双剑轻放在膝上,然後抚上门,指尖描绘著每一花纹条理。

    那黑夜中的大门,彷佛高至插云、教人绝望的压倒性强大。

    开门

    他轻轻地敲打著门扇,只发出钝闷的回音,似有限度的回应,开门给我吧

    开门给我开门吧

    静夜中,宫外半里无人,只有一声又一声的拍打声,与自己凄冷的声音,求你了

    他连自己在哀求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求的是什麽门吗宫中人吗神衹吗

    哈哈疯子最会的不就是祁求神明吗

    这些年,他拥有夏虫和语冰,更可幸的是,他拥有能看见他们的一双眼。

    那是他唯一有的东西了,是他从不寂寞的证明,但他却从不依赖夏虫与语冰,那跟一个人过活没有分别。那跟一个人过活,没分别啊

    这些年,他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被祁家赶出来後,不准他用祁的姓,不准他认祖归宗。

    尽管他是这样地恨,恨不得去杀光所有欠过他的人,恨不得去一把火烧光祁家的剑场,但他仍用祁的姓氏,他就是要用这个姓氏去夺第一铸剑师之名,教祁家的人知道他不是疯子。教祁家的人知道把他赶走是多大的错,而这些年间又欠了他些什麽

    也许,他不敢承认当初的动机,不过是想回家而已。

    一滴又一滴的热泪,滑过黑脏的脸,滴於语冰剑鞘上

    祁澜一直都不敢哭,不准自己哭,因为他知道每一滴泪,都会浇熄心中的气焰,他唯一赖以生存的恨。

    他在街上行乞偷抢时没哭,被皇军百般欺浚时没哭,哀求夏的时候也不流一滴泪。

    因为那是他该受的,他愿意付这代价来交换以後的荣耀。

    要得到什麽先得付出些什麽,他很明白这个道理,他要的是铸剑师之名,不要其他,当然也要受同等的苦楚。

    只要想著未来的光荣,他不觉得自己有多凄凉、多可怜。

    但每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个真实无比的渴求窜出,让他觉得自己很窝囊、很没志气、很可怜

    那个把他的脑子搞坏,软禁他多年也折腾他多年的家。

    为什麽还会想回去为什麽

    对,还想回那个家去的他,是很可怜可笑的。连他也很看不起自己,为如此窝囊到家的自己而淌泪,开门吧

    求你、求求你开门给我吧只要一次就好了,求求你求求

    那是他唯一可以平反、唯一可以明正言顺回家的理由了

    祁澜从轻力的敲、到大力的拍打,双手都拚足了力气去撃打。

    大门被震晃、发出当当回音不动如山。

    把伤口扯裂了也不怕、把这双手废了也不怕,就怕有一天自己的脑子坏到记不起进宫的理由,就怕真的进不了宫开门、可恶开门给我啊

    他为了进宫,什麽都赔上了,一辈子就睹这次,他已经什麽都没有了可怜可怜他吧

    可恶

    不知吼叫了多久,祁澜的手都打得发痛,只能双手握拳、慢慢跪坐下去开门啊

    他的额头紧贴著宫门,双剑滑下膝盖,静夜中发出喀喀几声。

    泪静静地流了好久,没止息之意,只顺著滑下语冰剑鞘。

    良久,祁澜眼前踏入一双白靴。

    语冰脸无表情,下巴滑落晶莹,月光映照下彷佛断线珍珠,止不住。

    他低著脸,既轻既淡、更似怜悯地道,走吧,你还有我们。

    祁澜如梦初醒地仰脸,看向语冰。

    那是他第一次在夏与语冰面前示弱。也是第一次,夏与语冰向他示弱。

    然後,宫门旁边用以运送物资的小门奇迹地开启了,他的神祗降临。

    第四章

    那线突兀的白光,连作梦都会出现的情境真在他面前降临时,祁澜完全无法反应。

    他就只能呆立在那,看著那道入口缓慢地开启

    这不是真的吧他还在作梦吧

    喂,疯子你还不快进去

    他日盼夜盼只差没卖身换进去的机会了,现在竟然在大开的宫门前发呆

    要发呆也不要挑这个时候好不好错过这从天而降的机会,只怕他这辈子都甭想进宫了

    夏虫忍无可忍,一脚勾起夏虫剑,剑身撃上祁澜的背,唤回他的神智给我爬也爬进去

    小门只开了一道缝,看来门後的只有一人。

    祁澜被当头棒喝,才整个人一震,立即冲过去,以手去拉住门扇。他怎样也不会让门再次关上

    门就这麽一道缝,任祁澜用尽吃奶的力,用了此辈子最大的力气去拉,还是纹风不动。

    用我。语冰站於他身侧,就是如何心急也不能帮忙去拉门。

    祁澜一把抽起语冰剑,把剑鞘插进去,然後另手拿剑柄使力撑。

    夏在旁边越看越心惊,语冰一向脆弱他知道,就怕祁澜用力过猛会弄断它

    吱吱的开启声,声声都让祁澜想落泪。

    门缝开启到足够一人侧身而过,祁澜抱双剑在怀中,很勉强地侧进去

    他皱眉,背上的伤磨著铁,那种刺骨火辣的疼痛攻撃著他。

    宫门的那边,是什麽地方、会遇著什麽人、他的世界会起什麽惊天动地的改变,他已经顾不了。他只知道,自己再也不会遇上这机会。

    把身子全都挤进去,他正松口气,那刻,不知撞著了什麽东西,然後就是落地巨响。

    祁澜呆怔当场,看著那黑影下地,然後啪嘭几声,黑影伏在地上不再动了。

    这个人肯定就是刚刚推门的人。

    刚才不过轻轻一撞,这人有脆弱到风吹即倒吗

    用腰带把双剑虚缠腰上几圈,他迟疑地蹲下来,观察著脸朝地的青年。

    夜深的宫中,无端有人推开宫门,如果眼前这个不是人类而是妖魔,祁澜不会太讶异。

    深黑长发,些许慵乱地披散在他脸上、地上,祁澜想要看他的样子。

    这个青年当然不知道他站在门後,但却奇异地,他就推开了门,尽管只是一条缝。

    夏虫在他耳边鬼叫,说皇军快来巡逻了叫他快找个地方躲好。

    如果是平日的祁澜,他早不管眼前人是烂了化了,既然进了宫就先找个地方躲藏,死活也不要被扔出去

    但他伸出了手,去轻轻摇晃动也不动的青年,掌心下的温度炽烫,那说明了他是个活人。

    嗯

    祁澜刚不过是轻轻撞到他,青年就像被刀子刺中般整个倒下。

    现下,他也不过是推一下,青年就抬起脸来了,伴随著酒气

    那刻,不止祁澜、还有夏跟语冰都怔著了,无法动弹。

    月光洒在宫外,赤红的大殿,淡金的光雨、冰冷的白石地。那场景比任何一场戏曲子还要磅礴,大概只欠语冰哼的曲子来伴奏。

    那彷似被光雨淋湿的青年,抬起脸,疑惑地看向他。

    满身酒气的他是狼狈的,却只让祁澜沈沦得更快速而已,那酒气肯定带蛊。

    长发掩去了他半边脸,也足够让祁澜以为他是张男画皮,又或是不属人间的魅魔

    满身是伤的他太脆弱,而这长发青年也漂亮得太有攻撃性、俊得太强势。

    祁澜头上的所有星辰,都蓄在他一双眸子内了。

    明明是与他差不多年纪呵

    青年地看向他半晌,然後祁澜眼前闪过一抹白光,是语冰剑的银护环月华下反著光。

    在祁澜始料未及之时,腰间已一轻,青年出手快如闪电

    还我

    青年把语冰与夏虫抽去,还轻盈退开了几步,直挺站於他面前。

    他脚下踩著白石,却彷如站在光海之上。

    把剑还给我一时迷失的祁澜,现在整个清醒过来。管他是天皇大帝还是魔间鬼怪,都不可以把双剑夺去还给我

    他急,急起来就不顾周身是伤,硬是去抢回来。岂料青年虽然酒醉了,却是步伐灵巧,一转一仰一侧身,他彷似猫儿般不需思考。

    祁澜急得都快疯了,两个影子映在地上交缠不断,青年似乎很享受追逐,唇边始终噙著一道笑,轻松地躲闪著。

    它们对我很重要,你把它们还我吧祁澜想到宫内会有皇军巡逻,更是心急。把剑还来

    双剑在手,青年後退,把握在手中的夏虫,突地抛到另手

    祁澜以为这是机会,趁他另手要接剑,就去抢剑。

    他的手才碰上夏虫剑,整个人就动弹不能,良久,只能发出恐惧的牙关相撞声

    青年双手皆有剑鞘,其一有物、其一无物。

    语冰剑身,他咬著,那多出来的部份则抵在祁澜的脖子上了。你太吵了。

    青年的脸,贴在他的脸侧,毫无空隙。

    祁澜惊恐的抽著气,胸膛不受控地急速起伏,他真的觉得自己会死就死在这酒鬼手上

    那脸,如魔般俊魅,让祁澜都快昏厥过去。

    他没想过会被皇军打死、却更没想到会在甫进宫就被杀

    他想求救,张唇却没了声音,喉头抵著冰凉的簿利剑身,只差一分便切入,他反被自己制造的剑所威胁,呀

    语冰剑开始隐隐颤动著,祁澜知道,语冰在控剑了,为怕此青年真的杀了他。

    语冰的震动,似乎把青年的注意力再引了过去。青年把咬著的剑身松开,几乎是他一退,祁澜便双腿哆嗦,整个人倒在地上。

    祁澜眼前花白,觉得自己该是快昏了

    在黑暗吞噬他前,眼皮略过一只银蝶。

    然後,耳边传来哼锵之声,乍听之下,很像语冰的曲调。

    白石地上,青年身边,围绕了四处飞舞的银蝶。

    他在舞剑。

    双剑,彷佛是他所不认得的生物般,在青年手上狂乱地舞蹈。

    祁澜想起听过的一句话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剑亦同理。

    那剑舞漂亮得不可思议,祁澜整个人酥麻得动不了指头,连眨眼都不愿。

    那浑然天成的气势,那晲视一切的姿态,教人不能动弹。他压根儿不像人类,反像是月华带下人间的神祗,没一个人类会如他华美。

    祁澜伏於地上,凝视那舞动的身影,彷被十多光蝶高低围绕,双剑的兴奋颤动没有止息过。

    双剑在叫嚣,与生俱来的本能在狂啸。

    夏与语冰与影,拚命地在相互狂舞,在夜色中画出流光,印在眼皮上。那是他们出生而来首次,真正地被人握在手中挥动。

    祁澜知道,他们的心跳得有多快,只因他的心也跳得如脱绳疆马般,都疼了。

    青年在舞剑,他轻巧跳转、他霍地回身、他叠步前走、他猛地急退,都是美。

    甚至,他可以看见青年勾著唇,长发飞扬,在半空蒙上淡金,他整个人沐浴在月华之下。

    他的心跳一直催迫,催著他去做什麽也不知道。

    他任由自己被感动缠上心间,再缓缓的勒紧心脏,几乎窒息。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他。数十银蝶流过身上,以手去抓亦是虚无,让他想起剑场的炉间流萤

    泪慢慢地爬满一脸,眸中的身影化成模糊光点,眼泪鼻涕糊成一团,他就在此刻才有真的进宫了的感觉,也就在此刹那,进宫与否都不再重要。

    这就是皇宫,有拚命想挤进来争名夺利的人、有天生就该在这儿叱吒风云的人、也有日夜盼著逃离的人。而他,就在这里。

    他竟然,现在就在宫中。

    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得见彷似少年的声音,老天

    长流你到底做了什麽老天爷,别告诉我你发酒疯真的去砍人了

    去找人叫皇军副将快找人去叫燕端顾

    就在那晚,他被俘虏了、那人是为他降临的神祗。只有宫门上的血污证明那不是梦。

    即使之後他知道,嚣狄长流不止是他的,还是上万人的神祗。

    如果没有嚣狄长流,就没有今天的他。

    夏与语冰想当人类,他却,愿当长流手上双剑。

    这个念头冒出时,他也回不去了。

    ***

    这天,如过去他遇上长流的任何一天。

    他带上韬虹、带上画了好几个月的图纸,为求博他一笑。

    虽然最满意的那把大刀给燕端顾抢了,但如果你说想要,我怎样也会去抢回来你先看看我画的这把剑,跟繁世浮生很像可是剑身有分别,剑柄没有改动到,你应该会用得惯

    祁澜,我的大婚贺礼,可以请你送把剑吗

    过去与现在与全部,都被这句毁了。

    毁了个一乾二净。

    祁澜双手抓著的图纸,再也抓不牢,被风一扬,散开白雨。

    他怔怔地站著,如尊被切线的扯线木偶,微微张开的唇,没了声音。

    紫未显然也被这句吓得目瞪口呆,他看著自家主子,再看看祁澜深受打撃的表情,决定说些什麽,长流

    嚣狄长流是他发誓效忠的主子没错,但祁澜也是懂了十年的好友。

    圣上这趟与紫寒国和亲,长流是考量过权势行益而答允,婚礼筹备在即不久会公怖天下,可在狂恋了他十年的祁澜面前,他好歹可以说的婉转点。

    祁澜迷恋他,几乎是全宫上下皆知的事了。

    当初,长流发酒疯,听到有人敲宫门就去开有够蠢,但他不敢在长流面前笑,然後把祁澜弄得要死不活差点横尸在殿外。

    也许出自歉意、也许是真的赏识,在祁澜被皇军抓住要扔出宫外之前,他亲自向圣上荐了双剑。然而,祁澜对长流的绝不止感激之心。

    本就对权倾朝野的嚣狄家有所忌畏,娆罗飒自是应允,就这,祁澜当上宫廷铸剑师,十七岁的祁澜带著双剑,本是青嫩的年纪却毫无惧色,那模样教众人激赏。

    祁澜连一句你刚说什麽都说不出口,因为他听得太分明了。

    分明到他不需要长流再重覆,分明到他恨自己听得太分明。

    他应该搁下一个狠,跟他大叫不可以,但他就这样无法动弹,彷似被打下了冷牢,手脚冰冷,连心脏都快要结冰了。

    抓不牢的图纸被风刮走,吹出走廊之外,在半空中流离浪盪,跌下中央操场。

    如果他现在可以流下泪来,这情境必如戏曲子凄美。

    嚣狄长流给他们一个最动人如戏的开场,却给了个最糟的结尾。

    这男人不爱他。以後也绝不会爱他。

    即使他打了千万把剑,他也收下千万把,这男人还是对他连一丝丝爱恋也没有。

    当上宫中第一铸剑师,是他前半生的意义。

    而这样痴恋著嚣狄长流,他坚信是後半生的意义,但现在不行了

    就在嚣狄长流拣出喜帖子,要递给祁澜之时,紫未不忍心,一手按下红帖。

    轻声一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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