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怕开窗,开窗就见著了那两道背影。
更不敢不开,若见不到那两道剑魂,等於证实自己的脑子真有问题,一切是凭空想像。
那些年,他是躺在床上,怔怔看著窗外两道背影渡过的。
每天都是折磨,除却吃食三餐外,他像废人般躺於床上看著两道背影流泪,泪流了又乾,乾了又流。
他害怕自己真的疯了,大家都说他是疯子,只有他知道还不是。
有段时间他多希望一觉醒来,就如南柯一梦,剑魂再不存在。
他也想过把眼珠子挖出来,那就一乾二净、什麽都看不见,存在与否再也不干他的事。
但拿著磨尖了的筷著,看著窗外,他颤著手怎麽也插不下去。
重覆闭眼睁眼千万次,背影还是存在,他不知道其实自己希望再次睁眼时剑魂还在否。他也怕真的看不到剑魂,只剩下他孤独一人,那他的世界会整个崩溃。
直到有一天他发觉,要是他疯了,也是自己迫疯的。
***
很可笑,那时候大人们总问他剑魂生成如何如何,他也从没有拐过去架後看真他们的样子。
有次被大人问烦了,想著反正他们也看不见,他就乱编成剑魂们有多俊多美,长得多像祖先爷爷。其实有好几年时间看著剑魂的他,也不知道他们生成什麽模样。
想起这事的那晚,他踏出了好久不曾踩过的门槛,慢慢地步往剑胚架。
那两道剑魂的背影,他比谁人都熟悉,却荒谬地从没靠过如此近。
他拐过去架子之後,看到他们的模样
他哭了。
眼眶泛红,然後泪滚出,无声地滑下脸颊,在泥地上化开湿印,一滴又一滴
除却之前哭哭睡睡,没日没夜地流泪之外,他很久没哭了。
剑胚历经两代,已有百年历史,几乎整把剑胚都被锈蚀。他看著眼前两道魂魄,模样苍桑如百年老人,脸容与手脚都怖满如被蛀蚀的褐斑。
他们竟没有仰首望天,而是真真切切地凝视他,彷佛求助;他俩流下无温度的液体,脸无表情地在流泪。
他们困於这儿,已有百年之多。
於是泪眸对泪眸。
为了这两只老妖怪,他受了多少年的苦,结结实实地为了他们毁了这些年
就只是为了两柄废剑烂剑几乎被锈蚀光的剑胚剑魂是何辜,他是何辜
哈哈呜
他想笑,第一声挤出喉头的音成了破音,於是他开始呜咽,彷佛这些年间第一声的呐喊。
他忘了多久没开声说话。
当第一个人指著他说他疯了时,他不信,他大声反驳;当第一百个人指著他说他是疯子,他就真的变疯了。呜呜呜嘎呜呜呜
一手掩脸,他受不了地蹲下来,把委屈都迸发出来。
呜咽逐渐变成哭喊,他蹲下来哭到声嘶力竭
他抓紧多年不曾修整而散乱的发,哭倒在泥地上,不记得自己大叫了多久、叫到喉头剧痛。
没有人要管一个疯子的夜里尖叫。
他拗开了铸剑房门,开了剑炉。然後二话不说,抓起了两把剑胚就扔了进去,熔了个乾净。
材料不够,他就随手抓起堆置一旁的小腿骨、铁炭、废料一股脑儿地丢进去,直到剑炉几乎涨出来为止。他看著烧旺的炉火,站近到几乎要拥抱剑炉。
看著剑胚慢慢焙化、不见,他觉得释放,同时被失去的痛楚撕裂。
他想笑,又想哭。
剑魂对他来说从来是最矛盾的存在,那同时否定与认同了他。
他不知倦、也不觉热,就这样将钢材来回垒打,直到天泛鱼肚白
***
日出而作的剑师很快就发现,祖先传承下来的两把家传之物消失了。
铸剑场中所有男人都来捶打铸剑房的门,祁澜早已上锁,他们用力之大几乎要捶出个洞来。
他们将门当成是他又踢又打,诅咒他、骂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竟把家传之物,祖先留下来的荣耀熔了乾净,他们激动大叫著要把他杀掉。
天知道,那两柄祖先的荣耀早於多年前把他给杀掉了。
然後外头传来母亲的哭声、父亲的怒喝,他早已听厌。
渐渐地,他听不到了咒骂声了,捶打声都变了无意义的响。
天亮之际,他打出了两把粗胚,他管叫它们作夏虫、语冰。
打出了夏虫与语冰的双生粗胚,剑炉还剩下些许钢汁,他再加了材料,开炉炼钢汁。
他打的第一把剑是夏虫、第二把剑是语冰。馀下的钢汁,他储了起来。
就这一天,把他整个人生颠覆过来。
不眠不休打了两把剑,他以地为床、以骨材为枕,倒地就睡。悠悠再转醒时,就是这两把嗓音,喂,疯子,把我抹乾再睡啊
哭肿的双眸勉强撑开,迷蒙的眼前,是发丝还滴著水、长得很俊却彷佛从水中捞出来的男子。
他迟疑著伸出手,黑红发丝滴下的水,并未有留在他的掌心。
他不是人。
锁上了的铸剑间,也不会有人进得来。
祁澜来不及说些什麽,颈後霍地一凉,他杂乱的长发被俐落切去
祁澜转过去,身後凭空又出现第二道身影,那男子摸著还滴著冷水的粗胚,低声一句,不够利。
噗通一声,剑胚再抛回水糟内。
祁澜站起身,断发散落一地。
他将石水槽中的两柄粗胚取出,粗胚已无炽红,却也神奇地,连一丝弯曲崩裂也无。
这两柄剑将会是留世名剑,粗胚时已是无懈可撃。
粗胚你想要多利,语冰
祁澜笑了,微微弯起的笑有释然,也带著哀伤。
他踏出去,被毒打一顿再被赶出铸剑场时,什麽也没带,只带走了夏虫和语冰。
韬虹满脸疑惑地在他房间出现,是十年後某天的事了。
***
醒了别装睡。
剑身轻把簿被挑开,祁澜的一半脸孔露出。
韬虹剑把被子越拉越开,那只虾米也越缩越紧。
祁澜一双眉攒紧,宿醉让他头痛欲裂,他将额头紧贴著膝盖好痛
痛就起来喝醒酒茶。不愠不火的声音再度传入耳。
韬虹剑已把被子完全推开了,祁澜整个人都散发著酒气。
现在你去吩咐厨房准备些醒酒茶,再著人搬桶热水给你净身。
坐於书案之上,韬虹挠起双腿,指尖閒閒地点动两下,剑柄跟随著也轻轻地敲著他的背、催促他赶快起床。
祁澜懒懒地把身子翻过来,发辫子松松散散,让韬虹看到皱了眉头。
一边低叫著头痛,祁澜慢慢睁眼,看到眼前的韬虹时,花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他把脸缓缓侧去另边,双目紧闭、掩上耳朵,开始喃喃自语,我什麽都看不见、什麽都听不到,我什麽都看不见、什麽都听不到那是假的,我还在梦中,那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整个就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韬虹是知道的,这疯子不时起床,会像现在一般作些无聊幼稚的举动,看到他们会撇过头去装看不见、装听不到。
当他作出这举动时,他们知道,祁澜一定是梦到或是想起什麽过去的事了。
那些年对他的伤害太深,把一个正常人锁在房中硬生迫成疯子,那伤深得无法测量,几乎毁了他。
是剑魂们迫使的。
祁澜这个埋怨的行为,他无法去驳斥或责骂什麽。只是,那被否定的句语夏与语冰可以完全当耳边风,他荒谬地还会觉得心痛。
好些时候连夏都会受不了地大叫,你痛够了没有他的话你当是放屁吧,反正他愿不愿也得对著我们,他不过在耍疯癫耍无赖,用不著管他
因为他的心痛,会连累夏都觉痛。夏最是讨厌闷著的隐隐作痛,语冰体贴从不多说什麽。
正沈思,嘭一声,身後窗户被猛地推开,侍女才不敢如此放肆。
剩下的只有语冰或夏,除了使剑最灵活,他们可稍微移动实物、浮动或推开之类的简单动作。
夏的脸从窗後冒出,嘴巴都是血。早膳可饱了,语冰找到一头死猫,你也要不要吃
韬虹看他兴奋的,明明比他多活了百年,性子就是跳脱,比起语冰和夏,他的性子还比较像兄长。
你还比较像馋嘴猫。他飘过去,苦笑著以袖子为他擦去血迹,他吃到连脸颊都沾上了血。
好久没如此饱了,那只猫还没死多久,血可真甜夏眯起双眸,一脸陶醉地晃动著头。那好笑的表情,教韬虹又是羡慕又是想笑。
别闹了,明知我沾不得血。他从未开刃过,无需血来解心痒。
每次隐犯起来我都想把那死疯子千刀万剐,可是吃到血的时候,我就很夏双手捧颊,轻叹一口气,满足表情代替千言万语。
你这表情是从那少女身上学来的啊韬虹被他逗笑得差不多弯了腰。
他知道夏的好心情,从刚才开始已真切地共鸣著。
他的心,分成三。与祁澜的感应最为多,其次也能稍为感应到夏与语冰。
不似语冰与夏是双生剑,有强烈感应。他不过掺有些许钢汁,钢缘浅簿也是没法子的事。
突地,脸上一热,夏把指尖上的血,抹上他的唇畔。
韬虹抬首,惊讶地看著夏。
吃了这口,你就开苞罗。
夏专心舔著指间的血,仔细舔吃著他的天下美味,舌尖直滑下手腕
夏韬虹看著同伴诱惑的笑,一怔。他能闻到夏满身浓烈的甜香,现在他只消舌尖一舔,就能嚐到这教人心醉神驰的毒物了
正迟疑,身後一声怒叫唤回他飞散的思绪,开苞不是这样用的,笨虫虫的脑袋果然只有指尖大小,笨死了
他们又来了。
韬虹来不及阻止,只见夏跳进房来,一手抄起了夏虫剑,冲到床边,用剑鞘猛打祁澜的屁股
你说谁是虫啊我说过多少次不准说这个字你这酒鬼是想一清早就给我打死了
心里想想就能操控剑身的夏,很少真的手握剑身去打人,但若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虫字,他二话不说会立即开扁。
你再打一下试试看,我立即把你丢回剑炉熔乾净孝顺是什麽你懂不懂啊不会孝敬父母的剑魂最差劲了
祁澜看见夏冲过来了,便一边哇哇乱叫一边像毛虫般向前爬,被剑身打到说不痛是骗人的,尤其夏完全不会孝顺父亲、下手毫不留情。
够了,夏。
再如此打下去,屁股上添几道瘀痕是其次,最怕祁澜被打到酒吐在床上。
话音刚下,就见祁澜一手掩唇,三步并两步地赤脚冲出房外,乾呕一声,酒吐了个乾乾净净。
呜恶
韬虹看他双目泛红,脸色苍白,宿醉的後遗症都出来了,甚是可怜。明是最受不得宿醉的,偏偏他晚晚都要跑去喝个烂醉。
长指一拨,剑身把早已准备好的毛巾挑起,祁澜很自然地扯去毛巾,大力抹拭泛白嘴唇,该死的、好辛苦
连鞋子都不穿,他迳自蹲下来抱头埋怨。语冰从远处走过来,如出一辙地脸上添了几道血
韬虹觉得好笑,怎麽他俩连吃相也有默契。
他飘过去以袖子抹去血污,语冰乖乖仰脸让他照顾,闭目道出一句,有人往剑场走来。
祁澜双目一亮,连头痛也忘了,猛地抬起头来,长流吗
语冰闻言,扯起唇角,彷佛说著
才没有如此好的事。
第二章
韬韬
听见这一声唤,就知道不会有什麽好事。
平常都会皱皱眉头然後迎过去的韬虹,今个儿一反常态,连转头也没有。
韬韬,你就跟我进宫一趟吧,一个人去多无聊。
虽然祁澜也不以为多带一只剑魂去会有多有趣,口头功夫总是要做足的。
找夏或语冰去。一句砸回去。
叫了起码有四五声了,就见韬虹仍不为所动,祁澜放弃了软软声调。
他的撒娇可能对女人有用,可是对阳剑却毫无用武之地。
韬虹的母性泛滥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连把他打造出来的祁澜,都不下一次怀疑过自己打出的是把阴剑而不是阳剑。但这把阳剑的母性再如何失控都好,也不会被他的软腔打动。
耐性根本只有米粒大小,祁澜开始发难,韬虹,现在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你可嚣张的你
他的表情转换之快,双手动作之不协调,可略略捕捉到脑子之失控。倒是早熟悉他脾性的韬虹连理睬也懒。
祁澜停止叫唤韬韬小名,韬虹立即感到耳根舒服了很多。
哼,这个全天下最没耐性的人,劝不过半句钟就放弃了。干嘛一定得我去
我就是非要你去,因为你最不愿去
祁澜任性之极地搁下一句,然後随手扯了个织锦剑袋,用剪子嘶一声地破开。
韬虹听到破布之声,立即心知不妙,祁澜这混蛋又扯破了一个剑袋
他霍地转过头去,已见祁澜把织锦摊开,然後抓起了几张图纸、毫毛笔什麽的塞进去。
想训他几句,又觉多管了閒事,但狠一咬唇,敌不过那道气还是说了,我说了多少次,要出门就先准备布包,你别每次临出门前都扯坏一个剑袋。
他究竟知不知道一块织锦换算多少银钱他待在剑场十年,什麽有的没的都学起来了,唯有这个疯子比他活上多十几年,却仍是随心所欲地挥霍
祁澜坚持订造的剑袋用最上等布料,却从不惜爱,他买剑袋回来只为了出门前顺手撕烂来当布包而已
要你管忽忽朝上瞪他一眼,祁澜转身,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
看他用短短时间把半间房翻转,将衣服图纸东丢一件、西抛一件地乱扔,韬虹连叹气都省了,令牌在你左手边第三个柜子内。
祁澜将信将疑地伸出左手,拉开柜子果见遍寻不获的令牌,不甘心,朝他轻啐一句,你何时把令牌藏进去的
是,要是他能像夏或语冰般移动物件,他不止会收好令牌,还会整理到让他认不出自个儿的房间。
他看著祁澜忙进忙出的背影,就觉得除了铸剑之外,没见他有如此勤快过。
瞧他,一时又跑出去吩咐厨娘准备些许上路的吃食、一时又跑回房间中找图纸、找材质样版,连夏看见他打仗般阵容也很好奇。
若莫半刻钟前,宫中派人来剑场传话,请祁剑师进宫一趟。
祁澜生性怪异,不是终日窝於剑场就是与知心去酒馆,鲜少进宫去。要宫中没人指名要找他打刀剑、补刀剑,他压根儿就懒得进宫。
枉论剑场建得离宫不是近,这样一来一回的话都要整天了,千辛万苦来到闹鬼的剑场了,你要找他打刀剑、补刀剑,还得等这疯子有心情,哄得他快活了,才肯。
他脾气难搞,小文官小武将请都请不动,久而久之,来找剑场找他的人少,找他进宫的人就更少。
祁澜第一次进宫时,他还未出生。
十七岁的祁澜当时身无分文,孤身上路,只带著语冰与夏虫上朝面圣,毛遂自荐要当上铸剑师。
这疯子没什麽是不敢的,韬虹怀疑这世上有让他不敢去做的事。
他不敢贸然去见的人,倒是有一个。那人的名字就如把他打造出来的祁澜般深深刻烙在他心上。
呵,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祁澜,被赶出祁家剑场而恶名昭张的疯子都好胆进宫要求面圣。
面对此人,却平白失了这好胆。
对韬虹来说,嚣狄长流这名字,从来就不陌生。
长流邀你进宫夏一脚踏进房中,语音未下,指尖先一下挑起。
被推下地、快趺个粉身碎骨的砚台,险险被救起浮在半空中,避过一场灾难。
长流这名字彷佛有巨大魔力,正配搭著衣饰的祁澜转过身来,笑得很灿烂。他不答,反哼起歌来,五音不全、与语冰天差地别。啦啦啦
转身那刻,暗紫的衣摆拂过韬虹,带来不受欢迎的不适感,好比赏了他一巴。
不是嚣狄长流,是小顾。
正如语冰所说,才没有如此好的事。
嚣狄长流会来邀他进宫去,肯定是天荒夜谭,祁澜上千万的美梦其中一个。
不停被乱飞的东西穿过,语冰一脚跃点,脚尖点於椅背一角,避开所有横飞物件,那他在疯什麽
祁澜跟在嚣狄长流身边团团转了少说十年,总不会移情别恋,爱上认识不久的燕端顾吧哼,教天塌下来比较快。
三个剑魂你一言我一语,尽情地嘲讽弹核,越说越夸张。
那边厢,祁澜早已把东西收拾得七七八八,双手交叉把上衣脱下来,阿猫阿狗来邀我进宫也一样,最要紧是我把握机会去找长流。
还真的是个见色忘友的家伙。三只剑魂有致一同,心底浮现中肯评价。
很快,祁澜已就地脱个一乾二净,他蹦蹦跳跳地套上裤子,兔子一样跳到快撞上柜了。
他唏唏呵呵地跳,脚下一个失平衡,整个人向前倒就要撞上衣柜哇哇哇,要撞了要撞了
笨蛋。
夏把头撇一边去,语冰眉头一挑,韬虹心底著急、一手猛挥。
三柄剑,一柄直接吊起他的衣领,一柄稳住了他的腰,最後一柄挡於鼻尖前,免他鼻头瘀青的命运。
祁澜吓得瞪大双眸,凝视眼前的韬虹剑,静了一会。
然後他呵呵笑两声,抓起就跑。
是你了谁叫你要让我看到那麽倒楣他一手抓起韬虹剑,另手抓起布包就冲出房门。
我不想进宫
由不得你祁澜快跑几步,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他的疯叫声快将听不见时,站在原地的韬虹猛地向前一仰,失去重心呜
可恶他暗咒一声,开始识得愤怒。
祁澜不顾他的意愿,抓了剑就跑,明知他不可离剑身太远
祁澜再离剑场远了点,他立即觉得四肢被拉扯,身体快要四分五裂,而胸口像有座山压著般透不过气来。嗄
别垂死挣扎了。夏看到他滑稽的模样,迳自笑得很欢快。进宫,对他来说是好玩事,对韬虹来说却是天下第一坏事。希望你还回得来
语冰从椅子上看他坚持,站在原地就是不想被剑身扯走,就轻轻举脚,从背後踹了他一下
啊韬虹咬紧的唇一松,明是想大叫,下一刹已被快速扯走,直直化为小小黑点。
夏笑眸一抬,看向语冰。
就不知他是不舍韬虹苦忍,还是纯粹地落井下石语冰,你说这趟韬韬能躲过吗
语冰漠然瞧他一眼,嘴角勾起,跟你不是很熟。
话音刚下,锵地一声,语冰剑就快速整齐地摆回剑架上,那道身影也消失无踪。
语冰回剑中休息去也。
呼一口气,夏向後倒,整个躺在书案上,我们可是同一块铁石打出来的好不
啊还不是很熟咧
每次祁澜带韬虹进宫,夏就希望同一块铁石所打造的他能回得来。
即使明知道韬虹从一开始,就为了送赠嚣狄长流而打造。
***
剑场离皇宫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古早炼剑的时候没有如此好的设备,通俗都是把剑胚丢於山林古井之中日晒雨淋,五年後再寻回来作处理,因此剑场自然设得近山林。
现在,莫说是祁家子孙在好气侯的位置设了个剑胚架,即使不设,祁澜肯定也不愿去爬山。
想到他那我行我素的性格,韬虹的脸色更黑了点。
坐於车顶之上,他乐於不用对著祁澜喜形於色的表情。
马车之内的祁澜肯定也不介怀,他认识的祁澜是个辙头辙尾的铸剑师,他爱刀剑到疯狂的地步,但从第一个人指著他叫他疯子那天起,他也恨到了一个极致。
剑魂对祁澜而言,是什麽样的一个存在,韬虹从出生那天起就很清楚。
夏说,韬虹是我们的狗,我们也是他的狗。
就是这样微妙又簿弱的关系。
剑魂先让他孤立,再让他不孤单,这个次序要能掉转过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不似现在般复杂。
若能像夏或语冰一般,对祁澜少一点在乎,他会好过很多。他比谁都奢望,但无能为力。
他与狗的分别在,主人把狗儿送出去还有不舍,狗儿死去还会哭。但没有人会为了一把碎剑而泣,祁澜更不会是那万中之一。
瞧他,祁澜是迫不及待的要将他送出去,他想把剑送出去已等了十年。
韬虹打睹在等剑胚成形那五年,祁澜一定很难熬,天天想把他打好送给嚣狄长流。韬虹坐於马车之上,远眺著不远的飘扬旗帜。
是那赤花,娆罗国的旗帜。那种红他看在眼里,刺痛了眼、札进心头。
如果他真的有心的话,心痛是什麽不用祁澜来教。残忍是什麽,就是剑魂能感受到主子的情绪,主子却无法得知他们感受。
他离祁澜有多远,都能识得,永不会忘了创造者。但祁澜不会感觉到他们一丝一毫的心痛,他不知道这是主子的天生权利还是祁澜根本没有用心感受。
韬虹每次把他带进宫,他都心慌,慌得就似将被遗下的小狗。
他甚至觉得,要是祁澜是狠得下这个心,就让他直直带剑走出剑场,他看著祁澜的背影,站在原地被粉身碎骨也好。
要是夏知道他的想法,会笑吗肯定就是笑到肚痛了吧。
韬虹耸肩轻笑几声,有时就是妒嫉夏与语冰,不会被韬虹送出去,可伴他至老死,即使就这样困在剑场至祁澜死去,他是有什麽关系他梦寐以求啊
祁澜对他们来说,不过千百年中其中小小过程,他只是不想这短短七八十年时光,都要被瓜分走而已。这麽渺小又窝囊的愿望,他觉得就是被任何人嘲笑也很应份。
韬虹伸出指尖,按按眼角,没有滑出液体来。
祁澜说过一句谚语,男儿有泪不轻弹。语冰接下一句,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自觉已经够痛心到回家会肯定被夏海扁的地步。
从出生至现今,整整心痛十年了,还是没办法落泪吗勾起练习过千百次才能勾起的嘴角,韬虹旋了身,钻回马车之内。
韬韬,你就别气了,要你让我乖乖的把你带走,就不用受扯裂之痛你说是不,你知道这也不是我愿的
几乎是他一进马车之内,祁澜就吱吱喳喳好大一堆。
奇怪,平常祁澜才不顾剑魂死活,更不理他们心情的,这个儿却讨他原谅了。
祁澜碰不著他,但也把手虚虚地覆在他的手背上,没有让他感到不适,也无任何真实感觉。
的确痛。韬虹冷哼一声不领情,却也没有移动姿态,就这样维持手叠手的假像。
即使他说出口不想进宫,不想离开他,祁澜还是不为所动。
这样的祁澜,是不用奢望他有什麽挽留之心,他根本是为了送赠之前的好来好去。
他绝对愿意将区区一把剑送出去好换嚣狄长流的一个笑容。韬虹其实想笑,祁澜真是个天才,他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残酷的办法。
马车几下颠沛,驾进了阑煦市集,人声吵杂的一声声灌进车箱来。
又一处不平地势让马车摇晃,就在这下摇晃,祁澜把手抽走,一拳撃在座椅上。
你的心越来越野了你,不是十年前就知道你要送给长流现在才埋怨我
他说这个韬虹真是一年比一年更倔,头一两年要进宫去都是二话不说,安安静静地,果然与那只笨虫多相处,性子就野起来了。
你跟著我是有什麽作为我不过是为你寻个好主子,让你可以见识一下世界、让你战场杀敌好得名剑威名,你不屑要了、你不想要了难不成你要整天留在剑场中等我死说的可是七八十年的事啊,我告诉你可别怕了,祁家的人都是硬骨头,苦也苦不死、折腾也折腾不死,很耐活的你怕了吧
韬虹把脸侧过来,看著激动得脸色潮红的祁澜,缓慢一句,如果我说不怕,你就让我留
口头上说为他好,为他将来的七八十年打算,其实祁澜可以什麽都不必说,他真的不用对死物多说些什麽,但他说了。
韬虹真不知道该感动於他的丁点在乎,还是恨他的欲盖弥彰。
祁澜一下语塞,拳头握了又放,似是没预到向来乖顺的韬虹会有此一堵。你
想说话了,又给韬虹打断,他转过头去望向窗外人流,你怕的是没能把我给送出去。
他去著紧任何一个人都比祁澜来得值得,偏偏又真的害怕不能伴他那七八十年时光,害怕祁澜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死去。
也不是生离死别,以後多的是相见机会,你这小子恼父亲了
祁澜嘿嘿笑两声,笑得无比地甜,彷佛刚刚的冲突是假像般,迳自解释韬虹的不快。
别挂著我,以後你有空就去砍些硬东西,铁啊钢的,把自己弄得坑坑洞洞那长流找我来补,你就常见我了,还可以回剑场去;要是不能,顶多我不时就带语冰与虫虫来嚣狄府找你,让你们聚聚旧
韬虹多想以双手掩上耳朵,最後还是用力闭上了双眸。
他要是能,就把自己整把都化碎,乾乾净净地自毁,不用惦挂著谁人。
祁澜说著说著,又觉得马车内只有自己的声音,空洞得吓人,他的声音渐说渐悄,最後没再说下去,也学著韬虹望出窗外。
良久,马车驶进宫中去,祁澜把布包拉开,想要拿出令牌,第一眼就见著了韬虹剑。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抚著剑鞘,仔仔细细滑过每处花纹。
韬虹感到一股异样感滑过心头,同时又开始发痛,越来越痛,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祁澜在心痛。毫无疑问地他也要受上百倍痛楚。
硬忍著这如突发病的狠狠揪痛,韬虹看向祁澜,浏海低低地看不清他的表情。
祁澜抚著剑鞘、护环剑柄无一遗漏,他想起初画韬虹的图纸之时,我也是花了很重的花思才把你画出来、打造出来的我图纸修改了过百次你又知道了
刀剑从设计到完全打造出来要上千日子,他那时不分日夜地画整图纸、冒险上战场收集材料,还捱过了很多很多的苦才能把韬虹剑打造出来。
为了嚣狄长流能拥有一件他的东西,为了让他上战场的时候有所保护,他是费了多久的时间、多少的心思去咬牙完成韬虹,那是他打的第三把剑,不同於任何意义。
就是打出了韬虹,他才有决心一路往铸剑师发展,不然他本打算吐气扬眉了一番,风光地回祁家铸剑场就罢了。
你陪过我上战场了还是你知道我打造你的苦我不过是想赠长流最有价值的剑,你跟我相处十年了,不是亲人也是朋友怎麽就连我这小小的心愿也不让
你以为我被长流三番四次地拒绝,我很好受我也很难过我连作梦都想长流有收下我赠的剑,有跟我笑,我不过想这样而已呀我也只有打剑比较本事只不过想为他做些什麽,我等他这句谢等十年了
韬虹把头仰高,紧紧咬著下唇。祁澜
祁澜给予的心痛越来越剧,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让他觉得心胸有被打开一个大洞的错觉。
祁澜没在说话了。
他一直等,等到痛楚开始有点舒缓了,韬虹仰高著脸,突地,有些什麽撃在手背上。
他抬起手背想要凑近眼前看,却连续两三下击落,手背滑下几许水珠。水,是从他下巴滴下的。
韬虹疑惑,以指尖抹脸,竟是比平常更冰凉的触感。
他张开的眼眶间,一滴又一滴的泪,自有意识地滚下,彷佛忘了关上的水栓。
韬虹看向祁澜,他的脸垂得低低,泪滴答撃在剑鞘上。这就是哭,祁澜的泪竟也会自他眼眶滚出。
别哭看这疯子天天疯笑,哭却是十年不逢一趟。
夏说人类有的表情,他愿与不愿也总会学上,却没告诉他,人类哭的条件是先要心痛到彷佛要快死,而哭的模样也是如此教他不忍。
甭哭了。你不是教我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些年来,韬虹都很想很想触碰实物,却从没像此刻般想拥抱他。这疯子要哭便哭,不用预告。可能就这次他会把我收下。
你给我闭嘴,你老子我真的很难受很难受呀,现在我哭也不准了
就不知道是谁惹他哭的
祁澜猛地仰脸,什麽泪啊鼻涕的糊成一团,表情说有多丑就多丑。是韬虹看过最丑的模样。
我一想起长流冷冷淡淡的,就很怕去找他,都是你这臭儿子害的可恶,如果我能长得漂亮点,即使长流没喜欢上我至少也会和我上床呀为什麽我的眼晴不能再大点
祁澜开始抱怨起别的东西来,胡言乱语,激愤地用拳头狠打著椅,吓著了车夫赶紧请他别再破坏。
哈哈
泪像任意挥霍的水,顺著轮廓滑下,韬虹没有在意,反而被他的说词逗笑了,笑得欢快。
他何尝不是怨自己生不为人类,如果他能变为人类,必先把祁澜绑在床上强占了个遍,看他还怎去找嚣狄长流。
原来,他与祁澜的脑子构造没分别,都是日夜想著这些东西。
哈,他真不愧为他所打造最精细的剑,连思想也一并继承了。
祁澜很久以前就对他说,当你很想要、很想要一样东西时,是会想得连心也疼痛。其实,他一直而来也没告诉祁澜,他最是明白这痛。
同样是很想要一种不可能的东西,祁澜花了半辈子去痛苦,他也要花去七八十年来痛苦,还有看不到尽头的时间来思念。
此时此刻,就知道祁澜与他是夥伴、是战友,是处境最为相同最为贴近的两个。
他们都卑微,无分父子、主仆的地位,他们在同一个战场中都是败者。
突然就觉得,即使这次真被祁澜送成,也再没所谓。祁澜是真的没有为了一把将赠的剑而泣,他是为了送不出去而哭,呵,可笑。
明是让人痛心疾首的事,让他们二人又哭又笑得很诡异,再不沈重如昔,根本是脑袋不正常。
不愧为我生出来的儿子,连哭著笑这样高难度的表情也很好看祁澜在马车内突然又哭又笑,把车夫吓了个半死,还有心情去调戏他。
这是你的泪,不是我的。韬虹用手背抹过泪痕,然後微笑,笑弯了泪眸。
光照进车窗,穿透韬虹的身体覆盖在他身上,那一刻,笑中带泪的韬虹彷佛会发光,把他包围在无懈可撃的保护膜之下。现在,他连一点心痛也没了。
光令泪痕变得亮,韬虹深刻的轮廓,自然得前所未有的笑意有种压倒性的魅力把祁澜抓住,无法动弹,只懂凝视他。
我真正哭的模样,你没看过。
祁澜疑惑,韬虹学会笑已有不短时日,怎麽他从没发觉祁澜的笑带著哀伤。
哀伤何来直至此刻,他才稍为弄懂自己总觉得他笑的不自然,是何种原因。
直至此刻。
***
你想去那里,祁剑师
话音刚下,祁澜整个人已差不多被吊起。
顾哥哥,你的事也没有多赶急,你行行好让我去找一找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