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怎么觉不出有人接近?就算有人接近,说不定也只是碰巧过路的行人吧?”
可柳泉荷却说“方才我在睡梦中就觉得丹田之气在颤动,现在更是依稀能听见马踏枯叶的声音……来者必是习武之人,又摸黑趁着月色赶路,即使不是冲我来的,也必然来者不善。文武,准备一下,我们必须马上走!”
我轻叹一声,却不让他察觉出我的疲惫与无奈,只是随他们一道上了马背,开始了连夜的奔逃。
不知是不是听了柳泉荷那番话后产生的心理作用,我总是听见有隐隐约约的马蹄声萦绕耳旁,好像就快要追上我们似的,弄得我心头一阵发慌。
当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我的上眼皮已经跟下眼皮干架干了一个时辰。当这一个不眠夜过去、传说中的黄花镇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意识到,考验才刚刚开始……
38
黄花镇坐落在山脚下,一如我想象中那般宁静。
此时,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居民的茅草房和木质墙上面蒙着青泥瓦的客栈,都泛着暗灰的色调,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之中。
柳泉荷低头看着镇口的泥巴路,发现那被清晨的露水湿润过的地面在我们之前已有了被马蹄踩踏过的痕迹。还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正站在小客栈侧院收拾柴火的小二就笑盈盈地跑了上来,问我们是不是远行到此,要不要休息一下,吃个早饭。借着他的这番说话,我们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进去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当疲惫不堪的我信手推开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想着早饭的时候,刚一定神,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十来个江湖打扮的人静静地围了三桌坐在厅堂上,个个带着斗笠,上面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另有一男一女也坐在他们中间,但是与这些人打扮不同,没有带斗笠,也少了几分江湖中人风尘仆仆的感觉。
奇怪,这一男一女的身形我竟越看越眼熟!
是谁?是谁来着……
当这二人寻着我们推门的声音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终于认出他们来了——
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韩英天的女儿和女婿——韩菲菲和公孙函!
我发现韩菲菲的体态比武林大会相见时丰满了许多,看来他和公孙函这小兔崽子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呀。正当我极不爽地思量着公孙函和柳泉荷过去那段的时候,公孙函却早一步和柳泉荷对上了眼,一瞬间,两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在这紧张的氛围之中,不晓得是那帮人之中的谁突然喊了一嗓子“看!那是白水莲的左右使江流和冷溶!”这一嗓子不要紧,十来个人“哗”地一声便站了起来,手掌个个杀气腾腾地按在了剑上。
公孙函好歹回过神来,对身后的人大声喝道“不许动手!我们此次只是来捉拿白水莲的,莫要做无谓的打斗!”
那十来个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又坐了回去。
只见韩菲菲淡定自若地呷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冷笑道“哼,这几个人一定是跟着白水莲一起跑的。既然左右使都在,白水莲也肯定就在这附近。我倒觉得先抓了他们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听了韩菲菲的话,我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果然人不可貌相啊!这韩菲菲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在武林大会上初见的时候,她留给我的出场印象绝对是温柔俏佳人;可是,我忽视了最重要的两点——第一,她是韩英天的女儿,第二,她是高手榜排在前五的绝顶高手。
难怪,此时只是听了她开口一句话,我便嗅到了其中暗流的霸道阴狠之气!
公孙函虽然也是江湖上数得着的高手,却远不及韩菲菲,因此,尽管他是个男人、是个做丈夫的,在她面前说话却也少了几分底气。
“菲菲,我们是出来办事的,你莫要胡闹!”
没底气的话定然只会起到反作用。
韩菲菲气焰更胜一筹,“砰”一声撂下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说道“哟,这不是柳泉荷么!你怎么离开长安了?莫不是因为知道我夫君要来捉拿白水莲,所以才特地赶过来凑热闹?”
“菲菲,住口!”公孙函终于硬起来了,喝断了韩菲菲,又赶快放平了声音问柳泉荷“泉荷,你怎么离开长安了?”
丫的!这气氛老子再也受不了了!虽然公孙函和柳泉荷的那档子事我没好意思问他,但我知道,两人最后散伙肯定不是柳泉荷这么重情的人先抽的身,所以我可以肯定,公孙函这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好鸟!
好啊你,做了韩英天的女婿便胀饱了,此时看见柳泉荷竟然还能这么直着腰板说话?!
我上前一步挡在了柳泉荷的前面,掐着腰用下巴看着公孙函说道“他和我出来度蜜月的,你有意见?”虽然我不确定公孙函知不知道度蜜月是什么意思,不过把卡在嗓子里的话倒出来,真是说不出的爽。
公孙函上下打量着我,问“你是谁?”
我说“在下无名小卒一个,不足挂齿,今日相见,实属不幸!我们与其在这里互相找不痛快,还不如趁早分道扬镳。你抓你的白水莲,我陪我的泉荷游山玩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就此别过,你看怎么样?”砸下这一串话,公孙函连口气还没吸进肚子里,我就点头笑道“那好,就这么办了!公孙大侠和夫人多保重,咱们后会无期!”
我不由分说地牵起了柳泉荷的手把他往门外扯,还不停地给江流和冷溶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开门往外冲。却不料,江流的手刚碰到门闩,一把又弯又尖、闪着寒光的腰刀突然从我们身后飞了过来,“砰”地一声剁到了门上,深深嵌进了木头里。
我吓得双腿一软,若不是柳泉荷及时托住了我,早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飞刀的人不是公孙函,却是那韩菲菲。
江流放肆地瞟了她一眼,伸手又去推门,结果韩菲菲竟抽出腰间另一把刀丢了过来,这一丢,若不是江流抽身及时,准要把他的胳膊给砍伤!飞来一刀打掉了之前嵌进门的的那一把,然后两把刀一同又飞回了韩菲菲的手里。
只见韩菲菲双手持刀说道“我们的确是冲白水莲来的,但是,既然白掌门的左右使凑巧也在,咱们是不是也应该把上回的账好好算上一算?那日我爹在长安城外受了重伤,断了三处经脉,至今未愈,虽说最终是白水莲下的手,但二位大侠却也做了有辱我爹的事。这些事你们心里清楚,就不必我再重复了吧!二位大侠,你们说,我爹爹这笔账,该怎么算才好?”
江流上前两步站在了我们的前面,拔剑道“韩英天脸上的伤是我用剑划的,想要算账的,我星辉派左使江流就站在这里,你们尽管上!”
两个带着斗笠的剑客对视了一下,从韩菲菲的背后跃然而出,刹那间,极强的剑气便向江流逼了过来,在我看来简直躲闪不及!
可没想到,就在我紧张得想闭眼的时候,江流突然一个飞身连带一个横劈,瞬间便将锐气十足的两人顷刻砍杀在地,鲜血流了一滩。
江流从容地落地,黑衣下摆翩然落下,很从容地继续问道“还有谁要算账?”
所有人都安静了,除了韩菲菲。
只见她优雅地离了座位走到了江流的面前,手却没有要拔刀的意思。
江流持剑,很绅士地说道“请拔刀。”
韩菲菲却道“江流,你不是我的对手。”
“请拔刀。”
哎,江流啊,跟这种女人客气什么?就算“女士优先”乃国际通用礼仪第一条,那也用不着像你这样不知变通啊!这女人既然比你强了一大截,便是你的灾祸,所以这种情况下先下手为强才是上上策啊!
果然,江流保持风度,韩菲菲就越发猖獗。像是故意无视江流一般,她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虽然我收拾你易如反掌,但是那样未免也太便宜你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好法子,要是这样做了,似乎会让你更痛苦些……”
还不等江流反应过来,韩菲菲的一只手便像风一边掠过了他的身体。我听见身边的柳泉荷暗叫一声“卑鄙”,反应过来的时候,韩菲菲却已经用她那看似纤细却极为有力的手指牢牢地把冷溶挟持在了怀里!
卑鄙!果然卑鄙!
冷溶竟全身不能动弹,看来韩菲菲已经在瞬间点中了他的穴道。此时,韩菲菲的手指正扣在冷溶脖颈的要害处。
真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女人竟能在瞬间把这么一个比她高出半头的大男人治到如此境地!她到底强悍到什么地步?!
江流的手指关节握得吱吱作响,羞愤、怨恨、心痛汇于一身,却又断然不敢再自己心爱之人身处险境的时候轻举妄动。
冷溶咬着牙齿不出一声,而韩菲菲则眯眼看着他勾起嘴角冲他笑道“伤你一定比伤他本人更能让他难受吧……”
我扭头看柳泉荷,却见他也只是狠劲攥着手,却不出一声。
眼下真是个令人无奈的境地!如果柳泉荷贸然出手的话,那么他就是白水莲的事情肯定也包不了多久了,我们的行踪便会立即暴露,很快就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可是,凭借韩菲菲的武功,若想伤害冷溶的话,简直易如反掌!
谁能来说说,现在该如何是好?!
江流怒道“放了他!你我单打独斗!韩女侠今日这般刁难,日后还如何在江湖上算得英雄好汉!”
而韩菲菲却道“我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只是个不讲理的女子罢了,光明磊落什么的,与我何用?”说罢,她便腾出一只手来抽出了腰间的尖刀。
江流一下子就软了“韩女侠,我求你不要伤害他!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放了溶溶!放了他!”
可没想到,韩菲菲却瞬间满脸的鄙薄“你们两个大男人情情爱爱的,可真够恶心!难道你们还不知道江湖中人都是怎么看待你们两个么?他们或许表面上会因你的身份敬你三分,但私下却都是指着你们二人的脊梁骨冷嘲热讽,你们应该不会什么都觉不出来吧!依我看,你们两人简直同那柳泉荷一样,彻彻底底地不要脸。江流,你的剑挑伤了我爹的脸,我就在他脸上划一刀吧!”
武侠片看多了,我开始全当她是故意威胁,可万万没有想到,下一秒,她竟真的抽出刀来,照着溶的脸颊便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甩掉刀尖上鲜血的时候,她还开口讥讽“脸皮果然够厚,怪不得顶着世人的耻笑还能不害臊地继续喜欢男人。”
江流爆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抽剑便要劈那韩菲菲,却见韩菲菲的手突然狠劲地抠向了冷溶脖颈上的血管,又吓得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
冷溶则忍着伤痛大喊“师兄,莫要跟这女人一般见识!”
柳泉荷固然不能莽撞地出手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到了此时此刻,要我继续无动于衷地站着,还不如让我撞墙去死!必须想办法转移韩菲菲的注意力才是,只要能赢得她片刻的分心,江流就有机会能把冷溶拽回来!
心急火燎之时,右手突然摸到了腰间的墨玉宝剑——此剑是方雅初出江湖时所用的佩剑。记得楚一刀曾经称方雅是“白水莲之影”,也就是说,方雅武功必然了得,而且行踪诡秘,不常出现于人前,甚至连武林大会也不曾参加过。楚一刀见到他的时候尚且不认得,更何况是眼前这些个小辈呢!
还好我刚才没有向公孙函透露自己的名字!
此时,我“嗖”地一下抽出了墨玉剑,回忆着从前在武侠片中学来的拉风造型摆姿势,冲众人喊道“我是星辉派副掌门方雅,你们若有仇怨找我来报!用卑鄙手段挟持人质,难道不是在给你们天地派丢脸么?!”吼完这一串话,我挥着剑就向站在一旁的公孙函挥了过去。
这招起作用了——韩菲菲想必是真以为我是方雅,武功了得,不由得担心起自己夫君的安危来,在我挥剑掠过她的时候不由得猛然回头盯我,扣着冷溶脖子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一直在伺机而动的江流仅一眨眼的功夫就掠到了韩菲菲的面前,剥开她的手便将冷溶收进了自己的怀中。
韩菲菲此刻那还顾得上江流和冷溶?我的剑可是只差几寸就要刺中公孙函的脑门了!而此时此刻,公孙函却因为看到站在我身后的柳泉荷一直不停地蹙眉,而心下慌乱地愣在了那里。
我的淡定、强悍、潇洒统统都是装出来的,所以我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遇怎样的下场。
韩菲菲的手从背后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然后一条腿划出一个弧线,照着我的肚子就狠狠踢了下来。我一下子飞出好几米,脊背落在一张桌子上,顷刻把那桌子震得粉碎,然后又摔倒在了地上。
猩咸的味道涌上了喉咙,一口鲜血就这样被我吐了出来。
从前看武侠片的时候总觉得道具桌子太不结实才会被挨打的沙包撞烂,而现在的我不由得强忍着全身的伤痛悲剧地想——为什么这桌子的质量如此之好,以至于我这一下子撞得这么实在……
39
在这几周的漂流中,我放纵自己的思绪,不停地去想德兰西斯和伊菲斯的一切,不停地自己折磨自己,直到痛得麻木。
原来我早已彻底失去了自己。
从认识德兰西斯开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着他——不是出于对他的爱,就是出于对他的恨。而现在,他在我的心底死去了,我的灵魂也随着去了。
现在的我只是为了对族人的一个承诺而活着,等到那个承诺兑现的时候,也是我该结束这毫无意义的生命的时候了。
我再次看了看小指上的红线,不禁苦笑起来。
人到最后,还不过是被命运牵着走而已啊!
曾经心高气傲的我,曾经满怀热情的我,断然不会想到有一天会改变到如此地步吧——曾经那么以自我为中心的活着,眼里只有自己,自恋到了一定程度,藐视凡人,甚至轻贱别人……可是,现在的我竟想到要亲手结束自己无望的生命……
真是造化弄人!
人如何牵动自己的命运?人根本牵动不了自己的命运,只是任由着命运直线将你牵到何处,就去往何处而已啊!
我一直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绝望幻境中,不能抽身,也不想抽身。
卡利俄珀看着这样的我不由得感到害怕。漫长的旅途中,我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
等到达雅典的时候,我用完整而完美的躯壳掩盖起了碎成粉末的灵魂,面带微笑、风度翩翩地下了船。
安提诺邀请我去他的家里做客。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来到雅典,但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实在太小,早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雅典的繁华使我惊叹。据说当年希波战争之时,雅典的损毁比奥林匹亚还要严重。但是经过这些年的修缮,雅典的繁荣与发达更胜以往。我看到宽敞而整齐的街道,先进的公共设施,简约而和谐的民居,还有远处刚刚重建好的壮丽巍峨的雅典卫城。
直到随安提诺来到了他的家宅里,我才知道了他竟然是雅典有名的大富商。他的宅子和一般人不同,高大威严,内置华丽,我们还没走进门就有童仆在那里迎接了。
“去叫普罗塔哥拉出来。”安提诺给一个仆人说道。
“主人,少爷和他的朋友们出去了。”
“哎,这个野小子。”安提诺对我说道,“我的儿子普罗塔哥拉,不喜欢我教他经商赚钱的本事,倒总喜欢和他的那群朋友谈天说地。不过,他确实挺聪明,要是好好教育,将来说不定能成什么气候。潘希利亚,你是我见过的青年中最有气质的一个,若是普罗塔哥拉见了你,说不定会被你影响呢。”
“安提诺先生过奖了。我只是一个落难的普通人罢了。”
“对了,你是第一次来雅典吧?我陪你到处走走好了。”
“货物刚到,你一定很忙,我怎么好意思在这个时候让你花时间呢?我自己去转转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