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畏惧的辛靖。
因为像是会超越燕王,无比耀眼的从北阳张扬闪烁,甚至超越了京都所有的同辈。耀眼的不像话,就会令人畏惧。也年轻的不像话,让已经垂暮的年迈心惊胆战。
毕竟皇帝还能驱马宛泽吗
他已经连马背都上不去了。
可他重兵在握的儿子正当壮年,盘踞一方,又威望久远,还有更加锋芒毕露的儿子,一文一武,从朝堂到军队,从京都到北阳,无人不晓。
什么北阳尖刀、北阳凤雏、燕王三少。
每一声赞扬都仿佛在嘲弄他的年迈和畏缩。明明是他的儿孙,却要比他还名声尊崇。这不是好儿孙,连他的太子都不如。
令人畏惧。
赤业跑得很猛,大约是这几日被乌云其其格爱护的太久,让它一跑起来就像是要跑破天际,连风都不在乎。
辛弈毫无遮挡的视野横阔整个雪野,但是雪中有什么东西晃了下他的眼,他猛然勒住赤业的冲劲。
“敖云。”辛弈调头,“阿尔斯楞”
敖云从飞奔的马背上站立起身,放眼在远处。白皑皑的遮掩让人看不见其他颜色,但是他还是相信了辛弈,紧跟着转头。
他们这一路有三百人,在雪野中不是个小目标。
埋伏在雪下的人马陡然爬起来,追上去。
“他们在这里蹲守的。”敖云与辛弈并驾道“晨时的巡视到不了这里。”
辛弈又突然勒马,敖云惊道“你要做什么”
辛弈道“围住我。”他说着拔出天道,“抓住我。”
后边的追逐已经靠近,敖云当即调转马头,拔出自己的弯刀,大声令道“抓住他”
辛弈的天道顿时劈砍过来,敖云架刀,他比刀笑起来,“喂喂,这样的力道连我妹妹都接得下,你真的是男人吗”
辛弈一声不吭,手上刀刀劈砍。两人之间刀锋撞击一直炸响,敖云之前说换做是他一定不会被砍掉小指,他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因为这样撞击间辛弈已经双手握了刀,敖云的臂力甚至要比阿尔斯楞更可怕。
后边的追兵已经赶来,敖云的弯刀危险到甚至擦到了辛弈的脖颈,弯刀后的长腿一踹,辛弈就滚下马背。
敖云的马围着辛弈慢慢地转,他对来人道“阿拉坦,你到我的领地上来干什么。”
“敖云。”为首的中年男人只对敖云颔首,目光阴鹫的落在雪地中辛弈的背上,道“打扰,但是这是狮王的猎物。”
“这是我跑马时的野物。”敖云目光沉下去,他的弯刀隔空直指向阿拉坦的眼睛,“谁准许你,扎答兰的奴隶,直视我乞颜部首领的眼。”
阿拉坦不悦地眯起眼,“我是狮王的下属,不是奴隶。”
敖云露出雪白的齿贝,“难道你还想我和你称兄弟吗羊圈杂种。”
他说话时乞颜部的马缓缓将追兵围起来,阿拉坦察觉到了他的敌意,但他没有打起警惕,因为这位曾经的王子对待扎答兰部一向倨傲。他甚至上前几步,试探性的靠近辛弈。
“敖云。”他在辛弈身旁蹲下身,“不要惹怒狮王。”
敖云嗤声,却隐忍似的握紧刀,垂了下去。阿拉坦露出满意的神色,然而他还没有低下头去看“猎物”,后颈处就被猎物猛然掼按住,整个身体失重前坠,天道的刀刃瞬间没尽他胸口。
敖云在马上冷笑。
“你该抹断他的喉咙,让他尝尝不能说话的快感。”
“真遗憾。”辛弈推开尸体,站起身,有些无辜的歉意,“来不及了。”
剩下的几百人还未回神,外围的乞颜部刀已经从后抹断了他们的喉咙,就像遵从敖云的话,整齐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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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锋
“阿尔斯楞如果等不到回音,就会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敖云下马将尸体翻过去,“等你再往上津靠近,他就会举兵包围上津。让你回不去。”
“这是他的亲信”辛弈看着阿拉坦的脸问道。
“顶多算是他的狗。”敖云抱肩,“阿尔斯楞没有亲信,他只有他自己。”
“我们必须往上津靠近。”辛弈想了想,“我们就是埋伏的这群人。”
敖云看了尸体的袍子,露出嫌恶的表情。
外出寻找辛弈的骑兵回来时,阿尔斯楞正在阵前。他发现上津似乎恢复了底气,甚至比之前更加游刃有余,他猜测上津中来了援兵。为了这个一直没有露面的援军,阿尔斯楞在阵前用自己的眼睛搜寻这可以猜测的蛛丝马迹,所以骑兵回来的时候,他并未立刻去见。
这次回来的人似乎少了一些,盘问的人心生疑惑。马上为首的男人闷在绒脖里,只露出了一双不好惹的眼睛,狠狠瞪了眼盘查的士兵,用大苑话恶声恶气道“阿拉坦还在后边,他去了东边追人,我们先回来了。”
“狮王没有下东去的命令。”
“但他下了一定要追到人的命令。”男人不耐地拍了拍自己的弯刀,“行了兄弟,外出的是我们,你守好你的营口才是正道。”
这种能携带骑兵外出的人大都是军营里能说话的人,倨傲一点是惯状。看守不敢多言,退开让他们进去了。男人带着队伍进去,跟着的骑兵都静悄悄的不言语。大苑兵里少见这样的队伍,看守忍不住又多看一眼,被尾梢的骑兵瞪了回来,登时缩了头不再敢看。
这一路人到了军内,却未立刻下马。为首男人在后勤方向寻了圈,弯刀刀鞘轻蔑的击打在抬水士兵的后肩,沉声道“我们的肉在哪你们敢让捕猎的猎手喝风蠢货。”
士兵面色不善,扫过肩上压着的刀鞘又咽了骂声,只道“雪让路不畅,孛尔只斤部昨天才赶来了羊群。狮王下令,外巡队有优先挑选的权力。”
“谁稀罕孛尔只斤部的老羊。”男人猝了一口,“你们自己留着啃吧”
说罢调头就走,马还在抬水道上留了泡痕迹。
“呸。”抬水士兵在后低骂道“外巡狗”
那马已经远了,应是没有听见,连个头也没回。
马背上的敖云低头低声“要去吗”
辛弈在后轻轻点了头。
这支外巡队就立刻转往埋冻羊肉的位置,在旁边的目光中,横行直走。到地方时有几队在地生火,烤起了羊肉。敖云带人来时还有人朝他打招呼,他闷着围裘,用大苑话回应了几句。他们坐在一处,敖云用弯刀在雪中扒了扒,积雪分开,露出底下的羊皮,羊皮里边都包着羊肉。
大苑冬日出巡离不开羊肉,所以只要时机合适,羊群就由后方他部。到这里宰干净,在裹埋进雪里。一是能够放久且易扛,二十就算遭遇突袭,大岚人也没有挖地的习惯。
敖云熟练的架起火,用贴身的匕首将羊肉分割成合适的大小,拿在火上烤。他一边烤一边问辛弈,“这不像你们的粮仓,一把火就能烧掉的东西。除非现在吃完它,否则我们也没法偷偷拿走。”
“我们可以让他们来不及。”辛弈伸出手烤火,看着羊肉渐渐露出色泽,道“如果后方遭遇突袭,帐篷燃烧,前阵必定自乱阵脚。再加以诈术,定能让阿尔斯楞来不及收拾这些羊肉。”
“你要这些肉做什么”
“大雪让路不畅,就是孛尔只斤部,也没办法立刻给阿尔斯楞带来新的吃食。”辛弈割了一块已经熟透的羊肉,放进口中。这肉连粗盐都没有洒,膻味极重。“除非他能进上津。你们的粮食的确烧不了,但并不是无法弄走。等会儿入夜,下一批前阵兵退下来后,我们就行动。”
这个行动,即是诈兵。
前阵兵退下前阵,连水都没喝多少,就要立刻回帐入睡。车轮战即是依仗人数轮番进攻,等他们休息完毕,就要接着这一批上阵的士兵,再回到战场。
疲惫的入睡时身体不得不全面放松,尤其是帐里有一点温热的时候。
这一批士兵很快睡过去,鼾声渐起,连带着后方这一片营地都似乎远离了金戈铁马的咆哮。然而火就在这个时候烧起来了,从帐子上,一发不可收拾。快速的点火再移到另一边大喊偷袭,让猝不及防的士兵猛然惊醒时还尚不知出了什么事。
“那边”马背上的汉子皮鞭指向东边,“向那边逃掉了是北阳人蠢货,快追上去”
火陡然烧向主帐,火光照亮了大苑的军营。前阵的阿尔斯楞回首,随即皱起了眉头。然而没有放过任何机会的吴煜根本不给他回头的时间,新磨出的箭从墙垛横穿夜风,钉在他的前后,警告他的方向。
后方带着人冲出兵营追赶“北阳人”的敖云倏地勒马,他们一口气冲到了东侧微陷的沟壑。敖云的马轻轻往前了几步,就听侧高地上有人一声令下。
“松网”
原本的雪地突然塌陷,一众人马全部滚翻进雪下。辛弈从高地上的雪地里爬出来,连跑带滑的下了坡。才从雪坑里探出手的大苑兵还没来得及抬头,天道就从他头顶穿了下去。
惨叫和马鸣嘶乱纠缠,蓬松的积雪和人滚杂在一起。
乞颜部搭起从大苑军营里顺手牵羊的弓箭,甚至不必瞄准,只要落进雪坑里就必定会伤及人和马。
前阵大苑的士兵开始如潮浪后退,在上津的箭雨中扛盾飞快后退。这种后乱阵脚,前既后退的方式并不高明,甚至有些愚蠢。可是阿尔斯楞自然有必退的理由,他想到这一场突袭和之前雪中那一场风格何其相似。
都出于辛弈的手笔。
如果是辛弈,那么他从哪里来的这么多人除非他早已不声不响的回到了上津,一直佯装不在,蓄意谋取他后方。但他又怎样混进军营里点火的呢他甚至过不去门口的盘查,除非有大苑人在帮助他。
大苑各部不是一条心。
阿尔斯楞担忧的是这一点。
“火”小崽子爬上吴煜的头顶,指着大苑营地,“火”
吴煜命止了射箭,他扒在墙垛看了几瞬,心一横,“追上去,狮王要退后了”
敖云的马从一侧跑过来,跟着一起来的还有赤业。辛弈翻身上马,他道“不能恋战,阿尔斯楞的攻线已经退后,我们走”
“不行”敖云勒马在雪坑旁,“不杀掉这些扎答兰部的人,你的上津依然会陷他的攻势一旦他察觉无粮,必定一鼓作气围攻上津”
“你不相信上津受得住”
“不。”敖云拔出弯刀,“如果是辛靖,绝不会留下这样的后顾之忧。”
绕是辛弈,也要骂出声了。他调头回转,他不可能放敖云在这里一旦敖云死在这里,他之前在乞颜部的布局就统统作废,夹击的埋兵根本施展不了
敖云的坚持也并非没有道理,他的目标在哈布格钦氏的领地,而不是在这里,他不能一腔热血把后患埋在自己部族的名头下。
必须消磨阿尔斯楞的亲族,包括阿尔斯楞在内,扎答兰部必须死
坑沿就是宰杀,爬出利箭的人也逃不掉弯刀的勾魂。
“走”辛弈从马上拉拽住敖云的后领,他冷声道“他们已经重创,离开这里我们还能伏击一次,待在这里我们只能等来阿尔斯楞的重兵”他突然卡住敖云的咽喉,从马背上扯到自己身前,低声道“你只带了三百人,我只有一个人。遇见阿尔斯楞的重兵,你靠什么跟他硬干”
咽喉处的手指微微收紧,敖云听见这一路都温和轻笑的年轻人寒煞道“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北阳乞颜一起死”
敖云怒目,辛弈松开手。敖云抚着喉咙,下令撤。
但是来不及了。
阿尔斯楞已经来了。
他的雄鹰突破长风,先冲鸣到他们的头顶,对着辛弈,厉声警告。辛弈听见这鹰鸣,左手手指就立刻在不自主的反应抽动,像是记住了这个声音,和这个声音后随之而来的刀锋。
这是失去小指换来的疼痛记忆。
连重骑都来了
雪地在沉重的马蹄声中颤动,阿尔斯楞的弯刀拖着血迹,停在两人十几步外。
密密麻麻的大苑兵跟在后边,辛弈已经想起了身陷重围的恐怖。
“敖云。”阿尔斯楞的黄金瞳穿透力十足,他在马背上微微倾身,像是要看清敖云一点,又像是在行礼。“乞颜部在这里狩猎吗。”
敖云握马缰的手都颤动了一下,他挺直脊梁,扬声道“是的,我在狩猎。”
阿尔斯楞老旧的皮甲在大风中巍然屹立,肩头上一条裂开的痕迹也是陈旧的伤疤。他明明已经老了,可是他停在那里,还像一只狮子。
“告诉我,你在猎什么。”
敖云仿佛被刀锋直逼在脖颈,他甚至忘记了吞咽唾液。这么冷的天,后背上的汗却开始滚滑下脊背。
“我在狩猎。”敖云忽然抓紧胸口的皮革,紧紧的,像是抓住了什么勇气。他盯着阿尔斯楞的黄金瞳,缓慢坚定道“我在猎一头老狮子。”
阿尔斯楞看着他,像看着迦南山上的小雏鹰,道“你要猎一头狮子,却选择了和北阳的狼崽子并行。”
“哈布格钦氏隔绝了我的部族,夺取了我的王位,强占了我的母亲。”敖云咬牙,“大苑不会有人帮助我猎狮王,只有北阳。哪怕是狼崽,我也敢用血肉去换。”
“那真遗憾。”阿尔斯楞取下了头顶的皮帽,对寒冷夜中的天空俯身,“乞颜王,祝你好运。”随即他目光转向辛弈,弯刀翻起,“燕王,希望今晚留下的是你整个人,而不仅仅是一根小指。”
辛弈垂下天道,轻轻道“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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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意
章五十三
敖云的弯刀先交冲在阿尔斯楞的弯刀上,撞声炸耳。敖云大喝一声,结实的臂膀在这一刻爆发它骇人的力道,竟然将阿尔斯楞的弯刀回压过去。
紧接着辛弈的天道从敖云的马后蹿出,直冲阿尔斯楞的后颈。阿尔斯楞后腰押着的匕首翻挡,被敖云和辛弈双锋夹击在中间。
擒贼先擒王,杀掉阿尔斯楞,就算他们几个人击不退重兵,也有上津的北阳军后追上来。
可是这是狮王。
敖云后背告急,他率先被迫收刀。辛弈翻上了阿尔斯楞的马,天道被阿尔斯楞的匕首阻挡,他在敖云收刀的瞬间伏下身,果然他身后的冷刀也堪堪扫过头顶。阿尔斯楞匕首一翻就要下插下来,辛弈擦偏过脑袋,一手拉紧了马鞍,整个身形翻倒,双脚踩在阿尔斯楞的肩头,紧接着整个人都翻踩在狮王的肩上。
敖云忍不住打了声口哨。
阿尔斯楞滑肩,弯刀抄手勾向辛弈的小腿,辛弈按住狮王的头顶,跃起躲过。然而他前跃,一手按在狮王的后脑勺,一手刀锋刮向狮王后颈。
阿尔斯楞劈手截住辛弈的刀,但是被他前跃的重量压推,整个人倾向马下。辛弈趁势跃下去,敖云探手拉了他一把,他借力翻上敖云的马背。
“你应该再快一点。”敖云舔了口手背上的血,“但是干得漂亮。”
“希望下一次你也能快一点。”辛弈避过一刀,任凭它挥向敖云,由敖云格挡。
赤业踩开尸体,与敖云的马并行。辛弈立刻跃翻回赤业背上,俯身在赤业头顶奖励似的揉了揉。
“我们要和他们继续干吗”敖云大喊。
“你觉得呢。”辛弈抽出刀锋,被洞穿胸口的人就倒下去。
他和敖云对视一眼,同时低骂道“快他妈的跑”
干个毛
他们这一点人甚至不够重骑踩,凭什么和阿尔斯楞正面打
两个人带头冲跑在最前面,风猛烈灌砸在脸上,就这样也没堵住敖云的嘴,他在风中大声“好羞耻我们这是在逃跑”辛弈还没回话,就听他继续道“但是够刺激”
阿尔斯楞已经重新上了马,这一次他不打算放过两个人其中任何一个。数不尽的骑兵轰轰烈烈的追在屁股后边,两个人被狮子撵着,一路狂奔。
翻过前边一处略高的地,辛弈突然在雪野里看见了另一个队伍。
是谁
赤业一往无前的直冲,辛弈直直对着那对队伍。越跑越近,他一眼看见最前方的人。
雪白的大氅压身,狭长的眸流光,连笑都还是三分浓丽七分薄冷。
胸口砰砰砰的停不下来啊辛弈喉咙像被人卡紧,他张嘴想喊,却又什么都喊不出来。
柏九的马忽然动了。
他向前冲策,后边的北阳军拔刀齐冲。雪野旷达,嘶喊相撞,北阳军和阿尔斯楞的骑兵交锋在雪地上。双方久违的正面撞击,而辛弈也直直的冲向柏九。
可是柏九的马与他擦身而过。
“敬渊”
辛弈的声音还停在空中,后背一沉,擦身而过的人翻身上了他的马。大氅压在肩头,冰凉的味道包围全身。柏九同样冰凉的手包住了他握天道的手,腿间一夹,赤业立刻转头回身。
天道劈砍的力道十分足,因为辛弈知道他用多少力道。
这一场反杀还没推近,后方的一只长箭破风钉向阿尔斯楞的门面,他抬刀挡下,那弯刀却发出尖锐的擦撞声。
后方颇高的雪地上站着吉白樾。
大风吹开了他的额前发,他拉弓的姿势一动不动。露出的眉骨上疤痕陈旧,他盯着阿尔斯楞肩头同样陈旧的刀痕,清秀的脸上缓缓露出笑。
他对狮王无声的念了一句话。
让狮王勒马停下,目光沉沉,从他脸上移到了拼杀中的辛弈身上,落在了那把天道上。
来日破迦南者。
必是我北阳辛家子。
嘶喊这句话的男人死在迦南山前,在一步之遥的位置矗立不倒。让大苑慌张,让宛泽畏境,让迦南震动。像是誓言又像是诅咒,砸在过阿尔斯楞和大苑人的心上,也同样砸在过北阳人和大岚人的胸口。
就算如今他做尘土,威名不复。
也令人无法忘记。
阿尔斯楞忽撤马,他向后退,盯着辛弈。大苑重兵跟着后退,像是在北阳军的猛烈进攻下无奈退后,又像是另定决定只待时机。
“我在迦南等着。”阿尔斯楞抬拳举过头顶,喊声道“我在迦南山等着,如果你来不了,我就还会再来。上津挡不住大苑兵,北阳军破不掉迦南山,终有一日我们将临长河岸”
大苑在疯狂退去,这本该是趁胜追击的好时候,但赤业也停了下来。不论是平定王还是燕王,都没有人下追令。
“为什么不追上去。”敖云策马到赤业旁,先掠过柏九的脸,再问辛弈。
“恐怕今天不行。”辛弈平静道“北阳军没有带更多的粮食,追急必伤,往后就是大苑界,如果陷入围困,就会崩兵。”
“那就这样让他回迦南山”
“恐怕也不行。”左手在袖中不动声色的藏了藏,辛弈对敖云笑了笑,“乞颜部还在后方,让他退的太轻松,乞颜部也会遭殃。”
敖云还想说什么,但是他对上了那个男人的眼。
像蛇一样狭长的眼,哪怕有笑也是冰凉的,就算好看也是危险的。敖云停下音,警惕的退后,离开了辛弈的身边。
“回去吧。”柏九在辛弈耳边低缓道“燕王。”
吴煜见到辛弈是喜极而泣,他拖抱着辛弈的大腿,在柏九眼前哭的涕泗横流,再尽数蹭擦在燕王裤腿上,力求让平定王明白自己忠心耿耿就是有点蠢。辛明也跟着抱着辛弈的另一条腿,虽然没哭,也算是眼巴巴。
辛弈用刀鞘推吴煜,拔出自己一片狼藉的腿,看见上边的鼻涕时一阵恶心,“天啊,这不是我的裤子。”
吴煜立刻滚身闪远,怯生生道“难道是平定王的吗”
“”辛弈,“去死吧吴煜。”
吴煜就欢快的跑出去作死了。
辛弈抱起辛明,“你去盯着他,叫他不要疯。”辛明抱着他脖颈不松手,辛弈就道“去吧,今天我不出城了。”
辛明才依依不舍的滑下去。
待人跑掉了,辛弈肩头一重,有人从后压在他肩头,环笼在他身上,握住了他的双手。
辛弈微微握拳,左手下意识躲避,被包握了个正着。辛弈心下一跳,有些结巴道“大、大人。”
柏九指尖留恋在他手背,轻轻滑动。
辛弈全神贯注在左手上,有点紧张。他不是怕柏九知道他左手丢了小指,他是有几分,不想打破自己才建立起的底气。
和柏九并肩而靠的底气。
柏九在他颊边低喊了声辛弈,辛弈侧头,柏九压在他唇上,一点点用力吻。辛弈也用了力,缓缓回应上去。
像是很久没有吻到过似的。
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交握在一起,辛弈的唇被抵开,清冽的水从舌尖递进来。辛弈忽然觉得这一刻弥足珍贵,像是在冰雪里徒步太久,终于找回就是自己的温暖。他回应的有些激烈,甚至紧紧握紧柏九的手,顾不得左手的残缺。
陷入大苑的那一夜令人后怕。
如果他死在重骑里,如果他死在雪地里,如果他死在乞颜部。这个人就永远不再属于他,连同这份温暖和这个跳动的心。
柏九陡然抱紧他,口齿间像是一场生死重逢。辛弈甚至被高升的体温烫出汗,他勉强的扒上柏九的肩头,抵着柏九的额,和柏九咫尺相望。
“敬渊。”辛弈抵着他,低声道“我杀了很多人,我不是你的兔子了。”
柏九竟然没因为这句没头脑的话笑出声,他认真道“我知道。”
“我遇见了阿尔斯楞,我却没有到达迦南山。”
柏九低缓道“我知道。”
“我丢的狼狈,寻求乞颜部的联手。”
“我知道。”
辛弈道“我想回家。”
柏九拇指摩挲在他脸颊,低声道“那我们就回家。”
辛弈当然不会现在回家,因为他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大苑和唐王,他一件都没有解决。阿尔斯楞的退后不能就这样轻易,明早天一亮,他就要继续上马,带着粮食,再次在寒风中涉雪,将大苑彻底堵在那一边。
迦南山的那一边。
这一夜他睡得很实,柏九的轻拍再次令他放松沉眠。柏九捏着辛弈的手,指尖在辛弈手指上来回摩挲,看着他失去小指的左手,没有笑容。
有一年的暴雪夜。
柏九还不是柏九的时候发誓。
要让辛弈活下去。
一世不沾愁痛。
深夜里的男人执起他的手在唇边轻啄,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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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
大苑一退,营地的存粮首先被扒了个干净。这活儿是吴煜干的,甚至不需要辛弈提醒,他就已经风卷残云一般刮搜了全部,连羊毛都没有留下一根。
有了粮的北阳军就像吃饱了的狼,从上津开始,一口气追到大苑境。期间从不与重骑冲锋,就以游走的方式击打轻骑。大苑兵的退路上也并不是一路畅通,乞颜部在前不断阻截了其他部的援粮,原本试探性的退后也变得困难重重。
辛弈追的很紧,是打定主意不想让他到达迦南山。
然而此时唐王却上了和战的折子,理由是江塘一线人心惶惶,粮食储蓄不足,再向百姓征收唯恐过不了这个冬。柏九一派率先反驳,以谢净生为首,力做主站派,侯珂复议。
朝堂上不安宁,辛弈能追击的时间就不稳定。这一批粮食来得不容易,有了这次的教训,颜绝书定会设法阻拦下一次。所以如果辛弈没能一鼓作气冲破迦南山,那么先前的窘迫就会再次面临。
仿佛一夜间就都下定了决心。
必须赶在来年春时突破迦南山。
但是出人意料,阿尔斯楞似乎也绝了再等援粮的念头,而是整兵回撤,一头撞破乞颜部那薄薄的骚扰线,直宛泽,赶回迦南山。
山头的雪还没化。
辛弈就真的追到了宛泽。
迦南山的鹰俯滑过宛泽,再展翅高旋,突破云际呖声回巢。
北阳军晚了两天,大苑的重骑已经回了迦南军营。辛弈俯身在宛泽的地上抓了把雪,看那重蹄印记消失无影。
“若是再快一点,就能遇见了。”吉白樾蹲在一旁,将蹄印看得仔细,“他此次赶得急,与去时截然不同,我怀疑哈布格钦氏出了问题。”
“乞颜部说除了起初三次,塔塔儿氏的援粮也没有再去。”辛弈看着雪屑落下去,抬头看向巍峨长拦的迦南山,喃喃道“也许他想回到这里证明什么。”
“毕竟他在这里成就了垂天铁翼的威名。”吴煜猥琐的靠缩在马边,“这是能阻拦燕王的地方,也许他觉得安全不论哈布格钦氏出了什么问题,只要以阿尔斯楞为首的扎答兰部依旧威名不落,那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同样。”他对敖云挑挑眉,“你们乞颜部也拿不回领地和王位。”
“这是最后一仗了。”辛弈起身,“过了迦南山,待乞颜部重回领地,我们就回撤。”
“后边的事情呢”吴煜笑了笑,“我不想再交给京都解决。”
几人有些寂静,还是吉白樾先道“但那也不是北阳能决定的事情。”
“如果太子趁势再分兵呢”吴煜的笑容淡了淡,“北阳打仗可以,但不是为京都狗。如果北阳不能决定之后的事情,那么打下迦南山又能怎样燕王呢谁能保证他不会立刻被命交兵回京都,过几年再像平王一样挂在京都子虚乌有的罪名上”
“吴煜”吉白樾斥责,“说什么呢。”
吴煜别开脸,没再说话。
但他说得都是实话。
赢了之后呢辛弈一旦被调回京都,兵权尽交,北阳还是太子诸人手下的鱼肉,想如何分割就如何分割。况且此事之后燕王威名再起,皇帝会不会想起老燕王呢
如果辛弈死了。
北阳还能等谁
辛弈翻身上了马,他在马上舒出口寒气,对吴煜道“即便不是北阳能决定的,却也不是京都能随意决定的。走吧,过了今晚。”他看向山巅,“明天就该是场硬仗了。”
次日竟还是个晴空。
北阳军在迦南山前,辛弈看那山上雄鹰又起,听见大苑的战鼓雷鸣,和北阳的号角同天共声。他的血液沸腾,连握天道的手都要比平时紧三分。
“有点紧张。”敖云在一侧擦着手心的汗,“马上就要过去了。”
“马上”辛弈笑了笑,“希望。”
在吉白樾的破风箭直射穿过大苑旗时,两方几乎是同时下令冲击。只看两军在山前猛然相逢,血色撕裂晴空,杀声震天。
赤业冲进了对面,辛弈在马上劈砍。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感受到的除了这滔天的杀意,还有不露痕迹的悲伤。但这悲伤在看见阿尔斯楞时立刻消失殆尽,赤业一动,对面也动。两人提刀互冲,在千军万马中,碰撞一起。
劈砍和嘶喊。
血液和尸体。
哑了的嗓子和断了的刀。
无数的人再次交锋于老地方,记忆里的壮烈重现眼前,过去的不甘新涌心头。两方都知道毫无退路,必须推进自己战线,保卫自己的后方。这是最不可必的斗争,也是最为激烈的战争。
辛弈陷在杀戈的中心,仿佛永不到头。
不知多久。
阿尔斯楞站在坡上,刀驻在他的脚前,马死在他的身后。晨光破晓,他站在光芒里,他还像是意气风发的狮王,他对辛弈豪迈的大声说“我守在迦南山等待北阳的狼等了整整六年,六年里我无数次的想,辛振盛死了,辛靖也死了,死的窝囊又憋屈,死的可惜又可悲我在草原上游荡许多年,就是为了这一生的对手留在了迦南山,可是他们却都没有死在我的刀下。如果这一辈子再也等不来能率领北阳军的那条小狼崽,那么我直到死也合不上眼。”他拔起了刀,向辛弈走来,“小狼崽来啊带着你父亲和大哥的意愿,死在我刀下,或者让我死在你刀下我和你们北阳辛家,要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结束。”
辛弈抽出刀,踉跄的迎上去。他在喘息,神智恍惚。晨光中走来的阿尔斯楞同样摇晃,他们在迦南山脚下战了整整一天一夜,他们都预感到了,要结束了。
刀锋砰声猛然撞击在一起,阿尔斯楞压着辛弈的刀,喝问道“你是谁”
辛弈咬牙抬臂,大声道“辛弈”
阿尔斯楞抬脚踹在他腰腹,刀砸下去。辛弈格刀横挡,看见阿尔斯楞双目通红,听见阿尔斯楞又问“你是谁”
“辛弈”
两人的刀铿锵交锋不断,阿尔斯楞一遍遍的问,像是过去无数个夜里他等待着疑问,谁还会来,谁还能做一生的敌手。眼看至敌死在阴辣的匕首,这是不亚于失去挚友的悲痛。狮王在迦南山上坐过无数个通宵,看太阳从宛泽上升起落下。他越来越老,握刀的时间越来越短,寂寞,也越来越重。
辛弈一遍遍的回应,双手在刀柄的力量在回声中越来越强,仿佛父亲第一次教他握刀时握住他的手,又仿佛大哥目光下固执的力道。他是谁,这一刻他是辛弈,也是整个燕王一脉守望边陲时的梦。
辛弈忽然喊出声,沙哑的像是泣血,他道“我是辛弈是北阳辛弈”
刀锋呲擦一声,没进阿尔斯楞的胸口。阿尔斯楞的刀滑下手,握住了辛弈的手,他动了动唇角,像是要给这个梦一个笑,可是他眼中又是哀伤。
“辛振盛。”阿尔斯楞垂头笑,手抖的厉害,握的紧,他道“终于能,能”
“啊。”辛弈眼眶酸胀,看他身后迦南山的鹰击飞长空,缓慢的,嘶哑道“你终于输了。”
狮王死了。
迦南山再也不是铁板。
垂天铁翼断了。
辛弈扶着阿尔斯楞跪坐在地,咬紧牙,垂眸却呜咽起来。
燕王是战死的。
北阳击破了迦南山。
他一门忠烈,都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在这片天地下驰骋来去。
辛弈呜咽着,眼前模糊朦胧。宛泽的风撩起额前碎发,马蹄声渐近,他看见父亲的马,看见娘和哥哥们。迦南山下的草场一望无际,他们并驾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像是风一吹就会散,却又紧紧贴在他胸腔里,让他一次次站起来活下去。
别走。
辛弈想,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倒在泥泞里,喘着息泪流满面。天穹苍茫,无云无霾,平静深邃。那些曾经唾手可及的。
终究再也回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
、新帝
辛弈醒来的时候天道就在枕边,他在黑暗中探手摸了摸,一时间不知来路和去处。他以为他还需要很多年才能到达这里,但是他骤然完成了,却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帐外有走动声。
辛弈不太想动,他躺在原处睁着眼,漫无目的,什么也没想。
帐帘忽然开了一角,辛弈翻身坐起来。吉白樾才进入,他停在帘边,沉默着没说什么。
辛弈也没说什么,等了许久,吉白樾才道“京都。”他有些卡顿,剩下的话如噎在喉,“京都的命令来了。”
“说什么。”辛弈很平静。
“要北阳军收取迦南山,即日待旁州府兵来驻,就退回北阳,隔出上津。”
辛弈下了床,套上外衫,他道“旁州府兵来驻离此地最近莫过于北阳,却仍要别的府兵跨境前来。”他无声的冷笑,“迦南山不是容易驻扎的地方,给京都说,北阳军收取还要月余,如果别的府兵不怕扎答兰部反击,就来吧。”
吉白樾要退,辛弈又问道“江塘如何”
“唐王并无反应。”吉白樾思索,“不过颜绝书的详细动向,平定王都了如指掌。”
“京都想要迦南山。”辛弈回头对吉白樾笑了笑,“那也得看能不能撑过唐王了。”
年翻页的时候皇帝突然又病倒了。
这次来势汹汹,比上回秦王好不到哪里去。他倒下没半月,朝堂间就有些蠢蠢欲动。为首一件事便是太子得了京卫司,连同萧禁在内,都由太子掌管。
这就意味着,京都内外,决定权皆入太子之手。
催辛弈回京的调令跟着越来越急,甚至已经露出了威逼之态。但辛弈一直不紧不慢,皆以迦南未定为由推阻,迟迟未归。平定王则久停青平,亦不归京。
跟着三月后。
皇帝暴毙。
是真的暴毙而亡,没有任何前兆,前一日太医院还断言皇帝不过是在病榻上久了些,还能撑过,第二日他就暴毙殿中。
康福晨起唤人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了。
太子因此勃然大怒,立刻监拿宫中众侍。不料落在左恺之审断时,康福一口咬定是太子做了手脚,导致皇帝即日暴毙。左恺之因此立刻上书,苛责太子不孝之举。此言惊起千层浪,原本属意不明的也随即调头,攻击太子放出京卫司指挥权。
太子要杀生已平意。
然而,江塘先冒出了声。
一直不吭不响软弱缩头,来京都由人拿捏的唐王以平先帝之恨为由,举旗要代为处置太子恶行。太子立刻发文声讨唐王蓄谋不轨,两方恶咬相向,誓在斗的你死我活。
紧接着唐王说出就出,颜绝书供起充足的粮食与军备所需,硬是将江塘军变得装备严明,顺着长河之沿要围阻京都。
唐王与辛弈、柏九各手书一封,力证太子不德,以求两者随同而战。
他给辛弈那封写的尤为的好。先缅怀少时与燕王兄弟交情,再历数燕王英武,最后痛骂太子无仁无义,杀父杀手足。并隐晦的提及北阳军调令问题,暗道如果大岚换天,北阳还会是他的北阳。
言辞激烈,声情并茂。
辛弈未回。
其时各路府州心思各异,不知是否有意,青平并未拦截住江塘的船。颜绝书先发制人,围困青平,使得平定王与谢净生尽堵青平之中,出不得身。又因北阳军尚远在迦南辅乞颜部攻打哈布格钦氏领地,江塘军竟势如破竹,真的冲到了京都三府。
京卫司也不过区区几万人,太子严守城门坚决不出。唐王围堵京都半步不退,粮食供应阻断江塘军手中,暗地买卖也断在了颜绝书的手中。京都立刻从游刃有余的权力巅峰,变成了越发见拙的孤城。
京都,似乎不大好了。
唐王在营地里踱步,颜绝书因觉这天儿风吹的人冷,便一心一意窝在自己帐篷里数钱。唐王远望鹿懿山,久久不入帐。
心腹钟子鸣是个古道仙风的隐士,见他久转不停,便知其心中不宁。
“王爷已至京都外,天下大义唾手可得,因何不宁”
唐王停步,在才冒头的新芽上掐了把鲜,道“你觉得平定王当真出不了青平吗”
钟子鸣便猜他忧心后方不稳,“平定王纵然有本事,也窘与无兵马相助。青平即使困不住他,也让他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