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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睢之臣 第9节

作者:唐酒卿 字数:23269 更新:2022-01-01 03:30:09

    这事可瞒不住,皇帝转头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先立刻责问太子。

    “儿臣不察,求父皇责罚。”太子当堂下跪,认错极快,只道“北尚令意在为大义谋事,儿臣原先派人亲去北阳三津轮番阐明,当时下津执守吴煜口口声声力保无事,儿臣便稍宽严察,推了令。”

    “发令推行本在为民,为了一个北尚令,你竟敢给上津如此胆子”皇帝摔出奏折,“仇家有八万北阳军,还镇不住一个下津他仇鸣耀这些年拿的军资都喂狗去了吗”

    “陛下息怒”中书参议先跨出一步,道“太子为北尚令奔走劳累瞩目可见,且眼下是这下津出尔反尔在先,臣以为,当立责众罚”

    “臣以为不妥。”太仆寺卿再出,“下津为求不过一口饭,若非仇鸣耀太过专横此事如何能起当罚仇鸣耀”

    这些言论都是派系分明,保下津还是保上津,大家站的清楚。皇帝在上沉面不语,底下一人又跨出列。

    “臣有一议。”

    辛弈定目一看,正是近来渐替贺安常的小凤雏侯珂。此人从容不迫,胸有成竹。

    “侯卿但说无妨。”

    “此事若抛开北尚令的引子不谈,正是北阳中事。”侯珂笑了笑,“虽说如今上津已回朝廷,但到底在燕王府下管制多年。这北阳中事,自然要交给最清楚北阳的人解决。不论是追究上津还是责惩下津,依臣看,都不如世子亲往。”

    让辛弈去岂不是放虎归山

    太子缓笑,道“侯大人新晋朝堂有所不知,世子虽为人谦和,却实在掺不得这等险事。本宫无礼,只道一句,他口不能言,如何权驭”

    “无妨无妨。”侯珂目转向左恺之身后的辛弈,道“世子就是世子,这是陛下给的皇家尊贵,谁还能越过天威去”

    朝堂之间片刻寂静,皇帝目投辛弈,思忖良久。

    放与不放,这是个难题。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明天再见。

    、北阳

    北阳黄昏。

    吉白樾在巡视,这一片驻扎的营分列两方,上津和下津的人颇有水火不容的意味。下津的吴煜跟在他后边,两人从营地里走到没人的坡上。吴煜掐了朵野花,在吉白樾后边偷偷比划。

    “安排妥当了吗”

    吉白樾忽然出声,吴煜指尖的野花抖了抖,还是坚定不移的这人发间,连声嗯嗯。

    “妥当啊,当然妥当,你说的事我自然要做得妥当中的妥当。”

    吉白樾不察他在后边干了什么,只站在坡上俯望这片营地。上津帐篷里灯火通明,他们已经纠结在此五六日了,仇德耀只冷笑不合作。北阳军好不容易汇集一次,竟还是为揍自己人,难免讽刺。

    “不过我还真怕朝廷来打我啊。”吴煜蹭到吉白樾身边,偷偷瞧他脸色,“我下津就六万人,有一半还在种地,要打还真硬不过你们。”吉白樾目光一转,对上他的贼眉鼠眼。吴煜被他揍怕了,连忙退后几步,警惕道“我在夸你啊,别动手。”

    “草原上的兔子都比你胆子肥。”吉白樾抱肩,“有几年我一直在困惑,公子怎么就挑了你守下津。”

    “当然是因为我智谋无双啊。”吴煜微显羞涩,“公子不止一次这么夸过我呢。”

    “不。”吉白樾眉上疤痕一抖,“因为你厚颜无耻。”

    吴煜捂心痛状,又道“这次我可是被仇德耀骂成要饭的了,以后如果不能让他去要饭,我可咽不下今日的气。”

    “小人难养。”

    “是真小人。”吴煜狡黠,“可不要把我和伪君子比。”他又道“但做小人,也怕狠人。尤其是阎王那样的,他要是来北阳,我得绕着他走。”

    “难得你也知道害怕。”吉白樾发间一动,他探手一摸,摸出朵花来。清秀的脸也沉成鞋底,“吴、煜”

    吴煜抱头就躲,嘴里嚷嚷道“好说好说,我当然怕啦小鬼不见阎王,怕丢魂”

    “你连他面都没见过,怕什么。”

    “没见过也领教过。”吴煜指了指下边上津的帐篷,“这不就是教训吗大神斗法,臭鱼烂虾都跑不掉。若没有阎王默示,我哪敢和仇德耀叫板硬碰是你和蒙辰的本事,我身子娇弱,和莽夫斗不到一起。况且这次太子先得了甜头,这苦头不就跟着来了吗他推北尚令那点心思你我谁不明白,可咱明白也没人奈得了他啊。就说世子,若没阎王保着,别说大理寺,就在秦王那会就该遭殃了。”

    这人嘴皮子飞快,话都不好听,却都是句句实在。

    吴煜又道“我只不明白一点。”

    “放”

    “他和咱无缘无故,却数次帮了大忙。这世上有馅饼是白掉的么世子此次如果顺利回来了,那他手底下可谓有了能和皇帝打架的底气。”吴煜撇嘴,“北阳军威武嘛,打不过也能靠唾沫星子淹死那些地方府兵。”

    吉白樾丢了野花,“操淡的心。”

    “你也奇怪得很。”吴煜背手在他一边打转,“这事明明白白写着不对劲三个字,你还当看不见似的。我猜这阎王和咱关系不小。”

    “操淡的心还这么敏锐。”吉白樾淡声“没让你做侦查真是委屈了。”

    “谬赞谬赞,在下也只是鼻子灵敏那么一点点。”吴煜厚颜无耻的收了这不像称赞的称赞,道“我这个人从来不爱说实话,遇事全凭瞎猜。我再猜,这阎王和大公子没什么交情是真的,但和二公子怕就不一定了。”

    这狗似的嗅觉全用在分析上了。吉白樾既嫌弃吴煜嘴贫人贱,又不得不佩服一道。辛靖说此人智谋无双,也不是空口无凭。

    “咱二公子不一般啊。”吴煜猥琐的磨着下巴,“文能震翰林,武能制公子。我从前就一直觉得他能拿得住大公子,就已经很不一般了。”

    “嘴贱”吉白樾作势踹他一脚,皱眉道“说什么呢”

    “实话啊。”吴煜拍拍灰晃着脑袋道“这事说说怎么了,谁敢说不成咱当初瞒着殿下,殿下就什么都不知道吗那是他儿子们,心里揣了什么心思殿下他清清楚楚。不然二公子跑去山阴干什么是北阳教不了么。”

    “吴煜”吉白樾这是真起了怒色。

    吴煜闭了嘴,也收了嬉皮笑脸。两个人站在夜色里,任由风吹。野草簌簌的随风摇晃,底下的营地也多了静谧。到底还是吴煜没忍住,他道。

    “我没贬低的意思。”说着给了自己狠狠一巴掌,“就是嘴贱。”那薄面皮的猥琐书生登时红了半张脸,他道“我心里憋着,你心里也憋着,整个北阳军心里都憋着。除了咱们自个,谁也说不得。”

    当年辛敬甚少来军中,可哪次不是他来一次,辛靖就赶着空也要陪到走为止。看不清的说兄弟情深,看得清谁也不敢屁话。上边压着燕王,他们这些亲信都是顶着被鞭罚的压力闭口不提,心里既心疼燕王,也心疼公子。这事能解吗断袖算个屁,但断到血脉上,他们说再多都算个屁。若是大家高高兴兴全活了,那这些事也都算个屁

    可是没有。

    他们对燕王的愧,对公子的疼,对北阳军的诺,对自己的誓。

    全部,没有了。

    不止吴煜,替辛靖拾遗体的时候吉白樾也会彻夜彻夜的想。如果辛敬没死,辛靖是不是就能更稳住战况,不那么一头穷追一心求死的样子可是辛敬还是死在了最前头,辛靖看着他兄弟父母都倒下了,平王和皇帝牵着他的北阳军,整个北阳既在需要他,又在无形中鞭打着他。说不定他也会在血溅满手的时候想,如果他克制住自己,没逾越过那道伦理的线,父亲是不是会撑得更久。

    可是这些如果都没有开始,就已经成了落尘。

    “不会就这样结束。”吉白樾哑声,他对吴煜动了动嘴角,“我们还有世子。”

    吴煜干笑了笑,“世子吗,希望吧。”

    这低潮的气氛还没散尽,底下上津的帐帘一掀,喧杂起来。

    “这老狗又怎么了。”吴煜揉着自己的脸,“我这都准备睡觉了,他偏闹起来了。好歹等我睡着了再说。”

    “那他挑的好时候。”吉白樾转身往下走,“谁不知道你睡着了鬼都叫不醒。”

    “这么说就有辱斯文了。”吴煜跟着下去,又闲扯一番不提。

    仇德耀是个独眼龙,他一只眼据他自己说是为燕王挡狮子被抓瞎的,为此当年也没少在辛靖兄弟几个面前摆谱拿大。最讨厌的是辛笠,因为这小子鬼心思最多,人也机灵最滑手,没少下绊子给他。

    今夜他闹,是因为听说朝廷派人来了。太子没给他音信,但他猜测多半不是自己人。得在人到前让下津低个头,他也好下台阶。

    吉白樾推开人群,道“仇爷是睡不好吗。”

    “这天燥床硬,仇爷爷睡不好不是常态吗。”吴煜在后边笑道“那可是上津大户,从来都睡的是白玉软榻,稀罕这烂地方是不是啊,仇爷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嘴巴抹蜜心里插刀。”仇德耀冷笑,“要真想叫声爷爷,就过来三叩九拜,端端正正说声爷爷对不住,小的吴煜就是嘴贱人欠。”

    “呦。”吴煜笑开了,“那我就给仇爷爷跪一个。”说着砰一声还真跪在仇德耀身前,仰头梗着脖子大声道“吴爷爷对不住小的仇德耀就是嘴贱人欠不是个东西”

    下津登时大笑起来,仇德耀骂声给他一脚。吴煜一个机灵的翻开,在地上无赖道“怎么了嫌爷爷叫的不大声那我再给您来一次啊。”

    “你这个泼皮无赖”

    “那是了。”吴煜起身拍了灰,笑道“我还就是个泼皮无赖。这人活着嘛,就是要坦荡自身,我是无赖我愉悦,仇爷是什么东西也说来给我听听呗。”

    下津凑了一群,跟着嚷道“仇爷是什么东西仇爷可是好东西”

    仇德耀面色铁青,上津多为大族,这种骂街自是做的不如他们好。

    “砍死这个泼皮货”仇德耀咬牙恨齿,“算老子头上。”

    “照这来。”吴煜指着脖颈,笑道“使劲的砍,今晚砍不死明早爷爷就骂死你”说罢见刀刀扑来,头也不回的就钻到吉白樾身后,“问候他老娘还真砍老子还是下津执守呢”

    “你挑衅的时候可不是这怂样。”吉白樾上前一步,斥道“同出北阳,收刀”

    “你别装样”仇德耀已经气冲了头,冲出来扯着吉白樾的衣领就骂道“你小子就会在一边看戏,谁不知道你和这泼皮是一起的”

    “仇爷。”吉白樾稳如泰山,“咱们都是兄弟。”

    “我跟着殿下的时候你们还包着尿布呢扯个蛋的兄弟。”仇德耀怒道“下津砸了我的商铺,你他娘的不给个说法离津好歹是你拿着,这可是殿下的名头,你别黑白不分砸了殿下的名”

    “我当然比不得殿下。”吉白樾挣开他手,扯了扯衣领,“收了刀再说话”

    上津里不知是谁家的毛小子大哼一声,喊道“你别不要脸皮这么护着泼皮搞不好也是有一腿当年辛靖不是也和”

    这次不仅吉白樾吴煜冷了脸,就连仇德耀也寒了眸。只还不等他们三人动手,那夜风一肃,一只箭突射而出,直直射穿那人发冠,钉在帐篷上,再差一分就是直取人头毫不客气。

    小子一惊,腿一软,惊声乱发,跌倒在地。

    夜中马蹄声渐近。

    一面容温和的少年端坐马上,勒马在众人前,手上的弓弦犹颤,面色不佳,眸只盯着那惊乱的毛小子。

    蒙辰自后策马赶来,到跟前翻身下马,对着人胸口就是一脚,怒骂道“一把烂舌头”又转而沉声道“世子方归,你们干什么想干什么”

    吉白樾心下暗松一口气。

    可算是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明天再见。

    、上津

    世子世子,那是软柿子。仇德耀胆子大风头盛,如今能带着上津堂而皇之的和太子混一起,这个软柿子,有莫大的功劳。他是典型吃硬不吃软的那种人,浑身冒刺,就得人狠狠撞断了刺才会安生一阵子。可如今这刺都纵长到通天了,这软柿子,却又蹦出来了。

    “干什么。”仇德耀冷笑,“你也别给老子装,就是燕王回来了我也照翻天。世子回来的正好,这破烂事别搁我头上。下津吴煜这个王八蛋胡言乱语又疯疯癫癫,最好早拖下来碍眼”

    “我还就干下去了。”吴煜从吉白樾后边冒头,摇头晃脑道“老子是读书人你懂个屁有这大的本事就好好教教上津的小子,开口闭口一腿一腿又一腿。”他一把撩开袍子,露出带裤子的腿,大声道“色心冲头了吧这么想看老子的腿,看老子就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披头散发犹自惊慌的小子被他这一嗓子险些气晕过去,捂住胸口一阵铺天盖地的咳嗽。

    吴煜孤高的仰头哼了一声,收了他惊天动地的美腿。蒙辰一把拎起他,“在世子你算哪门子的老子”

    吴煜挣扎着,脚却已经离了地。他身形瘦,比起蒙辰来矮了不少,当下就是再无赖也怒红了脖颈,挣扎道“蒙大头放老子下去”

    “嘴贱还治不好了”蒙辰在他头顶上拍了一巴掌,递到辛弈马跟前,道“世子爷,这就是下津吴煜,吴子胤。王爷那会带出来的小地痞,别看他嘴贱油滑,其实和三公子一个年纪,还嫩着呢。”

    瞧得出来,此人耍宝无赖样样精通,却生了张堪比萧禁的娃娃脸,若不开口,的确还嫩着呢。但这一开口

    “呸”吴煜骂道“你他娘的才是小地痞老子是正经的孩子”又道“放老子下去世子爷面前别想毁老子名声”

    这众口争锋,可惜辛弈是个开不了口的。他将目光转向仇德耀,眸子黑白分明,却实实在在透了股狠劲。

    仇德耀心里边不以为然,面上也不以为然。他实在将这个软柿子不拿在眼里,只道“论辈分世子叫我声叔公也不过分,只我上津如今划分出了北阳,世子这么叫也有失礼数,那就只管点名道姓,我便也还是喊声世子爷好了。”

    吉白樾眉骨伤痕一动,冷色道“仇爷,兄弟敬你为老,可不是为了倚老卖老。”

    仇德耀道“敬字怕还不会写,嘴上倒叫得欢。”

    双方对峙,又要吵个天翻地覆。营地猎猎夜风刮着,坡上扶着的北阳苍狼旗皱荡风声,将三津裂痕看了个清楚。辛弈在马上无声,握住弓的手紧了紧。

    蒙辰一沉色,跨步将吉白樾和仇德耀阻开,道“去帐里说”

    吉白樾尚可,可仇德耀却不那么容易听话。这胡子都一截的老头梗着脖子是要再嚷几句,不料马上人的弓弦铮一声就抖亮在夜风里,不大不小,却实在摆明了态度。

    要么进去说,要么打到你滚。

    仇德耀拿眼将辛弈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眼里才算有这个人。看他那双眼沉色莫测,总算摸出些这软柿子也许不再是个软世子的滋味来。二话不说,冷哼一声甩了袖子就往帐篷里去。

    这营地也是吉白樾匆匆凑起来的,帐篷支的很大方,算是在这穷酸地也给了仇德耀一份老一辈的面子。只可惜仇德耀不稀罕,他如今就盯着上津的外贸生意,谁叫他分一点出去,那都是虎口夺食,得要命。

    吴煜就是坐下来也跟坐了个针毡似的,趴来扭去,就是停不下来。

    辛弈坐在最上边,脸还是最嫩的,垂眼的时候也难瞧出这就是北阳未来掌兵人的气魄。仇德耀越看越不是味,觉得这小子怎么又软趴趴的了,和他哥哥们根本是两条路子。

    他心里不舒服,自然给不出好脸,将案重重敲了敲,道“世子既然在这了,那我也就敞开了说。上津这条商路是朝廷给的,吃得就是皇粮,打得也是为国为民的旗帜。吴煜你这个龟孙子当初可是孙子样的好说话,没敢在太子面前蹦一个屁,现在见着金子了,胆也肥了下津有六万的北阳军,就那么几个老弱病残,你他娘的种的粮食还不够吃你给徐杭卖粮食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话”

    辛弈听这话也抬眼看了看吴煜,吴煜嬉皮笑脸,“所以这不是卖空了吗。颜绝书什么货色,他能给我几个好价钱”

    “那你装什么要饭的”仇德耀脸铁青,“上津这次是天王老子的面子也不会给”

    这话撂着的意思也明确,就是你辛弈回来也不顶事儿,叼在嘴里的肉甭想人家再分出来。

    说实在这次也的确是吴煜耍无赖,但这为什么耍无赖,辛弈现在心里清楚的很。

    蒙辰当下听完仇德耀的话,只开口道“上津既然划出了北阳的名头,那就。”说到这他停顿许久,情感上依旧体谅不了仇德耀这个作为,干巴巴道“那就不算是北阳的地,护食也该的。但太子能给你这个甜头,是因为眼下能给得起。大苑和咱们相安无事,可这天意莫测,赶明打起来了,就是伤面子和里子的事儿。我们和他们干了半辈子架,你现在要兄弟给他们的生意保驾护航,这他娘不是遭恨么。”

    “蒙辰,日子已经不是王爷还在那会了。”仇德耀看了眼辛弈,沉声道“北阳军都被掰开了,打谁能和大苑打皇帝他有这个胆子吗你们都是忠将,就老子忘恩负义。可我手底下也有几十万号人要吃饭,王爷没了,你们还他妈的以为上津生意好做大苑仗着阿尔斯楞还在,凭毛还把北阳放眼里。北阳如今连只狼崽子都没有如果没太子,上津早喝风去了”

    蒙辰闷头不吭声,吴煜笑了几声“是啊,几十万号人要吃饭,全靠你仇家那点破烂生意太子赏你口饭跟打发他门口的狗似的,重利的东西有多少能交代你手里别在这给自己脸上贴金子了,仇老二,您老还真不值这个价”

    仇德耀一脚将小案踹翻。吴煜乐呵呵眼睛都不带眨的继续,“我要是你,我都没脸到这来现眼摆着忘恩负义的名头却也没捞到什么稀罕物,又偏偏承了太子这破情,来日要你还人情的时候毛都不会留一根这驴踢脑子的事儿我做不来,你这头怎么长的。”见仇德耀要爆发,吴煜将案面猛然一拍,厉声道“掰开的也见北阳军,你这他妈的是要做太子一条会咬人的狗,丢的还是北阳的脸面。你要真还惦记着王爷给的情分,就不会干这种狗嫌事”说罢变脸抱手道“痛痛痛”

    “我说这怎么突然闹起来了。”仇德耀用眼狠狠剜吴煜,又扫过蒙辰吉白樾,最后扎扎实实的落在了辛弈身上,道“原来是记着我的八万人。”

    吉白樾眉骨上的疤痕微动,唇边嘲讽,“你的八万人”他猝了一声“仇德耀,你的八万人”

    “不是老子的难道还是你的”仇德耀陡然起身,“现在没什么狗屁北阳军了,都是朝廷的狗,谁没比谁干净高尚到哪里去。你也别在这摆一副高洁的样子,你手底下的七万人不也是分出来的吗如今还就记着我手上的了”

    “那是北阳军”吉白樾切齿,起身对峙,“还是北阳军”

    “自欺欺人”仇德耀倏地指向辛弈,“你们把这软柿子弄回来,无非就是想凑齐北阳军再逞几年威风,可我今天就说了,顶屁的用王爷当年跺个脚大岚都要抖一抖,还不是一样被玩进去了么”

    蒙辰也哐当一声站起来,看样子是要和吉白樾一起揍人的阴沉。

    吴煜在旁嘴贱道“你们肉搏有什么看头,拼人打呗。横竖都是北阳军,也叫朝廷放个心,看看如今都成了边陲上的烂泥,叫他们死了戒心。我们也不用天天耗在这勾心斗角,还能凑一桌玩玩。”说着将腿也架到了案上,委实不讲规矩,对着辛弈自来熟道“世子爷长了不少,我上次见你见你”他摸着下巴遥想了半天,才比划道“还这么大呢。”

    见鬼的那么大,这人就和他三哥一个年纪,连毛病和脾气也有几分像。

    “你看。”吴煜撑首,“回来也没多安生。”

    “自家兄弟。”辛弈微微一笑。“算不得事。”

    他这一开口,旁的倒没什么,就是仇德耀吃了个大惊。

    辛弈自己起身给自个倒了杯热水,站着喝了几口,转眼见剩下三人都看着自己,从容客气道“诸位继续,我不打紧。”

    吉白樾扶正衣领,坐下去。仇德耀是一时间摸不清怎么回事,只咬舌道“这怎么说话了”

    “病好了。”辛弈面都不改的胡扯,“还能说几句。”

    “那、那、可是”

    “您也别太当回事。”辛弈将水喝尽了,侧看仇德耀,先前账外眼里的恨抹的干干净净一分不剩,他温和道“您说得对,我也管不得事。不论是北阳军还是上津,都挨不着我手里。我在京都日子过得还算顺心舒坦,在这儿也说不上什么话。不过我就问一问仇爷,您这跟太子相识多久了”

    他态度好,甚至算是谦卑,而且一口一个您,一声一个仇爷,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仇德耀还真打不下这个脸。但也给不了多好的脾气,生硬道“早了去。”

    辛弈淡淡哦了一声,将杯子搁桌上。把柏九拿捏的姿态和功夫学了个五分,“那挺久了,不怪太子推令也一心想着仇爷。”

    仇德耀心道是挺久了,可太子是讲究情分的人么

    “那您一定知道太子这人。”辛弈笑了笑,好脾气道“性情好,常年跟着皇太后礼佛,也慈悲,最见不得别人在跟前受一分半点的委屈,在京中待我也是好,事事问候。”他说这,见仇德耀渐渐皱起眉,显然是听不下去这蠢话了,便收了笑,话锋一转,“当然了,内在依旧不是个东西。”

    仇德耀眼皮一跳,看着辛弈变了脸色。

    “我此番回来一是为给我兄长们上柱香磕个头,二是给仇爷提个醒。您是我父王的得力人,就算划出去了我也当您是个长辈。京都近来不太平,秦王身尽在前,太子推令在后,这其中有什么东西我不大清楚,但仇爷和太子是老相识,想必也猜得出些来太子吗,自有一番自断臂膀的毅力,叫人佩服。可这吓不到对手,唯恐倒叫自己人心寒。”辛弈酒窝一现,“您看秦王是什么资辈,炸了皇上的大殿也没抹了下葬的颜面。可惜先前还在京都搅动风云,有子继后,如今是断了个干净彻底,连封号都没留下。这不是天威,这是太子的厉害。仇家如今子孙满堂,气运正来着呢,就怕日后起了点腌臜,就也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仇德耀一腔疯狗似的怒声竟在辛弈这温温和和的话里被碾的一嗓子也嚎不出来,只道“你怎么知道他就能”

    “到时候就是太子不能,我也有这个打算。”

    仇德耀一双眼登时瞪圆。

    辛弈眼中柔和褪尽,留下的只有焦土阴沉,他道。

    “仇爷若成了别人的刀,为情为义我都留不得。我骨头里阴毒,不会用正大光明的手腕,就偏爱卑鄙无耻的手段。仇爷盛,我便夹尾退避,但若仇爷泄出半分衰象,不等太子,我自想法设法掐断仇家的根。我是没杀尽留下的祸根,最明白这斩尽杀绝的道理。仇爷要结了和北阳的情义,那您请。”

    仇德耀怒色渐平,反倒露出该有的狡狠来。他道“最轻易的就是嘴巴,你要凭靠他们三个来掐断我仇德耀的根,可不要忘记上津是谁管辖的地境。毛头小子空口说白话,尾巴翘上天也拦不得大人的事。”

    “您刚说完。”辛弈沉声而笑,“燕王被掐得不也只剩一个软柿子”

    当初三十万北阳军在手都没保得住燕王府,那八万人的上津又怎敢信誓旦旦不会落得更惨京都都是吃人的兽,吞下去连皮骨都不剩。这谁能保证谁的安危君不见平王如此能耐反戈在前,转眼连山阴也保不住,还被烧了个精光。这世道连皇帝的儿子都一个个赶去黄泉,凭谁敢说下一个刀不在自己头上

    柏九绕了这么一圈让辛弈能回来,除了上个坟,他不能空手回去。柏九给他撑腰,但他不能一辈子都靠着柏九的腰活下去,他想挺直腰板面对皇帝太子,想挺直腰板和柏九同出同进,他就不可能任由颓败。

    剥开兔子皮,底下赫然是张牙舞爪的狼崽子。

    吴煜啪啪啪的在一边鼓掌,被蒙辰给了一肘子也笑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明天再见。

    、坟头

    仇德耀趁夜就走了,天大的委屈也被堵在嘴里吐不出来。辛弈与其他三人在帐篷前看着上津人马褪尽,夜色浓稠,他回头看向吴煜。

    “方才听仇爷的意思,吴兄还与徐杭做生意”

    吴煜负手踩着自己脚底下的短草,只笑笑,“吃口饭嘛。”

    去年秋发洪水冲了江塘的粮仓,唐王从徐杭买了三船粮食,年会时京都就炸了,死了个秦王。如今这粮食竟追到了下津这个源头,辛弈心里就明白了。

    他也笑笑,“好事。”

    这事大家心照不宣的就翻过去了。

    入了帐,吉白樾问道“世子爷与我一同回离津吗”燕王府虽无人居,却也还是燕王府。辛弈回北阳自是在那最合适。

    可是辛弈却摇了头,道“明日天一亮,我与蒙叔就往边境去。”顿了下继续道“去见我大哥三哥。”他离开北阳时辛靖和辛笠才下葬,他就已经留在了平王府,如今四年一晃,竟是还未能看上一眼。

    吉白樾颔首,又道“可此番是打着解决纠纷的名头回来的,贸然去边境,京中如何交代”

    “上下津不稳,边境自然是最紧要的地方。”辛弈微笑,“将军放心,京中自有人答复。”

    吉白樾想起柏九狭长的眸,默声不再多言。

    次日一早,辛弈就和蒙辰动身边境。吉白樾撤营回离津,吴煜也得回下津继续守着。只说从此地马不停蹄的赶了三日,才到北阳最靠近大苑的地方,一个名为柔回的地方。原本此处只是个驿站,当初燕王在这里砸了重金修出一个边陲重镇,光是墙垛上一列列的强弩,已经是下了血本。

    辛靖和辛笠都葬在此处。

    到城门边,辛弈勒马。他们这一路没露风声,赶的风尘仆仆,瞧着和普通往来的过客并无不同。只是蒙辰在此驻守过几年,才到城下,那城门边已经出了位老朋友。

    那身形彪悍的大汉比蒙辰足足高出一个肩头。单比体格,就是狮王阿尔斯楞也要甘拜下风,正是人称柔回猛虎的许虎。

    “蒙老哥。”许虎在城下哈哈大笑,虎步生风,快速走开,笑道“哪个山旮旯里偷闲去了兄弟好久未见啊”

    蒙辰早已下了马,两人猛然抱在一起,撞了撞肩头。再相视,又是双双大笑。蒙辰道“想你小子一定得了消息,没料到这般快”

    “那是自然。吉白副将飞信传来,我岂能不快”许虎虎背熊腰,往马边一立,顿时让蒙辰的马都打了颤。他轻啧一声,先看向了另一匹纹丝不动的赤红骏马,又移向辛弈,“世子爷”

    辛弈含笑。

    许虎几步过来,这大汉竟几步之下红了眼,只切声道“当真是世子爷”将辛弈一看,抬手将自己的脸搓了又搓,“果然是世子爷”

    蒙辰牵了马,道“当然是世子爷,傻愣什么,咱们里边说。”

    许虎连忙应声,三人转入城内。直到入了屋,许虎的激动之色依旧没有散去。门一关,他竟先一步跪倒在辛弈脚边,见辛弈有不受之态,立刻道“世子爷定要受我这一跪”他揉了把眼,道“当初大公子临行前叮嘱我万万要将世子爷留在北阳,可是我愧对公子,还是让世子爷落入那天杀的宵狗手中若非公子给的柔回军命尚在肩头,此大罪我死不足惜”

    辛弈退开的步一顿,道“此非将军之过。”

    许虎捶地,恨声道“世子爷不知,王妃香逝京都,大公子是执意要接回来的,可是当时战事吃紧,哥几个都耗在了战场上。唯独我退守柔回不动,本该最有机会前去接王妃回家。谁知仇德耀那老狗竟先行一步,却又在京都跟前吓破了胆如今留得王妃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也是我一大罪”

    前一事若还有他些干系,那这后一事就根本该算在仇德耀身上。辛弈对北阳诸旧的唯一心结就是此事,当然接燕王妃骨灰的人马都到了京都,却因为畏惧祸患转而不接,直到现在燕王妃的骨灰还在京都。

    辛弈唇线微紧,道“将军快请起。”又道“将军一直镇守柔回未见松怠,坚行我大哥的军令,这是为国尽忠。其余事,已翻页,将军不必自责。”

    许虎道“此为世子爷宽厚,我,我”这威武雄壮的汉子竟然哇的一声就开始抹眼泪,哭的止不住。

    只听外边蹬蹬蹬走近脚步和着铃铛的清脆声,一女子站外泼辣道“虎子怎么又哭上了大老爷们不害臊快闭嘴”

    许虎一擦眼泪,对辛弈哽咽道“世子、爷、爷,这是我婆娘。”

    世子爷爷还没说话,那女子已经嘭地一声将门踹开,进来就要收拾许虎。岂料一进门就见她家猛虎跪在一白弱少年边上咽的上气不接下气。挤到嘴边的骂声一轱辘的滚开了,这美妇还扯着裙子,铃铛一响,一时间愣道“你这是做啥。”

    许虎像见了娘似的抽噎道“娘子”

    许清娘提到小腿到裙子讪讪放下去,她脸一红,见辛弈望过来,嘿一声脱口道“这小子长得俊啊”

    蒙辰低低咳了一声。

    许虎人高马大,娶了个泼辣的俊俏媳妇。他在柔回这么多年,全靠这个媳妇打理内外,把他也收拾的服服帖帖。说到这个许清娘,又是柔回镇上的奇女子。说这许清娘原本叫清娘,是江塘水乡那边的生出来的女子,年幼丧父,祖父是个野郎中,她就跟着祖父一路走到北阳,几年的功夫下来把脉拿药的本事让老人家洗手不干了。祖孙两人才到柔回时,北阳军和山阴军共驻在这,正是胶着的时候,爆了场瘟疫,她一姑娘家混在军中骂的一群大老爷们跟着她救人。

    许虎就是这群人里边一个,一眼就相中了这姑娘,死缠烂打百骂不走最终修成正果。据说当初辛振宵要携辛笠尸身离开,正是这清娘,挡在城门口足足骂了平王两个时辰,骂的平王动作不能,挺挺地在城门口闷了两个时辰,直到许虎带兵归来才停了口,凭此留下了辛笠遗体。

    知道了辛弈是谁,许清娘也不怯,她讲话不拘小节,爽朗得很,又因为嘴巴厉害,话接的漂亮,让辛弈毫不感生疏。

    这时候已是黄昏,这院子是许虎自己的,原本就有蒙辰住的地,许清娘又早给辛弈收拾了屋子。晚上大家就在堂里一起用了晚膳,饭后就早早沐浴歇下来。

    明明一路赶的辛苦,身体疲累,可就是睡不着。辛弈翻了个身,将贴在胸口的玉牌捏在手上。一闭上眼,就是兄长们的模样,一会儿又是柏九的模样,混乱拥挤,他一直闭着眼混乱了半个多时辰,才渐渐睡去。

    翌日天还未亮,许虎和蒙辰就已经在等着他了。辛弈换了素色的干净衣裳,出门了。三人没有骑马,步行出了城,又顺着边上的山峦起伏,到了一处高坡。

    远远就能看见坡上扶了亭,亭下立了功勋碑。往后几步,就是辛靖和辛笠长眠的地方。

    辛弈将一路沾上的灰尘拍的干干净净,才入了那亭。他先停在了功勋碑前,看最上边篆刻着一溜辛氏,跟着就是密密麻麻的英雄名字。只是这些英雄都化成了灰,就算留在了石头上,也丢在了泥土里。

    辛弈挨个看下去,蒙辰在一边道“这是到宛泽之役为止的北阳兵,我们怕柔回的风沙和寂寞抹了英雄魂,便索性在这里给大家都竖个牌。”他抬手在碑上抚摸,“兄弟一家,在一块才热闹。”

    三人一起敬了酒,辛弈才移步向后边。

    两人的坟头都摆了贡品,可见平日里常常有人来打扫惦记着。碑擦的很干净,上边描字的色也是鲜亮。可以干净和鲜亮在此处,未免叫至亲心疼。

    蒙辰和许虎都退出了亭,辛弈盘腿坐在了两位兄长碑间。

    他只摸了摸三哥辛笠的碑,对他大哥辛靖是不敢如此做的。他摸着,心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是这些年的痛苦和思念都在翻滚和压抑间成了薄薄一线,他轻易不敢触碰,也不敢放纵。哪怕在兄长身边眼前,也已经想要维持男人的从容模样。

    风动了他的发,像他大哥宽厚的手。因他三哥向来是个风风火火的混蛋,断不会这样温柔的抚摸。唯独他大哥虽常沉默寡言肃穆严厉,却对弟弟们总带些不动声色的温柔。

    辛弈垂下头,有些难过。

    “二哥不在这里。”半响,他开口缓慢着,像叙家常一般说“大哥休被三哥那混子骗了。他以前用院里不值钱的蛐蛐换了我的真金白银,还道是人情生意。哪有这种人情生意的他贯会捉弄人。家里打扫外院的小李子偷藏了几坛酒在外院上下边,他不仅换成了白水,还写诗作了人家一通。说好带我一口,结果又道我年纪小,自己全部喝光了。”

    又道“父亲现在不带兵了,大哥盯着他,叫他多陪陪娘亲。娘亲走的时候他好没出息,堂堂燕王哭的像个黄发稚子。可人又不在家里,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路,他哭的肝肠寸断,像已经忘记了还有几个儿子,一心要追过去。可他到底还记得自己是个王,硬撑在了战场上。”

    辛弈停了停,想笑一笑,可是牵出来的表情比哭还难过,他道“你们都在下边团圆了,看着我孤苦伶仃。想从前被当做吉祥物似的疼,后来多是要换这场恩情债的。”

    “三哥,我在京都见了嫣姐,说是姐,倒不如叫声嫂子来得合适。”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苦笑道“这下好了,本就你能传宗接代,如今落在了我头上,可我也是不行的。你看我,断袖也断的干净利落,从哪里生个孩子续咱们这一脉呢更何况我私心是不想续的。”

    “从父亲开始,我们五个人都是要扛着命守着北阳。如今只剩了我,扛完这一生已经够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何必尽往自己身上揽燕王这一脉尽了两代忠义二字,我不想再来一代也压在这下边,叫其动弹不得,发作不能。”

    “这话父亲听见了该打我。”

    “大哥。”辛弈往辛靖的碑上轻轻靠了靠,道“我有点想回家去,又怕进了门不见人。若只我一个人,又叫什么家呢。你见着了二哥,只替我对他说声多谢。”

    谢他留了段善缘,庇护在了自己头上。

    “我虽断了袖,却没胆道父亲面前这么说。我才装了几年哑巴,不想紧接着做个瘸子。”

    “不知还能在北阳待多久。”辛弈叹息,“一想到燕王的名头要落在我身上,就怕到时候我下去被父亲追着打。我本就不是这块料,偏偏造化弄人叫我顶了这封号。幸有个人愿意教着带着,我跌跌撞撞,还是走上来了。”

    “回去我再看看二哥。”辛弈直起身子,“你要有什么话不好当着父亲面对二哥讲,就告诉我,我去替你说。”

    他说完,那风呼地一旋,像在拍他的胡闹。

    辛弈微显少年人的羞涩,轻轻道。

    “我都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明天见。

    、欲动

    从坟前回来后,辛弈在柔回又呆了半个月。吴煜那头雷声大雨点小的没声了,仇德耀不知是不是听进了他那日的威胁,也无动静。商路平稳,吉白樾那边派人来了几次,辛弈都没走。倒是柏九差人送了好几次时令鲜果,没催他回去。

    辛弈其实想绕去山阴,因他不解的事几乎都与山阴挂了钩,如何也不能意平。可惜他就算出了京都也跨不过这地,皇帝还拴了条链子在他脖子上,他连封号都还没继,哪能想去哪去哪

    只说这一日,辛弈和蒙辰到出柔回十几里地的林子里边打猎。因那许清娘不但医术精湛,厨艺也十分了得,对这野味最为拿手。让沾过味的辛弈也耐不住口腹之欲,故而和蒙辰出来自备食材。

    当然,也有在境边摸索地势的意思。

    “这林子连着野山。”蒙辰的马停在林子稀稀拉拉的尽头。外边能看见辽阔的草场,随着个起伏隆起座不大不小的山,好似意思一下的野栅栏。越过这座山,是大苑和大岚中夹的荒芜地,再往过去几十里,就是宛泽。

    眼下正是六月中,天气燥热,此刻将近黄昏还好些。辛弈扯了扯领口,看那橘红的日晖斜投山背,照应的天地一片燃烧的红彤。他想望一望那承载他父辈的迦南山,可却只能窥见几丝流云,便道“迦南山也是这样的吗”

    蒙辰扶刀,摇头,“野山差得远。这叫山也只是为了好讲些罢了,一个草坡,怎么能和迦南山比垂天铁翼高如巨城之墙,是天堑之险。”说着手指天际,“迦南山永远盘旋雄鹰,是这里见不到的模样。”

    辛弈没见过,他只见过京都冬日里盘旋的那只猛禽。于是他没再接这话,而是提了提马背上栓绑结实的兔子们,道“走吧,赶在天黑前回去,今晚就能吃上肉了。”

    肉让蒙辰立刻从遥想中抽回自我,他和辛弈往回撤。两人一路闲扯,跑了几里路后,前路忽然冲出一队人马。悍马快速,夹着辆同样飞奔的马车直冲而来。蒙辰一眼就瞧见了对方的刀,他握紧腰侧的百战,将马停在辛弈侧边。两人调马停到一边,让开道路。

    辛弈勒马,那为首的男人正与他们擦肩而过,电光石火间,辛弈似乎听见了铃铛声。

    “世子”待人马过后,蒙辰见他勒马不动,不仅低声道“方才的人气势不小,不像是普通人。”

    这里是柔回,有许虎带着的柔回驻守军,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正规军。四下是不可能出现强盗流匪之流,可这些具是生面孔,亦不是驻守军。却都各个佩刀,只怕是危险。

    两人继续回程,马蹄才开始小跑几步,蒙辰正欲继续说什么,却见辛弈神色一变,猛然调马回追。

    “蒙叔去找许将军带了人再追来”

    蒙辰一惊,“世子”

    赤业已经扬尘而去。

    辛弈在马背上飞快思索。方才的的确确是铃铛声,不会是他幻听,那是许清娘的铃铛声。

    这群人中带着许清娘

    赤业的速度很快,仅仅片刻,他已经能远远看见先前的人马。此时天已昏暗,那马车被夹在中间几乎是勉力被人马带着走,一路颠簸摇晃,像是随时会散架一般。

    辛弈拉了拉缰绳,赤业随即放慢蹄。他就隔着这个距离一直跟在后边,见那人马直冲到野山前的林中,是要穿过林子进入野山。

    对方一入林中,辛弈就一夹腿,赤业立刻飞奔而起,他伏在马背上跟着入了林。天色已暗,林中枝叶杂乱,马蹄声也不如先前清晰。

    为首的男人倏地勒马,身后的人也跟着猛然停下。那马车内咣当一声,显是什么冲撞到了。

    “鹰目。”

    压低的声音让人听不清,可音一落就出了个人驱马上前。此人翻身下马,猴似的爬上一侧的高大树木,直攀到视野开阔的高处,纵目往野山,对下面打了个放心的手势。

    这时马车里传出砰砰的撞击声,有人在以头撞车壁。

    为首的男人像是听不见,重新扬了鞭。一队人继续穿林,跑了半响,为首的男人忽然回头,在昏暗中扫过,提高了声音。

    “鹰目”

    该出列的人却没有动静,男人又叫了一声,一匹马跑出昏暗,背上空荡荡。男人眼中一狠,低喝道“谁”

    队伍中的骚动起来,相互惊疑,连带着马匹也踩踏凌乱。不知何处传出声口哨,那跑出来的马陡然扬蹄嘶鸣,在队伍中横冲直撞,将众人搅得混乱不堪。

    为首男人的刀已经滑出半鞘,马背上却登时一重,他后心生风,被激得寒毛直竖,惊得他一个身扑才躲过一招肘击。可背后人却不依不饶,翻掌拿住他肩头,将人猛扯惯回去。男人要拔刀,背后人却早有预料,一手横拍,将那已经出了半鞘的刀又拍了回去。男人抬拳回击,也被手掌格挡的严严实实。座下马匹惊慌扬蹄,他就被人踹滚下马。

    辛弈调马头冲向马车,一个跃步从马背跳上马车,顺着边沿爬翻到车门前。砸开车门,里面黑漆漆,许清娘已然一头血的倒在边上。辛弈拖起人扛在背上,打了个口哨,赤业立刻调头奔来,辛弈带着人翻身上马。

    赤业飞奔,先前被辛弈夺马的男人已经反应回来。

    “追上他”

    乱了的队伍堪堪重组,一股脑的追着辛弈而去。赤业一鼓作气冲出林子,可辛弈抬头一看,竟然是冲向野山的方向然而到了此时回调是不可能的,辛弈只能扶稳他身后的许清娘直往前奔,后边的人穷追不舍。

    许清娘忽然动了动,辛弈策马,道“许”

    寒刃的冷冽擦过后颈

    辛弈立刻察觉不对,一手翻后欲拿住此人的手,怎料对方灵敏又古怪的滑开。辛弈顺势抬臂格挡,招招都挡在紧要处。碰撞间一把长刀从前直削而来,辛弈前后都躲不得,抬脚狠力踹在前方人的马头,那长刀斜擦过去。后边人趁机猛击而来,辛弈一痛,被匕首捅了个正着。他按着马背翻转后面,手掌一把握住下一次的刀刃,另一只手紧接着一拳砸中对方门面,将人狠踹下去

    他竟不察这一手,就莽莽撞撞的冲出来了

    辛弈想替蒙叔给自己一个巴掌,可这情形却容不得他自省。颠簸间,手掌间满是黏稠的血,可是辛弈随意在身上擦了擦,竟来不及感觉有多疼。

    铃铛声夹杂在马蹄和呼喝声中,辛弈飞快扫过后边追来的队伍,果见最后是两人乘马。

    许清娘在那里

    他再次翻坐回身,拉住缰绳,赤业随之猛转回去。这次辛弈没躲没藏,而是气势汹汹的直冲过去,满眼煞气,仿佛率着千军万马。

    为首的男人唯恐有诈,抬手让队伍四散开,抽刀直迎辛弈而去。

    两人都如同出鞘的刀,恨不得多砍对方几刀。男人的刀已经横了起来,赤业已经跑到跟前,他低喝一声横刀扫过去。原本预料的刀刃相撞并未出现,辛弈一个伏身就从那豪气万丈的刀下直冲过去。

    措不及防间还顺手抽了擦过的人的刀,最后边的马在赤业怒目冲来时已经焦躁踏蹄起来,马背上的吁声未果,辛弈已经扑倒眼前。

    他从赤业背上翻扑上对方的马,反手一刀砸在对方的脖颈,将人从马上砸下去,拎住对方身后拢在斗篷里的人,掀开斗篷果然是许清娘的脸,浑身被绳子捆的结实,那铃铛也跟着咣当几声。他才放下心来,带着人从马背上带到赤业背上,又一头闷回林子里。

    前方星星点点的亮起火把,辛弈听见蒙辰快马赶来的声音,听见许虎道“世子爷”

    枝叶抽打在头上脸上,辛弈冲出半个林子,与蒙辰遇了个正着。他才狠狠喘口气,低声道“留下为首,其他的。”他一顿,才道“不留活口”

    蒙辰道“对方何人”

    辛弈擦了把脸上的灰,却忘了手上的血,顿时抹了自己一脸。他咬牙道“是大苑人”

    早在干掉最先前的鹰目开始他就知道了对方是大苑人,扒开的领口里边都是大苑的料。这个时候大苑劫许清娘干什么许清娘一旦被劫,许虎受迫,大苑若是要他大开柔回,他是做还是不做

    许虎已经赶来,驻守军跟着就追上去,后边的事交给他们收尾。蒙辰见辛弈浑身是血,已经失了色,道“你受伤了”

    辛弈的心思还在大苑上,只摇摇头。蒙辰一眼就见他手掌还在滴答,顿时回头叫随军大夫,一边怒道“这等事该叫我去世子无刀,若是”他脸上铁青,道“王爷若在,定抽你一顿”

    辛弈动了动唇角,算是露个笑。

    回了柔回,辛弈的伤都包扎上了。他们三人在房中围着一张地图,蒙辰指了指野山。

    “从这里进是最硬的口,就算察合台不懂,阿尔斯楞也不可能不知道。况且就算他们得了手,许虎也开不了柔回。”

    许虎颔首,紧张道“现在不是燕王府做主,驻守军的一半权限都押在朝廷手里。别说拿我娘子,就是拿了我,也是不行”

    “未必。”辛弈略思索,“正是因为明白,才要打这个硬口。原先北阳军硬如铁板一块,军令严明,那是因为只有一个燕王府领头,就算杀了许将军,也自有人快速顶上。可如今是两头牵,一旦守将出了事,谁来做主一事就要先上通文折给京都,一层层递上去,直到够资格的人做主才能继续。这一来二去,路上耗费的时间就已经足够让柔回应接不暇。”

    “那他们从上津攻入岂非更轻易”蒙辰忍不住道“如今上津成了商地,北阳军残缺不全,要通过轻而易举。”

    辛弈酒窝显了显,他道“那是赚钱的路,堵不得。况且凭察合台和太子的私交,其中说不定还有什么交易。”

    “交易”许虎一愣,“什么交易”

    “不知道。”辛弈指划在上津的位置打着转,沉眉摇头,“也许是兵马交易,也许是土地交易。”

    蒙辰猛然起身,怒道“堂堂太子,竟与大苑蛮人做兵马交易”

    辛弈叹气,靠在椅背上晃了晃。

    正是因为还是太子。

    所以才要做这种交易。

    但为何这么快按照柏九和他猜测的,该是再缓几年。因为太子还没拿到北阳的兵权,就算得了一个上津也只是多了层未来军饷,他此刻让察合台动手,将来就算皇帝死了,他自己又凭什么再将这些虎狼之辈赶回去

    兴许是撕破了脸皮

    察合台也不傻。

    两个野心家虚与委蛇,定的规矩又能圈住其中的谁呢

    可辛弈依然觉得不对,北阳军就算再难调动,也还是北阳军,战时重并绝非妄想。只要大苑的马刀逼到了皇帝的脖颈上,别说北阳军,就是这大岚各地的府兵,他也能重集。

    想到各地的府兵,辛弈忽然坐起身。

    太子没有兵,可是,唐王有啊。

    柏九捏在手指间的木缓缓转着圈,刻刀细细雕出发丝的弧度。屋里的灯只点了一盏,搁在他手边上,他低垂的狭眸专注在这个小木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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