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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睢之臣 第7节

作者:唐酒卿 字数:23924 更新:2022-01-01 03:30:07

    贺安常拿包子的指一怔,眸转向萧禁,道“谢净生”

    萧禁在他目光中莫名收了乱放的腿,腰也挺了,跟在私塾先生面前的学生似的,老老实实道“就是他。”完了又想到贺安常和谢净生从前凑不到一块,生怕提起来惹他不快,赶紧道“就是他这个老流氓。”

    贺安常眉一挑,面无表情的脸波动几分,“老流氓”

    萧禁腰更挺了,规规矩矩道“就他”

    “他在青平做什么事了。”贺安常吃包子的手再次动起来。

    “调、调戏小姑娘”萧禁怎么记得谢净生做什么事啊,他自个还青平胡作非为呢,当下脑子打结只顾着回话,一顿胡言。

    贺安常包子咬的有些慢。

    “啊,啊他还招惹野汉子。”

    贺安常包子咬的更慢了。

    “经常帮府对门的小寡妇扛东西”要见贺安常一个包子吃的像吃人,萧禁鸡皮疙瘩嗖嗖的爬起来,颤颤巍巍的请退“贺、贺大人,我这,京卫司时辰到了”

    贺安常风轻云淡的递了个包子给他,奖励似的道“去吧,吃饱。”

    萧禁小心翼翼捧着包子告退,上了马要走时,忽听后边有老人咦了声道“上边那是,那是谁呀”

    扶着一头白发老人的儒雅男人抬头看了看,道“那是咱们中书省贺大人。”

    “贺”老人偏头费力的想,半响才恍然笑道“哦,哦对,小贺的儿子。”又抬头看着上边的贺安常,缅怀似的叹道“老夫原先还道是晖阳候呢。”

    “您又糊涂啦,晖阳候已去了”

    萧禁的马跑起来,晚秋风刮脸,将他才热起来的心又刮的个透凉。手里的包子褪掉温热,他猛然一个拉马扬蹄,在马鸣声中,将包子扔进窄巷里。蹲一边的野狗倏地蹿过来,萧禁冷眼看着包子没了,又生了股悔意。

    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低骂道“没出息”

    作者有话要说  1“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从军行太白诗

    、旧梦

    贺安常幼时启蒙实是晖阳候,他贺家虽都是刚正不阿的直臣,却没一个有他这份举手投足的风雅。早年老贺大人尚在朝中时,行走中书尚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教导家中稚子晖阳候那会归居鹿懿山府,家中都是女儿,便将贺安常时时抱在身边,教他笔墨认书。

    晖阳候去后有了萧禁这独独一苗,他耳里听的眼里看的都是晖阳候如何风采。在京中住的那几年,没少有人在他耳边念着贺安常的名字。多少老人家都道贺安常才更肖晖阳候,这萧禁嘛,就徒留了个皮囊,性情志趣无一相同。

    所以叫萧禁看贺安常,想亲近些,心里又不是滋味。不亲近吧,心里更不是滋味。他这一归京做了京卫使,再看贺安常已然成了中书要臣,便自然生出一种追逐此人何日能成的念头。

    他看贺安常,就像弟弟看兄长,还是年年仰望的长兄。直到他到青平,日日跟着谢净生摸鱼偷鸟,才知道兄长这个词也能不正经的流氓地痞。可年纪稍长后,肩上能扛事了,他能和谢净生勾肩搭背叫着哥哥长哥哥短。却唯独对贺安常愈发束手束脚。

    这其中滋味,让他长叹一声,只能骂一句没出息。那野狗吃了他心思百转的豆沙包,见这人在马上愁眉苦脸,以为他还要再抛几个,便坐在巷口摇尾不走。

    萧禁一见它摇尾讨好的样,脑子里就是自己方才在贺安常面前摇尾巴巴的样儿,不禁恼羞成怒,隔空抽了马鞭,骂道“吃了小爷的包子还卖甚么乖快滚蛋”

    野狗一夹尾,讪讪跑了。萧禁一看它这畏畏缩缩的背影,心里更窝火。却说这小子只想着自己那点别扭心思,已经全然忘记了方才编排谢净生那几句。

    那边京卫司的马也到了平定王府,辛弈才睡下没多久,曲老得了柏九的命,自是不敢入内打扰。只将人接了,请吃了顿茶,把萧禁传的话听了就叫人去了。过了半个时辰,里边才传来动静。

    曲老入门时还听着大人低声哄着什么,心道这是世子爷又赖床呢。曲老止步帘前,出声禀道“大人,京卫司来人了。”

    辛弈一听声,床也不赖了,立刻爬起身去一旁屏风后穿衣。柏九怀里空了人,就翻身坐在床沿,取了一侧搭放的外衫随手罩了,出了帘问道“何事。”

    曲老将话呈了,柏九喝茶漱了口,道“人还没到,不值得念。”

    曲老将杯给换了,沉声道“太子这一程走得快。”江塘水淹了青平长河,阻住了无翰佛山的道。太子恐怕早知京中的召令,偏就耐着性子佯装不知绕了远路,将山阴走了一遍,随后脚程奇快,多半是在山阴得了什么消息。

    “马上就立冬了,赶着年会呢。”柏九在椅上坐定,不瘟不火道“他赶着回来收拾人,山阴自是要去的。”

    都道柏九是从山阴贪响大案开始平步青云,辛弈也是从山阴得来的,若说山阴没什么柏九的痕迹,那自是不可能。可唯有曲老知道,山阴,还有了不得的事情。

    辛弈正从屏风后出来,经过柏九这椅时俯了身过来。柏九仰头靠过去,辛弈伸手给他把后领抚平。柏九虽一直牵着笑,可这一手硬是让大人眼里才凝的寒霎时都散完了。辛弈耳尖一烫,自觉端了桌上一杯茶,到窗边榻案上看卷宗去了。

    曲老便没再提山阴旧事,退身下去了。

    柏九就着椅靠,不知想着什么。辛弈静心看着卷宗,半响没听着动静,目光便转过去,正撞柏九狭眸里。

    柏九笑,“看完了”

    辛弈颔首,慢吞吞道“太子要回来了吗”

    “路上呢。”柏九索性过来坐他对案,翻了卷宗,问道“顾城棒杀案如何”

    辛弈合卷道“此案虽为道义,却失纲法。”

    顾城棒杀案,是洪兴三十六年顾城知府于宅府之中遭人棒杀。作案六人,皆是顾城百姓。此案惊动大岚不是因为死了一个知府,而是作案六人案后关押,囚车过道时万人送行,被民间百姓赞称义士。当年主审此案的并非初出茅庐的左恺之,而是左恺之恩师蒋泊舟。案牵出顾城知府罔顾人伦强抢弟媳,苛刻府税侵占民田,在顾城可谓是无恶不作,无人不恨。但蒋泊舟抄知府贪税、归还民田在先,斩杀作案六人在后惹起民愤。蒋泊舟一生直硬,唯独此案叫人愤说摘指,不过三年,上奏告老,自此之后大理寺才由左恺之接任。

    这案子不难判,难在众心皆服。蒋泊舟为官力行纲法,严律执案,这是没错。可顾城百姓遭祸已久,知府只手遮天,上讼层层艰难,若不是逼到绝境,怎么会择一条必死路柏九将这案子挑出来,是有些意味的。

    辛弈继续道“民愤实不为蒋大人,而是官制监察。大理寺掌案审理,要的就是一个法字。正谓纲法不正,国本不稳。故此六人,须斩。”他眉间一正,又道“但地方行官,督察院难以监察审制。地方品级压人,权势遮掩,本就是养虎之行,却独独丢了锁链牵制,这是朝廷中枢疏漏。知府作恶,督察院年年下巡监察地方官员,却仅仅只停留数日即返。想这地头蛇窝里纵横,翻个花就能过了这数日监察。此案之后朝廷虽增加下巡之时,却无实用。若不想查,就是留十年也查不出东西。”

    柏九一直听着,待他说完还递了茶去。辛弈接茶润了润喉,道“延长查时是东宫提议,章大人也没拦着吗”

    “章太炎有心无力。太子一向与他不近,皇帝亦有心留太子出出风头,此案收尾便允这个提议。后来太子渐稳,延长查时也的确收了不少人入狱,此事便渐略不提。”

    “非国事。”辛弈抿唇,道“倒像是家事。”

    督察院凭此得了中枢重视,每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混迹在地方。上派监察,地方怎么说也要敬些礼数,一来二去混熟了脸,这就成了油水差事。人人争往,不为监察,全奔着那点心意好处去。奉旨堂而皇之的去捞财,督察院能不拿出点东西再孝敬给太子吗只怕地方刺头还是刺头,只不过变成了别人的刺头和太子的刺头。

    “锦衣卫,锦衣卫有军政巡捕之权,大人可曾下查过”

    柏九指腹划过卷宗纸页,道“有,唯有两次。”

    “唯有两次”

    柏九抬眸深邃,“一次是洪兴五十一年,一次还是五十一年。”

    辛弈敏锐的察觉着其中怕是有故事,只是柏九狭眸骤然深不见底,不知该不该问。转念火光刹那间,又想起柏九之前的话,他是四十七年入京,可萧禁一干人等都道他是五十一年入京。大人对这期间四年一直未曾提起,不知是不是忌讳。

    “如今的锦衣卫也非前朝要枢了。”柏九笑了笑,道“皇帝自登基二十年起就渐削锦衣卫,我到时,锦衣卫已经少能参与朝中要事。原本拱行宫庭之要也交给了京卫司,军政巡捕若没有皇帝直命谁也动不得。现在的飞鱼纹,刀都锈了。”说着指腹一停,问道“若是你,要如何”

    辛弈一愣,紧接道“整顿督察院,重筛督察要员,派属地方督察院,一年一换,绝不延时。上设直属监察官,不定游走抽查,以绝地方祸乱之风气。”

    柏九笑多了三分,“一年一换人从何处抽调若仅靠督察院的人,谁能确定下个轮回不是老朋友上设直属监察官,直属皇帝有偏重之嫌,直属旁人有行贿之忧。以绝地方风气,大岚十九城三大府三藩地,这法子止住了地方,布政使和亲王又怎么办朝中派系交错,人手调抽不出,一手抓下去根茎纠缠如何是好”

    辛弈哑然,柏九话锋一转,“但若试想皇帝公正严明,朝中风盛清廉,派系之争无处可攀。纲法通畅,律政力行,也非不能一试。”

    辛弈沉默半响,垂眸道“然非如此。”

    柏九伸手揉了他的发,“不会一直如此。”

    皇帝做了近六十年的皇帝,他当年尚在腹中时便被托于前朝章家,襁褓之中就是由皇妃抱着上朝听政。直至近二十岁时才算参与国政,如今太子立了二十余年都不愿退位,是打定主意要坐死龙椅。他这么想的,可太子愿意吗

    辛弈抬手抱住柏九的手,一头栽进卷宗里,叹息道“管他呢。”

    柏九轻搔着他后颈,道“今儿就到这儿吧。”

    辛弈嗯声,听着外边竟又传了雨声,立刻抬头道“江塘又要淹了。”

    柏九敲了他的额,笑道“乱讲。”

    辛弈也笑了,两人自转去别的话题不提。只说晚上息了灯后,柏九忽地做了个梦。

    梦回他年少才下山游历那会,还是个病秧子,头一回出门。有个人与他同行,两人到北阳。那人去牵马,他在路边见一个长得秀丽俊俏的小少年夺了只草编蚱蜢在前边跑,后边跟着个哭哭啼啼皱成一团的小结巴,一路喊着“三、三哥”。

    他那会是最瘦弱的时候,衣衫在肩头都怕压坏了身。因久在屋里,揣着病气也不常笑。只看着那小结巴可怜兮兮的样子,顺手在路边抽了草,胡乱编了只东西塞给这吵人烦的小结巴。

    递出去的手干瘦青白,人也阴沉。

    不记得这小结巴有没有被他吓哭,只记得牵马回来的人还没到跟前,小结巴像看见娘似的飞奔过去,抱住那人的白衫一顿眼泪鼻涕的招呼。原先跑的远的小少年也绕回来,背着手老实的跟猫似的。那人从来都是握笔弄墨的手给小结巴擦了脸,将小结巴抱起来哄。后边策马来了个器宇轩昂的男人,过来从那人手里接过小结巴抱上肩头,垂手为那人撩开耳边发。

    那一瞬温柔情深的超越周遭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心下竟没因这二人的关系生出惊涛骇浪,反是生出种羡慕来。

    那人向他颔首,男人朝他望来。他折了根草,漫不经心的咬在嘴里,少年意气不肯面上露出一分一毫的渴羡,只用眼高于顶的狂妄来草率遮掩。

    那时候他羡慕那人有家能归,羡慕那人兄弟双亲,甚至连那人不可言说的隐秘也羡慕。他羡慕那人一切,直到五十一年的大雪。

    柏九醒过来,眉心有些疼,他怀里还抱着辛弈。垂头一看辛弈睡得微酣,黏在他怀里安然。柏九抚了抚他的鬓,心里终于停了忐忑,满是满载的溢出暖意,将他冰冷的胸腔暖回生机。

    柏九凑近低暧的叫他的名字,辛弈睡得七荤八素,却一直哼声应着。柏九含住他唇角好一番侵略,辛弈半梦半醒的回应。柏九这才满足,抱着人不松。

    他渴求的不过是注生一意,羡慕的不过是人间烟火。这两样老天从没给过他,唯有辛弈,才算是心意,才抵得过千山万水。只可惜辛弈睡着了,何事也不知,错过了能讨一番往事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这章似乎暴露了什么

    、归京

    又几日,辛弈晨起出门,一眼竟是白皑覆阶,他一愣,飞雪掠颈时才惊觉下雪了。一瞬之间竟先缩了缩,身上的大氅绒围温热擦颈,让他渐渐放松了身。

    虽又一冬,他却已经不在平王府的马棚里挨冻了。

    辛弈束上前扣,转廊下如常往马场去。曲老早就嘱咐人一大早将地方打扫收拾了,辛弈照旧在廊外站着候。今日蒙辰来得也早,应是见了雪也能料得辛弈不会偷懒。果见世子爷站在雪里呼着团气,眼望灰苍,却没像一往转来恭恭敬敬叫声蒙叔。

    蒙辰停步随他目光一望,看见府院上空旋了只隼。蒙辰一愕,道“谁人在京中养隼”

    猛禽如今多喂养于猎户之手,最擅此道的是大苑,阿尔斯楞在迦南山就养有数只海东青。像这种白隼,北阳军中都不见几只,放在莺莺燕燕的京都,难免叫人惊愕。

    辛弈眸随隼动,看那白隼在上空俯瞰翻飞,转眼消失在苍雪楼檐,道“许是哪位讨来玩儿的。”说罢状似不在意,对蒙辰笑道“蒙叔。”

    蒙辰常在军中行走,对大苑的猛禽十分上心,故而目光还纠在那看不见的白隼上,对辛弈道“既能纵容它在京都上空,恐怕饲主地位不低。我在军中见大苑驯养的猛禽多做警防和辅助之用,这只虽不知行不行,但世子爷还是留心为妙。”

    辛弈颔首应了,“蒙叔说得是。”

    两人方往老地方走。蒙辰道“世子爷没有刀,空手接白刃也不是办法。我已给吉白樾传了信,他道王爷的刀虽被宫中收了去,但大公子的尚在,若是世子爷觉得行,他就差人将刀送来。世子爷意下如何”

    辛弈步微滞,摇头道“我学艺不精,岂能碰大哥的刀。”

    辛靖的刀名为“天道”,正谓“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1”只可惜名意透彻,身却未退。陨落宛泽之间,如今读来颇余惆怅。

    “世子。”蒙辰忽然停步,侧头看他,“当年王妃骨灰呈门,上津仇德畏惧猜疑拒不接回。王妃如今深困宫门,公子含恨宛泽,这笔账整个离津都记得。”

    辛弈缓慢前行几步,在白茫茫中背对蒙辰,没说话。

    “北阳三十万散兵屯津,却都是心向世子。只要世子回归北阳,只须振臂一呼,何愁不能封地为王”蒙辰握紧刀柄,仰头看大雪飞扬,平了的心绪翻滚,只觉得这京都大雪像是要将人和往都一并埋藏盖住,消化殆尽似的。他见辛弈沉默,便微提了声音,道“世子爷只要在北阳,还怕这个皇帝老儿吗他如今朝堂纷乱,太子深谋,能不能活过年头都难预料。我们有兵有粮坐镇北境,大苑虎视眈眈,太子也休想牵制只要世子接封归王,北阳与京都大可不在来往,待到大苑异动,天下兵马重权倾手世子手中,谁人敢在说王爷当年一句不是接王妃回家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世子,世子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这个仇字蒙辰念的切齿,显然是恨京都多年,又不能如吉白樾一般隐忍如常,与辛弈近月相处,如今只想一吐为快。正说得是心潮澎湃时,却听前边辛弈笑出声,甚至抖动了肩头。

    “蒙辰。”辛弈回首,“你们要个什么样的报仇是将龙椅上的那位抽筋拔骨,还是要我翻覆天下搅动安宁。”他笑的眼角发红,眼中发狠,“我父亲一生驻守北境,求得正是忠君,我兄长们皆断魂去,求得正是安宁。这个仇我该如何报杀皇帝是驳逆父亲一世坚定,翻风云是推兄长一世心血,我该杀谁能杀谁”

    蒙辰愕然,道“可是皇帝”

    “他于我父亲为君为父,我纵然心中千百歹毒,也断然驳不了这个义。”辛弈冷笑,“北阳军于燕王手,父亲兄弟发誓镇国为民。我大哥纵知血海深仇,也要提刀上阵身保大岚。你以为他动不了平王吗当年他若打开北境放任大苑铁骑入山,今日管他皇帝太子、大岚芸生,只不过是个半壁江山的蹄下囚”他猛然回身,冷声道“先不论我有没有搅动天下的本事,就算我归北阳振臂一呼,接封归王,此后握兵自持,以迫京都,之后如何难道自立北阳独守称帝吗此后江山断残,穷兵黩武,我有一日魂归黄泉也会被我大哥踹得灰飞烟灭”

    蒙辰不服,咬牙呛声道“难道世子要一辈子龟缩在京都,以求个安稳么”

    “我会报这个仇。”辛弈眸望皇宫,平静道“不负前言的报这个仇。”

    他青涩的眉间恨厉不加修磨,自一开始就盘踞在心,在马鞭和恶臭中愈渐深藏,又在锦绣和温润下越渐深刻。背上和肩头的誓言叫他不能随心所欲,但是也让仇恨不能左右他的底线。燕王教了四个儿子,最大的欣慰莫过于这四个儿子中没有一个是会凭靠私愤来祸害江山黎民的孬种。

    京都雪下,屋里有地龙。柏九回来后就在屋里等辛弈,叫人温了牛乳,自己在案前看书。时候差不多时,便听着人的脚步声从廊下到门口,纵然放得轻,柏九也知道是谁。可今日奇怪,他竟在门口呆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一掀帘,柏九撑首看书,只眸转过去,已经从辛弈眉间探到几分不寻常。只这小鬼不知对门板练了多少次,一见人就旋了酒窝,过来将爪子放进柏九后颈,道“我回来了。”

    柏九抬手握了他一双手,顺着颈滑到胸口,人靠在软靠被冰的敛眸,道“暖一暖。”

    辛弈鼻尖冻得红,闻言顿时就笑,想抽手,“手凉。”

    柏九按着不松,“今雪大,午膳用些暖身的”

    辛弈想了想,道“想喝牛乳。”

    柏九起身牵着他往暖炉边去,将小几上的碗一掀,递给他。辛弈一接就知道是什么,冲柏九抿嘴笑,抬手一口气喝了。柏九待人喝完了,又牵回榻上。

    “蒙辰今儿如何。”柏九如常问。

    辛弈目光从他一步不松的手上移回他脸上,叹道“敬渊怎么什么都知道。”

    “火眼金睛。”柏九狭眸望他,“怎么了。”

    “老纠纷。”辛弈扒了扒案上给他留的干果,塞了个杏仁进口里,不料是个苦的。他眉微皱,还没说呢柏九就已经知道了,直接抬了手掌在他唇边,道“吐了。”

    辛弈觉得脏,便含住摇摇头。柏九捏住他下巴晃了晃,也皱眉道“胆肥了,快吐。”

    辛弈一松口,就留柏九掌心了,这还残着口水呢,他脸一红,就要给擦,柏九就留给他擦了。辛弈道“这都是口水大人。”

    柏九嗯了声,只道“蒙辰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老意思。”辛弈勾着他的手指玩,垂眸道“都等着我回去如有天助敕令三军翻云覆雨。”说着自己就笑了,“顺道干掉皇帝抹了京都,一世枭雄称霸北境。”

    柏九看他睫长,轻碰了碰,“你做不得。”

    “我道也是。”辛弈抬眸望他,“这事跟我父兄讲都做不得,何况我呢”

    “不是。”柏九手背贴在他颊侧,狭眸通透,“这事是你家都不愿做,所以做不得。”柏九微顿,“因果轮回,该有他们的一天绝不会少一分。”

    辛弈轻叹一声,静静道“都等不及,但却只能等。”

    “时候不到谁也动不了谁。”柏九冷笑,“皇帝不经事,还有个如狼似虎的太子。”

    “雪都下了,太子也该到了。”辛弈问“怎么没听着动静”

    “就这几天。”柏九微仰头,“都该到了。”

    像是要应证柏九的话,未出半月,不仅太子先到城门,各方布政使也奉旨归京,还有江塘唐王归京诉职。太子先到城门,皇帝携百官前往,因太后老人家身体不好,便没多章程和废话,快快领了人就回宫。

    只说辛弈跟在秦王后边,看秦王多日不见,竟已形容枯槁。亲王袍服压得他微微佝偻,从后看去竟与皇帝一般年纪。见了辛弈如同漠视,死水般的眸子只有经过柏九时才会惊起波澜。恨意深刻,辛弈心觉秦王一定出过什么事,否则岂能忘记他对辛炆的作为且性情大变。

    正想着,就见秦王突然上前,一个声音半截住他的行礼,扶道“振明,怎这般消瘦了”

    岂料辛弈心下猛然一动,竟觉这声音隐约熟悉,他一抬头,就见扶着秦王垂眸悯伤的男人。

    与燕王三分像,偏偏化了燕王身上的铁马峥嵘,变成了大慈大悲的悲悯佛容,让人一眼便心生亲近,肃然合掌。若不是那一身太子蟒袍,只怕就要情不自禁道一声阿弥陀佛。

    辛弈一怔,竟被太子看了去。太子微笑,祥和道“啊,奕儿都这般大了,和阿盛像极。”

    他明明讲话低和,却让辛弈在这声音中生生退后一步,脊背上疯狂冷蹿的像是条毒蛇。辛弈用力掐了把掌心,镇定下来,缓笑了笑。他身后本不该站朝臣,但柏九抵挡万一,早将萧禁搁在了他后边。当下他一退,正撞了萧禁。

    萧禁知道辛弈绝不会无故露了慌,只扶了他,道“诶世子别,下官今早才换的鞋。”说罢冲太子行礼道“惊着殿下了,下官京卫司萧禁,见过太子殿下,给殿下磕头了。”

    太子笑道“晖阳候家的小幺,本宫当年还抱过的。”

    柏九在皇帝侧后,眸掠过辛弈,低声对皇帝说了句什么。皇帝颔首,道“先行回宫罢,太后她老人家吹不得风。”

    一众臣子答了,太子便和秦王抬步,要过辛弈时微止,手拍了拍辛弈的胳臂,慈声道“好孩子。”

    辛弈胃中翻滚,面色煞白,却顿时抬头露了酒窝,俯了礼。太子居高临下,风雪中吹乱了辛弈的碎发,他对辛弈从头到尾都是长辈宽厚的笑,辛弈却觉得那目光中仿佛含了千万嘶声,缠住自己的喉咙。直到手被人握了一把才恍然回神,柏九状若寻常,狭眸正垂向他。

    辛弈咽了唾液,不自觉的抬手松了松紧扣,方才的窒息似乎还有余威。

    小指被人一勾,柏九俯身,低低嗯了一声。辛弈面色和缓,偏头不引注意的嗅了嗅柏九身上的冰凉味道,呼出气,摇头意示无妨。

    柏九抬眸落在太子身上,深不可测。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更快,因辛弈不断回想太子那几句声音,用力在回忆里扒,也没想出是在哪里听到过。直到散时和萧禁一同外去,也还在出神中。

    “你是不是见过太子”两人下阶,萧禁道“你一见他脸都白了喂,你见平定王都不怕,还怕他啊”

    辛弈呼气,“大人又不可怕。”

    萧禁嗤道“那是你没见过他的手段,阎王阎王,可不是平白无故叫的。只这人在你面前转了个性似的,你也一样。”

    辛弈今日无暇与他闲扯,只想回去。两人快出宫门时,就听宫门前一女子娇喝道“萧青阐,给老娘好好挺胸跨步”

    辛弈还道这名字没听过,就见萧禁倏地立正,直挺挺钉在原地,大声道“是姐”

    正说着就听又有人在一边笑,晃着马鞭道“小混蛋瞧你那点出息,见了虎似的。”说着收了个眼风,扇子敲了嘴一下,笑道“诶,我乱讲,该打。”

    正是方才赶到的谢净生与萧嫣。

    谢净生本马背上潇洒着呢,一见辛弈,就要打招呼,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那雪中更加寒凉的人正往这来。他口齿一滞,脸上先笑了,一见那人白皙雅致的脸,就要先从马背上滚过去。

    “贺大人好,久”兴奋还没出口,人已经看也不看他擦身过去。谢净生一愣,抄手就拽住贺安常的袍,收紧手指,笑道“你跑什么。”

    贺安常自若的回首,大雪中愈发冰凉的脸瞧着像翘尾巴冷笑的孔雀,他道“看小寡妇去。”

    谢净生一听就冷了眉,道“什么小寡妇可以啊你贺安常,好这口。”

    “是啊。”贺安常拍开他的手,冷冷睨着他,“还道要向谢大人请教请教。”

    谢净生硬是不知道这人怎么就和小寡妇搭上话了,索性夺了他的手腕,硬声咬出几个字,“好胆给我瞧瞧,什么货色敢招你”

    那边萧禁陡然一哆嗦,冥冥中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冥冥中觉得似乎不太平

    、年会

    辛弈看萧嫣走近,女子已然变得高挑清丽,过往拎他三哥耳朵的蛮色依稀间也被沉静端稳挤压的所剩无几。

    萧嫣正备再骂一骂幺弟,不料目光先钉在了一侧挺拔削瘦的身影上。她几步上前,眼中亮起的粲然叫辛弈旋起了酒窝,“是阿奕吗”

    因陆陆续续出了人,辛弈不便开口。萧禁已经扶了萧嫣,带着辛弈往宫门外去,嘴里念道“这大雪天站着多不像话,哎呦我的姐,别盯着他看了,就是他,辛弈,是辛弈。”

    萧嫣这会儿哪还有功夫理自个亲弟弟,将人赶到一边去,只和辛弈道“我常年在青平,回不得京都,明着听你回来了,却挨到这会儿才见到。”她说得极快,显然是心绪起伏。一双眼不住在辛弈身上,这大雪风吹,她道“怎地就穿了这些,出门加件披风。平定王府是不是克扣了吃食怎地还是瘦。”

    辛弈听她声音不对,侧眸一看,萧嫣眼眶已经有些红了,可她却毫不自知,只嘱咐辛弈不要委屈自己。辛弈胸口一暖,侧身认真听着。

    与这边不同,谢净生还冻着呢。贺安常一个眼风扫过来他腿都要软,就是搞不清怎么就突然半路杀出个小寡妇,见贺安常冷漠,便软了声,“我叫你声大爷成吗别搞事情啊,你找什么样的不行找小寡妇就你老师那脾气不得追着抽你啊”说到这自己先不同意了,道“章老头敢抽你诶不是,贺安常老子跟你说话呢”

    贺安常被这人啰嗦的耳疼,正时宫里边来人叫谢净生和萧嫣进殿去。谢净生见贺安常面色没转晴,死不移步。这人都往外走,他一脸正义的黏糊,贺安常抬脚就踹开人,拍了袖,转身就走。

    倒是谢净生,被踹了一脚又阴转晴,摸着鼻梁笑。见贺安常走,就在后边喊道“跟你说的记住了晚些我找你给我瞧瞧人等会儿找不着你我就去找章大人”

    这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无赖贺安常没忍住又回首,谢净生站在雪里冲他笑,这一笑贺安常脚步就快了几分,走的有些狼狈。谢净生这才收了扇入袖,跟着太监往里去,不忘捎上萧嫣。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姐呢。”萧禁学着他姐的声音和动作,道“阿奕有什么委屈只管找姐姐来,找姐姐啊。”说罢恢复声音道“我委屈她就一顿揍,轮到你这不对啊。”

    他惯是自娱自乐,辛弈只低声道“你这字也不对啊,听着像是读过书的人。”

    “那是,据说是我爹给起诶,我不是读书人吗”萧禁拍胸口,“小爷是正经读书人,要不气质怎么这么好”

    辛弈抬腿就钻进了自家马车,留他在外边委屈自怜。车里有暖手,辛弈抱了一个在怀里,手微微暖起来的时候,又想起太子的声音。沉重的朝服也压不住后脊的阴凉,辛弈靠在车壁,紧紧贴在壁上,眉间才见了放松。不想闭眼,只怕闭上眼尽是那声音如同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帘忽一动,辛弈如同惊醒的兽一般陡然转去目光,正遇了柏九,登时就松下去。柏九上了车,一摸他手还是凉的,道“太子说了什么。”

    “叫了声好孩子。”辛弈没笑,若有所思道“竟将我吓住了,只是奇怪,他这声音我好似听过,却又实在记不得在哪里听过。能留下如此印象,想来不该会被轻易忘记的。”说罢有些头疼的捏着眉心,“一听音,胃里就不舒坦。”

    柏九倾身过去,将人手握在掌里,道“不急这一时。”又道“过来。”

    辛弈直挺挺的倒在柏九腿上,索性懒道“不急就不想了。大人的腿我还是头一回靠。”

    柏九嗯声,“这是二回熟。”

    辛弈奇道“我先前也靠过吗”

    柏九高深状不多说,倒让辛弈转了注意在“何时靠过大人腿”的问题上,太子的声音渐渐别了过去,只是任凭他怎么问柏九也没不开口。柏九见他面色渐渐回转,不动声色的继续逗他。

    他们在家里也待不了多久,晚上宫里还有年会。这个年会并非一般宫宴,是指各方藩王与地方首品归京诉职,如实呈上这一年间地方大大小小的事情,这个过程往往从早到晚,朝臣们都一日未食,宫里面便直接开宴,算作辛苦费,也算作年末犒劳。所以这个年会要比一般宫宴形式更随意,东西却要珍贵奢靡的多。

    晚上曲老给二人都加了厚绒披风备着,到了宫门外,辛弈一下车就见堵了一半宫门的巨大马车。他回头目问柏九,这谁的车如此霸道。

    柏九抬眸看了一眼,“唐王。”

    就是死不开口补堤坝的那个,也是叫谢净生恨不得追杀的那个。辛弈见这阵势比太子都大,心下一晃便明白了。柏九带着他往里去,今日侯着的正是康福,远远的一见柏九,腰就弯了。

    “呦,世子爷可精神了。”康福对辛弈也好不殷切,“世子爷的位就挨着咱们大人。奴才有几个徒弟还算机灵,就在世子爷边上候着。席间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您只管差遣。”

    这老奴眼色瞧的厉害,知道奉柏九未必能奉到大人痛快处,只将这小世子伺候好了,柏九就不会太为难人。果见柏九狭眸笑似非笑的睨过来,他赶忙笑成花,又捡了不少好听话给辛弈。

    入座待定,一眼就瞧见个生面孔。坐在谢净生前边,一副哀哀戚戚的愁苦样,像是怕极了谢净生,坐的浑身难受。谢净生面色也不好看,更叫这人坐立不安。

    柏九侧身道“那就是唐王。”

    辛弈了然,心道这模样可不像暗地里给谢净生硬门板吃的人啊。但这朝中,扮猪吃虎也不少见。辛弈对这位皇叔有些兴趣,只在这边默默观察着看。

    谢净生面色不佳是因为没找着想找的人,他酒才倒,就见太子和贺安常一同来了。太子还是老样子,就是贺安常在他眼里变得与平时不同。谢净生的酒盏咔嚓一声,他没脾气的推给侍者。萧嫣在一边端坐道“这酒盏好歹是皇家御用,你对它撒什么脾气。”

    “好姐姐。”谢净生无辜,“我就这么一抬,它自个先碎了。我有什么脾气,我现在心情好着呢。”嘴里说着好着呢,眼睛只将贺安常从上到下灼烫了个遍。

    又是小寡妇又是太子爷,你好啊贺安常。

    太子一到,皇帝就差不多时候便来了。先论四方安定之责,再评挑几个摆在台面上褒奖。其中唐王只受了个不轻不重的责点,江塘堤坝一事便过去了。再者又道太子辛苦,一路陪同礼佛孝心可鉴,但东宫不可继续无主,来年就安心在京里待着。其他大大小小,又是一番不提,便开了宴。

    辛弈自觉易惹事来,所以老老实实待在位上。这次柏九显然也是下了防层的,不仅自己坐在他前边,四下放的也是自己人。倒是此番回来后,太子竟与十分亲近的样子,敬了章太炎酒后,便一直与其交谈言笑。贺安常坐在章太炎后边,少不得陪几盏。

    贺安常肤白,酒醉后易上脸。他又是一醉就风情难掩的主,没坐多久,就自知到量,告了声罪往外去,太子差了个人陪着去。

    贺安常出了殿,脚步有些虚,那人扶着他,侧头一看这贺大人眼角绯红,面若桃瓣,就是清冷也随醉化潋,含在那双眼里,让人腿软酥麻。

    那人一愣,一时间痴了眼,竟胆大妄为的扶了贺安常的腰,嘴里念着贺大人,手脚不老实。岂料后脑被人照手一按,腿弯就被踹跪在地。后边这人显是上了火,将他按着头压在地面上,脚下发狠的踹。

    “老子要你狗命”谢净生将人拖着后领拽到道边丛影里,闷头一顿狠揍,揍的那人抱头痛呼,他冷声道“你再叫一声,老子就拔了你的舌头,钉在你手上”那人一哆嗦,阴影里谢净生眼角稍间都是狠戾,目光活像个罗刹,捏的他下颔生痛的像是要卸掉。

    贺安常头晕也认得清声音,只皱眉道“谢净生”

    那丛影里上一刻还凶神恶煞的人下一瞬就委屈的回头,盯着贺安常像被揍的那个,蹲草丛里还真像只大尾巴狗。

    贺安常神色不变,道“过来。”

    谢净生起身,背着他又将地上哆嗦的人瞪了一眼。贺安常也望过来,那冷色入了骨般叫人发颤,显然是警告这人闭紧嘴巴。那人一时上头,却偏偏撞在这两个硬茬手上,哪里还敢声张,抱着头哭哭啼啼的不敢再看。

    谢净生半抱了贺安常,往道上带。周围静得很,只能听见贺安常滚烫的呼吸声。谢净生手上劲大,抓的贺安常痛,他皱眉道“你轻点,吃了炮仗吗。”

    谢净生一松,猛然将他抵撞在一边柱子上。力道大的骇人,低声恶气道“就吃了炮仗了,你还他妈的点火里边都炸了”

    贺安常撞得后腰痛,给了他一拳,道“痛”

    谢净生捏了他手腕,抬按在柱上,狠声“你没心没肺痛个鬼,喝的时候怎么不痛啊胆肥了啊贺如许,太子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的酒你也喝”

    “这碍你什么事。”贺安常抬眸,眼里含的风情潋滟,就是皱眉也皱的好看,道“松手,好好讲话。”

    “松手”谢净生垂头盯着他,“我酒疯还没耍呢松什么手。我就觉这事碍着我了,怎么了,有种你也碍啊。”

    贺安常被他堵的语结,自觉这姿势不成样,“酒疯去雪地滚三圈,快松手”

    谢净生抿了唇线,盯着他不出声。贺安常预感不对,头还没偏过去,谢净生已经压下来,瞅准他唇发野的用力。贺安常不想他竟敢,谢净生吮的他唇瓣疼,就是不离开,没轻没重的往里冲,胸口和小腹的火一同燃起来,噼里啪啦的窜烧到烫人。

    他尝到了那唇上的酒,头一闷,竟想全部都要了去。将这人全部都要了,囚在手上困在眼里,就是天天被骂都情愿。可是贺安常一个闷哼,他就倏地醒了,霎时松开唇,看贺安常脸上桃色涌现,垂头就抵在贺安常肩头。

    完了。

    谢净生懊恼的想,他连这点龌龊的心思都藏不住了。可是这人就挨在他咫尺,他忍的手心发汗,竟心一横就越了界。

    贺安常被吮的唇上微肿,谢净生压在他身上,他身前滚烫身后冰凉,醉也醉醒了,恍惚间还在方才的干柴烈火。想到这他又皱眉,呸,谁跟这流氓干柴烈火

    “别装死。”他冷冷道“刚不是生龙活虎么。”

    谢净生闷脸在他肩上磨蹭,沙嘎道“死了。”亲这一下死都甘愿了,又道“知道了吧,男人就这混账,以后再叫我看见你跟别人喝成风流样,老子就。”到这他一顿,恶狠狠的脱口道“就上了你”

    贺安常抬腿就给他不安生的地方一脚,谢净生赶忙夹腿挡了,抬头咬牙道“你这是断老子子孙啊”

    贺安常一听,不知想到什么,照他腿上又一脚,“闭嘴”

    都他娘的断袖了,不照样是断子绝孙他还有脸嚷

    谢净生一脸委屈样,“老子”一见贺安常睨他,又忙改口道“我说一声也不成啊少爷”

    贺安常蹭了唇上的微肿,怒道“我是你大爷”

    、惊疑

    贺安常归坐时还带着冷气,章太炎老眼锐利,一眼就看到他唇上不对。太子回头,目光在他唇上一溜,笑道“不料如许也是风流客。”

    贺安常微颔首,矜持道“到底还是把持些好,叫太子见笑了。”

    这年会上歌妓也是有的,被哪个心思筹谋的盯上了也算得一桩风流事。只这贺安常从来没听过什么桃色边闻,今这模样着实让人意外,不怪总有人扒着看。唯独柏九,将谢净生的位置扫了一眼,果见那货竟和唐王说笑,惊的唐王连菜也不敢吃了。

    年会笙歌尽奢靡,推杯换盏,人情往来。辛弈瞧见秦王一直坐在一处,动也不动,连眼也不抬,像只已死的枯雕。外使团来时他还不至于这个模样,到底发生了何事,能让人比老来送子更加颓败

    席间过半,太子率众臣再次敬酒皇帝。他左右并立秦、唐王,柏九与章太炎稍次。众臣举盏,齐声言万岁。皇帝面上愉悦,竟抬盏到了太子面前,欣慰道“太子甚孝。”

    太子忙道不敢,皇帝又转一侧的秦王,道“你也好。”说罢伸手抚其肩,不料秦王竟摇晃一下,扑倒向皇帝,皇帝一扶,还没来得及出口唤人,就听刺啦一声,什么东西窜点燃了起来。皇帝大惊,竟下意识一把推开秦王,火线溜进地毯,猛地窜到柱边四下,火药味直冲鼻腔。

    不知谁先喊了声护驾,火药声陡然炸响,靠柱的席案被掀冲飞乱

    辛弈被人狠狠一拽,滚向另侧。柏九护着他在胸口下,沉声喝道“扶开秦王”

    砰声震的人耳鸣,慌乱中谁也没动身,唯独萧禁掠滚出去,扯住秦王后领,拼命拽出食盘碎案的范围。可是秦王不知怎么回事,已然是晕死的模样,头上被溅飞的酒盏撞得血流,人也禁闭双眼一片死寂。

    那边太子率先挡住皇帝,背上被碎物撞砸的血都浸出来,唐王抱着头缩在一边只会一个劲发抖。贺安常先挡住了章太炎,可是老人家依然被巨大炸声震晕了过去。

    “老师,老师。”贺安常掐着人中章太炎也没反应,他心下大惊,正欲提声。一只手已经穿过来抱起章太炎,擒住他手腕就往后拖。

    “死不了”谢净生将人拖离开来,四下慌乱挤成一片,他起身环顾,又被爆声震得抱头蹲下,见贺安常护章太炎,又按下他,只能扯着嗓子对贺安常道“你给我趴好”混乱中踩死谁这就玩大了,大理寺都判不了

    辛弈被按得紧,耳朵都被捂紧,可这样都被震得头昏眼花。柏九狭眸阴沉,在慌乱的殿中飞快横扫,一眼落在护驾的太子身上

    而后又炸了两声,殿一柱都被炸塌,轰然砸下来时又是一阵哭叫。辛弈反手紧紧替柏九捂耳朵,在碎盏嘈杂中紧张的微抖。柏九抱紧他,用力在他后心安抚着顺了几下。

    爆炸声停下时众人耳朵还在嗡鸣,一时间不知还会不会突然爆起。柏九抬声,“萧禁,立刻召京卫入庭护驾”

    萧禁爬起身就要跑,柏九又扯住他,将辛弈轻推过去,“让世子出去”

    辛弈陡然回望,可是柏九面色阴沉的骇人,低声道“回家等我。”

    辛弈胸口起伏,牙都咬酸了。可他留下来能做什么今日之事必定牵扯甚广,说不准明天就是天子一怒血流成河,他如今无权无职,背北阳三十万,又久居柏九府中,简直就是活靶子。

    他明明什么都懂,唯独这一刻异常的不甘心,如同当年被孤身送往山阴一般的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徒活至今,却依然毫无招架之力不甘心只能留柏九在此刀光剑影

    他张了张口,握紧柏九的手,垂眸低哑道“我等你。”

    萧禁带着人就往外去,殿门已经被砸了一半,只能从余下空隙钻出去。他拖着辛弈就跑,寒夜发冷,跑着跑着,他发觉身后的辛弈静的无声。但是萧禁无暇细想,因为他发觉如此大的动静京卫司竟没人前来。直到又出一层才见京卫人马被另一队人马阻拦在外,萧禁上前几步,抬出腰牌,喝道“京卫司何在随我速去护驾”

    “大人”被拦住的副使推开身前人,“此人拦路”

    拦路的男人回首,同样也是京卫司的穿着,模样却是萧禁从未见过的。他见萧禁并不行礼,只道“恕卑职无礼,无太子懿旨不可入内”

    萧禁眯眼,“老子是京卫使,从来没有听太子懿旨的理”

    男人昂首,“卑职正是太子下属。今夜年会,非常时候,若非太子之命,谁也进不得”

    萧禁火气一燃,然而不待他动,身后的辛弈倏地擦身而上。那男人只见无关紧要的小公子上前,眨眼一拳就砸在他鼻梁紧接着腹间剧痛,腰侧佩刀被人一拔而出,他要待还手,岂料辛弈竟拿住他腰带,将人翻摔在地,一把掼在雪地里长刀锵声砸插在他脖颈边沿,血瞬间就露了条线。

    萧禁立刻寒声道“世子奉命而来,谁还敢拦”

    一众人惊退,萧禁随即带人回赶。临走时还不忘对辛弈道“下次直接抹他脖子狗腿子,呸”辛弈推了他一把,让他快滚。萧禁才低声道“马车在外,我叫人一路送你。此事非同小可,你离了场,也免了祸水。平定王虽未解释,但大都为你好。辛弈,时候不到,不忍也要忍”

    辛弈侧眸看他一眼,明显写着知道了。萧禁揉了把自己冻的苍青的手,冲他笑了笑。辛弈也笑了,又捶了他肩头一下,见没人理这儿,便道“我自归去就是了,大人还等着呢,快滚。”

    萧禁揉肩指了指他,“今儿时候不对,下次再动手动脚我揍你啊”说罢跺了跺脚,就带人回去。

    辛弈站在原地,看他跑没影了。抬头见苍空浩瀚,火药味犹似还在鼻尖。笑容渐渐淡了,站了许久。

    “混账混账”皇帝已经被扶进乾清殿,指着才醒的秦王怒不可遏,“你要害死朕吗”

    秦王跪在地上麻木异常,他头上的伤还未包,血脏了半边脸,一遍遍道“儿臣不知。”

    “你不知什么”皇帝拍案,面色潮红不正常,几乎是含血啼恨道“你是朕的亲儿子,养在身边的亲儿子啊”

    秦王漠然,他闭了眼,磕在地上,一言不发。一侧的太子膝行上前,抱住皇帝泣道“父皇,父皇看着老四长大的,他向来没这种胆子,又怎么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皇帝抬脚踹开他,太子扶地,肩上背上的伤红的刺眼。皇帝到了嘴边的骂声一哑,又道“你干什么康福,扶你殿下起来”康福赶忙上去抱扶太子,可太子不起,求道“父皇此事绝非老四所为”

    秦王自此都磕地不动,皇帝上前一脚跺在他身上,道“你干的混账事,却叫你哥哥求情混账东西你说,这是为何为何”

    秦王被跺翻在地,身形枯瘦,猛然咳起来。他掩着咳,眼从他父亲滑到他哥哥,一直咳,咳的血掩都掩不住。可他就是咬死了一声不出,打定主意一心求死。

    “父皇”太子仍在求声“兄弟零落,如今只剩老四和老五,求您开恩,他打小就是冤屈都不会讲的倔脾气,可还有谁比他更待您孝心呢老四在京都,若有歹心,什么时候动手不成,非得挑个一眼看穿的时候吗”太子哀声“儿臣查,儿臣去查”

    皇帝冷冷拂袖,“他在京都,不就是做你的眼睛么”

    太子面露震惊,磕在地上泣不成声,“父皇”

    “陛下。”章太炎面色苍白,老头还对爆炸仍有余悸,此时却不得不出声,“此案非同一般,秦王若为主使,何必自行涉险只怕其中有人做鬼。”

    皇帝一双眼爆出惊疑,他倏地盯着章太炎,退后几步,狐疑道“你道朕冤枉他”章太炎见他神色不对,心下已知不好,果然皇帝怒道“你也巴不得朕死”

    这话万万接不得章太炎顿时跪地,苍声磕头,“陛下息怒”

    柏九在侧狭眸低垂,就听皇帝道“萧禁叫萧禁”

    他抬首,心知只怕这一次连章太炎也要拖下水。

    萧禁几乎是滚进来的,他忙的灰头土脸,可是皇帝分毫不介意,问他“你方才说谁拦了你”

    萧禁一愣,可他这个时候目光谁也不敢乱瞟。皇帝如今的样子根本就是理智全无,全凭猜疑,他稍稍动一动眼风,恐怕都会被记上勾结两字。背上的热汗都成了冷汗,萧禁不知深浅,这个时候也只能如实道“京卫司人,听属太子。”

    皇帝目光刹那转回太子身上,冷笑出声,“你你也敢”

    太子磕头,“京卫司头三年分兵管制,有一部分的的确确在儿臣手中,可儿臣是因今夜安危,才叫人严把防守父皇明鉴”

    “你才回京就迫不及待了吗”皇帝起伏剧烈,扶着康福,用眼狠盯着众人,有几分癫疯道“你们都待朕死你们乱臣贼子”

    众人皆跪,皇帝抖着手道“押下去统统押下去你你都斩了”他点过秦王和章太炎。

    贺安常在后抬身,震惊道“陛下三思”一众,全部叩首齐声“陛下三思”

    杀章太炎岂能行此人三朝元老,高门首推,桃李天下,又兼名声斐然,若没有确凿证据,杀了章太炎,皇帝就成了真正的昏君了

    皇帝已经听不见了,他哆哆嗦嗦的像是寻常老翁,嘴里念着斩了,不断往后退。

    “父皇。”秦王抬首,面上麻木又颓唐,他哑声“你杀子如弃子,杀孙如冷血,你难道就不曾梦回过大哥老六老七吗。”

    皇帝一震,慌乱中抓起案头杯盏狠狠砸过去,又惊又怒道“放肆你这个贱婢之出”又喊道“萧禁、萧禁杀了他拖他下去杀了他”见萧禁不动,拍案歇斯底里道“你听见没有斩了这个混账东西”

    柏九猛然起身,上前扶住皇帝,皇帝还在哆嗦,柏九握紧他的手腕,狭眸冷凝,声音却温和,道“陛下,此案相关都逃不掉,不急此时。公公,随我送陛下入寝。”

    奇怪的是陛下被他这么一抓,竟像是醒了几分,抖手扶扒住柏九的衣袖,颤巍巍道“还有你,还好有你。”

    柏九缓缓延了笑,“陛下,龙体贵安,方是国本。”

    皇帝随着他一步步往里去,重复道“朕是国本,朕才是国本”

    康福小心翼翼扶皇帝上榻,仔细盖了被。就见皇帝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着平定王的衣袖,老态沧桑的祈求道“你要看着他们。”

    柏九俯身拿下他的手,狭眸含寒,“臣遵旨。”

    皇帝浑浑噩噩的念着,“不要让他们来,不要让他们靠近朕”

    “公公。”

    康福恭恭敬敬的对平定王俯腰,“殿下吩咐。”

    “唤太医院洪院使来。”柏九的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方才被抓过的袖,含笑温和道“叫他再为陛下好好开服药。”

    康福不敢抬头,应声道是。

    柏九出来时秦王和章太炎已经被带下去,贺安常还跪在原位,太子也跪在原地,抬首盯着柏九。

    “平定王甚好。”太子缓缓起身,“这一局甚好。”

    柏九垂眸微笑,浓丽的眉眼间危险无处不在,他轻声道“太子方归,莫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

    、暗流

    两人之间无数暗潮涌流在风轻云淡之下,柏九先行出殿,徒留太子尚在殿中。太子看他俊挺直秀的身形晃出殿槛,面上的神色愈发难以看穿。只持着慈悲,眼里却漏了杀机。

    柏九直径回了府,萧禁一转头就已经找不到人了。秦王和章太炎还在他手底下押着,他自然要悬着心。一转头,就见谢净生过来了。

    “你稳住了。”谢净生显然是从乾清殿赶过来的,袖上还带着火药的灰味,“秦王不好说,章太炎却是死不得的。”他说着捂了捂胃,皱眉道“弄点烧酒给我。今夜是睡不了了。”

    的确是睡不着了,单是再杀一个秦王就已经会掀起滔天纷议,更不论再加一个章太炎。今年不知是犯了什么冲,一连落了三个天家贵胄。照这个速度下去,剩下的只有太子和唐王了。

    想到这儿谢净生突然道“唐王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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