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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睢之臣 第2节

作者:唐酒卿 字数:25533 更新:2022-01-01 03:30:04

    从未分开过。

    哪怕最后到了穷途末路,爹和娘也不曾丢下任何一个儿子。

    “就这么寻常。”辛弈眼睛转向一旁的柏九,笑道“说出来也没什么趣味。”

    “这话你说的真不谦虚。”柏九眯眼像回想,道“我以为都是人模狗样的坐在一处过。”

    “那是京都的惯例。”辛弈接着笑,“大人怕是一直在宫里过的吧。”

    柏九面露遗憾,“人模狗样。”

    辛弈这次是真笑出了声,放松下来,道“那倒不至于。”

    “就算被称是衣冠禽兽,也是这副皮囊的功劳。若非如此,恐怕就是牛鬼蛇神。这般对比,倒不如人模狗样来的贴切。”柏九指尖在自己鼻尖上按了按,道“如今正是恶犬当道,皮囊也遮不住群兽环伺的戾气。”

    “大人并不算的。”辛弈温和轻声道“大人虽传言不善,但却是坦诚之人。”

    柏九闻言笑起来,忽地探下头去,就在他眼睛的上方,狭眸冷寂,“好大的错觉。”

    “这不是错觉。”辛弈轻声道“起码大人不是伪君子。”

    柏九看了他许久,看的他脸颊微红,看的他耳尖再烧,看的他酒窝渐隐有几分局促,看的自己心痒。指尖终于触碰到他眼前的发缕,明明该立刻拨开,可是柏九的指尖却在柔软的发缕上细细摩挲。

    好不容易平缓下的气氛再一次温热起来,这一次辛弈倏地坐起身,道“糟了。”

    柏九的手收回去,也坐起身,看着他的目光询问。

    辛弈在他目光中将握拳的手掩在鼻下,缓慢道“是不是忘记用膳了。”

    柏九如常的嗯了声,不去看辛弈这样微涩的神情和红烫的耳尖,下了榻叫了声曲老,回头对他道“饭后还要擦药,你沐浴后再唤人去通知我。”说罢头也不回的就走出去。

    辛弈觉得柏九这一次的脚步要比昨日还快些。待到曲老上膳,辛弈耳尖还是烫。他伸手摸了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正备起身,手碰到榻上柏九丢下的璞玉,翻开一看。

    脸上轰地再烧起来。

    沐浴完他也没找人去叫柏九,药上的随意,人躺在床上翻了又翻,最后乱糟糟的睡着了。这一觉到了次日,爬起来的时候头还有些疼,不知是不是想太多的缘故。辛弈让人换了凉水,又擦了把脸才提起些精神。

    得知柏九没在府里,辛弈才出了屋子。今日天灰沉,是要下雨的样子,但可贵在清风徐徐,站在树下的时候感觉尤为舒服。

    “端阳节将至,大人他以往在府里是如何过的”辛弈抬手拿住发顶的叶,在指尖转了转,“听闻京都和北阳十分不同。”

    “大人不过节。”曲老背着手对辛弈笑了笑,有几分感慨道“原先在锦衣卫当职没时间,如今就算到了各节时候,大人怕还不知道呢。府里又没女眷,更无人敢在跟前提个醒,大人这几年就这么晃过来了。”

    “这几年”

    曲老摸了摸胡子,只笑,道“今儿风好,若是跑马,一定舒服。”

    辛弈便不再问,而是与曲老一同聊至其他,往马场去。大概是今日的风清凉,赤业显得十分活跃,老远看见辛弈便扬了蹄躁动,竟像是迫不及待的想出栏。辛弈将它放出栏,赤业在马场上撒欢,转了一圈又回到辛弈身边,用头一个劲的蹭他。辛弈失笑,回摸了它几把。

    玩了没几时,有人躬身到曲老耳边禀报有请帖到访。曲老将帖子扫了一眼,便知道这不是请大人的,而是请辛弈的。

    辛弈将帖子拿在手中看了看,笑道“这个参知政事贺大人,我并不认得,曲老可知”

    “这位贺大人名安常,字如许,京中人称清流朝柱,为人清正不阿。虽不在督察院奉职,却有圣上钦点的督察职权,是贪官污吏最怕的白面斩。贺大人是翰林院出身,也是左相章大人的爱徒,在这京中,也是名头风盛的人物。”曲老说完叹了口气,道“是个好人,唯章大人马首是瞻,对我们大人向来不露好脸。”

    既然是左相章太炎的学生,那便是与柏九最不对付的了,当然不会给柏九好脸色。

    辛弈将贺安常这三个字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这样一个刚正不阿的人物找自己做什么他如今唯一的价值就在于北阳三津的兵马继承,一个京中朝臣,又不似柏九这般风间浪头,找自己能说些什么

    辛弈斟酌一二,将帖子收了,道“不论如何,我且去看一看吧。”

    贺安常没有邀他入府一见,而是定在了京都风雅胜地不贰茶楼。这不贰茶楼也不一般,在京都正好与柏九常去的笑笑楼成对立之势,是左相章太炎最喜听书喝茶的地方。这地方要辛弈说选的真好,如此一来既显得贺安常无私下谋北阳兵马之意,又能让辛弈率先露面在人前,还能顺道敲敲柏九的警钟。

    至于这对柏九而言到底是不是警钟,辛弈也是真的猜不到。你说柏九是为北阳兵马才带他入京,保他安全,可这人却从来没有对他提及过北阳兵马四个字。你说柏九是为私交,可在婆娑城之前他从未与柏九有过什么交情,燕王府也并未与叫做柏九的人有过什么干系。

    马车在不贰茶楼外停了,辛弈掀帘下车,见四下三三两两的也有几个马车,全是朴素寻常。他酒窝一旋,人温温润润的就笑了。

    这京都没有干净的官,一个大染缸里混的兄弟,表面功夫做的再质朴手底下也多多少少沾过灰色。在这一点上柏九就从来是随心所欲,比起伪君子,他无所谓做真小人。

    门槛一跨,辛弈就感觉到了四下的目光。他抬头扫了一圈,酒窝一直不散,显得十分亲和乖顺。那上二楼的楼梯上负手站着一清冷年轻人,竟是一身士庶巾服的学生打扮。

    辛弈温笑颔首,抬步上楼。贺安常也不客套,在前引路,“奕世子请。”

    还未上楼已经听见说书先生的抑扬顿挫,辛弈留心听见了前朝汪藏的名字。汪藏此人乃是宦官,让前朝中折转衰的第一权臣,骂名千古。只是这权倾朝野一点,与柏九一合,就在此时显得别有用心了。

    一上二楼,就能瞧出这不贰茶楼的不同寻常来。二楼望栏开阔,人居中而坐时前有三分落括的说书先生执木朗声,后竖屏风有七分素雅的美人玉手煮茗。视野越出望栏,可见京都层差有序的瞰景。最妙的是王宫也能入眼,太和殿顶宝光琉璃,更添巍峨正气。此时又逢清风徐来,喝茶也喝的尽兴。

    中位已经坐了人,是个雪鬓霜鬟,精神矍铄的老人。只这一眼,辛弈便大概猜到他是谁。这不是辛弈眼力好,而是此人气度超凡,只有那个位置那个声望,才当的起他。

    左相章太炎。

    贺安常对辛弈道“世子请坐。”

    辛弈倒先对他拱了手,意示他先入坐。座上的章太炎转动着两个薄皮核桃,见状哈哈一笑,道“奕世子何须对如许客气,只管坐就是了。今日在此的只有你我他三人,算不得官职,且当茶友便是。”

    辛弈笑出声,眉间几分天真几分亲和,去了客套和警惕一般,如是入座。那边贺安常也坐了,屏风后自有童子将茶奉上。辛弈小尝一口,温笑不变,心里却委实尝不出什么滋味来。

    章太炎将茶吹了又吹,这份拿乔作派让他做来十分有大儒踱步之风。辛弈心中感慨,只得垂眸笑看杯中茶叶起伏飘沉,一副不谙世事真当品茶的模样。

    “世子来京中有几日了。”章太炎的薄皮核桃又转起来,他笑道“自老夫一别北阳,也有十几年了。当年北阳三津的风光如鲜,还在脑海时时回想。那时燕王殿下正值英武之年,将你大哥教的极为稳重。老夫曾想,北阳有如此贤王后裔,何愁不能康富几代。”说到此处他目光越发慈爱,看着辛弈如同自己膝下幼孙。“你二哥是老夫当年最厚望入督察院的后辈,只恨当时位卑声平,不能将敬公子表收为学生。如今想来还会时时心痛,可惜可惜。”

    辛弈抚在茶杯的侧的指尖微抖,垂下的眸中波涛汹涌。

    是,当年。

    当年他北阳燕王府于亲王之间谁能争锋,当年他父亲三征大宛镇境之王,当年他大哥年轻稳重兵马将才,当年他二哥文动大岚奇绝清谈,当年他三哥奇兵强袭所向披靡。多少当年辉煌如尘土,如今藏在他一人心底不堪旧塑。那么多的倾慕瞻仰都没救下燕王府中不该死的任何一个人,只留下了最废物不行的哑巴。而今谁都没资格再对他多言感伤,因为正是这天下瞻仰才成就了太和殿的无数尖刀,从四面八方,将所有人赶尽杀绝。

    真的不必再故作惦念当时辉煌,他只想留住一家人的寻常感怀。

    章太炎嘬茶一口,正欲继续,不料对面那热茶滑翻,泼浇了辛弈一手滚烫。辛弈张了张嘴,抬头有些茫然的无措,倒让人先软了心肠。

    “世子当心。”一侧的贺安常抽出袖中棉帕,快速将辛弈手背上的滚烫茶水一一擦拭,却无法阻止烫红痕迹越渐明显。

    辛弈立刻摆手,意示无碍,还冲章太炎歉意一笑,再对贺安常十分感谢的模样。他这一番举措让贺安常探查不出什么,倒是一直稳坐对面的章太炎,笑意淡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

    、手帕

    辛弈坚持无碍,贺安常也不会一直擦拭,只将帕子给了他。辛弈对他又笑了笑,酒窝一深,倒让贺安常一愣。

    章太炎的话头由此止住,也不便再提,只能转过,道“这茶水滚烫,伤着世子可该如何是好。待会儿去时,如许将太医院刘院判给的伤药给世子备上一份。”

    贺安常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倒是辛弈很是歉疚的模样,章太炎慈祥笑道“是世子烫着了,还歉疚什么,倒要让老夫挂念非常了。老夫今日见世子,不过是想再睹一番北阳燕王的风采,如今见着了,心也跟着放下了。世子眼下可是在平定王府中客住”

    辛弈点头,微微腼腆的少年像是初入京中不知方向。

    章太炎宽厚道“如此怎好,世子将来是金册金宝,岁禄万石的亲王之尊。平定王如今才加封为二字郡王,这尊卑不合,怎能委屈世子。况且平定王年轻气盛,在朝中即是说一不二的果断性子,在府中又能如何照拂世子世子若真当老夫是故旧茶友,不如去秦王府上暂住几日。圣上心里惦念着世子辛苦,自然会早早置府。世子以为如何”

    辛弈似乎有些动摇,却还是摇摇头,手指在桌上写道平定王待我有救命之恩。

    章太炎也摇摇头,道“诛杀平王乃是圣上的谕旨,平定王不过遵旨而行,算不得出于本意。世子若当真感激铭记,也应记着圣上。”辛弈颔首,章太炎方继续道“且如今京中朝堂复杂,贸然与朝臣密往,恐怕也不是圣上所喜欢。平定王此人实在深不可测,绝非一朝一夕便能交心而论之人。老夫劝世子一句,不论如何,还请世子莫要误了北阳三津的兵马期望。”

    恐怕这最后一句,才是今日相见的重点。辛弈到此终于明白章太炎为何要约他在此,他是向自己说,清流丝毫不窥探北阳兵权,但这兵权甚至能给秦王,也绝不能让柏九染指。

    辛弈垂头沉思,似被打动。

    章太炎也不紧逼,只端茶品味。此时正好那听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正声道“想那汪藏不过品外寒门出身,一身街头流氓痞气,断子绝孙入了深宫,将自己十八般口才尽数用来,哄的那庸君如蜜里酣梦,辨不清黑白容他区区阉人朝堂上坐,逼的满朝忠贞不得安宁实在可叹可叹令人恨之入骨”

    辛弈终于抬了头,目光像终难抉择后的安定。章太炎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码在桌上,对辛弈笑道“世子好气魄。”

    这一会到此已经结束,三人听那说书先生说那汪藏说的唾沫横飞,辛弈面上听的入神,实际心思已神游天外。

    柏九出身连寒门都称不上,如今虽然人人自危鲜有提及,但每次朝堂纠纷,便喜拿此来频频羞辱,最后少不得要清高自傲的连表一番家势门第。柏九最初入锦衣卫,后能步步青云,的确是因任锦衣卫指挥使时甚得圣上亲信。

    可这又如何

    朝中人人都是自凭本事才能稳如泰山,出身高门的能,那出身微卑的柏九又为何不能皇帝他从来不愁掌中尖刀,他磨一把用尽后再折断,可这天下从来不缺甘做他尖刀的人。章太炎心心念念的是忠君之事,可辛弈,偏偏不好这口。

    末了归去时,贺安常送辛弈下楼。辛弈将上车时,贺安常给了他一瓷瓶密封的伤药。辛弈笑着接过,却听贺安常冷清道“柏九为人毒辣,不是好人。”

    辛弈的手指一顿,不知所谓的看着他。贺安常盯着他眼睛,道“世子年轻,切莫被他皮囊所蒙骗。”说罢退后几步,正声道“再会。”转身离去。

    不知柏九如何招惹过这样耿直的人啊辛弈上了车,回府去。

    途中便开始下雨,马车行至府前时正遇了归来的柏九,他今日骑了赤业,远远见马车转来,便停在府前等到跟前。辛弈听车夫问好,才掀了车帘,果见马背上正淋雨的柏九。

    “大人车上来。”辛弈探头唤他,柏九便下了马上车。

    明明这马车内部宽余,可辛弈却觉得自柏九一上车,他染了湿气的清凉味道便占据整个车厢,让人想忽略都难。辛弈往边移了移,给柏九空出位。柏九发有些湿,看样子是一口气策马回来的。他抬手松了竖领的扣,露出里边的白内衬,动作流畅,却让辛弈硬生生的看出禁欲气息。辛弈目光微闪,耳尖已经红了。

    “去了何处”柏九身上还带着湿气,辛弈顺手将一直攥在手里的棉帕递过去。柏九忽然扣住他手腕,拉到眼前,看见手背上烫伤红迹。狭眸冷了几分,车中气氛一沉,辛弈下意识道“今日的茶滑手,不慎烫着了,并无大碍。”

    柏九什么也没有说的便松开了辛弈。只将帕子接了,也没擦水。辛弈把握不定他这会儿的面无表情,偷瞄了几眼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得没话找话道“大人淋了雨,回去得喝些姜茶。”

    柏九指尖翻过帕子边沿,正见一个端正的贺字,便直接将帕子揉送进怀里,才回了声嗯。辛弈见他这动作咳,有几分粗暴,心想这贺安常果真和他是有过节的,光是见了帕子都这般冷酷。

    “这是贺大人的帕子,是我烫伤时贺大人给的。”辛弈稍作解释,便岔开了话题,道“难得见大人骑马入朝。”

    柏九狭长的眼微垂,那水珠就滴哒着往下掉,虽然面色依旧,却有些缓和软下来的味道。他道“今日没有入朝,去了城外的鹿懿山。”不过还未上山就回来了。

    “啊。”辛弈神色雀跃,道“我听闻过这山。山上红枫如画,还有许多鹿是不是听闻这山的鹿不惧人,是带佛性的鹿。”

    柏九见他悦然,便道“没传闻那么神,不过确实是座鹿山,枫也漂亮。”

    辛弈笑道“大人常去吗”

    柏九本不是常去的人,今日也只是事出有因,但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还好。”辛弈的目光顿时羡慕起来,柏九泰然受之,一直到下车都没惭愧心虚。

    曲老早就在院口候着,伞开了一排,见柏九从辛弈车中出来也不奇怪,撑着伞送两位回去。柏九的屋子说远也不远,可他到了辛弈这边就是停了脚步,看着辛弈道“我衣衫湿透了。”

    辛弈立刻道“大人这边请。”

    柏九颔首,一边接了辛弈后边撑伞人的伞,一边对曲老道“要些姜汁和冷水,快些送来。”

    辛弈见他撑着伞在自己身旁,本寻思着这不大合适,听见他这么吩咐不禁轻嗯了一声,问道“驱寒用冷水”

    伞不大,柏九自然的和他挤在一处,只道“烫伤需要。”说完又对曲老道“再备热水和热汤来。”

    曲老应了便吩咐下去,柏九和辛弈一同往屋子里去。雨声渐渐加大,噼啪的打在油纸伞上像是要恨不得打穿似得,直到进了屋,他才发现自己肩头干干净净,倒是柏九一边湿的淌水,他顿时哑然无措。柏九直接褪了外袍,对他道“是伞太小了。”

    东西都来得快,柏九用冷水给辛弈冲了冲烫伤的地方。其实没多严重,但他还是用姜汁又擦了一遍。

    辛弈的手并不白软,而是长指流畅,掌内含茧,掌心还有细微的伤痕,但是柏九擦的认真。辛弈坐在对面眼神飘忽,觉得手上也一阵发烫,不知是不是姜汁涂抹的原因。好容易结束了,他飞快的收回手,捧起姜茶喝了个彻底。

    这气氛莫名有点脸红心跳的意思。

    “大人”声音有些哑,辛弈赶忙清咳一声,道“大人那日刻的玉落在这里了。”

    柏九也正在喝茶,闻言转过头看他,辛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来递还给柏九。柏九拿在手里,让人取了他的篆刻刀,就坐在那日他坐的软榻上开始动作。宽大的新衫披在肩头,发还有些湿,他这么专注的模样又让辛弈凝了目光。

    辛弈知道这玉一面刻的是他那日在此午睡的轮廓,却不知道另一面柏九会刻什么。柏九抬头看了看他,唇角延笑,拍了拍自己身边。辛弈只得坐过去,两人靠的近,他又闻见柏九身上的味道。

    “大人常常雕玉吗”

    “并不。”柏九掌中篆刻刀转的很快,“常雕的是木头。”

    辛弈忍不住微俯了身,看着他无暇的指尖在白玉上抚动。看了好一会儿,那手指动作突然停了,辛弈轻咦一声,抬头问道“怎么停”

    靠的近,连柏九眸中的笑都看得清楚,他道“挡着了。”辛弈脸一红,立刻直身想道歉,哪知柏九的篆刻刀换了手,倏地用右手挡住住辛弈后仰的脑袋,道“跑什么,我得看清楚才能雕得出。”

    辛弈本觉得这人是在戏弄他,可是柏九真的看得专注,狭眸似乎将他脸上各部分都观察的仔细,挡在他后脑的食指轻轻摩擦。辛弈目光只能一个劲的四处跑,直到柏九松开他才缓回一口气。

    柏九一直雕到两人用膳,辛弈心心念念的烧鱼又出现了,故而饭也吃得相较多些。饭后他趴在小案上看了会儿书,柏九在对面又雕了一会儿。时间过得飞快,等辛弈回过神,屋子里已经有些暗。

    外边还在噼啪着下雨,辛弈听着雨声,忽有些怔然。柏九篆刻刀的声音很有节奏,沙沙在耳中,合着雨声十分安宁。辛弈听的越发懒散,回过神才发觉屋子里昏暗一片,他下榻,道“未留神该点灯了。”榻下有垫脚,辛弈没站稳,踉跄一下就要撞到小案,后边伸出只手稳稳的掺扶住他。

    “留心脚下。”

    柏九收回手,辛弈还呆了一呆,道“是”

    点了灯柏九也收了玉,瞧着天已经晚了,他便将去了。辛弈送他到屋门口,曲老在旁提着灯笼,柏九打起伞道“夜雨湿寒,你回屋里去。”

    辛弈应了,也道“路上湿滑,大人也当心。”两人说完便对视一眼,辛弈先转开目光,耳尖微烫道“大人去吧。”

    柏九笑嗯了一声,转身入了雨中。这夜色浓郁在大雨的敲击声中,柏九的灯笼在黑暗中明灭闪烁。辛弈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退回房中,沐浴后便睡了。

    此后连着几日辛弈都未见柏九人影,贺安常的帕子自然也未再见。

    且说一日退朝,贺安常正备下阶,身侧忽地多了一人,他转眼一看,清冷的脸上不添颜色,也不理会,只管继续走。

    “贺大人。”柏九狭眸扫过贺安常的脸,淡淡道“我见大人一面可着实不易。”

    “光阴似箭,浪费不得”贺安常向来不愿同柏九多讲一句话。

    柏九唇角牵了牵,“大人劳心为民,可歌可敬。”结果下一瞬又转了话题,道“听闻大理寺左大人家中的黑条细犬诞了只小犬,我知道令尊爱犬,想必对此犬势在必得。”

    贺安常微微皱眉,道“平定王有话直言。”

    柏九拍了拍贺安常肩,笑道“这犬我也喜欢,本想送与令尊也无妨,可昨日一见又变了主意。”他狭眸半敛,笑似非笑道“即是我的,大人可勿要张望。若是我的心头所好,别人一眼也不能瞧。”

    贺安常猛然抬头,柏九从袖中抽出一帕子,将方才拍过他的手擦了擦,又将帕子放在贺安常肩头,轻笑一声,转身离去。贺安常眉心簇拥,将肩头的帕子拿下,翻开边缘,赫然是一个贺字。这本是给奕世子用的那一个,如今捏在他自己手里,还经了柏九的手。

    他站在原地思索。

    觉得柏九这段话意有所指。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谢谢。

    、撩拨

    后几日都无人来扰,辛弈落了个清闲,曲老便邀他到书房前的池里垂钓。这池子里果真添了叶小舟,有个叫做小阳的垂髫善渔小少年在上边候着。辛弈一见便笑了,对曲老道“老人家厉害着呢,这才几日,竟真寻来了。”

    曲老哈哈一笑,道“听世子爷说着有趣,寻来一瞧果真野趣非常。世子爷只管往池中去,这小子打生下来就在水里混,凫水和撑舟都是拿手绝活。”

    辛弈将袍子上塞进腰带里,戴了个斗笠,上舟时和小阳打了个招呼。这小子晒的黑黢黢,个头不高且精瘦,面对辛弈很是腼腆,但舟一撑,稳当当的就出去了。

    辛弈在舟头盘腿坐了,钓钩流畅的抛出去,在池心稳当的眯起眼来垂钓。这正下午的日头还晒得很,他就算压了斗笠,没多时背后还是浸了一手的汗。再看小阳,已然趴在舟尾半身都泡进了池里。

    “水里凉快吗”辛弈笑问他。

    小阳点了头,道“虽说要比其他季节温一些,但总比上边要舒坦。不然世子爷”他说此处又惊觉僭越,便急急道“我给世子抓鱼。”说罢便呲溜的滑进水中,潜了下去。

    辛弈失笑,索性躺在舟上,压着鱼竿,将斗笠盖在脸上。浑身热乎乎的,背后还湿了一片,可是辛弈就喜欢这样的日光,毒辣一些也无妨。不知眯了多久,忽觉掌下鱼竿微微晃动,他猛然坐起来,就备收钩。岂料小阳也猛然突出水面,举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喜的眼睛都笑没了,喊道“世子爷您看”

    辛弈再拉上来的钩自然空空如也,他也不恼,只招手让小阳赶紧将鱼扔进身边的鱼篓里。辛弈将钩又抛了,和小阳凑在鱼篓边看,这尾鱼委实大,在鱼篓里活蹦乱跳,险些将鱼篓撞倒。小阳对辛弈道“世子爷您瞧着,我再去捉几条来。”

    辛弈应声,看着小阳又滑进水中,像条鱼似得游出去。辛弈撑首看了半响,这半响里鱼篓飞快的拥挤起来。他再看自己依然空荡荡的鱼钩,不禁将笑出声。随后还不到他最初料想的时候,鱼篓已然装不下了。

    辛弈只得叫了小阳回来,两人乘舟回岸,一直在树荫下纳凉的曲老一看便笑道“世子爷今日好口福了。”

    辛弈笑道“是得了曲老的福,寻了个捕鱼行家来帮忙。”

    曲老点了点小阳,大笑道“倒成了你小子的好福气,回去换身衣裳,再去内府务领个大荷包。”

    小阳连声应了,又露了一列齿贝。见辛弈也看来,怕在贵人面前不体面,生生压了回去,看得曲老和辛弈又是一阵打趣。

    辛弈自己提了鱼篓回去,和曲老没说两句,鱼篓就被人从后接过了。他一回头,就见柏九。柏九将手中的鱼篓提了提,道“收获颇丰。”

    曲老退到后边去,柏九和他开始并肩走。

    辛弈笑着摇头,道“受人鱼馈,算不得我的。”

    “并非算是别人的功劳。”柏九拿过他头顶的斗笠扣在了自己的头上,道“我见你也出力不少,汗流浃背的。”说着从掌心垂下一条普通的帕子,“擦擦。”辛弈道了谢,擦了鬓角的汗,却不见这帕子上有主人印记。柏九道“这是给你的,收着吧,常日里也方便用。”

    辛弈笑了笑,道“大人喜欢吃什么鱼今儿得了这一篓,想怎么吃都足够了。”

    “红烧。”

    辛弈又擦了擦鬓角的汗珠,酒窝旋起来,“这倒正好,我也喜欢红烧。”他说着又转看向柏九,道“今日晚膳大人可要多吃些。”

    柏九正量着那汗珠晶莹滑过他鬓角脸颊,闻言下意识“嗯”了一声,竟难得的未曾反应过来。

    辛弈不知他心思都在自己这儿,只笑道“明日就是端阳节了,晚膳只怕要装模作样的过。”

    柏九正见那汗珠说着额角滑到他良善温和的眉眼旁,又滑到正在深旋的酒窝。柏九喉头发紧,装作漫不经心的转眼目视前方,颔了首,连一向带笑的唇线都收紧了。辛弈只见他忽地面无表情不再接话,也不知为何,走在树荫下也不紧张了,倒生出一种大人正经的样子也十分气势的感觉。

    两人到了归处,鱼篓就交给了曲老。今日时候还早,日头才偏斜,距离黄昏还有些时候。于是两人在院中树荫下坐了,下了会儿棋。辛弈并不擅长玩这个,但这次意外地有输有赢,倒也尽兴。只是收棋时见对面的柏九姿态风流殊丽,忍不住笑起来。

    柏九知他笑什么,将黑玉棋子拈在指尖摩挲,“想不到大人竟是个臭棋篓子,白费了一身好皮囊,是不是”

    辛弈倒在躺椅上摇晃,道“大人这棋艺真是出乎意料。”说罢又笑起来。

    柏九将棋子收了,在他一旁的躺椅上也躺了,只道“倒也不可惜了,权当搏人一笑。”

    树下有微小的风撩动额发,辛弈躺在藤椅上轻轻晃动着看着树叶空隙中泻出的日光。日光斑斑驳驳的滑过他眉心和手指,一阵令人慵懒的放松闲意。柏九在一侧微微敛目,并不摇晃,只是听着他的呼吸和摇晃声,有几分昏昏欲睡的闲散兴致。等到辛弈侧头去看柏九时,才发觉他似已入睡。

    眉眼平静,神态安心。

    长指放在了藤椅侧把上,指尖漂亮无暇的吸引目光。辛弈默默翻了个身,趴在藤椅上看他。手指无声地伸探过去,在他长指周围虚浮着像是触碰,却始终没有真的触摸到。不料长指陡然一动,将辛弈的手指捉在了掌心,牢牢握住。辛弈耳尖一烫,慌忙抬头,却见柏九狭眸低垂着看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感觉到他的慌张,才看向他。

    辛弈只觉得脸上红透了,自己也蠢透了。他结结巴巴的说着话,却怎样也抽不回手。“我、咳,不是,大、大人”

    “你把贺安常叫什么。”柏九像是不知道他的慌乱,抬起交握的手,在眼前绕有趣味的端详着。

    “贺、贺大人”

    “你把章太炎叫什么。”柏九拇指静静摩挲在他手背,辛弈胸口里的东西简直要跳出来,他脸红到烫的自己目光不知该往哪里放,“章大、大人”

    “那你叫我什么。”柏九狭眸落在他脸上,就这么盯着他,将他手背送到自己颊边,微侧脸轻轻一蹭。辛弈觉得那触感从手背一路撩蹿到胸口,他立刻用拳掩在鼻下,这是他一害羞就显示出的动作。

    “大大、大人”

    “噢。”柏九就保持这个姿势看着他,“泯然大人矣。”

    辛弈受不了般的埋脸进自己臂膀,露出的眼角都被自己蒸得泛红,闷声道“不、不是的”

    “那叫什么。”

    “柏、柏大哥”

    “我不是你大哥。”

    “九、九爷”

    “京都里的九爷多如蝼蚁。”柏九俯身越过两把藤椅的空隙,看着他微红的眼角,“世子爷”

    柏九这一声世子爷说得缠绵齿间,撩人心弦。辛弈不知所措,只能看着他。柏九笑了笑,躺回藤椅上,似又再睡,只是手未松开。

    夏日的日光渐斜,曲老来请说晚膳,辛弈才从无察觉的睡中醒来。柏九正在净手,回头看了眼他,道了声“来吃饭。”

    辛弈去净了手,两人方才入内。今晚辛弈饭吃得飞快,柏九依然如故,他走时也只如常说了声留心脚下。辛弈一路回到屋子,直到躺在床上时才舒出口气,手掌压在心口,跳的很快。但紧接着他又想起这只手是柏九握过的,登时红了脸。这翻来覆去了半夜,才渐渐入了睡。

    辛弈又在树下的藤椅上,只是天景已然到了晚上,星子璀璨的漏出在叶间。辛弈翻了个身,翻进了冰凉味道的胸膛。胸膛的主人唇轻印在他的额头,顺着鼻梁逐渐往下。冰凉的指尖挑开了衣领,滑在皮肤上,让辛弈呼吸略微有些急促。这人放在他后腰的手用力收紧,辛弈被封住了唇齿,在冰凉包裹中溃不成军。

    “阿弈。”这人的吻到了脖颈,在他喉结上留恋,不断地唤他,“阿弈。”

    辛弈仰起头轻轻喘息,无力中看见这人的脸,竟是柏九。他却不紧张也不慌乱,反而捧住了柏九的脸,吻落在柏九的眉心。这样华丽又危险的眉眼,辛弈心想着,指尖摩挲在柏九颊边,忍不住凑过去用颊面亲昵相蹭。柏九的滑到了危险的地方,辛弈闷哼一声蜷起身,却被怀抱紧紧地圈住。他的声音渐渐溢出喉咙

    辛弈猛然坐起来,胸口起伏的厉害。他愣了半响,才颓然复杂的揉了把发,神色茫然又无措的盯着被子发呆。

    一呆就呆到天明。

    这一天他哪里也没有去,只在屋子里看书。等到曲老来叫他时,他才发觉自己只读了一页,而外边的日头将落。穿戴整齐后便上车,他一掀帘,正见柏九在雕玉,他便愣在原地,脸颊和耳尖都倏地红烫起来,连忙垂头掩住。

    好在柏九没有细看,只抬头望了几眼。因为昨夜的梦,辛弈今天坐得极其远,一路掀帘只看车外。好容易到了宫门,两人一并下了车,他站在柏九身边,耳尖还是红的。柏九像是没察觉,两人一道被引入宫中。

    才走了没几步,辛弈就见辛炆自另一路走来,跟在秦王身后,正拿眼狠狠地盯着他。辛弈倒先笑了,在秦王开口前做了一礼。

    秦王步至跟前,对他含笑点头,将人虚虚扶了一扶,握着他手恳切道“你这小子,本王好歹是你亲叔叔,你怎么狠得了心不来见本王”

    辛弈眼中也十分恳切,只是被问及此处时略露几分尴尬的看了看秦王身后的辛炆,又转回来冲秦王笑了笑。秦王回头对辛炆冷哼一声,转而继续对辛弈道“你哥哥向来跋扈惯了,想来去找你时也未提及本王的意思。他这个混球,若是以后再为难你,你只管对本王说,本王替你讨个利落。”

    辛弈笑着摇摇头,像是对辛炆印象不差一般。秦王又说了两遍好孩子,才转向柏九,顿时笑的更出彩了。

    “柏大人啊柏大人,如今应该叫平定王了。这短短几日的功夫,已然成了自家人。”他大笑道“好事好事。”

    柏九之前的目光一直不动声色在秦王握着辛弈的手上,当下不冷不热,只笑了笑,道“这成一家人,时间已经不短了。”说罢手放在辛弈肩头,道“辛弈才入京都,照顾不周,今晚还得靠殿下提点着些。”

    “平定王哪里的话,咱们一家人,你休再见外啊。”秦王说着起步,和柏九一同走,道“今晚圣上和辛弈见着了,才知道辛弈多受他老人家挂念。”

    辛弈只笑,柏九始终没让辛炆的目光再多留一瞬,挡在他的肩侧,有些寡言的和秦王一句没一句。

    辛炆正腹诽暗骂着柏九,忽见辛弈垂头似乎在笑,而那转来的目光,却比那日把他踹进池中还要平寂无澜。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

    、端阳

    这宫中盛宴,佳肴未至时酒香添助,辛弈被那酒香和粉香搅的有几分头晕。随唱声入了大殿,只见四下垂帷朱红,隔段相衔缀于梁柱。分座严明,官职摆设依次层设,文武对列。他们来得算晚,除了最上座,其余差不多都到了。听见唱声,多人皆转望而来,口中相互攀谈声不落,眼睛却从柏九身上转到辛弈身上,随后转了个遍。

    辛弈先看了章太炎,老头正在位上眯眼听一旁人说着什么,见辛弈望来,摆了摆手,算做招呼。辛弈笑过后再转向贺安常,这人在群臣中委实扎眼,一身冰霜冷冽,也不与同僚相谈。他对辛弈微微颔首,辛弈正打算回个笑,不想柏九侧身对他道“你虽无官职,却是北阳唯一的人。圣上即便是不想,你的座位也不能低到哪里去。恐怕会与谢净生挨得近些,若有变故,他自会照应。”说罢抬手在他肩头,指尖晦涩的捏了捏他肩骨。

    辛弈明白柏九这是提醒他不可开口,当即点头应了。

    两人分而入座,辛弈方才坐定,一旁便伸来只手轻敲在案沿,他一看,正是一身官服的谢净生。谢净生是外府重臣,能因宫宴召回京都,足见其于朝中之重。谢净生端了酒盏,冲辛弈笑了笑。这人其实生得端正英朗,就是总没个正形。辛弈也笑了笑,谢净生道“这位置虽不靠后,却也不怎么能引圣上目光。世子爷不必太过拘礼,只管吃就是了。”

    辛弈闻言就想笑,只听谢净生身边传来酒盏的轻碰声,辛弈一看,竟是方才见过的贺安常。谢净生将酒盏向贺安常举了举,道“这不是如许吗久违久违。”

    贺安常连眼风都没给他一个,只对辛弈举了盏一饮而尽。谢净生在他放盏时指尖轻轻一按,紧接着将自己盏里的半盏酒水倾倒进去,笑道“千万别客气,我先倒为敬。如许啊,这是来自前辈的关爱,要一滴不剩的喝干净。”

    辛弈知道柏九旗下和不对付,却着实没有料到谢净生会对贺安常如此嚣张,这两人的过节恐怕不是一个两个那么简单。

    贺安常薄冷的眼斜向他,谢净生索性撑头对着瞧,“怎么了,几月不见不认得我了么”

    “着实费了一番力气想起来。”贺安常抬起酒盏,翻手就倒在了谢净生伸长到他案边的腿上,轻描淡写道“手滑的正好。”

    谢净生拽了他的袍角随意擦了擦,抬头冲他笑了笑。贺安常看得清楚,这人分明含了几分狠意,只不过是因着辛弈在边上没放出话来。

    他们从打第一眼起就不对付。谢净生早年跟着柏九在锦衣卫里混了不少年,柏九的狠他没有十分也学了八分,不过此人是混账在脸上。后来因柏九出任锦衣卫指挥使逐渐在圣上面前显露头角,不料还真一步一步跟着柏九爬上来了。贺安常恰恰相反,他贺家在京都虽然近些年不怎么显露山水,但出个头还是能让京都震一震的高门。他是贺家正房嫡系,也是贺家如今备受瞩目的榜首,能让章太炎提携在身边,如此年纪居于左相左右当个参知政事,没有几斗锦绣也是不可能的。这两人都巧了,正投了对方最看不上眼的背景和性子,所以一见面就是剑拔弩张。

    如今坐在一处去了,今晚的位设总管恐怕也干不久了。

    柏九转过眼来看时谢净生和贺安常都神色如常,他料到谢净生不会安生,但却自有分寸,倒也未多看。只将辛弈看了看,辛弈被他看得隐约想到昨晚的梦,立刻垂眼盯着案上的花纹,耳尖藏也藏不起来。柏九的目光似乎在他耳尖上停顿了一阵,才转回头去,辛弈缓缓放松下来。

    并未坐太久,皇帝便来了。

    太监的唱词一喝,宴中人皆起身跪服。那殿边上黄袍十二章纹一抖,便跨入了个人来。辛弈迅速一扫,猛然间竟露出了诧异之色,幸得他倏地咬了舌尖回神垂眸,否则正与皇帝转来的目光撞了个正好。这一刹那间,他心中千百回转。

    皇帝上位坐了,道了声“众卿平身。”随后似乎是稳了稳声,才继续道“今佳节相聚,行宴宫廷,乃君臣言欢之时,不必拘礼。”底下一齐恭声,他笑道“行宴吧。”至此这端阳宫宴才算得上是开始。

    在皇帝下首,柏九和章太炎是并列而坐,他虽然如今权倾朝野,可章太炎却是两朝元老,加之三公三孤,尊为太子独一位的老师。德高望重这个词,章太炎当之无愧,就是真算起来,柏九这一份新晋的异姓王恐怕还真不够章太炎看。这两人如今并坐圣上下席头一位,是谁也不敢说半分不是的。秦王的席座都要后移三分,拉开距离。

    皇帝今日兴致不错,先与章太炎笑言二三句,后又点了秦王的名,秦王察言观色的功夫何其了得,未出片刻就让气氛逐渐热拢。期间见缝插针的人不少,只有柏九甚少出言。辛弈目光不自主的又飘过去,见柏九指尖滑动在酒盏侧,唇边押了笑,狭眸垂盯着盏中酒,似乎听着众人笑语正入神,偏偏坐姿又透了几分漫不经心。辛弈想到他说的“人模狗样”,不禁垂头笑了。

    这宴会气氛一开,底下的人也自然要自由些。虽然辛弈不会说话,但谢净生也一边倒着酒一边同他说着趣事,将这宴席之上的官员大大小小的轶事谈了个遍。辛弈剥着甜橘,酒窝一直旋着笑。

    皇帝没提起辛弈,自然不会有人自找没趣。纵然辛弈如今是北阳兵马的唯一接任,但那也是他有命回北阳之后。辛弈也不着急,他今日来宫中,目的不在于皇帝。眼下没别人搭理他,他也乐得不必周旋。

    却说谢净生的酒没少给贺安常倒,两人唇枪舌战间不知不觉喝了不少。出人意料,谢净生是越喝越正襟危坐,贺安常反而越喝越面染桃花,渐渐流露出另一番风情。清冷的眼一旦流转起来,那是寻常媚态都不足以媲美的风景。贺安常身形有些偏,谢净生去推他,他就顺势倒靠在谢净生手臂,在谢净生耳边热气喷洒道“劳驾,搭个手去雪隐。”

    谢净生起身将人一把带上,对辛弈打了手势,辛弈颔首,他们便去如厕了。

    这座席一空,辛弈便要显眼些。没多时,往外去的一人踉跄着步伐,醉醺醺的撞跌在辛弈案边,撞的案上盘盏一震。这人嘴里赶忙道着抱歉,抬头醉眼将辛弈看了又看,嗯了一声,问道“敢、敢敢问兄台是哪、哪部同僚”

    辛弈只笑不语。

    这人见他不说话,又问了一遍,得不到回应便皱了眉,趴过案来想仔细看清楚。辛弈微微往后仰身,避开他伸开的手。怎料这人倾身一滚扑了下来,顿时酒气扑面,乱作一团。桌案被挤撞的翻倒,四下一片惊声,混乱中辛弈清晰地察觉到此人的手在他大腿上狠狠摸拧了一把。辛弈温润的眼一垂,和此人的眼撞了正着。

    “这怎么着啊,关大人喝高了”辛炆先大笑出声,对要去掺扶的宫侍挥挥手,盯着辛弈道“都滚一边去,关大人自有奕世子扶着。世子可要扶稳了,扶得好,关大人少不得一顿谢。”

    席间传来细碎的笑声,辛弈襟口袖间都是狼藉。他宽厚的笑了笑,真将这位关大人扶了起来。那边皇帝章太炎都望了过来,皇帝道“这是怎么了。”

    辛炆起身笑道“关大人喝多了,奕世子与我正要扶着大人去换衣衫呢。”皇帝目光沉沉扫过辛弈,只道了快去,便将目光转回章太炎那里,说起之前被打断的话。辛炆诶了一声便走过来,将人扶了一半,对辛弈笑道“走吧。”

    宫女将三人引去偏殿,这殿前幽暗,辛炆挥手叫人退下。待人走远后,一直醉态的关大人猛然擒住辛弈的手,辛炆回身就一脚踹在他小腹,辛弈登时闷哼一声弯下腰。辛炆照他后背就是一阵拳脚,嘴里骂道“好你一条北阳哑巴狗敢踹本公子还敢拿眼瞪看今日我不打得你爬不起身”关司拧紧了辛弈的手腕,和辛炆两人合力将他按在地上。辛炆早就备了东西,从袖里掏出今日专门揣在身上的戒尺,狠力抽在辛弈背后。

    辛弈一直没出声,过了半响,关司扳过他的脸一看,见人已经晕了过去,不禁嗤笑道“说是燕王的儿子,却不怎么经打。”

    “燕王才养过他几年。”辛炆将戒尺又揣回去,指了指殿廊侧开的小湖,道“这哑巴狗那日将本公子踹下池中,今夜也要让他尝一番滋味。”说着冷笑道“他往日都躲在阎王的府里,今夜总算是落在本公子这里。你只管往狠下手,这宫中别的说不准,唯独对他,圣上是一分情面都不会给的,就是他今日溺死在了湖中,圣上也绝不会追究。”

    关司的拇指在辛弈脸颊上狠狠摩挲,擦的他颊面都红了。道“若非他招惹了你,今夜必死无疑。我还想留着几日,好好调教一番也趣味。只教得他对我神魂颠倒,何愁他还不听话”

    辛炆皱眉斥道“他虽该死,却不是你能随意玩弄的人好歹是皇家贵胄,怎能落得那般下场”

    关司知他素来自诩皇家血脉,在这一点上容不得人挑衅,便息了声,手上也不敢再明目张胆的过分。两人将辛弈拖到小湖边,辛炆先拿水泼了他几下,见他依旧未醒,才放下心来。辛炆道“你将他衣衫扒干净,捆住手脚丢下去就是了。待会儿我们回了席中,自有人守着时候去禀报。”

    关司到此却迟疑了一下,问道“他既然在阎王府上住了那么久,今夜之事若是阎王追究起来怎么办”

    辛炆哼声“你当阎王真转了心性修成佛祖了不成他留着哑巴狗不过也是为了那北阳三十万兵马大权,抛开这兵马继承,这条哑巴狗连京都的城门都爬不进来。况且如今圣上待哑巴狗诸人有目共睹,知趣的绝不会往前凑。”说着拍了拍辛弈的后脑,道“他这条命,今夜若不是我拿走,来日要受得可就不是这么一顿小小的打了。京都险恶,阴损的招多着呢。”

    关司听着话,手已经往辛弈腰带去。辛炆正说得沉浸,目光在那湖中四下打量着。不料就那么一瞬间,辛弈陡然翻起,将辛炆一脚踹翻在草窝里。翻手将关司的手腕生生卸了骨,关司来不及痛呼,辛弈已经按住他的后脑,将人面朝下掼进湖水里。关司趴在湖边上剧烈挣扎,辛弈按着他后脑的手不松反重,将他整个脑袋都按进了水中。

    “放、放”辛炆倏地向后缩着,看着关司挣扎奋力间,辛弈抿紧唇线,脸颊上还有关司方才摸出来的红印,抬头盯着辛炆。辛炆被他的眼看得头皮发麻,又往后退了退也不敢开口。

    辛弈的眼神,仿佛他敢开口,下一个就是他。

    关司的挣扎渐渐衰弱下去,湖面被惊动的波纹也越渐平缓,瞧着样子像是要不行了。辛弈抓着他的发将头提起来,关司呛着水大口大口的喘息,辛弈用手背轻拍了拍他脸面,对他笑了笑。这一笑让关司背后阴凉直蹿,牙齿先打起架来,他不知是冷还是怕,对着辛弈温和的脸竟然发起抖来。辛弈松开手,他便跌趴在湖边喘息,先前摸过辛弈的那只手腕骨错的剧疼,也不敢出声。

    直到辛弈走了,两人紧绷的神经才松开。辛炆几步将关司拖起来,低低狠声道“你怎么让他还了手”

    关司还在发抖,顾不得回话。辛炆没有被辛弈那般近的盯着,也没有被辛弈按进水里,所以辛炆不会明白他此刻僵硬的四肢和冰凉的手是怎么一回事。这一茬之后他不是怕辛弈,他是怕死了怕死了

    他今儿算是明白了,这是个小阎王。方才若不是辛炆在边上,今夜恐怕在湖中飘尸的就是他自己了。辛弈刚才是真想杀了他,手指间的力道没有一分不是这么在叫嚣。

    辛炆恼怒的猝了一口,“没用今夜之事我也饶不了他”

    关司只觉得脊骨上寒凉,他忍着手腕的剧痛摇头道“不会叫的狗才会咬死人,我怕这事还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天见。

    zz。

    谢谢。

    、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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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圆

    “你这混世魔王”秦王喝骂一声“快向平定王讨个罪”

    可是辛炆就是说不出话来,就算指尖哆嗦着也不敢去触碰柏九,被这般拎的狼狈,面色气得越来越白。

    “讨什么罪。”柏九笑道“世子乖顺,是京都难得的听话人。”说罢松了手,笑看辛炆就这么滑坐到地上,“秦王有这么个听话的儿子,千万莫要负了圣上的心思。”

    秦王迭声应了。

    回去的时候辛弈想道声谢,只是柏九一上车就揉着额角对他道“我稍作休息一下。”说罢便往辛弈腿上一枕,合眼假寐。辛弈呼吸都放轻了,看柏九面朝自己,眉间的戾气还有些许未散尽。

    马车开始晃动前行时,柏九忽然准确地捉住辛弈的手,在他指尖上轻捏了捏,将他手指放在自己额角。辛弈酒窝微旋,指尖轻柔着动作,耳尖发烧。柏九的神色在他动作间渐渐放松,辛弈揉着揉着,才发觉自己酒窝深旋,幸好柏九是闭着眼的,本想掩一掩,却委实绷不住,只能放任自己无声傻笑。

    他正笑着,柏九便道“笑什么。”

    辛弈轻嗯一声,道“心里舒服。”

    “这么易哄。”柏九半开狭眸,看着他道“辛炆从前是京里的小霸王,但如今京都不止他一个世子,已经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既然他们叫你一声小阎王,就不必对人太客气。”

    “那自然不客气了。”辛弈说到这动了动唇角,道“只怕总让大人收拾摊子。”

    柏九翻了个身,面朝里边,道“不算事,你只管横着走。”

    辛弈手上微顿,渐渐才笑开。就是眼中停了笑,有些许低暗,转了话,道“何经历此事,恐怕还是给大人惹麻烦了。”

    “此事不是蓄意谋之,多半是临时起意。”柏九顿了顿,“不必太过担心。”

    辛弈心中有事,两人都没再多言,一路晃回了府。

    晚上沐浴脱衣时,辛弈将这衣袍整齐叠好,翻过领子里边时看见轻轻浅浅的绣着“敬渊”二字。他凝神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便作罢休息了。

    次日辛弈才起,就听院中有细细地幼犬哼声,他到门边一看。曲老正喂着一黑色幼细犬,小家伙精神得很,见他露面立刻跑到脚边撒欢。辛弈惊喜之余蹲下身,摸了把小家伙的脑袋,问道“曲老也喜养犬吗”

    曲老只笑,道“此非老奴所养,此乃世子爷的宠。”

    这般一说辛弈便明白是谁给他的了,将犬抱起来道“那大人可起名字了”

    “就等着世子爷给起一个。”

    辛弈抱着犬逗了一会儿,道“那就叫叫赤赤罢。”他自己先笑一阵,才道“以后和赤业一起,出去狩猎也威风。”

    曲老也笑了,两人正聊着,就见那边披了件深边绸衫的柏九入了眼。曲老退后,辛弈酒窝陷了陷,先道“大人好早。”

    柏九嗯了声,伸手过来。辛弈以为他要摸狗,便将怀里的小家伙送过去,岂料大人的手越过小犬,直直落在他颊边,道“瞧着好些了,今日再把药擦些。”辛弈还有几分呆,他已经收了手入屋,“上早膳。”

    曲老如常的应了便去收拾,只有辛弈在门边上耳尖一阵烫。净完手后两人在榻上用早膳,柏九给他盛了米粥,辛弈道了谢,吃了半天也不知柏九今日来这般早为了何事。只能心中胡乱想着,忽然想起昨晚衣领上的敬渊二字,他抬头看了看柏九正垂眸专心用膳,轻轻咳了一声,小声试探道“敬渊”

    对面没反应,连眼皮都未动,辛弈默默垂头喝粥。约摸过了半响,才听对面慢吞吞道“做什么。”

    辛弈倒笑了,道“敬,肃也。渊,深也。敬渊敬渊,敬肃博渊,这字取得好。”

    柏九将手中剥出的白蛋递给他,用帕子拭着手,垂眸笑了笑,道“你解得好,但非我师父原意也。” 他将帕子搁在一边,淡淡道“敬,慎也。渊,默也。慎行默语。是要我恭身不言,忠君为臣。”

    案上微静。

    辛弈不知道柏九师父是谁,京都也没有这个说法,若不是柏九现下提起,他根本不知柏九也有师父。只是这慎行默语四个字,不像是为师赞祝,倒更像是警示严词。

    “虽是如此”辛弈捏着他剥来的鸡蛋,咬了一口道“我倒更喜欢敬肃博渊。一听便知是唤大人,念起来也喜欢。”

    柏九哦了一声,道“念来听听。”

    “敬渊。”对面人像是未听见,辛弈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便微微提高了音,又唤了一遍“敬渊。”

    柏九吹着茶,道“念来如何”

    “嗯挺好的。”

    “那就这么叫。”

    辛弈一怔,立刻道“恐怕不妥,大人与”

    柏九将茶杯放了,看着他重复一遍“就这么叫。”

    辛弈哑然,在他目光下脸又红了。埋头吃饭时,胸口急促了几分,暗自想这么叫就这么叫也挺好。

    却说昨夜何经历之事尚未解决,谢净生今日一早便去了大理寺。马到人门前,正见贺安常从车上下来。谢净生马鞭转了一圈,调了马头到贺安常跟前。

    “酒醒得挺快啊。”谢净生在马背上笑,对贺安常抬了抬下颔,“还认得我是谁吗”

    贺安常今日官服正经,连扣都一丝不苟,就是脸色较往常要更白些,听他如此,只凉凉地扫他一眼,抬步要往里去。

    “诶。”谢净生马鞭一抽,马便悠哉的跨挡在贺安常前方,他挑了挑眉,道“您这翻脸不认人的功夫怪厉害。真是一朝梦醒隔前尘,了不得。”

    贺安常眸落在他脸上,漠然道“既知如此,何故纠缠。旧人如斯,悔不当初。”

    谢净生闻言笑出声,道“你好,你好得很。看不出啊贺安常,这负心薄情的话你倒说得自如。”他从马上俯身,朝贺安常眉间轻浮地吹了吹,道“可惜前尘旧人美如画,自是薄情也风情。”说罢不等贺安常回话,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一边候着的人,一脚跨进门,一边回头对人道“请吧,贺大人。”

    贺安常面色冷淡,一言不发的跟上。

    两人被引至正堂,里边大理寺卿左恺之已经在阶上等着了。此人年逾四十,真正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双眼是虎目,看人时不怒而威,严厉自生。

    谢净生先拱手笑道“左大人,别来无恙啊。”左恺之待他只一声冷哼,转向贺安常倒颇为客气。谢净生不以为然,耸耸肩只当看不见。他从前在京都也没少被左恺之哼过,如今成了一方封吏,更无所谓了。

    贺安常也十分客气,因他与左恺之都是秉然正色之人,行事作风多有欣赏,如今相持办案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左恺之客套不多,单刀直入,先将两人领到尸房将尸体看了。贺安常见过尸体后问道“可有仵作看过尸体”

    左恺之闻言摇头,只道“他毕竟是个五品经历,何家人也不愿尸身经仵作之手。”

    贺安常皱起眉,却见谢净生抬手在尸体脖颈处移动,不禁道“你在做什么。”

    谢净生只将五指合在何经历的脖颈,对照一番道“先前京卫说此人是被掐至半死再掼按入水而溺亡,我只是好奇,若是单看掐痕,何以见得是被掼按而亡。常人这么做,恐怕只会按住后脑而非脖颈。”

    “如果事发突然,犯人慌不择手也是意料之中。”左恺之在旁踱步,道“不过区区一个宗人府经历,经手都是宗室名袭等铁定之事,有何等能耐会引人在宫宴上下手”

    “所以才该是事发突然。”贺安常思忖道“宫宴之时京卫把守巡查较以往要更严谨些,若是久有怨恨,也不该挑此时机。况且。”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正巧与谢净生相对一眼,面无表情道“此案一出,似乎就意在祸水东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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