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钦有时候会相信,这世上是有所谓命运的。他和他,曾是一样被捧在手心里的少爷,但是自己今天能站在这里,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执政王爷而活着,而他蔺君竹,却只能被洗去所有记忆,浑浑噩噩的活着。
也不是不好,其实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也会想,下一辈子,不生在王侯家就好了。
但是,大部分时候,他还是那个伫立在朝堂上的南安王爷,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必须承担的责任,也有不能忘却的过去。要想什么都不背负地活着,就要和过去的一切全部斩断。
其实,南门也知道,蔺家剩下来的那些人里,也有对自己的做法很不满意的。
但是,南门钦还是或多或少地促成了蔺君竹的失忆。
留着记忆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还要去找皇帝报仇不成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那么公平,自古以来,为了帝王家的脸面,牺牲的那些人还少么
蔺家,也不过是在帝王光辉的形象背后被隐藏的无数冤魂之一罢了。
南门钦做的,只不过是将蔺君竹从那些不堪的往事里解救出来,给他一个干净如初雪之后大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压在他肩上沉重的仇恨,没有被污辱被害死的蔺兰君,没有含冤惨死的父母,没有在风雷堂里沾染的满手血腥
他南门钦不能让蔺家的冤情昭雪,只能还他一个无忧无虑的。
只有经历过血腥和仇恨的人,才懂得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有多幸福。
所以雷乾没有异议,所以北静也没有异议。而此刻站在南门钦面前的崔翊,也不是来抗议的。
他只是说“王爷,我想知道无忧的记忆,是被压制了,还是被洗去了”看南门钦有点疑惑,他补充道“无忧是我给君竹起的名字。”
不愧是崔魏的少主,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查清楚白泽的身份。
南门钦挑起眉毛,淡淡道“很好听。”
崔翊勾起唇角笑了笑,仍然等着南门钦的回答。
“他练过龙髓功,被人在龙蜕之日重伤,所以记忆混乱,我用天香豆蔻压制了他的记忆,十年之内应该不会想起来。”南门钦淡淡答道。
崔翊得到想要的答案了,道了声谢,将崔魏送来的年礼单子奉上。
南门钦单手接了过来,他手腕很细,肤色是病态的苍白,垂下眼睛的时候,给人一种优柔寡断的错觉。
崔翊静静地站在他旁边,忽然转过脸去,看了一眼正坐在椅子上吃着点心的无忧,无忧穿着他最喜欢的红衣,盘在椅子上,抓着一把点心。杀手的直觉让他敏锐地察觉到崔翊的目光,转过脸朝崔翊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崔翊小的时候,作为崔魏少主的候选人,受到的训练是很残酷的。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告诉他,他之所以吃这样的苦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能做崔魏门主,横行江湖,叱咤风云。
然而这一瞬间,崔翊忽然明白,也许以前他吃的那些苦头,只为了今天,他能够站在这里,看着那个对自己笑得如此灿烂的少年,并且拥有保护这个少年的力量。
“如果有一天他恢复了记忆,你会怎样做”
说话的是南门钦,心机深重的王爷手上仍然拿着年礼单子,半眯着细长眼睛,看着崔翊。
崔翊勾唇,笑道“如果他愿意,不管他想干什么,我都陪他一起。”
“如果他不愿意呢”南门钦几乎是有点促狭的追问。
“我会让他愿意的。”
因为是荆棘丛中长大的崔魏少主,因为性情凉薄,对什么都兴致不高,所以一旦遇到想要的东西,更会紧紧地抓在手里,就算用尽所有卑鄙手段,也绝不会放手。
这一切只因为,他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喜欢
番外喜欢
大当家和乾少在十二月的第一天赶回了雷虎门。
因为不方便在外面过年的关系而且雷五和雷大的矛盾也解除了,所以雷虎门的一大帮子人,就带着江南的一整船的江南特产回了雷虎门。
他们沿着古运河,一直走水路到衍州,在衍州上岸,改旱路,回雷虎门。
上岸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到处都是雪,他们在衍州选了一家客栈住下,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虽然客栈里十分空旷,但是雷虎门的一行人还是只选了三间客房,其中,乾少和大当家同住一间,雷五和雷大同住一间,同行的“古玩铺子老板”雷秦一个人住一间。客栈老板满头雾水看这帮人穿得也挺华贵,为什么要这样省钱呢
大当家在乾少找雷五说话的时间里,迅速地跑到客栈后院的水井边,打了一桶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在那里遇到了和他目的相同的雷大,后者身为少林的俗家弟子,提起一口气,大吼一声,将一桶又一桶冷水当头淋下,如此气魄,让躲在一旁偷偷看着的大当家很是汗颜。
在雷大走后,大当家偷偷洗了个澡,又偷偷溜回了客栈房间。
乾少进门的时候,他已经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了。
乾少慢条斯理地用客栈小厮送来的温水洗了脸,又泡了脚,然后,坐在了床上。
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大当家缩在被子里,竭力地板着一张脸,但是跟着他一起发抖的床已经出卖了他。
乾少勾唇,露出一个笑容“大哥,我有这么可怕吗”
“没没没没有。”
乾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手伸进被子里,碰到了大当家像冰一样凉的手臂。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聪明如他,短时间内已经想出了前因后果。
“大哥因为今晚要和我一起睡,所以去洗了冷水澡”乾少面色不善地问。
大当家为了显示自己在听,艰难地坐了起来,仍然缩在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个团子,一脸严肃地点头。
乾少脸上的表情顿时复杂了起来。他抬起手,大当家以为他要动手,往后一缩,但,还是被抱住了
大当家有点茫然地任由他抱着,还没弄清楚是什么情况。
“对不起。”
抱着他的青年这样说着。
“是我忘了告诉大哥,不洗澡也没关系。”
风尘仆仆也没关系,总是胡思乱想也没关系,板着脸也没关系,手上有茧子也没关系,不懂得诗词也没关系,喜欢看三千钱一本的戏本并且把上面的故事奉为榜样也没关系,揣着几百两银子逛集市、老是喜欢清点自己藏在床底下的东西而且越清点越自卑,也没关系,喜欢搜集奇怪的东西、被人撞破了还恼羞成怒,还是没关系
因为我喜欢你,喜欢这样的你,所以只要是你,统统都没关系。
“大哥,你知道你从江南带来的那个抱枕去哪了吗”
“”茫然。
“被我偷走了,现在还藏在我在城东的宅子里。”
“大哥,你又知道你最开始用的那把剑去哪了吗”
“”
“也被我偷走了,藏在我在城东的宅子里。”
“”
“大哥,你还知道当初那个缠着你的神威镖局的大小姐去哪了吗也在”
板着棺材脸的青年顿时炸毛,霍然起身,一脸愤怒的表情。
乾少连忙安抚地抱住他。
“逗你玩的,那个大小姐早就嫁人了,就是我给她安排的媒人,现在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大当家“哼”了一声,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乾少却看着他的眼睛,露出狐狸般的笑容
“我喜欢了大哥这么多年,大哥也一定要对我有信心,像今天这样的事,千万不要再发生了,如果下次再这样,我也去下面冲一个冷水澡有武功也不行,武功再高也会受寒的。”
大当家难得温顺地被乾少搂着,板着一张棺材脸,默默地红了耳朵尖。
第二天凌晨,被乾少用厚实的貂皮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当家,遇到了被雷五用小千叶手修理得鼻青脸肿的雷大,在心底默默地感慨道
果然,还是我家小乾好啊。
、圆满
小年夜,雷虎门买了一百零八响的大鞭炮,热热闹闹地放了一场。
大当家极严肃地在那天宣布乾少接任雷虎门的大当家一职,掌事大人雷五也正式就任,所有人都知道,雷虎门从今之后,就要走上越来越光明的道路。
当天晚上,雷虎门的几位武师和原来的大当家还有现在的大当家一起围炉,“古玩铺子老板”雷秦送来一头羊,胖厨娘炖了一锅大大的羊肉汤,门内上下都领了赏钱,喝了羊肉汤,准备开开心心地过年。
大当家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乾少,有点惆怅,又十分骄傲这么俊朗优秀的青年,是属于自己的。
这是当初他在江南那个小城里做着寄人篱下的“表少爷”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的。
到深夜,下起大雪,乾少系着黑貂皮的大斗篷,和大当家一起回门主住的正院,四周一片漆黑,万籁俱寂,雪花从头顶无垠的虚空里坠下来,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乾少就在这样的暗夜里,握紧了大当家的手。
大当家垂着头跟在他身后,身上冰凉,脸上滚烫。
乾少忽然停了下来。
他站在雪地里,像一颗静默的树,缓缓地转过身来,把大当家拉到自己的斗篷下,把他和自己裹在了一起。
大当家被裹在厚厚的斗篷里,听得见乾少的心跳,像埋藏在石头下的草芽,一点一点,倔强而强大。
他忽然觉得有点局促,挣扎了一下,想看看斗篷外面。
“别动”乾少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这样抱着大哥,站一会儿。”
他的眼睛在暗中发亮,像危险的狼。但是又如此温柔,让人不自觉地心软。
大当家温驯了下来。
他被裹在斗篷里,四周都是一片黑暗,黑暗且温暖,正和自己拥抱着的这个人,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羁绊,这一瞬间,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彼此。
乾少抱紧了大当家,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他说“大哥,我想起一句词了”
大当家茫然地看着他。
“那首词说,一生一代一双人。”乾少在大当家脸上啄了一下,笑了起来。
他说“大哥,这一生,这一代,我们,就做一双人吧”
大当家脸上发着烧,温顺地抱着他。默默地想了一会,慎重地回答他“如果我在古玩铺子里找到这首词,我就买回来给你。”
乾少又笑了起来。
他抱紧了大当家,站在雪地中,像个抱着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摇晃着身体。
这世界如此寒冷肃杀,有白骨如山,有红颜成灰,但这世界又是如此仁慈,让他们遇见了彼此。
在无尽的过往和未来之间,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我遇见了你,你遇见了我,时间是正好,风景是正好,年华,也是正好。
如此幸福。
如此圆满。
、初一完结番外
十二月下旬,京城官员大都放了年假,唯一还在运作的,是大理寺和保卫皇宫的缇骑。
大年初一,京中王府的王爷都入宫领赏,听圣上训话。
这个中午,北静在宣武门外遇见了南门钦。
南安王府的马车是金紫相间的车帘,赶车的车夫是个哑巴,马车停在宣武门外,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北静下了车。
今天给他赶车的车夫,也是个哑巴。
他走到南安王府的马车旁边,在马车壁上叩了两下。
窗上的帘子被撩了起来,露出苍白尖削的一张脸,细长眉眼。
南门钦坐在马车里,挑着眉尖,看着北静,像是他并不是在等待北静一样。
北静笑了。
“南安王爷,新年吉祥。”
“你也一样。”
大年初一,蜀地的习惯,是大年初一给本家长辈拜年,唐璿早早地就起了床,和父亲一起给唐门的长辈拜年。苏缨则和唐夫人在家里等待来拜年的晚辈。
中午的时候下了雪,有小厮回来传话,说少爷和老爷在闵长老家用了茶,正在往回赶。
苏缨给小厮打了红包,吩咐小厮将院子里的雪清干净,让丫头用紫铜小壶烧一壶龙泉水,找出宽松的大毛衣服,刚要去看厨房准备的菜色,外院已经传来了鞭炮声。
苏缨站在门口,看见一群小厮簇拥着两个人,唐璿替自己父亲打着伞,他穿着白色的狐皮披风,眉目清秀。
这个人,是她的夫君,将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她垂下眼睛,接过丫鬟手中的伞,跟在唐夫人身后,迎了上去。
大年初一,雷大没有挨雷五的打。
尽管他被雷五发现,正和府里的绣娘,他的“老相好”雷五原话春花在一起说话。
那是在雷虎门午膳的时间,开席不久,雷大就失踪了。
雷五出来找的时候,发现他和春花正站在走廊下说话,雷大似乎很认真,不停地用手比划着,越说越兴奋。
雷五重重地冷哼一声,然后返回了席上。
这天晚上,雷大被锁在门外,他哀求许久,雷五开了门,靠在门框上,神色冷傲地看着他。
雷大顿时有点腿软,弱弱地道“我可不可以进去”
“不可以。”雷五冷冷地道。
雷大的脸顿时垮了下来,雷五不为所动。
“好吧,我今晚不进去了”大个子的少林俗家弟子哭丧着脸递给雷五一个东西“这个给你。”
雷五嫌弃地用手指拈着那个像袜子的东西“这是什么”
“我找府里的绣娘做的护腿,你的腿伤刚好,用这个就不怕受寒了。”雷大像一只邀功的大狗般,就差变出一条尾巴在背后乱摇了。
雷五的脸色由阴沉渐渐变得晴朗,看那条护腿的神色也没有那么嫌弃了。
雷大赶紧趁热打铁“我今晚可不可以进去”
“不可以。”雷五板起脸来,哼了一声,将门狠狠甩上。
绑腿
那个女人做的东西,自己才不会用
大年初一,崔翊带着无忧给现任门主拜年。
崔魏内部很功利,崔翊身为少门主,虽然辈分低,但是除了门主,所有的人都要给他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