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朝堂上见到北静,穿着白色蟒袍,戴玉冠,对自己拱手,自称为弟,恭恭敬敬,彬彬有礼。
第一次和北静争论,是为了一个官员的升迁,看着那个慷慨陈词反驳自己的少年,自己左心口蔓延的痛感,又是什么呢
第一次在私底下和北静会面,是大显九年的秋狩,自己十九岁,北静十五岁,在猎场深处追逐一头鹿,意外相遇,没有朝臣的众目睽睽,没有皇帝的欲擒故纵,没有官职,没有朝服,没有日月两派
那个美玉一般的少年,在马上朝自己笑得耀眼“钦哥哥,我们又见面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叫北静的人,已经可以和自己并肩了
在皇上的纵容和推波助澜下,日月两派已然势同水火,自己所承担的,并不是一人的性命,也不是一个南安王府的荣辱,而是一种政见,一股替这社稷江山打算的势力,和所有月派官员的生死荣辱。
相信北静也一样。
于是就这样吧。
琅琊案也好,蔺项之的儿子也好,虎贲卫和缇骑的竞争也好
我们都是站在浪尖的人,不能风平浪静,就只能力挽狂澜。
南门钦揉了揉眉心,放下案卷。
一旁的伺墨连忙伸手取下屏风上的白貂皮大氅
“爷,外面下雪粒了,仔细着凉。”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没标无责任番外的就是事实,接下来我要放无责任番外了。
、拼命三郎
天已经断黑了。
书房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竹子飒飒乱响,伺墨守在窗边,听得窗上“叩叩”两声响,知道是“客人”来了,躬身在犹在看案卷的南门钦耳边道“爷,来了。”
南门垂下眼睛,示意知道了。
伺墨屏息静气地开了书房的门,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出了门,和程风一起站在门口侍立着。程风抱着一件白貂皮的大氅,仍然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对着伺墨傻笑,伺墨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书房里,站着从窗户进来的北静。
他身量高,又没有穿大毛衣服,整个人看起来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意思,南门钦抬起眼睛,瞄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北静走到书桌前,俯身下去,就这样倒着扫了一眼南门钦的案卷,眯起了眼睛,“黄敬的案子”
南门钦将案卷合了起来,堆在一边,他习惯把没有看过的案卷放在左手边,看过的放在右手边,所以他每天晚上都是像愚公移山一样,把左手边的案卷全移到右边。今天的案卷不多,左手边已经只剩下小小的一堆,估计不到半个小时就可以看完。
北静找了张矮凳子,在南门钦脚边坐了下来,追问道“你准备怎么判”
“抄家,流放。”南门钦言简意赅。
北静咳了一声,徐徐道“恐怕不行吧,黄敬才贪了几千两纹银,那又是个穷县,他就任以来,盗匪都少了。而且你不是三个月前才判了个于才,那人贪了七千两,才判了个脊杖一百,这样判法,恐怕有人不服”
南门钦偏着脑袋听北静说,一边听一边在自己怀里刨,他身上裹着狐皮斗篷,腿上又盖着毯子,一大堆东西,一边刨一边还要顾忌不让斗篷掉下去,有点手忙脚乱
北静把手伸到他怀里,准确地把手炉刨了出来,拢在手里,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外面下大雪,冷死我了。不是我说,你这书房真的像个冰窟窿一样。”
“怕冷你别来啊”南门钦白了他一眼。
北静只当没听见。
“怎么不说了我还等着你教我怎么给黄敬判刑呢”南门钦不依不饶。
北静抱着手炉,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说,你这人浑身都是逆鳞,刚刚还是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南门钦抓着案卷,在书桌上摊开“你自己看,这个黄敬,他就任四年,一就任就开始贪,他的银钱都花在了孝敬上头上面,你知道他的上头是谁吗是你的得意手下,左膀右臂,大蛀虫慕容我整不了慕容,我难道还整不了他黄敬”
慕容是北静军师,更是户部侍郎,北静善于用人,户部尚书用的是个当过帝师、垂垂老矣的老翰林,真正掌实权的是慕容,既可以掩人耳目,万一出了事,老翰林毕竟是帝师,也可以大事化小。
“慕容虽贪,可是营运经济却十分了得,这偌大个天下,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担起户部的大任。”北静不紧不慢地说道。
南门钦哼了一声,道“要不是这样,你以为我还会留他到今天。黄敬的案子就这样定了,明天上朝你让你手下的人识相点,不要上来求情。我事先告诉你,来一个我就抓一个,反正你那一派的官员没几个干净的,工部的杜平最近老是跟我哭穷,大过年的还缺钱,我正想抄几个家呢”
北静咳了两声,道“缺钱你可以说嘛,何必动不动就抄家,兴师动众的。”
“你别管,我抄家自然有我的理由。”南门钦冷笑着道“上次我在明章殿给太后请安,看见太后正在赏玩一架玉石屏风,上面用针尖细的宝石缀出了吴道子的东皇太一图。做工精细,巧夺天工。我还没问是谁送的,皇上就到了,看见那架屏风,拿起来狠狠看了一顿,笑着夸了句真是比皇宫内造的东西都好些,你当这是夸你呢那架屏风除了慕容,谁有这么大的手笔他慕容怕是活腻了,想效仿石崇了吧”
北静眼中神色闪烁了一下,道“我回去会警告他的。但是这抄家的事你别插手,让你手下的人出头,别引得人嫉恨。”
“我还怕人嫉恨不成”南门钦仍是笑着,细长眼却挑了起来“我知道,你又要说,锋芒太露,恐遭人暗算,我上次不还被人刺杀了吗要是让我查出指使者是谁,先抓到大理寺,把几大刑全上一遍”
“那人不能招惹,”北静也笑了,道“那个人和你一样,是个拼命三郎的性子”
后面的话被南门钦一个案卷扔过来,砸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责任啊无责任,yy啊yy,我忽然好想yy他们两的h,哦呵呵呵呵
、对手
“蔺君竹的事没有被上面那位知道吧”问话的是南门钦。
“没有。”北静淡淡答道“就算知道了,他也只会心中有愧,蔺家的案子本来就是个冤案,族灭的处置也太重了。上次皇兄旁敲侧击地提起蔺兰君,我说已经死了。皇兄沉吟了一会,没有说什么。事后却让一个小太监去乱葬岗上烧了些纸钱。”
北静王府向来是朝廷栋梁,对每一任北静王爷的拉拢都是从小时候开始,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他们和皇帝称兄道弟。
南门钦冷哼了一声。
“光烧纸钱有什么用能把死人烧活了吗蔺家阖家上下一百七十三口人,现在骨头都找不到了,他去乱葬岗上烧点纸钱就行了吗”
北静叹气“其实皇兄也有自己的苦衷,寻常百姓家都知道为尊长讳言,蔺家不可能平反。不但不能不平反,连蔺君竹也不能出现在阳光之下。”
“所以我才把他扔到崔翊门口”南门钦细长眼微眯着“便宜崔翊那小子了。”
南门钦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件偷天换日的事做起来十分简单一般。仿佛他亲自带着沙薛从白泽的墓里把人刨出来、救活,连夜扔到崔魏后院,都是平淡的事情一般。
南安家的人,好像天生有这种能力,将所有惊心动魄的过程都变得云淡风轻。
外面下雪粒的声音渐渐安静了,在京城住惯、看惯下雪的人都知道这并不是雪停了,而是下起了真正的鹅毛大雪
北静裹着南门钦放在腿上的毯子,靠在他腿上,借着夜明珠的光看自己带过来的折子,也许是天太冷了,他不断地往南门钦身上靠,南门钦皱着眉踢他“别靠着我,我一暖和就容易犯困。”
“困了就先去睡吧。”北静抬起头来说了一句,他手中攥着婴儿拳头大的一颗夜明珠,夜明珠幽幽的光照在他脸上,照得皮肤都像玉雕一样。
“你像个玉做的菩萨”南门钦轻佻地笑着,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继续看自己的案卷。
一刻钟后,北静抱着昏昏欲睡的南门绕到书房的帷幔后面南门钦书房里的床比卧室里的床用得还多。北静伸手去被子里面探了一下,发现伺墨早就在里面放好了汤婆子,于是轻车熟路地把南门钦的衣服鞋袜扒了,塞进被子里。自己坐在书桌后面,替他看那些没看完的案卷。
南门钦做事很认真,那些真正重要的案卷他已经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看完了,都堆在右手边,没有设一点防备。
北静始终没有碰一下。
等到他也看完了案卷,走到帷幔后面,南门钦在床上翻了个身,北静才发现他原来是清醒的。
“怎么还不睡”北静坐在床边上,伸手去试他的额头。
南门钦难得温顺地睡在枕头上,半眯着眼睛看着他。
“太早了,睡不着。”
“我陪你说话”
南门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往里面让了让。
北静坐在床沿上,脱了鞋袜和外裤,坐进被子里。
“晚上还有点事,缇骑弄到一点线索,皇兄的意思是追查”
“别和我解释这个,”南门钦打了个呵欠,在被子里缩成一团,道“我还以为你是说我包庇蔺君竹那事。”
北静笑了“怎么,南安王爷,你担心我告密”
“那可不是,皇上要知道我干了这事,罢我的官,撤我的职。弄死了我,这朝廷不就只剩下你北静王爷一家独大了,多好的事啊”
“是啊,多好的事啊,”北静低头,手指在南门钦脸上轻勾“我怎么就是不想干呢”
“少来这套”南门钦作势要咬他的手指“你弄黄了我的婚事,我还没说你呢,人太后给我说亲,别人好歹也是个郡主,又是个美人,被你明刀暗箭地弄没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北静低声笑了起来。他笑得低沉,带着几丝危险的意味。
“那我在金沙峡私放了琅琊世子,你怎么不往上报呢,这也是死罪吧”
“我倒是想告密,”南门钦细长眼睛斜睨着北静,冷傲地道“只是杀了你,这天下还有谁配做我的对手呢”
作者有话要说h可能不会写了,摊手本来在我师姐的设定里,南门和北静就是斗得死去活来然后关键时候却说出类似于这章最后一句话的那种关系挺萌的,被我yy成这样了t
、崔翊
“你认识我吗”
怯生生的声音从假山后面传来,说话的人应该是个少年。
崔翊狐疑地转过身,不着痕迹地将手按在腰间但凡崔魏的人要动手之前都是这样的。
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后面,躲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年,光着脚,他怯生生地从假山旁探出一张脸来,一张脸像瓷一样白,眼睛像是用墨一笔勾成的,眼角上吊,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
这算是什么美人计吗
但是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却不像是装的
崔翊眯起了眼睛,朝少年的方向踏出一步。
他是武林中青年俊彦中天赋最好的人,同龄人中,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除去十五岁那年被沈庄的几个老怪物打成轻伤之外,连江湖上的中年人都少有人能伤到他。他并不怕这个少年暗算。
少年却慌张地退了一步,那眼中的无措让崔翊心头一颤。
眼看着少年就要夺路而逃,崔翊却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顿时停住了脚步。他本能地觉得这个穿着藏蓝色华服的青年很危险,但是又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有点犹豫不决。
在他犹豫的时间里,崔翊已经骤然出手,伸手就扣向他脉门,少年本能地闪躲,手腕一翻,竟然是在江湖上早已经失传的“折梅十七手”,崔翊一迟疑,竟然让少年挣脱了。
好在他早有准备,伸腿一勾,正好将少年勾得一个趔趄,出手如电,扣住了少年左手脉门。
少年尖叫一声,把右手里攥着的东西朝崔翊脸上砸来。
崔翊反应极快,一把抓住暗器原来是半个馒头,还是啃过的。
他哭笑不得,按住少年还在乱打的右手,抬膝抵住他髋骨,将少年压制在假山上,指尖渡入一缕真气,想要试出少年的武功心法。
如他所料,少年的身体里,真气十分紊乱,应该是在练功的关键时刻被人打扰,走火入魔,失去了神智。
崔翊还在查探,被他压制着的少年已经暴躁地挣扎许久,最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龇牙咧嘴,狠狠咬住了崔翊的肩膀。
钻心的剧痛从肩头传来,崔翊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流血了。
淡淡的铁锈味涌入口中,少年的情绪却在一瞬间平复下来,他抬起眼睛,茫然地看着一脸隐忍的崔翊。
少年的情绪,从暴躁,到茫然,然后渐渐变得温顺。
他默默地松开牙齿,像是一只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猫一样,垂下了眼睛。
崔翊松了一口气,松开他的双手。
少年并没有逃跑,而是背靠着假山,默默地把身体缩成了一团。
崔翊无奈地叹息一声,也蹲了下去,伸手轻轻抚摸着少年不断颤抖的脊背。
失去记忆的感觉,崔翊虽然没有体验过,也知道是什么可怕的。
这个少年,不是他认识的人,崔翊甚至连他是敌友都不清楚,但是,这样一个少年,却做到了江湖中已经五年没有人能做到的事他“打”伤了如今江湖中三十岁以下的第一高手,崔魏的少主,崔翊。
自己要是还有点理智的话,应该把他赶出去,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现在的自己,好像已经做不到了呢。
八月十七,崔翊在自家后院捡到一个少年,取名“无忧”。
虽然,自己不能告诉他他的名字。但是,无论他以前经历过什么,从今以后,自己会许他一世安稳,无虑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嗯哪,白泽我只写这么多好么
、雪地上
京城今天停了雪。
圣上罢了朝。
偷得浮生半日闲,南门钦索性睡到正午,睁开眼睛就看见伺墨在帷幔后面候着,说是崔魏少主崔翊来访,还带着个少年,沙薛正在招待。
伺墨自幼在府里长大,也是个人精身为南门钦贴身小厮,他自然知道那个少年就是当年蔺项之灭门案里逃出来的君竹少爷,但是在主子面前,就得变成聋子,变成哑巴。
等到南门钦吩咐在海棠厅摆早膳的时候,沙薛和崔翊已经剑拔弩张了。
同为北方霸主,沙家和崔魏向来是针锋相对,沙薛虽然叛出了沙家,但是毕竟也是曾经身为沙家少主的人,两个人只说了几句话,已经快打起来了。在厅堂里伺候的下人都屏住了气,捏着一把汗,但是,在这样恶劣的气氛下,竟然还有一个少年,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两条腿,悠然自得地吃着点心。
南门钦走进厅堂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不像北静,他对于官场上敷衍的那一套很拿手,也喜欢用,朝崔翊拱了拱手,道“少主亲自来了”
“有点事想要问门主,正好家父要给王爷送年礼,崔翊就过来了。”崔翊也拱手道。
南门钦替圣上料理了不少江湖里的事,也暗中拉拢了不少江湖门派,崔魏是北方最大的势力,自然是头号拉拢对象,崔魏现在的门主崔衡是个老好人,但是十分识相,所以崔魏和南安王府关系还是不错的。
说道崔魏这个门派内部的制度,也十分传奇。
他们的门主不是父子相传,而是有能者居之,这个制度和崔魏的历史是分不开的。
崔魏的先祖魏执也算是个人物,少年时就开始闯荡江湖,名声颇显赫,少年意气,也惹下不少事端。最后终于得罪了了一个得罪不起的人,被追杀得无路可走之际,被一个姓崔的好友收留,那好友在江湖人人缘颇好,也曾安排魏执和他敌人和解,可惜未成。最后终因为收留魏执被灭了满门。魏执经此大变,消沉许久,后来便性格大变,变得内敛成熟。
魏执卧薪尝胆十数年,最后终于手刃仇家,可惜亡友一家终是断了香火,让他引为毕生遗憾,所以魏执成家生子之后,长子便过继到亡友门下,改姓为崔,并且执掌家族事务,其余儿子仍然姓魏。
这是相思门密宗上的记载,和崔魏的族史并无太大差别。
这么多年下来,崔魏门内的规矩早已改变。如今的崔魏,分为崔门和魏门,崔门门主才是真正的族长,执掌势力的事务,都是以能力当选。而魏门门主才是嫡子嫡孙继承,承担传宗接代的任务,还常常和世交联姻,巩固崔魏势力。说白了也不过是个比较有权的傀儡。
所以,崔魏的每一任少主,虽然姓崔,却都是由姓魏的人生的。崔翊并不是现在门主崔衡的儿子。
崔魏能够成为北方霸主,和选门主时“能者居之”的原则是分不开的。
比如现在这位崔翊少主,他能年纪轻轻地坐稳少主的位置,也是踩着无数人的尸体才走到今天的。
这样一个人,是南门钦筛选之后,整个江湖上最适合托付白泽的人。
在这个江湖上,唯一拥有权力、执掌一股大势力,又不用传宗接代的青年,只有崔翊。
但是,当初北静问起来的时候,南门钦的说法却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说“你想一下,崔魏那种鬼地方训练出来的少主,从小连一只兔子都不能养的可怜怪胎,捡到这么漂亮干净还聪明的一个少年,难道不会当宝贝一样宠着”
这话虽然说得不怎么好听,却很有道理崔翊从小到大,养过的最温和的动物,是一条爪牙有毒见血封喉的黑貂。
、雪地下
崔翊要问南门钦的事很简单。
但是问起来颇为复杂尤其是在白泽还一手抓着一把芙蓉糕另一手攥着崔翊衣角的情况下。
崔翊低声哄着白泽放手的时候,南门钦就站在一旁看着。
他对这个其实应该叫蔺君竹的人,一点都不陌生。
他小时候甚至还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