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果真知道了宋国之事。当年她在宋国, 确实出尽了风头,莫说朝中卿士,只开堂坐诊, 治疗痄腮,就有不知多少国人亲眼见过她的模样。哪怕现在换了个妆容, 身材气度相差也不会太大,若真找人辨认,是瞒不过的。
然而当齐侯投来探究的目光时, 楚子苓不动声色, 点头应下。如此镇定模样,倒是让计衡吃了一惊, 这女子就不怕身份暴露吗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吞了口口水, 让人带那宋人上殿。
这本就是安排好的,不多时,就有个男子在寺人引领下进了大殿, 颤巍巍跪在齐侯和诸卿面前。
见那人畏畏缩缩的模样,齐侯不喜的皱了皱眉“汝是何人”
那人抖了抖,壮起胆子道“启禀君上,小人名舍, 乃大巫府中管事, 听闻大巫来齐, 特来相见。”
他说的谦卑, 楚子苓却微微皱眉。设计之人果真好手段,竟然寻来了当初府中的管事,她是不记得有无此人,但是想来应当不假。当时那府邸一半是华元塞进来的棋子,另一半则来历各异,说不定是哪方掺进来的沙子。田恒在时,还能一手掌控,等离开宋国,想来那府邸立刻就要分崩离析,不复存在。小小管事,自然可以“另谋生路”。
齐侯挑了挑眉,伸手一指身边人“可是这位大巫”
那人闻言抬头,只看一眼又赶快垂眸,结结巴巴道“正,正是”
这可真的是当面指认啊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楚子苓身上,有猜忌也有兴味,更少不了恶毒揣测。谭炎看着孤身立在殿上的黑袍女子,唇边不由露出了冷笑。今日田恒可不当值,没了那奸夫,区区弱女子,又怎能抵得过这如山铁证
一时间,殿上静默无声,竟透出了股险恶味道。
“汝所说的大巫,可在宋宫任职”打破寂静的,正是楚子苓本人,她上前一步,开口问道。
“是,大巫曾任司疫。”舍刚忙道。
“司疫主何事”楚子苓又问。
“专驱瘟鬼,掌瘟疫祭祀。”舍可不敢隐瞒,立刻道。
“可掌生死吗”楚子苓唇边了出冷笑,“这等神巫,你却说她与人有私,淫奔出逃,不怕鬼神降罚吗”
她的话不紧不慢,甚至还带了些轻柔温和,然而舍闻言浑身都打起了摆子,差点没瘫倒在地。他,他确实不敢啊若不是被计衡威胁,又塞了大笔银钱,他岂敢跑到国君面上说这番话。然而国君责罚还是其次,大巫她可是通瘟鬼的啊能驱就不能请吗万一招来个瘟鬼,跟全家灭门又有何区别
计衡见势不妙,赶忙上前一步“大巫可是想恐吓这人”
楚子苓并不作答,反而斥道“区区庶人,岂能为证计大夫若真想问此事,不妨请来宋国右师,吾愿与其当面分辨”
这话掷地有声,让计衡都倒吸一口凉气。下面坐着的谭炎更是暗道不妙,看来这女人出逃之事,怕是比旁人想象的还要复杂。如今众人不会关心她为何逃离宋国,只会记得此人乃是真正的神巫,可驱瘟鬼,要是扳不倒她,岂非为她扬名
计衡自然也想到了这点,勃然大怒“汝百般推脱,莫不是心中有鬼,不敢应答”
楚子苓一双黑眸直直望向了面前人“大夫言吾与人有私,鬼神共弃,何不亲自上前,试试吾还有无术法”
说着,她竟然轻轻迈步,似要走到计衡身畔。心脏猛地抽紧,计衡蹬蹬连退两步“别,别过来”
他是真打听过这田巫来历的,若她确实是那宋国司疫,灵鹊降生,咒杀一两个人,又费什么工夫他只是想让这巫儿远离君上,可没想搭上自家性命啊
这一退,万事皆休。
齐侯勃然动怒“如此风闻,也敢拿到寡人面前都拖下去以后再有人敢诬蔑大巫,寡人绝不轻饶退朝”
齐侯豁然起身,临行时也不忘对身边大巫吩咐一声,让她随自己一同出门。这番作态,谁还不明白其中意味,谭炎暗自咬牙,却见那大巫转身前,竟然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目光,悄无声息的隔空相撞。巫纹之下,黑瞳冰寒,谭炎脊背猛地一凉,猛然警醒。难道自己和计衡合谋之事,被她察觉了还是当初截杀,漏了风声正忐忑不定,那女子已经挪开了视线,随齐侯步出了大殿。
谭炎狠狠捏了捏拳头,大意了,这等巫者,怕是比寻常卿士还难对付,他当再想些法子才是
这边齐侯返回寝宫,立刻请楚子苓落座,颇为好奇的问道“大巫果真曾入过宋宫”
他想问的,可不是区区来历,而是一个“司疫”大巫,为何会离开宋宫,跑去当个家巫。难不成她和田恒两人之间,确有些不妥
楚子苓自然知道齐侯好奇什么,却断然道“事涉秘辛,即便君上相问,吾也不便作答。若君上怪罪,不妨放吾归田府。”
她甚至连个谎话都不编,而是直言拒绝,甚至想就此归隐,其中事情必然不会简单齐侯哪里肯放她离去,赶忙道“是寡人唐突,大巫莫怪这等鼠辈挑拨,寡人岂会放在心上”
之前他就极为信赖大巫了,现在又传出此人曾在宋国驱瘟鬼,更是让人心动。瘟鬼何其可怖,若是大巫能治,从何处而来有什么关系
楚子苓却轻叹一声“之前就被人劫杀,如今又有风闻谣言,怕是有人恨吾,想除之而后快。”
齐侯一怔“大巫与人无争,何至于此”
楚子苓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缠着白布的手也展露在齐侯面前“君上知吾,旁人却未必。只是若有人心存不轨,难免重现桓公之祸。”
齐侯的面色立刻凝重起来,桓公之祸可是悬在每位齐国君主头上的利刃,诸公子厮杀夺位,闹得国朝大乱,说到底还不是各有卿士煽动扶持而最近,支持公子疆和支持公子环的两拨人马吵的厉害,似有再起战端的意思,自己好不容易继承了这个位置,又岂能因旁人野心,成为另一个桓公
一想到那爬满蛆虫的尸体,齐侯就觉不寒而栗,低声道“那大巫以为,吾是亲晋好,还是亲楚好”
这话无异在问楚子苓,是立哪位公子更好。
然而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此乃国事,问策贤大夫即可。君上康健,何必在国事中搅入家事”
这回答,让齐侯浑身都松快了几份。是啊,他如今年富力强,于情于礼,都有大把时间慢慢挑拣,还愁选不出个合适的继承人吗而那些逼迫自己选择的,怕都没安好心,一个个不惦记着为国效力,反倒想要靠新君上位,何其无耻
心下已有了决断,齐侯颔首“大巫言之有理,吾当细细问过诸卿才是。”
连用了两个“吾”,足见齐侯的信任之意。楚子苓只微微躬身,便道“君上可还要艾灸”
“要驱邪自是越早越好”齐侯立刻道。
今日大巫入宫,就是要为他艾灸驱邪的,毕竟刚入新岁,这等事情可不能马虎。看着齐侯那副急切模样,楚子苓暗自松了口气,这次的难关,应是彻底度过了。
艾灸虽比针灸省力一些,却也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调养完毕。辞别了齐侯,楚子苓在田氏家兵的护送下,回到了府中。刚入小院,就有人迎了出来。
“可还顺利”田恒面上有些焦色,一上来就握住了楚子苓的手。
为了让谭炎等人放松警惕,他今天就没入宫,全靠子苓一人撑着,自然焦心如焚。
被那温暖的大掌握住,楚子苓只觉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似乎连刚才艾灸的疲惫也一扫而空。笑着颔首,她道“被你料中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没错,今日的对答,其实有一部分也是田恒的功劳。针对谭氏的阴谋,他们一同做了推演,也确实猜到了会有所谓的“人证”出现,正因为准备充分,楚子苓才能在朝堂上镇定自若,把计衡的诡计全数扇了回去。
“谭炎呢可冒头了”田恒又问。
楚子苓轻叹一声“他狡猾的紧,只让计衡出头,自己未曾现身。”
“果真是谭氏风范。”田恒冷笑一声,“无妨,既然子苓已经在君上面前埋下引子,到时自可借一把刀,斩除此人。”
这次进宫,楚子苓对齐侯的暗示,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只要齐侯对夺位之事有了警惕,自然会针对冒头之人予以打击,届时谭氏枝蔓尽损,自然要收缩萎靡。而暗地里,公子环也有了争权的心思,煽动他对付谭氏,使其首尾不顾,才是彻底击溃敌人的时机。当年能围困恩师,怕是谭氏中也有几个战阵的好手,单凭武力很难致胜。但有了这两把尖刀,一切便不同了。
楚子苓自然知道田恒深恨谭氏,不由握了握他的手。被唤回了神智,田恒轻笑一声,把人揽在怀中“可惜今日未能上朝,无法得见大巫威赫。”
这些日,她倒是越来越习惯肢体接触了,环住了对方的腰,楚子苓也笑出了声“我妆还没卸,想看的话不妨演给你”
这话让田恒剑眉一挑,伸手在她面上一抹,一道油彩就晕开了痕迹“我说你的巫纹,怎地到一地就要变个模样,原来不过是妆容罢了。”
一不留神被抹花了脸,楚子苓哼了一声“你那胡子不也到一地换一个模样”
如今他唇上又留了须,看起来很是稳重威严,当然,又显老了几岁。
田恒哈哈大笑,摸了摸唇上短髭“子苓可是嫌我蓄须回头剃掉可好”
一想到田恒刮干净胡子的模样,楚子苓还真按捺不住的心跳了起来。见她微红耳尖,田恒哪还不知这女人的心思,一把把人抱了起来“子苓果真好色。”
这指控让楚子苓羞恼起来,挣扎着道“食色性也”
此事孟子还未诞生,这句自然也未出现,田恒一愕,噗的笑了出来“有理。”
说着,他就大大方方亲了上来,楚子苓赶忙用手去拦“我还没洗脸”
然而那人哪肯罢手,唇舌相就,墨迹挨蹭,混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