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齐侯的面色就沉了下来, 最先提及声姬重病,田巫入宫医治的, 可不就是任姬吗当初她提起这事, 自己还没放在心上, 结果没出几日,就生出了如此祸端, 须得好好查问才是
心里有了计较,齐侯颔首“多谢大巫提点, 寡人定要拿那幕后之人是问”
楚子苓只躬身一礼,该还击的时候,岂能忍气吞声只是有些敌人可以针对, 有些,则让旁人出头更好。
抬头时, 楚子苓不动声色的对还愣在那边的声姬使了个眼色。可能是刚刚经历过生死危难, 声姬总算生出了警醒,这次反应极快,“噗通”一声就跪倒阶下,哭了起来“君上定要抓住那使巫蛊的阴毒之人啊还有巫乞, 身为宫巫, 却没发现鬼胎蹊跷,还要让妾滴血。若不是大巫来得及时, 妾怕是已经恶鬼俯身, 命归黄泉了呜呜呜, 君上要替妾做主啊”
这番哭号,声泪俱下,说不出的委屈。没了当初的猜忌,再看这杏花带雨的美人,齐侯心中只剩下了懊悔和怜惜,看巫乞的眼神,也不善起来。是啊,明明是个鬼胎,还要摆在他面前,要他的爱妾滴血认亲,险些闹出祸事声姬是否产子,占卜不就能明白吗反倒对鬼胎视而不见,居心何在
想到这里,齐侯又忆起了当初伐鲁前的占筮结果,简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立刻对巫乞喝道“汝术法不精,如何当得巫官之首来人,把她押下去,详查鬼胎之事”
听到这话,巫乞身形颤抖,险些没瘫倒地上。任姬已然自身难保,若是供出她这个主使,乃至查到埋婴之事,她焉有命在可是事到如今,求饶已经用处,那老妇用怨毒的眼眸恶狠狠盯住了楚子苓,嘶声道“你这妖巫,想要蒙蔽君上,祸乱宫闱,就不怕天罚吗”
她声嘶力竭,状若厉鬼,这叫骂让殿上诸人皆是胆寒。楚子苓却面色平静,淡淡答道“吾乃田氏家巫,非君上宫巫,内闱与吾何干”
是啊,连齐侯亲邀,都不愿入宫,这宫中争斗又与她何干巫乞闻言,面色顿时煞白,一旁寺人哪敢让她再胡言乱语,齐齐扑上来,把人拖了下去。
看着那老妇挣扎不休的身影,楚子苓垂下了眼眸。她确实无心这种宫斗,但也容不得有人在背后使坏。今次立威,敢冒犯她的宫中巫者,乃至姬妾夫人,怕也少了吧
一场巫蛊之祸,又断断续续闹了数日。任姬畏惧牵连,慌忙把责任都推倒了巫乞身上,虽有受罚,却也保住了性命。而巫乞施法害人,埋尸下咒,成了罪魁祸首,被齐侯下令问斩。这场风波,才算彻底平息。
几日后,公子环亲自登门造访。
“多亏大巫施以援手,母亲才能逃过一劫。”难得表现出了正经神色,公子环也是心有余悸。谁能想到,只是找个大巫入宫看诊,就能扯出这么多事情。
“不过举手之劳,公子也当知晓如今局势了吧”楚子苓并未居功,反而问道。
公子环用力点了点头“恶敌再侧,吾以后必要谨慎行事。”
家中心腹可是百般叮嘱,总算让他知道了夺位之争凶险无比。只是以前荒唐太过,现在再立贤名,会不会太迟呢
看着那少年有些忐忑的模样,楚子苓轻叹一声“只要公子记得纳贤用能,自有贤能投靠。”
指望这人变成个道德标准极高的君子,是没啥可能了。但是知人善任,听从规劝,也能保得国家安稳。不过看看齐侯父子的德性,真不奇怪姜齐为何会被人取而代之。
公子环可猜不透她心中所想,见她依旧如此关心,不由喜道“若有一日,吾继承了君父之位,定要好好报答大巫”
报答就不必了,不给她找麻烦就是万幸了。楚子苓神色淡淡“公子有心,吾愧不敢当。”
见她仍旧是这副冷淡模样,公子环瞥了眼一直守在,姿态昂然的田氏庶长,突然道“此番大恩,焉能不报大巫静候佳音即可”
这又是想干什么楚子苓当然没有节外生枝的打算,但是这种一根筋的青春期少年,越拦越容易出事,反倒没法硬劝。
无奈的送走了人,她转身对一旁的田恒道“如此一来,局面可能安稳了”
田恒面色却不明朗,只摇了摇头“宫中女子又能起多少用处此番声姬打草惊蛇,朝中怕是又要起些波澜。”
当年投靠公子疆的大夫也不在少数,现在仗打完了,余下不过是亲楚还是亲晋的选择,若是齐侯放弃争霸的打算,重新亲晋,那么在晋为质的公子疆,又要成为众人瞩目所在。那些原本支持公子疆的氏族,岂会罢休宫内这场巫蛊案,只会让他们警惕起来,小心行事罢了。
听到这话,楚子苓轻叹一声,身在朝堂,难逃是非,只盼公子环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所谓的“报答”来得极快,隔日宫中就传来了旨意,让田须无入宫伴读。
田须无哪能想到好事竟然落在了自己头上,简直喜不自胜“这定是公子环为了报答大巫,小子竟也能入宫求学,多亏了大巫”
楚子苓简直无语了,公子环这恩报的真是地方,选谁不好偏偏选了田须无这小子,难不成“代齐”就从这里始发吗
稳了稳心神,她才道“公子环性格乖张,脾气颇大,你与他相处,要慎守谦恭,不可冒犯。”
一个气都气昏厥的家伙,脾气岂能好了就算现在收敛,也免不了刚愎,就跟倔驴一样,只能顺毛摸,一个不好戳到了驴脾气,可就糟糕了。
田须无跟着大巫学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她心思缜密,看人颇准,立刻颔首应是。一旁田恒倒是皱了皱眉“入宫之后,你之前所知所学不可与外人道,只需听师长教导,不得在人前招摇。”
他教给田须无的东西,有不少并不合时宜,自家人知晓无妨,若是让旁人瞧见,难免落下把柄。而且伴读这种事情,伴着就好,不是让他出风头的。田氏身份不显,比起公子环身边环绕的卿士子侄,可是大有不如,藏拙才是自保之法。
没想到阿兄也会叮嘱两句,田须无终于收起了兴奋神色,郑重道“小子记下了定不让阿兄和大巫失望。”
这谆谆教导,倒有些送孩子上私立名校的味道了,楚子苓瞧了田恒一眼,唇边不由泛起了笑容。
“妇人误事”谭氏家宅中,谭炎低声骂道。
之前公子疆受宠时,他便着意拉拢,想要扶这位公子登位,谁知时局变换,齐侯竟然让公子疆去了晋国为质。一度谭炎自己都以为,这位公子怕是要埋没晋国了,未曾想一场大败,却又让他生出希望。
若是齐侯再次与晋国结好,尊晋侯为霸主,那么身在晋国的公子疆,反倒有了便利。一旦君上身故,晋国必要推举一个亲晋的新君,又有谁比公子疆更合适呢
因此,这些日他们都在朝中奔走,指望君上改变主意,放弃与楚结盟。结果事情还没办成,内宫就出了乱子。公子疆之母任姬,竟然深陷巫咒大案,险些被齐侯黜落。
饶是谭炎历经三朝,处理过不少阴私之事,也是说不出话来。此等愚妇,要来何用
“家主,那公子疆之事”心腹问道。
“此刻谈及,必会惹君上猜忌。先看楚国会否发兵,攻打鲁卫吧。”谭炎轻叹一声,君上还是没有放弃依仗楚国的希望,唯有放弃楚国,重归晋国,他的谋划方才有实现可能。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那田氏呢,还要再查吗”心腹又问。
“继续盯着”谭炎冷声道,“田氏着实古怪,要探探底细。”
一场大战损兵无数,除了逢丑父、国佐等卿士外,其他人不问罪都是好的。唯有田氏异军突起,庶长封下大夫,家巫入朝,现在连嫡长都成了公子环的伴读,怎能不惹人注目谭炎也是老于政事,对于君上的偏宠极为敏感,加之内宫之乱又有蹊跷,更要仔细盯着,看看能否找出田氏把柄。
只盼今次楚国,也能败在晋国之手吧。
然而大战尚未开始,丧讯相继传来。八月底,宋公鲍卒,九月初,卫侯遬卒,一时间,楚国会否出兵,又成了悬而未决之事。
楚子苓听到这消息,也是沉默良久。去岁这时,她刚刚自宋国出逃,前来齐国,未曾想一年不见,宋公居然就死了。是突发疾病,还是有什么隐患,她未曾发觉当日自己身在宋宫,为了确立大巫威信,对于宋公的诊治其实并不仔细,只是对表征的速效疗法,从未深究病理。而现在,那个称得上仁德,又异常俊美的君主,竟匆匆身故,让楚子苓也说不出的难受。
“宋公年迈,应是到了天命之年。”田恒又怎会看不出子苓心中所想,出言劝道。
五十岁就天不假年对于现代社会的人而言,怕是难以想象。但是对于这春秋时代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年老体衰,至少比那些活不过三四十的泥腿子要强太多。
“无事,我只是有些感慨。不知两君身故,楚国还会不会发兵了。”楚子苓轻叹一声,问道。
这年代打仗也是要避丧的,楚军想要攻打鲁卫,就要借道宋郑,现在宋公死了,卫侯也骤然身故,可不是发兵的好时候。
“传言樊姬重病不起,楚国会否发兵,实在难讲。”田恒道。
之前是樊姬扶持新君,掌控朝政,现在她病重难支,说不好下面的诸公子会如何行事。
听到这话,楚子苓一怔,她已经许久没想过楚国经历的那些事了,樊姬病重的消息,落在心间竟然掀不起多少波澜了。没有救命的巫医,樊姬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她死之后,又要多久才会轮到屈巫呢心头似有坚冰滑过,又冷又硬,简直不似医者,而像个彻头彻尾的大巫。
一只手骤然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田恒轻声道“不急,且再等等。”
那双漆黑的眸中,闪过了担忧和抚慰,如暖阳熏风,吹散了心底冰寒。
楚子苓紧紧握住了那只手“我能等的。”
只要有田恒在身边,她不介意多等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