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霖调遣剩余弟子护人南移, 立下灵符阻挡血海, 待万事妥当, 他便卸剑束手, 由黎嵘押回门内。
潇潇暮雨,秋意将逝。黎嵘入院前立了半个时辰, 最终通红着眼眶, 喑哑地嘱咐净霖:“待会儿面见父亲,你要摘冠下跪。”
净霖银冠除却, 乌发披散。他除了腰侧佩戴的陶致短剑,再无兵刃, 就是咽泉也归收于黎嵘手中。闻声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院内尚无通传, 铜门紧闭,大雨不歇。他俩人并立雨中,黎嵘目视前方。继续沙哑地说:“你知错吗。”
净霖不答。
黎嵘声渐哽咽, 他突然转过身去, 背着净霖,过了半晌, 说:“他罪虽当诛,却该交给父亲处置。你纵然有百般不耻,也不该这样。”
“他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净霖数学,“难道不是次次都有父亲庇护的缘故。你将他打得遍体鳞伤, 难道不是为了安抚琳琅的权宜之计。他若回得来, 他便不会死。”
黎嵘霎时回身, 他在雨中双目赤红,强忍着说:“自家兄弟,你怎下得去手”
净霖微侧身,他发已湿透,凌乱地遮着眼。他既不狡辩,也不剖白,而是略显疲惫地说:“我下得去手。”
黎嵘齿间颤抖,他猛地逼近一步,死死地盯着净霖。净霖眼下泛青,与他对视半晌。
千钧一发之时,铜门倏忽大开。雨间屋舍似都蒙了层灰,檐下站着诸位兄弟,他们一齐望来,无人发声。院中门窗大开,九天君独坐椅间,新拆的白灯笼重新挑起,惨白的芒投在九天君的脸上,映出深深的悲切。
黎嵘先行跨入,九天君待他行礼之后,抬指示意他立到一侧。黎嵘本有话要说,见状也只得叩首歇声,退到了廊下。
数双眼睛望着净霖,净霖缓缓掀起袍,跨入门内。他在雨中行至阶下,独自跪身行礼。双膝磕在石板,很快被渗得湿透。背上毫无遮掩,发也蜿蜒于地面。
九天君不叫他起身,而是拨着茶盏,一下一下,似如整理着心绪。净霖淋够了时辰,九天君才抬手小饮一口,说:“临松君给我跪,我受不起。”
净霖心如沉石,他料得父亲爱护陶致,不论陶致做何恶行,在家里,他便是不谙世事的小儿子,不能算作邪道,也自然不会受到责罚。九天君溺爱陶致如此,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九天君也不需要净霖回答,他容貌端正,气质儒雅,因为近来修为得破大成之境,比从前年轻了许多。蓦然望去,甚至会让人分辨不清谁是老子谁是儿子。他虽然说着受不得,却坐得挺直,吃着那早已凉透的茶,神情威严,让人望而生畏。
“你如今行事雷霆,已无须旁人指点。临松君赫赫威名,父亲兄弟皆不算什么东西。”九天君嘲弄地感叹,“你要杀谁,便如杀只家禽一样简单。”
黎嵘突然跪地,他重重磕了几个头,说:“父亲开恩他虽虽如此,却是诚心为九天门着想。如今门下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陶弟犯了错,净霖即便手段狠厉了些,却不是无缘无故。”
“我今日真是开了眼”檐下一人说,“皆是兄弟,你便这样昧着良心要保净霖那陶弟算什么他再不济,也是父亲的儿子净霖好大的胆,说杀便杀了,他哪里还将父亲放在眼里难道日后我们都要听凭净霖的差遣吗父亲还尚在呢”
“住口”黎嵘半回身,“今日就事论事,何至于这样夹枪带棒净霖历来稳重,虽有小缺,却无大瑕。他也是父亲手把手带出来的,他什么心思,父亲不明白么用得着你们这般落井下石”
“大哥真没道理,什么叫做你们,莫非我们兄弟不是一体,还分个什么你我派别”
“落井下石也说得出口陶弟行有不妥,门内没规矩吗父亲没章法吗用得着他净霖持剑杀人到底是谁在落井下石,兄长你扪心自答”
“既然是兄弟,又何必这样苦苦相逼”云生挺身而出,“净霖为人众所周知,其中缘由叫他说出来不就明白了”
“好”一人自檐下疾步而出,站在净霖面前猛地甩袖,质问道,“你自己说你为何要杀陶弟你当真没有一点私心作祟你分明是怕他留下什么只言片语叫人起意吧”
“何出此言。”云生侧首,“休要将捉风捕影的事情拿来作弄人”
“父亲”黎嵘陡然暴喝一声,震下四周的嘈杂,他的额头磕在地上,“且听一听净霖如何作答”
九天君闻声眺望,掌中茶盏端着不动。
净霖卸下腰侧短剑,置于膝前。他静跪片刻,抬眸时觉得天地间的重意都挤压在胸腔里,压得他几欲喘息。
“父亲。”净霖说,“此剑乃澜海所造,秉承匠心,锋利无比。我将它带回,是不忍宝剑蒙尘,归于邪道。陶致居北杀人如麻,我杀他我不该杀他么”
院中死寂,接着炸开无数议论之声。
“你当真是”净霖身前的人惊慌退后,“你当真是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你怎敢这样说你怎敢”
“我敢。”净霖骤地转过目光,他撑地而起,在夜雨中似如悬崖峭壁间的挺松。他言辞犀利,“陶致奸杀人女,强取豪夺,居北数月百姓苦不堪言身为守将,窃取奉银,偷减工料,大难当头弃人而逃我杀他,我何错之有这等背信弃义、祸乱一方的卑鄙之徒死不足惜来日但凡沦入此道之中的兄弟,不论亲疏,我净霖皆会拔剑相向,绝不姑息。”
黎嵘立觉不好,已经抬起了身,却见九天君掌中茶盏倏地砸出。瓷盏登时崩碎,凉茶泼了净霖半身。
“来日。”九天君怒火压抑,“你连我也要杀么”
檐下众人一齐跪倒,顷刻间院内鸦雀无声。九天君胸口起伏,他撑着桌踉跄半步,难以自持地重拍着桌面。
“你好狠的心”
“不孝之子怎能与父亲相提并论陶致作恶多端天道轮回净霖自作主张罪加一等”黎嵘飞快地说,“我恳请父亲罚他鞭刑,让他面壁思过”
“他杀弟在先,区区鞭刑就想蒙混过去,那日后门内弟子皆可效仿”三弟一臂横出,指向净霖,“况且他如此行事必有内情一句话都不准陶弟留,大哥,他怕什么,他瞒什么”
“无稽之谈”黎嵘斥道,“净霖一言一行皆在父亲眼中,他能瞒什么陶致身兼安北重担,却玩物丧志、泯尽天良,惹得北边民声鼎沸净霖专修正道,怒火攻心先斩后奏,他怕什么他怕的不过是民怨生变,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黎嵘在雨中膝行向前,他哽咽着磕下去,不断地不断地磕着头。
“父亲陶致屠杀无辜我已证据确凿他做错了事,身为兄长难辞其咎我愿卸冠领罚”黎嵘冒雨抬首,额间淌着殷红,他泣不成声,“陶弟沦落至此,皆是我监管不周,我心如刀割短短数月而已,已经前后失去了两个弟弟,如今还要再为些流言蜚语离间我兄弟情谊,岂不是寒尽了门内弟子的心”
“望父亲圣心明鉴。”云生随着磕下去。
九天君怅然地坐回椅内,他掩面颤身,竟也情难自控:“父子兄弟怎就沦到了这个境地”
底下诸子皆闻声流泪,一时间大雨交错着哽咽声,被白灯笼衬得凄凉苦楚。过了少顷,九天君方才缓过劲,掩着眼沉声下令。
“陶致作乱一方,危害百姓,九天门不与之同流,摘下他的木牌,从此贬出九天门,生世不得再入净霖自作主张,薄情冷性,僭越权职,无视门规,然鉴其实为除恶,故而仅行百鞭之刑,拘于院中半月思过”九天君说罢,似是不忍再看他们,只道,“皆退下罢”
净霖脱了外衫,跪在鸣金台上。兄弟与门内弟子皆立于台下,黎嵘持鞭,扫视下方。
“今日净霖之过,诸位当引以为戒。父亲素来慈悲为怀,门内规矩舒松,却容不得马虎应付。”黎嵘目光从兄弟们的面上扫过,他说,“嚼人舌根最为下作不经之谈荒诞可笑眼下正是危急存亡之时,望诸位齐整心思,定神避邪净霖,你知错么”
净霖闭眸不应,黎嵘劈手一鞭,那背上薄衣登时抽裂,血痕顿显。净霖喉间咽声,动也不动。黎嵘鞭鞭见血,手下不留半分情面,数十鞭后已经抽得净霖背部血肉模糊。大雨冲刷,将血淋到净霖膝下淌开。他额前掩着湿发,硬是一声不吭。鞭子抽着皮肉,连雨声都被盖了下去。
黎嵘冷不丁地问:“你知错么”
净霖牙关渗血,他扛着声。黎嵘抽得更狠,净霖陡然溢出声。
“我无错。”净霖怔怔地盯着前方,他齿间咬着这三个字,“我无错”
不久之前,也是鸣金台,他似乎还能望见另一个人的大笑的身影。冷雨涤净余温,净霖浑身冰凉,他胸口的气吞咽不下,竟在着熟悉的夜雨中生出一股陌生的委屈。
他杀陶致无错
若是在北边放过了陶致,等陶致归了家,便有千百种法子逃脱罪责。九天君舍得杀他吗黎嵘舍得杀他吗诸位兄弟舍得杀他吗只要他们念着兄弟情,就有无数个理由为陶致开脱
黎嵘手中一顿,接着猛抽而下。净霖汗雨难分,他额间湿透了,撑着身不躲不闪。
下边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跟着趴倒了一片。云生回首,见白袍迤逦铺在场间、阶上,虽然无人开口求情,却另有一番气势。
“我为槐树残余。”晖桉忽然仰颈呼喊,“我听凭临松君调遣,亦有僭越之过”
“我为北城守备。”后边的人淋雨大声,“罪责同上”
紧跟无数弟子齐齐磕头,在雨中山呼齐喊。
“我等虽为门中末流,却皆于危难之时听凭临松君调遣僭越之过,该受同罚。特请大公子持鞭,一视同仁”
白袍“哗”声脱下,银冠同时摘落。大雨倾盆,千百人齐身叩下,再抬首喊道。
“特请大公子持鞭,一视同仁”
如此周而复始,呼喊震天。
东君开扇,遮挡住雨水,嘀咕道:“早这么干就不必淋雨啦。”
云生松气,稍作一笑,抬步上前,对黎嵘说:“大哥”
“既然一视同仁。”黎嵘面色骇人,“我便成全诸位兄弟。门内三千甲上前听命,凡跪下者皆有过错,全部鞭挞五十,同净霖一道受刑”
鞭声顷刻间炸响,跪着的人皆不动身,随着大雨,各种闷哼之声直至凌晨方才歇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