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再度醒来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季夏早晨的日光暖融融照在明黄的丝绸床幔上。
幔帘内的皇帝缓缓睁眼,他比平日晚起了两个时辰,怀里拥着的人仍旧在沉睡。
他垂眼看魏七,神情渐渐清明,目光一瞬柔和。
后者的吐息洒在他的脸侧,红肿的唇离他的脖颈很近,像是很想亲近。
皇帝的指尖缠绕魏七的发,想着如果能一直都如此,那他亦可少去许多烦忧。
他罕见地未曾唤人入内,在夏日的暖阳中,在一夜荒唐的乏力后,天子偶尔也会想要偷闲。
原来从此君王不早朝这样的典故也不是豪无缘由的。
皇帝凑在魏七的耳旁喃喃低语,晨醒时的嗓音带着沙哑,“ 陈宵衣。”
他唤魏七的原名,一字字缓缓自唇齿间流出似含有无限情意。
宵衣,宵衣萧衣。
竟然念出缠绵心思,皇帝轻笑,觉得似冥冥中注定。魏七总得同他有牵扯,便连姓名都取得如他身上的一件衣裳般暧昧缠绵。
宵衣是他最为贴身的一件衣裳,与他永不分离。
魏七皱着眉昏睡,无知无觉。
若叫他知晓双亲替他取的名被皇帝拿来胡乱臆想,定又要气恼万分了。
王福贵领着人在外头焦急地等,两个时辰前里头仍没动静。他心知圣上定是乏力,因而早早地便去后头侍院里请示安喜。
后者只说要他拦一拦求见的大臣,左右两日前才上的朝。今日只寻个由头,说圣上要在内书房处理要事便可。
王福贵才上任不久,到底不如安喜那样的人精沉得住气。若不是一个时辰前他偷偷地入内瞧过,此刻早就要急得六神无主了。
好在皇帝总算愿起身了,他唤王福贵进来伺候,收拾妥当后躬身掀开床幔去瞧魏七。
后者埋在一片柔软的明黄中,睡颜安稳。
皇帝觉得许久未曾见到他这样乖巧的模样了,像是怎么也瞧不够。
“ 好生伺候,仔细些莫要扰着他,等人醒了呈些温和的粥来。” 皇帝低声吩咐。
几个奴才躬身行礼。
天子这半日来心情都甚好,他想起民间的说法,什么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皇帝深以为然,真是没有什么困局是在榻上解决不了的。
最后还不是应承下来要留宫,还不是要抱住朕不肯撒手,还不是要同以往一般窝在朕身旁安眠。
天子志得意满,未曾料到自己会等来魏七彻底的崩溃。
东偏殿耳房内,魏七悠悠转醒,刺痛传遍四肢百骸。
他一瞬面色苍白,昨夜种种不堪一一自脑内闪过。他撑住额角,忆起自己放荡的低喘和最后的那句留宫。
真是低贱呐。
他双目赤红,想要握拳发泄都乏力不已,身后的异样时时提醒着他又一次的屈服。
小千子掀开幔帘,瞧见魏七颓唐又绝望的神态,一时不敢言声。
几个奴才俱是沉默,只端了一应事物来伺候。
一声魏爷将魏七自屈辱的回想中喊醒。
后者抬眼,举目四望,满室皆华贵,刺得他心疼。
琳琅玉器、稀世木具、身前恭敬的众人、这一声低柔的魏爷,种种皆是枷锁。
第96章 结局下
将他锁在宽敞却又逼仄的鸟笼中, 如何都不能逃脱。
他的眼神由愤恨渐渐转为疯狂,目光触及朱漆托盘上的镶金瓷碗,突抬臂一把扫过。
太监一时不察,东西坠地,温热的绿豆莲子粥粘稠剔透,染湿深青薄线毯。
名贵的瓷器裂为几瓣,再也不复精致模样。
众人大呼, “ 魏爷 ”
魏七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上半身直直往塌下扑,抓过一片碎瓷捏在掌中。
“ 魏爷当心” 几个奴才吓得齐齐色变, 七手八脚要来拦。
魏七已是神智癫狂,“ 滚开 都滚开” 他举着东西胡乱挥舞,眼中映出的人都是面目狰狞。
都是他的人,都是他的奴才。
不论是朝夕相伴的小千子二人, 还是那回围猎同他一块放风筝的太监,都是天子的人。
对自己再好, 也仍要听令于天子,也仍旧会像看犯人一般看着他。
该杀谁我该杀谁
他一个一个望过去,眼神狠如孤狼,却又脆弱似雏兔。
众人被吓得不敢再靠近, “ 魏爷当心” 几人后退。
门外侍卫听见声响,推门而入,大惊失色之际只得先去禀了圣上。
魏七恍若未闻,陷入魔怔。
该杀谁
谁都不该杀, 谁都不该死。
最应死的,是我。
死了就解脱了,就能回家了,能同父亲、同陈家的亲人相见。
他的手臂无力垂落,垂眼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瓷片,颤抖不停。
不要再懦弱了,要让他永世都得不到得不到我。
小千子等人眼珠子不敢眨,生怕魏七想岔了路要伤自个儿。
他见魏七神色不对,连忙低喊“ 陈夫人,陈夫人尚在宫中”
魏七眼中含着的泪滚滚而下,沙哑哽咽的嗓音嘶叫,走投无路,举步维艰。
皇帝疾步赶来,望着这满室混乱吓得面色微变。
众人下跪接驾,心中皆松了口气。
天子一步一步走近,盯住坐在榻上的人,语带颤抖“ 放下。”
魏七不为所动。
“ 手里的东西,快,快放下。”
魏七突一笑,盯着皇帝,抬手用瓷片沿自己右侧脸颊划下。
鲜血自白皙的皮肉中溢出,与眼泪混做一处,流泪的人抛了带血的瓷片,柔声问僵立的天子“ 圣上,好看么”
天子顿时肝肠寸断。
他这会子竟迈不开步伐,双腿都不知如何行动。
皇帝压下眼中湿意,几个时辰前他还吻着魏七的右面侧脸,着了迷一般地夸魏七好看,夸他母亲真会生。
竟是要一一报复。
他无奈闭目,沉声道“ 宣太医。”
到底是留不住,也回不去了。
太医战战兢兢地来,将魏七脸上的伤处理妥当。
皇帝始终都只立在不远处瞧着,只问了一句“ 能否好全”
太医斟酌着回道“ 回圣上的话,魏公公脸上的伤口颇深,乃利器所划。臣只能尽力,时日久了或许可完好如初。”
天子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抬手一挥,众人退。
他踱到魏七身前,盯着地上残留的几滴血迹。
“ 你说了要留宫。” 昨夜抱着朕说的。
又一场对峙,疲惫的天子勉力挽留。
“ 榻上胡言。” 魏七亦不看皇帝,只双手交握,声音发虚。
闹了一通,他再无力大声吼叫。
“ 究竟,” 皇帝说得艰难,背在身后的手握紧自己垂落的发,“ 究竟如何,你才愿留下”
盛怒过后只有哀求,终于丢了所有尊严。
“ 除非我死,否则绝不愿留下。” 魏七说得淡然,“ 也永不会是你的人。”
皇帝此刻只想问一问上天,问一问神明,为何生而为人会如此痛苦
他伸手想要触摸魏七面上贴着的白纱布,一声吾七在喉间几经翻滚,最终咽下肚中。
魏七避开他的手。
两人沉默。
“ 你宁愿一死 ”
“ 嗯。”
天子蹲身,窝在榻前将魏七看了又看,目光里的爱与恨无处可藏。
几瞬后,他道“ 那你离宫罢。” 话里含着挫败与疲惫。
魏七浑身一僵,不可置信。
“ 那”
皇帝打断他,“ 你母亲与你一同去。”
魏七此刻才将目光又投向他,二人平视“ 何时可离宫”
皇帝苦笑,覆住他的手握紧,“ 再有几日,中元节前,朕,朕” 皇帝说不下去了,双眼发红,有些后悔了。
魏七这时开始心软,他盯着天子头上的发旋,“ 中元节后一日,请您准许奴才与母亲离宫。”
“ 朕准了。” 一颗泪落在魏七手腕上,皇帝仓皇离去。
魏七不管前者的去向,只盯着腕上的水迹。他用衣袖将手腕擦净,连同起波澜的心一块,不留痕迹。
时年虚岁三十又四的天子终于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是爱而不仅仅是喜欢。
只可惜他爱的人回应他的是满腔怨恨。
魏七派人传话给他母亲,说天子生辰近,自己不得空闲,这几日不能再去看她。
但中元节一过,便能立马接了她,母子二人一块离宫。
陈王氏虽心有疑虑却到底还是信任儿子,一听能一同重得自由,总算能安下心来。
皇帝放了魏七,只要他继续住在偏殿。
白日里再不敢见,只每日深夜趁人睡着后来瞧一瞧。
情欲皆散,如和尚一般清心寡欲,痴情的做派又像是犀鸟,一心一意只钟情一人。
魏七有时会醒来,装睡躲避,免得两人面上都不好看。
但他心中觉得皇帝只是一时难过,毕竟相伴六载,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另一个魏七顶上来。
五日后安喜也被皇帝放了出来,再有一月,交代完所有差事,他也要离宫养老。
安喜去偏殿见了魏七一面,两人对坐着发怔。
良久后,安喜叹息,盯着他脸上近小半尺长十来厘米的乌紫痂痕道“你这又是何苦圣上如此喜欢你。 ”
魏七说“ 我是陈家子。”
安喜咂摸点味儿出来,却只能叹造化弄人。
“ 圣上圣上其实” 他想说圣上其实可怜,只是也说不出口。
他改口道“ 你去了也好,帝王原本就是孤家寡人。”
魏七听了心里有些难受,只是安喜这话也没说错。
“ 嗯。小的出了宫,在外头等您,今后侍奉您养老。”
于是两人又笑,也不知是否真就那样开心。
后宫里得了消息,都知晓皇帝厌弃了魏七,后者应当快离宫了。只是喜悦之余却也不见圣上召幸他人,每日都是忙于国事。
皇帝原先说再有几日便是中元节,其实那时还未立秋。
真等到中元节前两日时,大半月都过去了。
这夜里皇帝又来东偏殿,榻上的魏七面容沉静像是睡得香甜。他脸上的伤口处抹着莹白的药膏,却怎么也遮不住底下令人触目惊心的痂痕。
天子的手指像是想触碰又不敢触碰,僵硬地悬在伤口上方毫厘之处。
最终以唇代之,轻而又轻地如蝉翼点水一般吻了一吻。
魏七心神大振,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动弹睁眼。
皇帝知晓他已醒,只是仍旧抱了人往西暖阁走。
清冷的月光洒在黑色的大理石砖上,天子抱紧怀里人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前行,穿过一扇又一扇雕花木门。
过去的平淡宁静岁月皆一一忘却,只执念于困不住的人。
他头一回觉得养心殿太小,通往西暖阁的这条路怎么都不算长。
两人都清醒,也心知肚明对方的清醒,只是谁也不愿去挑破。
这或许是最后一晚了,龙榻上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