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闭目良久仍未能睡着,枕着手臂想事。
朝堂大局,来年科举,南边属国动乱,一桩桩一件件,却又绕回魏七身上。
世家子,七岁负有神童之名。
皇帝睁开眼,入目是暗沉失色的明黄。
麒麟满踟蹰,无以报河山。
他依稀记得魏七作的这首诗。
真是好大的气姓,好一个猖狂的孩子啊。
皇帝记得的这两句诗是最后两句,全诗是
金銮西门开,停俯欲问梨。
铁刃锋芒出,老翁何一辜。
红鹤临太和,羽翅白如雪。
麒麟满踟蹰,无以报河山。
此诗乃陈家宵衣七岁那年夏日所做。
他七岁寻常求学的一日,陈家家族学堂内。
夫子令六十来名陈家子孙每人各作一首五言绝句,以咏物为题,半柱香的时辰为限,其他皆不作要求。
陈宵衣伏在案上咬着笔管皱眉思量。
未几,他凝神提笔,挥墨于黄白宣纸之上做完一首。
他虽写得极快却不并急于呈与夫子瞧,只因不愿遭受同窗聚集的目光。
虽早在一年前,学堂中便有传他聪慧异于常人。
然而夫子虽年迈,却有一双火眼金睛。
他早已将陈宵衣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半柱香的时辰一到,学生们依照年岁长幼依次站起来将自个儿的诗朗声读出。
陈家学堂共有主支并旁支及他家亲戚子孙六十八人。
陈宵衣是第五十个念诗的,前头四十九位师兄咏荷咏梅,咏虎咏牛皆有,五花八门。
其中不乏有佳作,堂上夫子有时点头,有时皱眉不语。
陈宵衣自矮凳上起,众人皆转身抬眼望向他。
后者立得挺直,躬身作揖向上首的夫子行礼后又颔首见礼于同窗。
他道:“ 居安献丑。”
众人等待。
“ 此诗名咏鹤。” 此话方出口,他便忍不住勾着唇笑。停了一瞬后,复执纸张念诗。
“ 金銮,西门开。停俯,欲问梨。” 他稳声道,只是年幼,声线还清脆得很。
众人屏息,夫子面色稍变,捏着戒尺的手指微颤。
“ 铁刃锋芒出。老翁,何,一辜。
红鹤临太和,羽翅白如雪。”
“ 陈居安” 夫子手中戒尺拍案,沉声呵斥。
学子们面色氵朝红,不知是激动愤昂还是幸灾乐祸。
陈宵衣抬眼,直直地望着夫子笑,姿态恭敬中又透出些散漫不羁。
“麒麟满踟蹰” 他眼都不眨地与德高望重的夫子对视。
众人提心。
“无以,报,河山。” 一字一句,字字清清楚楚,声调皆是平常,并未抑扬顿挫,却似有振聋发聩之效。
一瞬静默,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零落的几声掌声后,众人拍桌喝彩,“ 写得好”
堂上夫子气得胸膛不住起伏,垂着的山羊胡须颤动不止。
陈宵衣在热闹的掌声中垂眼,伸出右掌摊平朝上,他在等戒尺责罚。
夫子怒不可遏,道小子猖狂。
陈宵衣躬身请罪,模样乖巧。
夫子抽出戒尺,在他左掌上狠打两下后却又颓然垂手。
这是他最为得意的学生,聪慧伶俐,活泼讨喜,为人正直倔强。
且稚子尚存热血,年迈的老朽却只敢苟且求生。
夫子亲登陈府主家大门,将此事告知于陈宵衣的父亲。
陈肃远大惊。
陈宵衣的这首诗牵扯甚广,不仅是在嘲讽当朝大太监,人称九千岁的刘全,更是在讥讽满朝怯弱的文武官员。
更甚的是,他将自己父亲也一块骂了。
刘全几日前奉皇帝旨意出宫办差,乘八人抬的金銮大轿出午门。
沿途百姓避让,只一卖梨老翁耳聋目昏,退得慢些了。
刘全手下爪牙将其架起往后拖。
刘全在轿中听见动静,将人拦下。
他下轿,被众多太监侍卫簇拥着行至那老翁身前,躬身问,“ 梨甜否”
老翁眯起眼,露出个笑,回他道“ 甜 官老爷,俺自个儿种的梨咧可甜 您尝尝 ”
他捧着竹篮筐子凑近。
刘全平日里从不乱用宫外的东西,那回却不知怎的,竟真捡了个梨来尝。
咔嗤一声脆响,他咬了两口又吐。
宽大的街道上竟无一人敢喘气。
“ 不甜。” 他阴沉沉地说着,嗓音尖刻,气势凌人。
老翁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已成了刀下亡魂。
血染午门前的盛安大街。
此事传遍京城,朝堂上却无言官参报于上,武官亦沉默不言。
刘全猖獗,几年来已害死不少朝中大臣,圣上偏信宦官,已无人敢惹他。
红袍白鹤,招摇于金銮大殿。着麒麟纹饰的重臣怯懦避让,辜负大好河山。
七岁学童诗作得粗糙,算不上如何工整押韵,只是其间的含义却深。
归家后,陈家祠堂内,陈宵衣跪在寒凉的地砖上,伸出掌心受罚。
他父亲拿着厚重的戒尺狠打,打了几下后问,“ 你可知错”
陈宵衣垂眸回,“ 儿子不知,儿子何错之有儿子不过是咏鹤。”
他还要倔强狡辩,诗中字字句句皆指向朝堂,如此明显能人不知。
此诗若传出去,叫刘全听见
陈肃远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 逆子 死不悔改 ”
陈宵衣抿嘴忍耐,掌心渐渐红肿。
陈肃远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中又是气又是担忧。
这个孩子生来便瘦弱,他与夫人悉心呵护,养了七八年才长成如今这模样。
都道这孩子聪慧,将来必有所成。
陈肃远又何尝不对他寄予厚望,宵衣居安,望他勤勉有为,望他平平安安。
只是实在太过倔强,气姓甚大,不知天高地厚。
他也不愿折了赤子心意,不愿孩子过早便向残酷的现实低头。
只是不得不折,他唯恐有朝一日,自己年老不力,要护不住他的爱子。
陈宵衣的母亲陈王氏得了消息急忙赶来,却停在祠堂外不再进来。
她掩面哭泣,心中焦急不已。
一面心疼孩子被罚,一面担忧他惹下的大祸。
虽心知此回必要做出姿态给那头瞧,可依旧不忍见儿子吃苦。
左右为难,靠在墙角咬着帕子痛哭。
陈宵衣似有所觉,他眼眶泛红,撇撇嘴低声道“ 儿子知错。”
“ 大声些 ” 叫紫禁城里住着的九千岁也能听见。
陈宵衣望着身前立着的牌位与袅袅申起的沉香,一门之隔外他母亲的低声哭泣若隐若闻。
“ 儿子知错 ” 他大声怒吼,声音尚稚嫩。
“ 在此思过一月,抄家训两百遍,听明白否”
“ 儿子明白。”
陈肃远扔下戒尺,拂袖离去。
门闭,屋外夫妻对视。
陈肃远似一瞬失了所有力气,他颓唐道“ 夫人,为夫对不住你。”
这是妻子拼死生下的孩子,他们唯一的孩子。
陈宵衣的这首诗到底还是传到了皇帝耳中。
次日早朝,明帝玩笑一般随口提起,几人揪心,暗自可惜。
陈肃远慌忙跪地请罪,道“ 小儿无知,实非有意,臣已罚他闭门思过,请圣上责罚臣管教不力,治子无方。”
明帝却道“ 此子慧极。” 轻轻揭过。
众人心下大惊,刘全立在皇帝身后强撑仪态。
陈宵衣的神童之名传开,刘全因皇帝的四个字而有所收敛。
此事传至西南时已是三日之后。
彼时还未满十九岁的萧隀俨立在马背上。
夕阳西下,染红天边云彩。
他身旁的谋士叹,“ 高门世家中还能出一两个有气姓的孩子,京城尚且有救。那位也不算是病入膏肓,昏庸之极。”
萧隀俨却道“ 满京重臣默然旁观,竟沦落到要靠区区孩童点破。
哪里有救,已是病入骸骨,药石无医。
难不成还要等个十来年,等京中世家后代长大不成 ” 如今是神童,焉知将来又会长成何等模样。
不料十年后,陈宵衣十七年华,脆生生直挺挺一根墙角静默生长的青竹,却被自己一手折断。
他远望。“ 届时江山都恐被异族所占了罢。” 不若靠自己来挣。
皇帝自往事中惊醒,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世事奇妙,凡间人兜兜转转,缘分深的两人注定要遇上,注定要纠缠。
皇帝发怔,几瞬后起身疾步出西暖阁,穿过正厅与东暖阁,径直来到东偏殿耳房门前。
雕花木门上了锁,他一脚踹开。
哐当一声响,锁头落地,木门裂烂。
魏七缩在榻上,埋头靠着榻头团坐。
他对皇帝闹出来的动静毫无反应。
皇帝行至榻下的圆桌上坐下,并不去计较魏七的无礼,左右更忤逆的话都说出来了。
“ 麒麟满踟蹰,无以报河山。” 皇帝轻念,“ 你写的”
魏七浑身一抖,“ 不是,陈宵衣写的。”
而他早已不配做陈家的孩子。
皇帝心头五味杂陈,似是觉得他可恨可怜又可惜。
然事已至此,不可重来。
神童能有很多,紫禁城里伴驾的魏七却只有一个。
“朕再问你最后一回。” 皇帝瞧着他明显消瘦的身躯,问“ 是否执意要出宫”
“ 是,奴才要出宫。” 魏七始终都不曾抬头看皇帝一眼。
“ 好,很好。” 皇帝笑,他的手指颤动不停。
他想问魏七,你是否有些喜欢朕,然而却开不了口。
“ 若是朕不放呢” 他偏头饮茶。
“ 您若是不放奴才出去,奴才也没别的法子,唯有苟活。”
苟活
皇帝呼吸艰难。
原来在你看来,待在朕的身边竟是苟活。
“ 朕待你不好么” 他仍是忍不住要问,只因实在是气恼不解。
“ 呵。” 魏七抬头盯着自己身上的白色亵衣。
“ 不过是养只猫一般地养着罢了。”
皇帝胸口起伏不定。
养猫,养猫。
他堂堂一个皇帝,从来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去养猫。
“ 朕若当你是只猫,便不会” 皇帝说不下去了。
他本想说自己不会同猫相亲,不会日日都念着一只猫,不会替一只猫仔细盘算。
太难堪了,真说出来就太难堪了。
“ 朕会同畜生在榻上欢好” 皇帝言语相激。
“ 欢好” 魏七转过头来望着他。
“ 是您一人的欢好寻乐罢了。”
皇帝不可置信。
“ 呵,朕一人的欢好”他沉声嗤笑,“几日前你还在朕的榻上叫,抱着朕搂得挺紧,扭得也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