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日益可亲,与一个奴才独处时似成了凡人。
两人之间界限模糊,像是寻常眷侣。可是又不同,因一个只会问,一个只能答,颠倒不得。
未时,圆明园杏花春馆偏厅内。
五彩花卉纹冰盆内盛着大块的冰山,银白色冷气自内缓缓散开。
皇帝杵着脑袋歪在屋子正中摆着的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朱漆几子的另一头,魏七盘腿正坐,手中捧着一本折子轻声缓念。
他手旁还另摞着一小叠,也不知何时才能念完。
皇帝曾在老祖宗跟前金口玉言保证过,定不叫魏七掺入前朝政事中。
如今他似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这番话。
魏七现下所读的折子皆是奏事与请安折。
虽不如皇帝平日里亲自批的那些重要,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仍旧于朝堂息息相关。
若他能踏出乾清宫,还不知要有多少王公大臣要闻风来巴结。
“ 福州来的请安折子。
奴才连季,跪请圣上圣躬万安。臣近闻五月初一,福州将军兼署闽浙总督连季。”
魏七的声音平缓温和,皇帝听得很是惬意。
他微一点头,示意知晓了。
前者放下念完的折子,取来另一本。
“ 尚阳堡的奏事折子。
臣吴锡今有一事启臣奉圣令,辖尚阳堡,已有四载,不敢懈怠”
“ 元昌元年十二月,前朝罪臣前朝罪臣” 魏七突一顿。
“怎的了折子有错处” 皇帝淡声问。
“ 回您的话,折子无错,是奴才自个儿嗓子渴。” 魏七咳嗽两声。
“ 既如此,念完这封便歇歇罢。”
“ 嗻。
元昌元年十二月,前朝罪臣,正三品督察院右督御史陈肃远犯上,散诗作乱,先帝将其一门发送至尚阳堡。
此人于昨日晚间病故,时年六十又九。
四月二十七,尚阳堡督使吴锡。”
“ 嗯。” 皇帝睁眼,将自己跟前的茶盏推过去,“ 歇歇罢。”
魏七垂眼,浓密的睫毛颤动,“嗻。”
“ 今儿晚间想用哪些点心” 今日是魏七二十二岁的生辰,是以皇帝难得询问一句他的意见。
可魏七哪里还能吃得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回您的话,一切皆由您做主。”
后者轻笑道“ 怎的出了宫还是这样拘谨
朕不是早已吩咐过了,宫外人少,你无须讲许多规矩。”
他探身,展臂在魏七面上轻抚,指间玉扳指微凉,魏七似有些闪躲。
“ 二十二了,有何想要的”
魏七的手掌掩在宽大的袍子下摆里,拳头紧握,用尽了力气克制。
他抬眼望着皇帝笑,“ 奴才什么都不想要,奴才什么都不缺。”
皇帝歪靠着瞧他,一会子后突道,“ 过来。”
后者垂眸下榻,行至皇帝跟前。
皇帝坐起身,向他招手。
魏七半跪着靠近。
“ 这般懂事” 他拽过魏七藏在袖口里的手掌握住。
“ 怎的这样湿热” 皇帝低声问。
魏七摇头,“ 方才饮了茶。”
“ 湿漉漉的,将衣裳解了。”
一问一答,一句吩咐一个动作,魏七像是有些痴傻了。
他将深紫色的丝袍脱下,浑身便只余一件轻薄的白色亵衣。
皇帝悠闲打量,清清白白的人。
他既觉得凉爽又感到渴燥。
“ 还在气朕” 只不过午膳前拦了他,不让多吃酸橙罢了。
皇帝掀开魏七的衣襟,探手缓缓抚摸,冰凉一片。
“ 鲜肤何一润” 他将魏七拉入怀中,附在其耳旁沉声低语。
冰盘里的杨梅颗颗饱满,颜色深红更甚佳人唇上口脂。
皇帝取来一颗喂至魏七嘴中,他抚摸后者的唇瓣。
“ 酸否”
魏七摇头,是苦的。
雕花朱漆窗柩外日光明媚,院子里的木兰树上鸟雀欢鸣。
魏七脸色微白,徒然闭目。
荒唐至天色昏黑。
事毕,皇帝令安喜传长寿面来。
两人对坐在几子旁埋头吃,一时静默无言。
可是魏七吃着吃着就红了眼眶,皇帝突抬眼一瞧,微怔。
“ 哪处不好” 一副伤心的模样。
“ 想想家。” 魏七咽下嘴里的东西,挤出几个字来。
家皇帝搁下象牙筷。
八岁入宫,双亲远走他乡,难道紫禁城不是家
“ 稚童才思家,你已不是稚童。”
“ 是。”
两人安歇,不久后皇帝入睡。
黑暗中魏七睁眼,他的眼神亮得惊人,死死地盯住身旁人。
没了,父亲没了,我的父亲没了。
六十九之龄,死于寒凉偏僻的尚阳堡,尸首不得归京中陈家祖坟,或许随处捡了地方便埋了。
魏七喉间哽咽。
他心知六十九病故已远远不算早亡。
可父亲死前受的苦,未能颐养天年,儿孙环绕的凄凉又怎能不叫他心痛。
他的目光渐渐癫狂,透出狠煞的恨意,手掌揪紧被褥。
心底有个声音在蛊惑杀了他,杀了他。
这头恶狼残酷无情,害得我家破人亡,由锦衣玉食的世家子成了人人鄙夷的太监。
皆是因为他,是他将我变成了放浪的怪物,是个玩偶,供他白日宣 yiacuten 肆意折辱。
父亲死了,他无动于衷,只有一声嗯,便将其抛在脑后。
举家身陷囹圄,只我这个不孝子贪图享乐,向仇人低头
魏七双手摸索,想要寻个物什动手。
黑夜茫茫,滋生出无数的疯狂。
他双目不能视物,周遭亦无利器可供他行凶。
唯有脑下垫着的软枕。
魏七唇齿颤抖,双掌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他抓住明黄软枕,渐渐靠近熟睡的帝王。
皇帝的呼吸稳而缓,睡得很沉。
他是习武的人,本该很是警惕,只不过身旁躺着的人是伴他五载的魏七,皇帝毫无戒备。
魏七抖如糠筛,双臂举在半空,一颗心被左右拉扯,油锅里煎炸。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一面是家恨人亡,一面是江山社稷。
杀了他,可报仇。杀了他,江山乱。
魏七迟疑不定,眼神中透露着挣扎。
半晌,举着的手臂渐渐垂落。
皇帝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拦过他低声喃喃道“ 生辰快乐。” 复陷入沉睡。
“唔 ” 魏七被他搂在怀里,痛苦闭目,咬住手腕,呜咽出声。
他想我还有母亲,还有母亲。
这日后,魏七的姓情有了大变,同皇帝相处之时也渐渐放肆不羁。
第93章 目中无人
魏七生辰后的第二日晨起时, 安喜改了口,称他为魏主子。
后者的眼皮红肿,安喜不知他夜里又哭过,还以为是圣上折腾的缘故。
他问魏七“ 魏主子您醒了可要饮些清茶”
魏七茫然,脑子里昏昏沉沉胀痛不已,未曾察觉安喜叫的是自己。
“ 魏主子” 安喜躬身轻唤。
魏七缓缓抬眼。
“ 圣上留奴才伺候您起,您是现下起还是再歇一会子”
魏七的眼神渐渐清明, 他有些奇怪地望着安喜,低声问“ 安爷”
魏主子什么魏主子
安喜笑,“ 是魏主子。” 若非身份不对, 早该成了主子。
魏七垂眼苦笑,“ 安爷您也要笑话小的不成”
他未察觉到自己同安喜说话的语气与几年前相比已有很大差别。
这日午膳时皇帝令魏七同坐。
后者不敢亦不愿,只得跪下请罪。
安喜见皇帝脸色不大好了,连忙相劝, “ 魏主子,园子里规矩松快, 您不用拘礼,您快些起罢。”
他弯腰去扶人,魏七推开他的手,“ 安爷, 安爷。” 语带求饶之意。
夜里两人一同吃宵夜是一回事,可现下青天白日要他在众人跟前与皇帝同桌用膳,他没那个福气。
“ 安喜,给你魏主子上盏茶来。” 皇帝沉着脸, 淡声道。
“ 嗻。”
魏七垂眸爬起来,默默地行至皇帝下首坐下。
后者勾唇笑。
承盛九年春,魏七伴驾的第六年。
内书房中,皇帝此刻正校考几位皇子近来的功课,这会子听训的是大皇子。
他恭敬地立在翘头案下首,皇帝问一句他便谨慎地答一句,并不敢多言。
小半个时辰后,皇帝道“ 嗯,还需再勤勉些。”
“ 嗻,儿臣知晓。儿臣必当时时将父皇的话刻在心中。”
“ 退下罢。”
“ 嗻,儿臣告退。”
二皇子入内。
他不如大皇子稳重,功课也只勉强能看,皇帝问的每一句他皆答得磕磕巴巴。
这还不够,他的眼神偷偷张望竟落在魏七身上定住不动了。
皇帝未听着人答话,抬眼一瞧,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 逆子” 他一声低斥,将手边的砚台往二皇子脑袋上砸。
众人慌忙下跪,“ 圣上息怒。”
二皇子额上青肿,鲜血淋漓。
“ 父皇息怒 ”
“ 逆子,滚回去思过,今后不必再来见朕。” 皇帝沉声怒骂。
“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二皇子心虚不已,顾不上额上的伤口,将脑袋往地砖上碰碰地砸。
安喜将人劝下,一时内书房里一片死寂。
皇帝垂眼看着他东侧下首跪着的魏七,目光沉沉令人无法揣摩。
后者垂着的面容不可窥视,只眼中隐约带笑。
魏七真的不再是从前的魏七了。
半月后皇帝瞧上了一个家世平平的庶八品宝林,夜夜临幸,引得后宫众人注目。
这日晚间,驮妃太监奉旨抬人,自偏殿入养心殿时,却叫魏七给堵在半道上。
“ 魏爷。” 几人微弯着腿请安。
魏七点头,“ 扛的谁”
“ 回您的话,今夜圣上召的是是是棋宝林。” 年长的太监揣着万分小心地答话。
魏爷前脚出,棋宝林后脚便进,这旧爱新欢撞在一处,场面实在难熬。
“ 长什么模样圣上这样喜欢。”
他轻声喃喃,负着手踱步靠近,悠然瞧了一会子后探手去掀。
两个驮妃太监大气都不敢喘,想拦又不敢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