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肃远愚忠一生,最疼爱的嫡子却成了奴才,委身于龙榻。
且举家去留皆捏在朕掌中,只消一句吩咐抹去姓与名,是魏七还是陈宵衣皆不重要,都逃不脱。
皇帝闭着眼,唇边泛起笑纹。
他享受着权势滔天与掌控乾坤的快意,心中生出残忍的凌虐感。高高在上俯视如蝼蚁的奴才,虽疼爱怜惜却并不尊重,以为一切尽捏在自己手中。
却不料,当五年后真相撕开的那一刻,朝夕相伴的枕边人反目,面色狰狞地诉说着仇恨,自己会是那样痛心后悔,原来他的魏七竟不是魏七。
实在是冥冥中注定,寿康宫太皇太后揭露魏七身世时乃祖孙二人之密谈。
安喜并不知晓,是以他仍旧好心替魏七遮掩。且此等经年旧事乃太皇太后当初一手吩咐下令,做地滴水不露,难有破绽。
皆是天意。
承盛四年七月中旬,延禧宫主位淑妃被诊出有孕,后宫哗然,延禧宫一时得势,门庭若市。
夜里龙榻上,皇帝抚着魏七的发想着可惜是个太监,若是个女子,也可封嫔封妃。如能诞下皇子,兴许
他又笑自个儿荒唐,想这许多,即便是个女子到底出身也低了些。
淑妃入宫许久,能有孕亦是在他授意之下。
然皇帝望着身旁人沉睡的面容又忍不住要想,若真能生,会生出个怎样活泼讨喜的精怪。
承盛五年三月二日,淑妃难产,诞下四皇子后香消玉殒。
纵然无情心冷,延禧宫内皇帝抱着弱小的儿子时仍是心中烦闷。
他下令将淑妃以贵妃之礼厚葬,赐四皇子名曦,曦为晨光,太阳为皇权之象征,已是十分疼惜喜爱。
次日晚间,皇帝抱着魏七又想万幸是个太监,不是女子,否则这两年,若无避子汤药不知要怀上多少胎,恐要丢命。
他盯着魏七,眸中意味不明,突道“朕百年后,你随葬罢。”
魏七的低喘被这话吓得堵在喉间。圣上突提禁忌,想是也伤怀淑妃主子的离去。
他僵着身躯低声回,“嗻。”实则心中暗道还要等圣上百年,呵,恐未到那时便早已厌弃自己。
他回望皇帝尚且年轻的面容,实在想不出年老的他又会是何等模样。
若那时身旁还立着个年老的自己,这就更是无稽。
魏七不觉得自己能得皇帝数十载宠幸,且他比后者要小上许多载,为何要一同死。
只是皇帝今夜偏生出不安,兴许是怕失去。
“嗻”他沉声,仅仅只是嗻么。
魏七面色氵朝红,笑地灿烂, “嗻。”他重复道。
皇帝的心微颤,他以为魏七亦是心甘情愿,这句嗻是他二人之间的情趣玩笑,“嗻”便是“好”,是应允。
他俯身轻吻魏七汗湿的额头,心中踏实了,好似方才还飘在茫茫海面上的纸鸢,突被谁收线拽了回去,抱在怀中。
天子想百年后能得魏七随葬,即便朕要埋在空荡荡的皇陵内,亦不算太糟。
第85章 岁月静好
时光无声划过, 两年间不见皇帝厌弃反而愈加宠爱。
寿康宫里的那位已年迈,近来身体抱恙,一日有大半的时辰得卧在榻上,再分不出心去替皇帝cao劳后宫之事。
后者隔两三日便去寿康宫走上一遭,因太皇太后恐自己将病气过给了孙儿,每回请安,祖孙二人都隔得甚远。
且说不上几句老祖宗便要赶人, 皇帝无法,只得瞧瞧便走。
待回到乾清宫时,御驾经外殿, 隔着朱漆雕窗几丈远外,便见魏七正踮着脚去够里间八宝阁最上头的放着的木匣。
他的手臂伸得很直,却仍是差了一截,魏七跳着探手去够。
皇帝驻足, 不知为何他偏要这样犯懒,宁愿上蹿下跳去够那顶上的东西也不愿搬个几子来。
身量五尺算是修长, 便是仗着长胳膊长身躯就要犯轴,可不是傻。
他眼睁睁地看着魏七将木匣勾了下来,东西掉落时傻子支着胳膊去接,稍不留神就砸中了额角。
魏七单手抱着匣子揉额角, 旁边有奴才听见声响赶来询问,他面上显现几分羞色,想也是觉得自个儿方才不太稳重。
窗外皇帝负手嗤笑出声,一众奴才垂首立在后头憋得难受。
魏七转头, 连忙搁下东西领着人出来接驾。
皇帝本打算径直去养心殿,见他出来迎便拐了方向,缓步走近。
“ 起罢。”
“ 谢圣上。” 众人答。
魏七垂首立在他身前。
皇帝望着他泛红的额角,道: “今后取东西这等小事差下头人去做。 ”
“ 嗻。” 魏七呐呐低应。
实则心中想着:下头人,我不就是下头的奴才么,一点小事何须寻什么旁人。
他这一年间实在是闷得慌。
皇帝在寿康宫许下了困住他的承诺,便真的将他留在乾清宫中。
除却围猎伴驾一遭,再未出去过,便连御膳房都不让去。
差事也不叫当,只隔几日往龙榻上躺一回,白日里立上两三个时辰就下了值。
魏七将要闲出病来,束缚得久了,难免要无聊,在这些小事上寻些微的花样来玩。
可皇帝不知,只觉得他是犯傻偷懒。
这日晚间魏七照旧留在了西暖阁内,然今夜他罕见地未曾先皇帝而睡。
他几个时辰前未有进食,实在是饿得慌,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捂着肚子,掩盖自那处传出来的咕噜噜的声响。
可越是深的夜,乾清宫内越是寂静。
皇帝无奈翻身坐起,低声道“来人。”
“奴才们在。”值夜太监恭敬应,“圣上您有何吩咐。”
“去御膳房传几样热点心来。”
“嗻。”一奴才麻溜地悄声离去办差。
留下的另一奴才点燃油灯,暖光透过层层轻薄床幔照入宽敞的龙榻内。
半明半暗中,魏七撑着手肘起身,悄么么瞄了皇帝一眼后,道“奴才谢圣上。”
皇帝只说“吵得慌。”
他望着明黄丝被映衬下的魏七,华贵的布料发柔光,显得人额外肤白剔透。
“乾清宫里的吃食都喂不饱你”
“回您的话,奴才” 魏七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憋闷道:“奴才未曾用晚膳。”
皇帝微皱眉头,他不知太监侍寝另有一套规矩。
这么多回下来,魏七大都很早便昏睡过去,也从未在夜间起身过,他亦并未察觉有何不对。
“ 为何不用晚膳” 怪道回回夜间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分明白日里还生龙活虎的。
“ 内廷监里的规矩奴才是太监太监,太监不方便。” 魏七有些难以启齿,这样的缺陷,单只揭开一角便已叫人觉着难堪。
皇帝听了这话仍是不解,他并不知太监有哪处是不方便的。
他从前想来,宫里的这些太监无非就是胸前无肉,嗓音粗哑些,身量也高大些的女子。
然自从幸了魏七后,他又觉得太监只是少了根东西的男子,除了腰肢柔韧,喉结不显之外,亦未有何不同。
皇帝本欲再多问一句,然此刻瞧见魏七羞耻的模样,眼底藏着的悲凉与难过,又下意识地止住了话头。
也罢,待明儿召来安喜,一问便知。
乾清宫内少有深夜派人去御膳房传吃食的时候。
圣上勤勉,虽熬夜看折子的次数也多。
但因克守己身,从未大肆铺张劳动御膳房众人。
向来都是安喜事先备好两三样粥点,待圣上要用之时再热了呈上去。
今夜不知怎的,竟传了吃食,东西自然是有,只是到底稀奇。
守夜的太监请示圣上道:“ 圣上,是否要请安爷来一趟”
皇帝道:“ 不必,召几个人伺候即可,莫摆大阵仗。”
“ 嗻,奴才明白了。”
未几,御膳房的伺膳太监们提着食盒至养心殿门外。
“ 圣上,吃食已备好,请您示下,您欲在何处用宵夜 ”
几个太监点油灯,挽床幔。
皇帝瞧着魏七,见他衣衫凌乱,长发披散,一副慵懒疲惫之态,便道: “摆在此处罢。”
“ 嗻。”
几个奴才轻手轻脚地将暗黑色雕莲花荷叶的两张小几子摆在罗汉床上。
又自食盒中取出七八样热腾腾的吃食来。
漆金镶玉的盘子中盛着模样精巧的长条栗子玛,松子奶皮酥等几样点心,最大的盘盒里还装着一整套的大八件。
两三样清淡的红枣山药粳米粥用赤金錾花碗盛着,旁边的小碟子里整齐地码着切得细细的开胃小菜。
东西都摆放妥当,丝被之下皇帝轻踹魏七的小腿。
后者缓缓爬起来,下榻,垂首立在一旁等候。
皇帝见他不动,便又靠在榻上拿脚踹他臀侧。
不知为何,近来天子对魏七总是有些手痒脚痒,私下里举止有些轻浮,不甚端庄威严。
“ 愣着作甚,磨磨蹭蹭,去吃你的。”
“ 啊” 魏七望着他,目露不解:“ 您不先用” 他还以为得先伺候圣上,才能轮到自个儿。
“ 朕不饿,你自个儿吃。”
“嗻,奴才谢圣上恩典。” 魏七谢恩,眸中的欣喜很是明显,也并未觉得自己大半夜在西暖阁当着天子的面用宵夜有何不对。
实在也是皇帝太纵容了,除却不让出乾清宫外,样样都未亏待魏七。
且逢出宫必令人伴驾,在外规矩守得不严,举止活泼散漫皆是睁只眼闭只眼,从不曾怪罪过。
早在东西送来闻着香味之时,魏七便忍不住暗地里往那头瞟了。
他确实是饿得很,此刻的谢恩声中亦带着几分真切的喜悦。
皇帝垂头理他平整的袖口,心道: 这小东西在吃食上一向好哄,易打发得很。
魏七埋头吃,未发出任何声响,只是身旁立着的四五个司膳太监叫他觉得不甚自在。
“ 都退下,等会子再来收拾。” 皇帝道。
“ 嗻,奴才们告退。”
西暖阁内又只剩下他二人。
皇帝支双臂枕在脑后,靠着榻头瞧魏七吃东西,姿态很是放松。
大半夜地折腾心情竟还不错。
后者腮帮子鼓鼓,似只仓鼠一般,两颊蠕动不停。
“ 先喝粥。” 本一年前脾胃就受了损,饿得久了应当先灌些流食才好。
魏七面有难色,踟蹰一会儿后道:“ 嗻。” 他取来山药莲子粥慢慢地喝。
皇帝瞧了几眼后取出方枕下的兵书悠闲翻看。
读了近一盏茶的时辰后又觉无趣,便搁了书翻身下榻去逗魏七。
他负手缓步踱至魏七跟前。
后者早已停下等候吩咐。
“好吃么” 他瞧着魏七跟前快要空了的两样点心问。
魏七使劲点头,因他恐自个儿说不好吃,皇帝怪罪御膳房的奴才们,是以夸赞地很是尽心。
“ 回您的话,甚好。滋味清甜,口感软糯。”
“朕尝尝。”
魏七望着狼藉的盘面犯难。
皇帝踢他的脚,“ 弄两样朕尝尝。”
“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