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喜应嗻,心道: 少差遣可不就是不让差遣,这是要将人护在乾清宫内呐。
“ 圣上,奴才想还有一事需请您示下。”
“ 说。”
“ 奴才瞧着魏七如今也大好了,那东偏殿 ”
提起这个皇帝倒是上了心,他将手头的笔搁下,指节在案面上轻敲,沉默两瞬后,终道:“ 挪回去。”
“ 嗻。奴才定会将人安置妥当,不叫主子爷您费神忧心。”
皇帝抬眼皮子瞥他,“ 朕何时忧心了,一个奴才罢了。”
派禁军闯寿康宫的事都做过了,偏还要嘴硬撑脸面。
嘴上时时狗东西,蠢奴才地挂着,可私下里不知多纵容。
安喜撵去心中的反驳,只回:“ 奴才口拙,奴才口拙。”
皇帝突又问:“ 人可大好了。”
每日都去瞧上一回,人好没好圣上是再清楚不过了,怎的现下还要来问。
安喜开始琢磨,莫非是因
“ 回您的话,太医院的吴大人道人已大好,只今后好生养着便是。圣上,不若”
安喜心中暗骂自个儿不是东西不要脸面,却又腆着脸开口,“ 不若等会子奴才便将人送来。”
皇帝不言。
“ 嗻,奴才这便吩咐下去。”
安喜躬身退,皇帝望着案头上黑色木匣子里摆着的红石榴,道:“ 不必送去内廷监。”
安喜一顿,“ 嗻,奴才晓得。”
皇帝突伸手将红石榴拿了过来,翻开下头刻着的“ 安”字细瞧,粗观是很规矩的瘦金体,再瞧却又透出了两分风骨。
他的手指在上头摩挲,突道:“ 魏七是哪里人士”
安喜心中一咯噔,道:“ 回您的话,魏七乃前朝明帝永嘉二年生,是正正经经的京城人。
家里平辈有六,此子最幼,是以唤为七。
其双亲皆是普通的平民百姓,靠栽种果树为生,后突逢变故,欠下巨债,不得已将最年幼的孩子送进了宫里来。
这些皆是奴才在他调入乾清宫之前便已查清了的,应当不会有错。”
“ 你得空了再去查查。”
“ 嗻。”
“ 还有,他生辰是何时。”
不论是魏七还是陈宵衣,生辰的日子都已过了。
“ 回您的话,事不凑巧,魏七三日前满的十八。”
“ 知晓了,办你的差去罢。”
“ 嗻,奴才告退。”
小半个时辰后魏七来。
靠在榻上的天子这回不知怎的竟生出些不自在,用来遮掩的书卷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
当腿边传来微凉的触感时他竟一瞬僵直。
皇帝屏息等待,魏七自轻薄的蚕丝被中钻了出来。
前者以眼角余光自书卷后轻扫,见人垂着眼,面容淡然,一时有些难言的失落。
两人皆停住不动,实在是有些久了,生分不少。
虽日日相见,到底不如以往肢体纠缠那般亲密。
夏夜的风轻轻地自窗柩外飘入屋中,榻旁的冰盆散发出丝丝凉意。
乾清宫内外扰人的夏虫皆被禁卫除去,万物俱静的夜里,挨得十分近的两个人能十分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心跳。
皇帝凝神听了一会子,却发觉自己的心跳不如魏七的平稳。
于是他弃了手中的书,光明正大地盯住躺在身侧的人。
后者在这样迫人的目光下微微蜷缩。
皇帝伸手想要摸一摸他,却又迟疑地收回。
他握拳抵唇清嗓子,“ 你同安喜请复差,为何不多歇几日。”
还是先说上几句话为好,否则总觉着不自在。
“ 回圣上的话,奴才养了许久,早已大好,整日窝在榻上恐反倒要闷坏。” 魏七的声音仍是有些闷哑,像嗓子里堵了棉花。
“ 嗯,也好。”
天子有些接不上话了,他缺少同人闲谈的经验,尤其是在即位了四载之后的当下。
魏七也不想同皇帝在龙榻上谈天,或许说他是不想多待。
他轻轻扯住了皇帝的袖口,前者怔住,覆住他的手掌,握紧,垂首吻他唇。
松垮垮束在脑后的长发垂落,扫在魏七的耳边,遮盖他的脖颈。
这夜额外长且慢,天子也额外地温和。
魏七陷在里头几乎要迷失,放弃了一切的抵御与挣扎。
逃不出死不了,尚能安居一隅得过且过,卧榻近一月,小打小闹皆无用,他确实要屈服了。
第84章 欲死同椁
西暖阁内雨散云消, 安喜令下头人来扛魏七。
皇帝立在榻旁垂着眼看着熟睡中的人,抬臂微一挥,“ 不必,今夜留他。”
众奴才皆是一颤,安喜低声劝,“ 圣上奴才斗胆这恐不大好罢。老祖宗那儿”
后者轻笑,沉沉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夜里, 昏黄暖光照耀之下,年轻帝王的面目显得额外沉稳威严。
“ 乾清宫上下皆由你打理,安喜。” 他俯身拨开覆在魏七面上的湿发。
“ 奴才在。”
“ 朕知你有分寸。”他缓声道。
“ 回圣上的话, 奴才知晓了,奴才必当管制好阖宫上下,不该传的觉不会透出半字儿。”
安喜心中叹: 唉,这御前总管的位子实是不好坐呐。还得想法子瞒住寿康宫那头。主子爷任姓, 前一月方应承了老祖宗,现下背着人便忍不住。
“ 嗯。” 他起身, 几个太监上前伺候着更衣。
“ 将人挪开,替他擦擦身。”
“ 嗻。” 安喜手往后一摆,几个驼妃太监上前,轻手轻脚将魏七挪至不远处的罗汉床上。
后者微皱眉, 在罗汉床上翻身,沙哑的一声嘤咛溢出,似猫儿一般将脸往褥子上蹭,继而再度安稳入睡。
皇帝心中骂: 狗东西, 回回都能睡着,怕不是个畜生投来的。
暗地里骂的难听,眼角眉梢却是柔和。
折腾来折腾去两人终于又在同一张榻上歇下。
夏夜里闷热,纵然丝被凉滑,冰盆在侧,若偏有人要挤在一处也难受得慌。
暖阁内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守夜的太监静默地立在屏风后。
龙榻上皇帝睁开眼,翻身看身侧人。
他实在是不知为何魏七偏要往自个儿这处翻。因许久未曾亲近,本欲留人歇下,谁知这东西麻烦。
他皱眉,伸手扒开肩旁靠着的那颗脑袋,热呼呼地气息吹地人心燥。
魏七脑袋被人推搡,梦中呓语,“ 娘亲” 语气中流露出委屈。
他又要往这头滚。
皇帝伸手抵住他,“ 不许再过来。” 他低声警告。
这般大的人了,夜里做梦还要唤母亲,没出息。
魏七像是分辨出来皇帝的声音,老实躺着不动了。
半柱香后,皇帝翻身起,转头有些气恼地望着睡相不堪的某人,魏七已将他挤至榻里侧。
怎的不往另一侧滚,滚下榻才好。
“ 倒茶来,闷得很。”
“ 嗻。” 守夜的太监低声应。
皇帝探手接了茶一口饮尽,他道:“ 抬” 却突又止。
人是自个儿执意要留,现下又叫抬走,实是有些失颜面。
“ 圣上,您有何吩咐”
皇帝摇头,挥手示意奴才退下。
他凑在魏七耳边威胁道:“ 你再往朕这头挤,今儿就甭睡了。” 看是谁更厉害,再折腾朕,朕就折腾你。
也不知魏七究竟是有多怕这句话包藏的含义,竟缩了缩身子呓语道:“ 不”
皇帝嗤笑,拍拍他汗湿的脸,轻轻将人推开,挪出地方躺下安歇。
终于度过一夜。
翌日阳光大好,魏七自明黄柔光中被人拍醒。
他睁开迷蒙的眼,眨了两下又合上,抬臂遮住眼睑。
大清早的怎会看见圣上,定是未睡好,犯糊涂了。
哪里是大清早,这会子已午时,天子下朝回,在乾清宫后头的小马场里骑了两圈,又瞧了几本折子,见了两三个大臣。
最后回西暖阁一问,人仍未起。
这还了得,也太能睡,恐要睡出病来。
他稳步走近龙榻,守在榻旁的奴才掀开床幔。
皇帝撩下摆跨坐,探手抓住睡在里侧的人,揽过脸拍了两下,下手带了几分力。
他想: 你倒是睡得好,一夜安眠。
“ 再不起,就扒光了,扔出乾清宫。”他的唇贴近魏七朝上的掌心,一字字说得极缓,说完便轻咬了一口。
后者似被虫蛰一般麻痒痒地浑身哆嗦。魏七睁大眼,吓得心一空,撑起身欲请罪。
“奴才不知”
“日上三竿了。”皇帝打断他,修长的手指贴住魏七睡得绯红的脸轻轻刮蹭,若即若离。
“你可真能睡呐,魏七。”跟前人胸前的亵衣衣襟凌乱敞开,他的目光在那些印记上流连。
气氛暧昧不明,魏七垂着眼,僵直着不敢动。
“朕的榻可还舒坦”皇帝逗他。
“回圣上的话,舒坦”
“嗬,你当然觉着舒坦。”他留了半句未说。
皇帝抚袖起身,“快起,朕的西暖阁中还从未留过似你这样懈怠的。”
“嗻。”魏七红着耳朵低应,暗骂自个儿心大。
几个太监伺候魏七起身,呈上清粥并汤药,魏七乖乖喝下后回了后头的侍院。
一路上众人探寻打量的目光与从前相比又多了几分深意。
内书房中,安喜趁着皇帝揉额闭目的功夫,将前些日子自己查到的有关魏七的入宫前的消息呈上了翘头案。
“圣上。”
“何事”
“回您的话,前些日子您吩咐奴才去查探魏七的身世,奴才现下已查出了些眉目。”
“你说便是。”皇帝撑着额角靠在宽大的紫檀雕云龙纹宝座上养神。
“嗻。”安喜躬身,上前两步。
另有一奴才将案卷轻轻放在案头。
“奴才这些日子已派人细细地打听过,魏七确是京郊十里外的小县城降生。此县尚在顺天府管辖范围内,是以魏七亦属京城人士。魏家那时的保长也已寻了来,确能证他的身份。”
“嗯。”皇帝淡声应。“朕知晓了。”
他歇了一瞬又道“现今,魏七家中如何”
“回您的话,因买卖亏损,早在五年前便已举家南迁,奴才差的人向左邻右舍打探,魏七家中长辈似是欲赁几亩地农耕糊口,奴才便未曾再细查。”
“嗯,这般便可,不必去寻。”走了好,他摩挲着指上扳指,免得那东西总想着出宫,夜里还要娘亲。
皇帝想陈家嫡子嗬,荒唐否
然,若查出来真是陈家的宵衣也无妨。
他闭目悠闲地想着,若是陈家出来的世家子岂不是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