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钦哲没有再多问,像是根本不期待任何答案一样,只是用手将布巾扭干,拿了起来,仔细的擦了擦脸。
正在两人陷入沉默的时候,窗外传来的脚步声。
“阿九”曲六一路小跑过来。
“嗯”贺九听他那声音急切,大清早的,不同寻常。
他连忙快步出去,曲六刚好正正将要撞上,一止步,喘着气道“太后那边有传少使,让立即过去”
太后传少使
贺九一皱眉,打量了一下院落,活里雅见他们二人站在慕容钦哲的寝殿前,也立即走了过来。
院中的风,忽然莫名的大了起来,扬起树上的枝叉,枝叉上荡起风沙
贺九是遵照皇帝的旨意来服侍慕容钦哲的,自然前前后后不敢怠慢。但这些日子以来,太后还从来没有主动的召见过慕容钦哲一次。
确切的说,是从那次赐死后,她还没有这般主动的召见过慕容钦哲。
贺九心头有种不安顿时扩散开来,刚提起了去向皇帝禀报的念头,却又生生想起了昨夜他留宿塔塔莫哲的事儿。若是真这般紧切的去了似乎,不恰当。
“太后为什么招少使”贺九问。
曲六一脸难色,道“我怎么知道一大早的,就派人来通传了。”
“陛下呢陛下知道么”
“”
贺九见曲六也是一脸茫然,抬眼看看天色,日头突然被一层云遮盖的严严实实,没有焕发半点儿光亮。
“少使眼下经不起折腾,这事儿怕是”贺九回头,透过细密的锦帘看了看殿中的慕容钦哲。
“再怕是太后的吩咐的,也得去啊。”曲六面露难色,难道这后宫中太后是能敷衍的么
慕容钦哲梳洗完毕,走到榻前,握起一卷书,细读了起来。
他倒是不在意这几个人在门前嘀嘀咕咕些什么,他答应过陛下会好好增进学识,于是日复一日,他都会尽力让自己兑现诺言。
活里雅走到贺九和曲六身边,虽然他不是这宫中的老人,但在部落中他也曾一直侍奉大汗,世事浮沉见的惯了。仅凭面色,活里雅心中就有点不详的预感。
贺九看了活里雅一眼,他知道自己身为奴才,即便有再多的担忧也不可为主子做主,逾越了本分。他转身进了寝殿,走到慕容钦哲身旁,轻道“少使,太后请您去一趟”
慕容钦哲挪开落在书卷上的眼神,有些意外的问道“太后为什么让我去”
自从那一日,那一杯万世光明酒之后,这段日子皇帝一直将他保护的很好。
慕容钦哲下意识的一手轻轻摸上肚子,像是要保护什么似的。
“奴才不知,但确实是方才来传报的”
在慈恩宫的那段日子还历历在目,太后赏给他的一字更是刻在脸上让他永生永世刻骨铭心,此仇似海。
如今她又在打什么主意自己肚里的这个骨肉吗
不
“陛下在哪”
慕容钦哲声调突然提高几许,像是反射姓的要保护自己一般。
“陛下在宫中但”
贺九说的有些犹豫。
“怎么了”慕容钦哲回头看他,眼神极冷。
贺九沉了一口气,又像是深深叹下一口气,才道“陛下昨夜留宿了那塔塔部的莫哲殿下”
慕容钦哲本就冷冽的眼神,一句话的功夫,就像是冰川凝固住了一般,寒冷的让人窒息。
也对
也对啊
这天下都是他的,这宫中又有谁试问,不是他的
那些人还不知如何渴望着要爬上那龙榻呢,不是么
或许身随心动,腹中狠狠的一踢踏,让慕容钦哲骤然拧眉。
陛下啊陛下
慕容钦哲捶了捶腰,才勉强能将身子站的更直。
他不想弯腰,也不能弯腰。
事实上,在命运面前,即便有再多波折,他也不愿做一个弯腰屈膝的人。
“为我更衣,我要去见陛下。”
慕容钦哲无视任何在情感中的宽容与大度,也无视这宫中汹涌而来的嫉妒与嘲讽。
他们之间,永远,容纳不下第三个人。
第100章 第九十三章上
清辽宫中有个不成文的惯律,这皇帝夜里留宿了任何后宫之人,在外人眼中便等同于宠幸。
毕竟这寝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无法知道。
宫中生活寂寞,这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有时尤为重要,皇帝受宠失宠的嫔妃便首当其中。
慕容钦哲的小轿不一会儿便抵达了皇帝的寝宫,只是日头正烈,皇帝上朝还未归来。
皇帝身边的侍从见是慕容少使,自然没有人敢怠慢,连忙要迎进偏殿等圣驾。
踏进院门,却不巧见着塔塔莫哲迎面而来。
不过是在皇帝的寝宫留宿了一夜,这人的容光与精神却都恍然是天壤之别了
慕容钦哲披着一件棕色的长衣披风,将身子完全拢在了其中。他发髻高梳,气韵沉静,目光坦然清明的让人不敢正视。
按常理说,塔塔莫哲在宫中的名位高于他,但慕容钦哲偏偏站在他面前,只是看着他,却完全没有行礼的打算。
莫哲并不是第一次见慕容钦哲了,当初在那登楚阁时,在那甄选日子的通铺上时,在那慈恩宫那一夜的晚宴上
慕容钦哲伸手合了合披风的衣领,目光完全无视这个众人口里昨夜刚被皇帝临幸的人,正对着他,擦肩而过。
莫哲见这来人如此高傲,心想也对,今时不同往日,就是凭着肚子里那个东西,他也确实有高傲的资本。但未来的路,谁说的准呢
他轻轻一笑,随着侍从踏出了皇帝寝宫的院落。
不过几日之差,这从来也不曾属于自己的地方,在慕容钦哲眼里只变得更加陌生。
他步入侧殿,解下披风,在椅中坐下。目光侧落在身旁寝殿前,那一排密密织织的泛着奇光的金莲屏风之上。
“钦哲”
忽然彷佛听到了纪连晟那一夜在那不远床榻上,对自己轻轻的耳语,温柔、体贴,恍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他抱着他,一手轻轻抚触在他隆起的肚子上,轻轻的来回,像是拨弄着他的心,也像是安抚着他腹中的成长的生命。
慕容钦哲缓缓闭上眼睛。
令人迷醉的一幕,有时也令人心碎。
尤其是想到这世界之大,人世之纷繁,帝王的心不可能永远只属于一人
或许,这人间本就没有“永远”二字吧
焚尽此生所有贪嗔痴,换来弹指相对那咫尺光阴。
至少,他给了自己一个小小的生命。
慕容钦哲修长消瘦的手,轻轻抚在了腹部之上
是个女儿,对么
而曾经失去的骨肉,是个男孩儿这个小小的魂魄,永不会再归来了,对么
一股巨大的不由自主的哀凉,从慕容钦哲心中涌起。
他总是活的这么不由自主,总是活的这么艰难
“少使,陛下今日大概不会这么早回来。”
正想着,有侍从几步走来禀报道。
这儿的侍从基本上都是皇帝身边极度训练有素的暗卫,恭敬、机智与功夫,通常一样不缺一样不少。
慕容钦哲听罢,淡声道“为什么”
皇帝每日自然有诸多安排,下朝后也不一定就会回到寝宫中,他心中有数。但他却好奇,这宠幸了莫哲一夜之后,不累么
那侍从也不看他,径直道“方才奴才去问了,说是太后请陛下过去慈恩宫,估摸着正午陛下会在那儿。”
慈恩宫
太后让自己去的同时,也请了皇帝
慕容钦哲稍稍蹙眉,他想了想这其中的玄机。
毕竟在那一日赐他毒酒之后,太后的势力便一直在他周身偃旗息鼓了多时。
今日这是怎么了又冲着自己来了
莫哲得意的神色在慕容钦哲眼前闪过,他心中又气又闷,又无法疏解丁点儿,只能更深的忍耐。
“去太后那儿”慕容钦哲终于站了起来,一句话,说的十分清明。
第101章 第九十三章下
辗转了两次,烈日之下,即便是这宫内的奔波,也让慕容钦哲稍感疲惫。
慈恩宫的地界,他并不陌生。这却是一个清辽宫中让他心痛的地方。
他的命运在这里完全被扭曲了
触目了一眼那高高悬起的牌匾,慕容钦哲只觉得脸上那被烙上的字立即火辣辣的疼。
这是他终其一生无法掩藏的伤口,永远赤裸裸的暴露在所有正视他面孔的人眼前。
“少使,陛下确实已经到了”
贺九打了个前瞻,探头看了看那院中的御骄,赶忙回头来报。
果然不出所料
慕容钦哲扶着他的手,小心翼翼的从骄中出来。他宁神定气的看了看慈恩宫的牌匾,偌大的三个字,一撇一捺,一勾一划,都像是大开大合的蹊跷命运。
天下何为“慈”
天下何为“恩”
既然无此德行,又遑论这“慈恩”二字遮面盖顶
慕容钦哲冷冷笑笑,这是虎穴,但既然他已是皇帝的人,便不得不入。
太后宣他来,怎么会有好事
慕容钦哲下意识的摸了摸披风下的肚子,像是通过安抚这小小的生命,来安抚自己的心绪。
在这清辽宫中,他孤身一人。
除了皇帝那点儿朝夕不定的恩宠之外,无所依靠。
命运的莫测,在于人少有能做自己真正的主宰。
即便如今当朝帝王给了他腹中子嗣,给了他温柔的抚爱,给了他名分然而,感情终究还是说变就会变的。
若是一生都要老死在这宫中有该真正如何立足
慕容钦哲一步步向前迈着,一面面在脑中思索着。
与上一次被关在这宫中时的光景际遇早已是天壤之别了。但,他始终还是这母子二人手中的落子罢了
“答应我杀了太后”
他向前一步,踏上台阶。
光,很烈。灼烧在他的皮肤上,汗珠很自然从鬓角中渗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他的双鬓。
慕容钦哲望着台阶上的大殿,耳旁、眼中完全忽略了周身所有诚惶诚恐的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