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钦哲只是松了松马缰,任由玉骢儿几步上前,走到了纪连晟的身边。
他们比肩而立。
天地之间,他们比肩共视前方。
身后的红尘滚滚像是无言的背书,彷如一个转瞬,只要一步向前,便可以抛纵繁华,了却今生。
纪连晟在看远方,慕容钦哲则在看他,看他的侧影。
这并不是一张他当初想象的,薄情寡义的面孔。
在人的所有五官之中,神思由眼动,气华由鼻生。
他的鼻子十分好看,挺立、饱满,却又带着一种温润的细秀。
他矗立风中,然而那勃发昂首的英姿却不被半点儿风吹而鼓动,直直的、稳稳的,像是有盘根错节植于地下的枝干一般,岿然屹立。
“陛下为什么带钦哲来这儿”
慕容钦哲望着他,轻轻开口问到。
风无停,而命无常。
他望着纪连晟就像在望着一个入景入境的画中人一样,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就站在他的身旁。
“这段日子变故太多,想带你看看风景。”
纪连晟胯下的座骑元宝岂是一个“顺”字可以形容的,一匹黑的发亮的高头骏马,像是透着人的神灵,却甘愿在他身下安安静静。
“很美。”
慕容钦哲微微笑笑,皇帝这片心意,他很感动,但他无法想象皇帝事出无因的特意将他带到这立马塬上。
他已经打开了自己全新的生活,努力在拥抱和适应命运给予他的新变化。
这腹中的孩子,应该会一点一点如期的长大。
纪连晟心中确实有一堆话想对慕容钦哲说,他也想问。
尤其想问诸如钦哲啊钦哲,你告诉朕,你的过往究竟是什么样的
但智慧告诉他,家事国事天下事,所谓的“明白”二字,不过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而已。
坐在高堂之上,对于群臣,他事无巨细不可不察。
对于慕容钦哲,这一刻,他却不想也不愿。
毕竟当一个人陷入爱情时,纠结于对方的过去只是对自己毫无自信的表现。
纪连晟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更相信自己的眼力。
他决定让一切过去。
否则,这未来的路,他们必定会走的太过艰难。
塬下的重明河奔流滚滚,涛声朗朗,水波声在敲打着岁月的节拍。
“钦哲,你知道这河水为什么奔流东去”
纪连晟静静望着塬下渐渐溶溶,叮咚剔透的水流,忽然问道。
“河水向来都是东流而去的,在大漠之中,也是同样。”
慕容钦哲答的简洁,用着生活中他最质朴的常识。
纪连晟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时间从不给它们回头的机会。”
他俯视着重明河,就像俯视着尘世间这条属于人生的时光之河。
纪连晟不知从衣袖中拿出了什么,他向前双指一夹,便有什么“咚”的落入了河水中,激卷起一抹浪花,转瞬,又被波澜水流冲的倏然无踪。
在那东西入水的一刹,只听皇帝问“若是时间能够倒流,你想回到过去么”
慕容钦哲微微一怔。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我只活在当下。”
慕容钦哲神色淡然,一句话答的十分清明。
纪连晟只是触景随心而问,他对慕容钦哲的回答没有任何既定的期待。
但他的话还是让纪连晟感到些许意外,又或许,是欣慰。
纪连晟转身看慕容钦哲,恰好他也正在望着自己。
壮阔无极的天地都恍若画卷的背景,轻尘不染,一刹,即是永恒中的永恒。
人寄命于寸阴,浩荡宇宙之中,俯仰之间便已倏然光年。
纪连晟不自觉的跳下了马背,向着慕容钦哲伸出手。
他于是将自己的手交到了皇帝的掌中。
皇帝的手心热烫,像是会灼人那般,焕然的展示着生命的力量。
慕容钦哲牵了牵衣领,也下了马背,站到了纪连晟身边。
一个人自有独独属于一个人的气息。他开始熟悉纪连晟身上独有的气息,这气息就仿若是一个人的印记一般。
多年之后,兴许早已物换星移,兴许前尘尽忘,但唯独那人身上的气息,却会历久弥新,在呼吸之间,赫然隐现。
纪连晟也不理身后站着多少人,他只是牵着慕容钦哲,一同看尽这人间风景,亘古山川江流,激势雄图,天霄崩云。
他一手牵住慕容钦哲,一手揽着他的腰背,此时此刻,他怀中像是只有一人,实则却怀抱着两个生命。
纪连晟看他,眼神无言,却温柔涤荡。
慕容钦哲看着帝王的目光,也在日月换变,朝夕相处之中,渐渐变得坦然而清透。
感情,能够通过瞳孔的目光直摄心底。
这简直是万古不易的真理。
风,游走,游走在两人的耳畔边上,薄薄的、柔柔的,来回骚动着有情人的心弦。
光,飒沓,飒沓而又沉静的轻轻落在两人的眉眼上,像是将那眼角眉梢,睫毛肌理,每一处细致至极的地方,都照的纤毫必现,毫无隐匿。
肉与情,魄与灵。
纪连晟看着他的样子,实在动情,本想吻他,但身子略微靠近的一刻,他却偏偏不想了。
将两情相悦的人抱在怀里的时候,连天都会宽恕你做任何事情。
但激则难久,水盈必溢,这日子是日复一日的平淡,人便也要学会享受这平淡中的真意。
纪连晟圈着他,一手抱着他的腰,在这山塬之巅,清风光里,轻轻摆动了起来。
两人的身影合为一体,步调缓缓。
慕容钦哲没有想到皇帝竟会这般抱着他,舞动起来,一时也有些意外,他笑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嗯”纪连晟也不看他,反而手中将他抱的更紧,让他感受到自己身体真实的温度。
“享受这一刻。”
皇帝平平淡淡的五个字,却透着温暖慕容钦哲心底的力量。
如今这一幕,和他刚入宫时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时候的所有顾虑和期盼,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地。
他能够感受到,纪连晟是敞开心扉,一点一点的,在接纳和包容着自己。
或许,这才生活本该的真意吧。
“钦哲,你喜欢什么”
纪连晟在他耳边问道。
“我”慕容钦哲随着他的步子,东南西北的方向不停的放眼望去这人间美景,心头悠然。
曾经在徒单部时,他也是有很多喜好的,譬如读书,譬如写字,譬如放马草原奔腾追日,譬如静听山河奔流花鸟虫鸣,譬如
“你喜欢什么,朕便想和你做什么。”纪连晟宠他,便宠到了真心里。只要慕容钦哲所想做的,他都会尽量满足他。
慕容钦哲想了想,温声道“陛下教钦哲读书,可好”
现在腹中有了一个骨肉,他总得顾及这孩子的安危,读书,总是好的。
纪连晟听罢,也不觉得意外。慕容钦哲本就是个十分沉静的姓子,读书写字,在这宫中,是修养姓情最好的方式之一。
“想读什么”
“陛下喜欢读什么”
慕容钦哲倒是有些好奇,身为帝王他本应该自小就纵观书海,品鉴世事,他究竟喜欢什么
想到云雨的第一夜他居然给自己讲鬼故事,这长在深宫中的人,可一点儿都不乏味。
纪连晟想了想,道“朕读的你未必爱看,这样吧,昭耘殿中有朕的藏书斋,这天下好书无所不有,你若是喜欢,便自己来看。”
接着,他又道“选到了喜欢的,朕便给你讲书。如何”
慕容钦哲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立即答应,点头道“那要辛苦陛下了。”
都说人生在世,要阅人无数,要行万里路,要读万卷书。
在辗转漂泊的日子里,这前两项慕容钦哲约莫都做到了。但读万卷书,他虽然十分好学,却从未有这般静然怡然的时间,容许自己真正的增加学识。
不可不谓是一件憾事。
说到老师,这天下间,有谁会比当朝帝王是更好的老师
再说,若是能潜移默化的影响自己腹中的孩子,岂不更好
皇帝一言九鼎,当日,这昭耘殿的书斋就对慕容钦哲独自敞开了。
原来这书斋就在净玉墙的后面,长长的夹道两侧,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卷。
因为常有人打扫清洁,在这帝王的书斋中,即便是最古老的藏书,那上面也没有沾染丁点儿污垢。
慕容钦哲从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书卷,他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
太阿在握,权倾神明。
纪连晟好读书,乐读书,上有所好下必趋之,臣子们自然是争相增进学问以博圣宠。
皇帝都如此孜孜不倦乐见好学,那当朝俯首在他膝下的这些簪缨世胄之家,又都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慕容钦哲矗立在两处直顶屋梁的巨大书架之中,不禁反问自己。
第71章 第七十章
卢少情从书堆里抬起头来,宽大的书案上累放着林林总总各种卷宗和书,他轻轻揉了揉困倦的眼睛。
已经三更时分了。
在他书案正后方是一块椭圆形的挂式玉照壁,那照壁两旁分别挂着一副联子,上面写着积善人家庆有余,向阳门第春常在。
卢家梳着羊角辫儿的小厮正端着汤水进了门,“吱呀”一声,门轴忽悠悠的动出了声音。
“老爷,睡不睡啊”
那小厮努着嘴,嘟囔了一声,“啪”的将手中托盘放在了桌上。
这屋中没旁人,小厮口中的“老爷”不就是这年纪轻轻,还嘴下没毛的英俊公子吗
不错,正是卢少情。
他名卢真,字少情。
可别小瞧这年纪轻轻的“卢老爷”,此人生于大梁百年卢姓望族,出身名门,少有弘才,人皆赞叹其禀赋聪颖。
十六岁时便一举破格中了进士,还不到弱冠之年,已然任职大理寺丞,行走在那一派沉稳持重的老臣之间,自然是鹤立鸡群。
七年后,进为大理寺少卿。
正是少年得意,风流无量的模样。
卢少情从这一堆足以埋人的卷宗里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袖,几步走到桌几旁,一看那托盘里的汤盅,便顺手端了起来。
睡前一碗汤,他们卢家历代的惯例。
小厮站在一旁,也是困的不行,直直的两颗眼珠都钉在卢少情动作上,巴望着他快点儿喝完,快点儿梳洗,快点儿床睡觉,自己也算完了这一天的活计。
可偏偏,他急,卢老爷却不急。
卢少情端着那冒着蒸腾热气的汤盅,一手缓缓搅动着瓷调羹,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不在焉。
看那小厮急不可耐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便知道,这种场面于他而言,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等了大半会儿,那一口汤才送进了嘴里。
“好喝吗老爷”小厮赶忙问。
“嗯”卢少情点点头,淡声说道“很甜。”
小厮向上翻了个白眼,简直对这种敷衍了事十分抓狂,非常不满的道“这是咸肉肘子汤老爷”
卢少情也不理会那小厮的情绪,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他又吞了一口汤,只问道“波儿,你说,淹死一个人需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