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知我”
她微微一笑,带着眼泪,轻轻的说道。
纪连晟心中极痛,这儿子虽说不出在他宠爱的嫔妃膝下,却也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如今,这么突兀的就没了,实在是社稷之忧。
郭太后听纪连晟这么一句,也不敢轻易将这人命扣在元妃头上。
宫中最近不宁,郭太后又气又恼,总觉得什么冲撞了自己。
“即便不是她杀的,也死在她的宫中,身为嫔妃难恕其罪”郭太后恨声道。这元妃膝下无所出也就算了,还莫名折腾死了一个皇子,荒唐
纪连晟半响没有再说一句话,看着面前这一干人,心头却冰冷之至。
他的孩子死了,而这些人跪拜在这里,不过是相互推诿责任。
有什么比的上活生生的一条姓命呢
“都下去,这件事交给大理寺”纪连晟站了起来,他不想滥杀无辜,因为这对他而言,实在太容易了。
就是将她们都杀了,难道他的儿子能够起死回生
他不想指责元妃,因为他看的到她心中的伤痛。
他也不想训骂齐婕妤,因为丧子之痛,已经够让她癫狂。
他不能忤逆太后,因为长幼尊卑孝道为先。
他只能将这哀痛和忿恨,连带这一日的奔波疲惫装进自己的心里。孤家寡人,慢慢忍受。谁让他是这天下之间,最堂而皇之尊贵,也最理所应当孤独的人呢
皇帝不耐的挥了挥手,一屋子人在惊愕诧异之间,便匆匆退下了。
元妃原本还有话想对皇帝说,但见到纪连晟铁青的脸色,还是知趣的先退了下去。
郭太后坐在椅中,不断的叹气。一会儿,又流了泪。折腾了半响,见皇帝就是不和她说话,便由着侍女扶了出去。
纪连晟突然觉得很累,身为帝王,他对这突如其来的世事无常也实则毫无反击之力。他必须再以一个父亲的名义,埋葬一次自己的儿子。
光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就像烂了窟窿一样,呼呼的向里刮着刺骨的冷风。
难道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纪连晟不堪的用十指捂住了眼睛。
他忍不住眼中的泪,却不想在这世间有任何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哀痛。他像一个受了伤的困兽一般,囿于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独自感知一切。
偌大的殿中,似乎只有玉漏的声音。点点声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着他,时间是永远在不停流逝的。
一切,都会过去。
一切,都会成为回忆。
齐歌作为一直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目睹着皇帝亲历的悲哀劫难,不知该劝什么。正踟躇良久,却见慕容钦哲带着曲六来了。
想必他是听说了宫中发生的祸事。
近来这两个多月,慕容钦哲是皇帝最亲近的人;长年殿,是皇帝最常去的地方。
像是彼此之间的默契一样,他轻轻的、轻轻的,几乎没有脚步声的走了过去,走到了皇帝的书案前。
他没有说一句话,而是微微俯下身体,握住了皇帝覆在眼睛上的手。
只是这周身气息的味道,纪连晟便知道是慕容钦哲。
这段日子,他对他身上的气息,已经十分熟悉了。
“陛下”
慕容钦哲望着纪连晟,几乎目光交触的一刹那,皇帝便能感受的到,他的体谅和温柔。
一双通红的眼睛,无言的告知了他心中的哀痛。
慕容钦哲失去过孩子,这种痛苦,他十二分的明白。
他知道,这世间最珍贵的,有时并非语言的开解,而是无言的陪伴。
此时此刻,他就是想陪着纪连晟。
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两个人静静在一起,也是好的。
“朕没事”
纪连晟拂开了慕容钦哲的手,恍然的侧过头,轻轻一句,像是还想掩饰自己心中的痛苦。
“咳咳咳”
他突然猛咳了起来,一手扶住椅背,几下咳过去,不但没有平复,反而越来越厉害了。
慕容钦哲和纪连晟相处的这段日子从没见他这么咳过,一时间,也吓了一跳。
“药”纪连晟捂着胸口,艰难的开口。
站在一旁的齐歌见状,不知拿了什么,几步冲过来,慌忙递给了纪连晟一个玉瓷瓶。
瓷瓶中倒出的药丸,瞬间就被纪连晟如数全都吞咽了下去。
慕容钦哲看的心中一惊。
纪连晟吞药的熟练样子完全不像是突发急症,而像是宿疾重犯。
他究竟怎么了
“陛下可好些了”慕容钦哲扶着他,忐忑又关切。
稍过须臾,纪连晟的脸色才转还一些,但还是十分苍白。
“好多了”纪连晟清了清嗓子,理顺了气息,他原本明亮温和的声音,顿时变得沙哑异常。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还没待两人多说几句,宫中掌管礼仪的士官便来请示该如何为小皇子安排后事。
纪连晟于是又在昭耘殿中和他们说了一会儿,慕容钦哲一直侯在外殿。
齐歌就站在他身旁,慕容钦哲想到刚才的事,于是问道“公公可知道陛下为何咳的那么厉害”
齐歌神色黯淡,小心翼翼的道“少使,这件事,说来话长”
慕容钦哲听他语带迟疑,便也不好多问,只是道“陛下经常这样么”
齐歌没有答是,也没有答不是,略略苦笑一下,回道“看来少使心中已经有陛下了。”
他一句话,倒是有几分点醒了慕容钦哲的心。
所谓感情,说到底,不过是在乎。
在乎一个人的悲喜,在乎一个人的健康,在乎一个人独自舔舐伤口时候的哀痛,在乎一个人静夜三更时的孤凉。
初初踏进这宫门的时候,慕容钦哲心里也曾种着功利的种子,这是一种因缘。他只是想复仇,而对于重新打开心扉,再去爱一个人,在这皇庭极处,恐怕只是奢望。
但如今
似乎他的心,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纪连晟的喜怒悲欢竟如此牵系着他的心,他不愿见到他哀痛,也不愿见到任何疾病折损他的健康。
这算是爱吗
或许吧。
爱情本就是十分模糊而难以描述的感动,可以是一个人的回眸,可以是一个人的轻轻一唤,可以是一个人指尖接触时的体温,也可以是不经意间的偶然相遇
总之,就是心头,因为另一人的存在而起落,颤动。
慕容钦哲在外殿侯了几近一个时辰,纪连晟才重新招他进去。
他们的日子在这高墙砖瓦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展开,日复一日,并没有多少新意。
待他再进去的时候,殿中已经焕然散发着一股木槿花的清新香味,足足盖住了方才的药味。
这刻意的欲盖弥彰倒是让慕容钦哲再一次见识了纪连晟的体贴。
他不愿让慕容钦哲将他与任何疾病联系起来。
纪连晟坐在书案之后。案台十分整洁,右侧累放着不少奏折和书,一摞一摞的,打眼看上去,就能体会到一个勤政帝王日常的辛苦。
其中,桌上那龙首玉印玺十分耀目。
古人说多藏必厚亡,甚爱必大费。这清辽皇宫中几百年来积累起的种种珍宝,在未来的某一日,就都会流向何方呢
人生天地间,其实,来去都空无一物。
谁都不可能真正占有什么。
即便,他有着眼下的无上权力,看似可以主宰众生的沉浮。
但,生死界限,始终依然是不能逾越。
纪连晟饱尝了丧子的痛苦,这心里的痛,不可丈量。他甚至在此时此刻,想不出任何一个能让自己好受些的方法。
谁都可以选择回避,唯独他不能。
家国诸事,纷纷纭纭,大到定落乾坤,小到纤毫必现,都在耗损着他的精力。
慕容钦哲刚刚走过去,纪连晟就向他伸出了手。
他的神情已经缓和多了,但双颊上不知为何,还是有些红色氵朝热。
对于纪连晟丧子,慕容钦哲不知该说什么,以他的身份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这昭耘殿他也并不熟悉,只是,想陪着面前的人罢了。
夜色渐渐低沉,也快到用晚膳的时辰。
“钦哲”
纪连晟是没有一点胃口,但他怕慕容钦哲不垫点吃食夜里会饿。
“陛下。”
慕容钦哲的姓子本就十分温润内敛,这一点纪连晟十分喜欢。
他拉着慕容钦哲,问“想吃些什么让他们下去准备。”
“陛下想吃什么”慕容钦哲看着眼前人。
纪连晟摇摇头,他实在是疲累的很,什么都没有兴致。
“陛下这样是不行的。”慕容钦哲从来不是一个任由情绪左右自己的人,他同样不喜用情绪去左右别人。
纪连晟轻轻一叹,胸口像被大石压住一样,抑郁难言。自己的亲生骨肉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突然没了,他该怪谁他又能迁怒于谁
这难道不是天命对他自负和寡义的鞭笞
原来,所谓这命数,并非人能全然掌控和预料的。
他统治天下,心中了然。
但于自己身边的至亲,牵绊住了人的感情,取舍之间,便不再那么容易。
他很想对着慕容钦哲说我心痛
可他说不出口,也羞于说出口。他是臣民眼中的真龙天子,或许,就不该心有凡情。
纪连晟抚了抚慕容钦哲的长发,黑黝柔顺,泛着一股怡人的光泽。他的发质有些坚硬,并不像女子那般只是柔滑如缎,其中像是带着几分骨质,硬朗而坚韧。
“那朕陪着你,一起吃”在慕容钦哲的抚慰下,纪连晟也不再拒绝用膳,说罢,便让齐歌下去准备。
今夜整整一晚,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想。
只想和慕容钦哲一起,荒废这月夜时光。
或许,幸福,就是此生能找到一个愿意与之荒废光阴的人。
自从有了和慕容钦哲那一夜开始,纪连晟的心头,再无他人。
慕容钦哲沉浸在一种像是久违,又实则从未有过的包容和温柔中。
纪连晟每看他一眼的时候,他眼中都像是分明写着“朕中意你”这四个字。
帝王的眼神清明而干净,带着暖暖光亮,虽然不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世间真正的有情人,总是通过眼的神灵直摄内心。
华灯初上的时候,两人终于围坐在了昭耘殿的膳桌前。
因为宫中皇嗣伤逝,这一夜,端上来的全是素餐饮食。
纪连晟本就不太爱吃肉,一直以来饮食清淡,这宫中的厨子自然是投皇上所好,不敢失职半分。
这素食与否,有时对纪连晟根本没有区别。
慕容钦哲生长在大漠里,自小尝惯丰盛肉食奶酪,这口味和纪连晟自然大有不同。
他看着一桌子齐聚的素菜,想起纪连晟第一次假扮宫侍去慈恩宫给他送饭的事儿,心头顿然暖暖的。
这事儿过去这么久了,他似乎还清晰的记得那一日,他站在树下,对着自己微微一笑的样子。
时间有时候会磨损记忆,但,也会让一些浸透神情的片段,越发光亮起来。
“多谢小哥。”纪连晟端着青花梵纹瓷碗,夹起一筷子菜,忽然像是自娱般的自言自语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