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悔么纪连晟望着元妃所在的方向,扪心自问。
但,他有选择么
他深深的一叹,叹出了这帝王之家狠绝背后的无奈。如果不是元妃恃宠而骄,如果不是元家咄咄逼人,这个孩子他能留下么
翻开大梁国历史中那些主少国疑,太后外戚把持朝政cao纵社稷的例子,难道还少么
而自己,不也曾经是这例子之一么呵呵。
正因为所以,纪连晟宁愿子嗣出在不受宠且没有家族势力背书的嫔妃膝下。
他登基至今,已然不缺皇子与公主,但他仍旧无法想象拥有一个与自己深爱之人的爱的结晶。
若真是有,他该有多珍视这个孩子啊
在元妃榻旁伺候着的思芳听见声响,转过头,却蓦然看见皇帝矗立在门前,连忙快步上前,跪地行礼。
她知道皇帝在殿外整整等候了一夜,心中不由十分感动。要说这宫中哪个娘娘生产曾有过这般礼遇而娘娘如今只是小产唉
不过短短时日,元家轰然倒台,主子的命运际遇诠释了“莫测”二字的含义。入宫多年,她们一直顺风顺水几无波澜,元妃深受皇帝宠爱,就连皇后也望尘莫及,怎么这恩宠说没就没了呢
自从公主夭折之后,这一胎元妃是如此苦苦渴求盼望,再等几个月,待胎儿足月,本是花好月圆的事儿,为何落得如此
思芳心里这么想着,便不停的垂泪。
“陛下”她跪在纪连晟面前,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娘娘怎么样”
纪连晟轻声问道,他的心中说不出的沉重,塞满了自责与愧疚。
“娘娘晕了过去。”思芳哭道。
纪连晟并不想入殿,因为他再也无法奢侈给元妃一点儿感情。眼下,他只是希望她能平安。
他明白她心中牵挂着什么,也明白除了自己的感情,什么才能让她在丧子之后转危为安。
“告诉娘娘,元禾谪贬流放的事朕收回旨意,改让他回乡安度晚年,她可以放心。”
纪连晟这句话的份量意味着什么思芳十二分清楚,她领命代替元妃叩首道“谢皇上,谢皇上”
或许,是因为皇子一条命换来的同情。
或许,是皇帝为了祭奠和元妃所剩的最后一点儿恩情。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元家的浩劫,元相的流放都因此而有了转机。
但是娘娘和皇帝的感情,还能再次弥合么
思芳谢恩之后,忐忑的抬起头,却见原本站在门前的纪连晟已经带着随从离开了。
她颓然的倒在了地上,一时间,脑中茫然。
宫中清晨弥漫着浓浓的雾气,露水清冷,天地之间的温度彷佛一夜之间陡然变得陌生。
慕容钦哲跪在两个侍卫看守着的院中,他双膝着地,冰冷彻骨的寒气从地上一点点的爬向他的五脏六腑。
朝着他的脸上看去,不仅有隐隐暗红的伤痕,还竟然点点泛出着大颗大颗的汗珠。
在湿冷的空气里留着汗水,黑发缠绕,发丝凌乱的贴在他的脸侧,狼狈莫名。
他的全身上下都被一条巨大的铁链狠狠捆住,动弹不得。
在那铁链的缠绕下,似乎连呼吸都十分艰难。活生生的人,陷在那来回缠绕令人窒息的铁链中,说不清是铁链更强硬,还是生命更顽悍。
他就这样跪了一夜,整整,一夜。
郭太后对他出现在铭霞殿上的一舞极其震怒,令人将他用铁链捆绑着,扔在小院里,严防看管。
“让他跪着,没有哀家的旨意,谁,都不许让他站起来”
她双目圆瞪,指着慕容钦哲怒斥道。
她不会再给他一丝自由也不会再给他一丁点儿盼望
在她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咫尺之地,他若是要活下一口气,就必须懂得臣服。
天,刚刚有了点儿光亮的时候突然,小院儿的门前有了脚步的响声。
两个看守都在院中歪倒睡熟了,唯独慕容钦哲在神志忽明忽灭中,听到了那脚步声。
他睁开眼睛,眼皮上却不断的滴下什么。不知是水露还是汗珠,又或者,二者兼有,混合在一起
木门轻轻被从外用一只钥匙打开,颤颤巍巍的开了一道缝隙。
一只十分熟悉的手出现在了那木门边缘,紧接着从缝隙中露出了阿橙的头。
呵呵
慕容钦哲狼狈的跪在那院中,见到她的模样,真是哭笑不得。
能一大早急着目睹他如此惨象的人,还真非这个顽皮的姑娘莫属。
谁知,阿橙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他,远远的看着他,忽然就好像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禁的捂住自己的嘴,像是悲戚的难以自持一般。
怎么了
慕容钦哲虚弱的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她,他开不了口,甚至不自由的难以发出声音。
究竟怎么了
正在他心生疑虑时,只见阿橙突然掉头,踉跄着跑走了。
这一幕,让慕容钦哲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样,猛的觉醒了过来。
这并非好的兆头
还不出半响的光景,门前便来了几个慈恩宫中侍从,穿着他从未见过的灰白色长衣,手持玉壶和玉碗,衬在清晨的雾中,有若鬼魅一般渗人。
其中的一个宫侍缓缓几步走到慕容钦哲面前,站定,高声宣道“太后懿旨赐死慕容钦哲,饮万世光明酒一杯”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慕容钦哲在恍恍惚惚之间睁开了眼睛,他的面前坐着一个人。
这人身着花淺蔥色的璨锦长服,衣领和肩头上绣着团簇的象牙白曼华珠沙,那花枝葱郁锦绣,如波浪一般肆意的在他肩头舒展开来。
只见他手持一把御风扇,双耳边低低垂落的乌黑长发摇荡来去,像是每一根发丝都在风中牵系着一只尘世魂魄那般,透着神灵的光芒,纤纤奇巧。
“慕容钦哲。”
他一开口,便唤出了慕容钦哲的名字。
那声音悦耳,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冰冷在语调之中。
慕容钦哲正躺着,费了十二分的力气才全然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连眨眼都很艰难。眼中焦距慢慢清晰了起来,他一点点的朝上看去,从那人的华服向上寻索着那个声音。
突然他倒吸了一口气,重重地砸在了床板上。
月白的眸子生生的插在那人的双目里,有如随葬的纸人玩偶一般。
人的眼睛若是丧失了光辉的明亮,也便等于丧失了神灵
自己究竟在哪里
慕容钦哲顿感不对,猛的挣扎了起来,但全身上下却像是被什么锁在了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你是谁”
周围顿时一股淡青色的雾霭缭绕,带着一种莫明逼人的寒凉,悠悠转转,弥漫在他们的四周。
“我是这宫中的主人。”
那人对着他,轻轻的一句,却像扎在了慕容钦哲心尖儿上一样,疼痛,剧烈的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你已经死了,慕容钦哲。”
“死了”
我死了死了
慕容钦哲脑中炸裂,猛的回想起了自己被捆在铁链中,几个宫侍狠狠的压着他的身子,向他嘴里灌那红褐色的药酒。
他口中的不知是血还是酒,浸透了如同似血残阳般的殷红之色,一种尖利的冰冷夹着疼痛,直直顺着他的头部的每一条脉络,通向了他的心房。
他使尽全力,想向上看去,但悠悠苍天又何曾为他这一介布衣之身而开眼。
劫难,在所难免。
心,却甚是不甘
眼中一刹那似乎闪现出所有浮生的过往,每一张他所见过的脸孔,每一条他所走过的道路,每一个他所等候的夜晚,每一次他的心曾经有过的悸动
缓缓的、缓缓的,随着他渐渐消失的脉搏,消失在人间浮世,消失在这天下熙攘的万物光焰之中。
不复,存在
“真的死了么”
指尖的触感和眼中投射的一切,让慕容钦哲质疑自己的处境。
慕容钦哲轻轻的转过头,看着面前衣冠华盛夺目,却毫无生之气息的人,再问道。
“不”那人好像在看着他,眼中却空无一物,他嘴角略挑,放下手中的御风扇,看似带着些许恻隐之心的微微一笑,瞬间又极为狠绝的哼道“还差,那么一点儿”
“一点儿”
正是月夜梦浮生,尘念相续,断肠泪下相思谁人许
那人对着慕容钦哲伸出了手。
一双白皙又修长的手,无名指和小指上带着两只玉色洁白的护指,指尖微微卷起,各镶着一颗细碎的翡翠明珠。
在后宫中衣着和护指是身份地位的绝对象征,慕容钦哲入宫迄今只见太后带过。
但他是人吗不不像
慕容钦哲身上狠狠打了个激灵,遏制着道“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放开”
然而那双手像是飘渺在了烟尘中,可以随着光影游走一般,碧云黯淡,涟涟漫漫,伸到了慕容钦哲的脖子上。
一点一点儿的,掐住了他的命脉
窒息。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之感铺天盖地而来,让慕容钦哲无法反抗。
“你为什么要杀我”
慕容钦哲恨声道。他在这宫中从未结仇,对这个人也素不相识,何故落得如此
“你自己是鬼,也想别人做鬼”
慕容钦哲挣扎着从嘴缝里迸出了几个字。
“我也可以,不杀你。”
那人听罢,微微一笑,单是笑容就惊艳了人间凡尘四季的光阴。
他空洞的眼眶对着慕容钦哲,那白色的双眸却不知穿透时光,究竟正在看谁。
人心吗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慕容钦哲已经快被他掐死了,手脚向上越发的冰凉,憋红着脸,道“什么事快说”
“杀了,太后。”
那人听言,略略俯下身子,在慕容钦哲耳边,淡淡的、轻轻的,有若尘烟一般,只说了四个字。
太后与自己的仇恨本就不共戴天,慕容钦哲若是有这个本事,难道会放过那个该死的女人
“好”
他颤颤巍巍的,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那人却抢了他的词儿,只听他道,“若是你做不到,我会再来”
说着,莫名的放开掐在慕容钦哲脖子上的双手,直直的探起了身子,用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就那样看着慕容钦哲,缓缓的抬起了双手,十分妥当端庄的叠放在身前
看着慕容钦哲
“咳咳咳”
慕容钦哲猛的被呛到,惊世骇俗的咳了出声,全身像是落入了风里云间一样,随着浪氵朝迭起。